“嗯哼!”容深雅哼一声,朗声提振一下精神,“再撑一日,事了后,放假两天。”
此起彼伏的是有气无力的谢声。
只能这样了,苦熬吧,熬过就行……
重新提笔,就见元翎初那鬼眼睛侍从跑进来,附耳窃窃私语。翎初脸色不变略略思忖,搁了手中笔,披好外衣,跨步
往外走去。
什么事呢?容深雅偏头无限好奇,其实是穷极无聊,再没点热闹转移注意力,御史台最先崩溃的就是他。
他做出要出恭的样子,翻找出手纸捏了,往内里西后院,一出门就绕过外廊偷偷向着大门。
果然是有好戏的。门外右侧小弄里停了顶轻软小轿,不惹人瞩目,但轿夫一个个目光精锐脚底稳实,长相周正气度赳
赳,一般的官宦人家都调教不出这样能耐的轿夫。容深雅心里麻痒,伸长脖子去看。
背对他的是个紫衣的高大男子,一边同元翎初窃窃絮言,一边摸摸他的头发脸蛋,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牵着一只手。说
了一会儿紫衣男子激动起来,揽了人抱在怀里。
还像当初的两小无猜呢。太子想厉害了吧,偷偷跑来御史台的墙角幽会。两人抱在一起景致像副画儿,如果翎初的表
情能沉醉一点就更好了。可惜翎初只有顺从,态度十分冷淡。
容深雅挨着内墙往前走,与两人隔着一墙偷听点话。
“几时能回宫呢?”
“明日。”
“今晚就回吧。一晚而已,手下人分分一会儿就能做完,你再不睡不行……补汤有好好喝吗?”
“有。”
“才几天又瘦了,你现在骨头都能把人磕疼。翎儿,今晚就回吧……”
“……”
“翎初?……”
“不行的。”
“唉……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没事的。”
“有没有事看过太医才知道。”
……
“你表妹来过了?”
“……母亲命她过来的。”
“哦——那算了。——不过妇道人家,乱走些什么啊……”
“……”
容深雅暗笑,这台戏果然有看头,不枉他用如此不雅的姿势蹲着偷听。只可惜听不了许久,他非得在元翎初回去前先
一步落座,万般可惜地退到后园,再绕回前殿,在自己的座位上正儿八经坐下。
他的判断没有错,位置还未捂热,元翎初就回来,依旧沉默无言,走起路来飘飘的,脸色也不行,难怪太子急成那副
模样,巴巴得在门外等着看人两眼。
“容大人,这封匿名举报雍州据梁县令贪赃枉法的信,纪录颇为详实,牵扯张鍪极深,您请过目。”元翎初回桌,不
待坐下,拿起案台上一张纸递过来,声音绷得紧紧。
容深雅一阵心虚,不过他素来面皮厚,摆出大大方方的姿态接过来看,煞有其事地道:“果真如信所述,揪出据梁县
令不难。此人列入名单吧。”
“信中特地指出据梁县衙掌簿,是专营暗处的宵小之辈,如此可恶,也断不能放过。”
容深雅暗冒冷汗,嘴上虚应:“那是,一并办了。”
元翎初不再说话,坐下继续办公。
过了许久容深雅才敢偷看他一眼,从种种动作上判断出他没有生气。
可真是灵敏,自己小心掩藏,就偷偷看了一眼,偷听了一小会儿,也能被他知道,果然是不同凡响的人物。
容深雅长了元翎初五岁,在中状元之前一直游戏人间,从未挣过好名声,也没人邀请他参加诗词歌赋盛会之类,不像
元翎初从小奉作神童,作的诗写的文满世界传阅。年纪小的时候,对他嗤之以鼻,自比为隐士,不跟他显家斗那点虚
名。后来认识深了,也时不时赞叹他做的诗文,但总占年岁上便宜,自认还是比得过。直到这回元翎初返京在他底下
做事,才惊觉此人能力之强,毫无头绪的案子都能被他层层剥离直达真相,加上他又忠贞勤勉,也曾当过封疆大吏经
营能耐卓著,难怪皇帝中意他辅佐君王。
只是可惜了他这样卓绝不凡的人物,却也吃尽苦头,人生大不如意。由此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容深雅心有凄凄,暗下提防自己可不能莫名其妙着了道。情,还是点到为止的好,情深不寿,他还想多活几年,无论
如何也要赶上自家老爹吧。
隔日天色大白,容深雅按着主座摞得老高的卷宗正色感叹:“此次事出突然,各位同僚齐心协力赶出这案子,劳苦功
高。如今案子转入刑部,你我职责已到,本官请旨皇上,御史衙门放闲两日,十五日大朝再重回当值。”
总算解放,这几日众人在御史台过的日子,当比坐牢还惨,此时自然大喜。不过人人疲累太甚,裂开嘴笑都嫌费力气
。
元靛是机灵孩子,早早撵了官轿,换来轻软舒适的马车,这样回宫的一路也不颠簸,元翎初可以在车上休息。
元翎初倦意极深,长久未动的腿脚酥软麻木,走路都需元靛搀扶,瘦长的手指搁在元靛肩膀上,束发纶巾早不知哪里
去,长发垂下掩了半边脸。
撩开车帘的时候,他惊了惊,进而沉静下来,坐进车内。
车里的赵日晏见他模样,皱起忧愁的眉。元翎初皮肤不若从前,带着暗沉沉的灰色,可现在从里泛上来不自然的枯白
,隐隐看着像死气。
“你快躺下睡吧,本宫陪着你……”
元翎初毫不推辞,卧在铺好的软垫上,重重闭上双眸。
车辙发出依依呀呀的响声,元翎初闭着眼睛累极,神智长期亢奋一时静不下来。他能感觉到赵日晏在摸他的脸,手段
放得极轻,软得似一片羽毛拂过。
他佯作熟睡翻身,背对着。赵日晏的手安分一阵子,过会儿又摸上他的腰,半圈住,他整个人也贴上背来。
到了东宫赵日晏抱着他回房,置在床上。元翎初装睡就装个彻底,头埋在赵日晏怀里,也不管丢不丢脸这回事。
房间老早熏过宁神香,元翎初没多久就沉睡过去,这一觉足足七个时辰,醒过来时已经夜幕降临,赵日晏穿着睡袍躺
在身边,目光灼灼。
“怎么不睡?”已到子夜,他不睡还在做什么。
“我想好好看你……”
赵日晏摸着元翎初的手,拿过来凑在唇边,“翎初你真的变了好多……”
“谁不会变呢,大家都在变。我们不是小孩子了。“
难得赵日晏能说出感叹的话,看来真的是年岁长了。元翎初想笑,却扯不出笑容,睡了很久还是累,身体确实撑到极
限,已经不是睡一觉就能补得回来。
“你不觉得朝中的事很烦?我讨厌学这些东西,好想回到小时候自由自在的。”
“没人一开始会,都是逼出来的,不学不行。”元翎初淡淡回了一句。
“逼出来的……”赵日晏默默重复四个字,见翎初撑起身子起来,追问,“做什么?“
“我要回府。“
“好好的,回去做什么?“赵日晏扶住他的肩膀。
“那是我家,总要回去。“元翎初也没挣扎,就是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赵日晏想发脾气,却不舍得折腾他。
“那里是你家,我这里算什么?”心里泛酸,后悔得一塌糊涂,就不该让他娶妻,他表妹在的地方是家,总要回去。
这地方是客栈,他住住便走不成?
元翎初看也没看他,迳直下床,“别闹孩子气了,我娘身体不好,我多日未回,好不容易得闲,总要尽到孝道。“
又是一番大道理压下来,赵日晏跟着下床,看着宫人给他着衣,理出话来反驳,“我闹孩子气?我比你还长一岁!你
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说走就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道口谕下去,元翎初就是想走也走不出去,可为什么开不了口,非要这样和他闹,闹得
自己难堪。
元翎初好似没听见,梳好头站起,就往殿外走去。赵日晏又急又气,人一踏出门槛,他就把宫灯、桌台、木椅统统砸
了,发出好大一阵响声,宫人们颤抖着跪了一地。元翎初听在耳里,理都不理,依旧慢条斯理往外走。赵日晏追到门
口,振声嚷道:“元翎初!——”
依然没有阻了他的步伐,他果真想走就走,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赵日晏看着那道玄色背影拐过中庭院门消失,眸中
都要盯出血来,胸腔的苦痛压抑不住,脑子里窜着一条条残忍极端的办法。
“对了。”门外又闪出元翎初的身影,静静站着,眼神淡然无光。“雍州的案子是你泄露出去的。”
一瞬间赵日晏狼狈不堪,他这种静静陈述事实的直白方式,让他躲都没地方躲,刚刚的惊怒都跑九霄云外。“……那
又怎样?……”他底气不足,溃不成军。
“小时候你做错了事,太傅顶多要你抄抄《帝王策》,打板子罚站都是我来替代的。”元翎初站在洞门外,负手遥遥
望着。
赵日晏咬着下唇,心中升起复杂纠结的感受,恋慕也好,羞愧也好,情怯也罢,都难以描述其意,他已被冲击得脑子
一团浆糊。
“你抄了几千遍《帝王策》,熟得不能再熟,再多抄一百遍,也不是难事。”元翎初说完罢袖离开。剩下赵日晏呆立
原地,又甜又涩又酸,万般滋味搅成一团,眨眨眼,才回殿内。
第 16 章
赵日晏伏案疾书,可惜不能用行草狂写,一笔一划速度磨下来,他耐心快用完。
“殿下,殿下……这张也太潦草了……”喜子捧着一纸,悄悄说。
“不管了!”
赵日晏拿着笔一横,“去元府的人传消息没?翎初他在干什么?”
“快了快了……”喜子跑殿门口东张西望,“一会儿就回来……”
“你怎么办事的!”赵日晏瞪眼,喜子吓得跑外头去,一直等到消息才敢回来禀报。
“殿下,殿下!……来了……”
“快点上来!”
赵日晏笔未停,来人单膝跪在案下,道:“属下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元中丞在做什么?”
“元大人回府后,未惊动老夫人和新夫人,在书房歇下了。”来人一口气说完。
赵日晏面露喜色,摆手让他退下。这会儿安下心,一屁股坐上椅子,更发奋专注在手中抄写。
因着《帝王策》他滚瓜烂熟,一心两用照样可以写,就算有几个错字,翎初应该不会逐字检查。“你说元中丞几时回
来?“耐不住,还是问了喜子。
“殿下您快抄吧,您这边一完,奴才这就去元府接人。“
“元家老夫人病得这么重?本宫要不要派御医去看看?——“
“天明了,奴才就去宣御医。“
赵日晏一抬头,发现明月西落,惊觉此时都要四更。抄就抄,但他干吗连夜抄?今天要大朝,父皇还要考他户部的事
。
目光寒寒盯着喜子,“本宫一夜未歇,你都不提醒?”一掌拍上案台,“还催我快点抄,安得什么心?”
喜子扑通跪下喊冤:“中丞大人一走,殿下说‘抄就抄,我现在就抄出来给你看’……奴才以为您不歇了……”
“去!把侍郎大人的稿子拿过来,本宫还未背熟!”赵日晏恼羞成怒,狠狠瞪着喜子。
皇帝病了后,每五日的大朝改成一旬一朝。皇帝被人搀扶着坐上宝座,大殿上两列臣工执笏,鱼贯而入。赵日晏坐在
玉阶中间的案台,精神不振。大臣们进来后,在人群中找元翎初的身影。
气色还是不好,昨夜何必车马劳顿回府,要在自己这儿多睡会,脸色也不会这么差。
赵日晏想着,被皇帝点名,恍过神起身施礼。
“朕许久没看户部的帐了,皇儿督导户部,说来朕听听。”
强记一个时辰还是能背得出来,赵日晏背完,众臣大多微笑点头。皇帝拄头看了会儿问:“朕记得去年前修堤花了200
万两银子,今年为何一下增至500万两?”
赵日晏一愣,他哪里知道这些。不由自主就去搜寻元翎初的目光。隔得老远,元翎初像个偶人,静静站着纹丝不动,
目光压根就没往他这边瞟一下。
心中闷闷的。他又不知道户部的事,自然帮不上忙,所以才这副模样……可为何要这么冷漠呢?
“臣启陛下,去年修到笕河一段,今年要修的温县、马营土质疏松多为黄沙,河中堆满泥沙,河床升高,是而需要花
大银子边整治淤泥边修堤坝。”户部侍郎出列回禀。
“嗯。盯好银子别出差错,又整出雍州这样的案子,朕叫你们好看。”皇帝接过户部侍郎递过来的台阶,淡淡岔开话
题。赵日晏回坐,心中还在纠结元翎初的态度,不时张望两下。
“刑部,雍州案子怎么样了?”
刑部尚书出列回禀,“昨日御史台把所有卷宗转过来,臣已列好受审官员名单。”太监转呈了奏折,皇帝拿着手中翻
阅。
“御史台查定的名单皆为情节重大的贪吏,只除了一个据梁县令王文渊。此人虽是张鍪远房姻亲,但查无实据有贪腐
行为。卷宗所述王文渊家中搜出白银五千两,黄金七百两,可收缴档案中却无此事。臣派人问询当地,大多认为王文
渊是清官。”刑部尚书转身对着容深雅,“容御史可知是怎么回事?”
容深雅与元翎初快速交换眼神,出列道:“御史台接到匿名检举据梁县令,搜查供词上有银两口述纪录,至于收缴档
案中为何没有……微臣未仔细审阅……”
“罢了。”皇帝打断道,“既然在百姓中有清名,暂不列入。刑部加紧审问,开春之前,定要结案。”
“是。”
退朝后,赵日晏跑下玉阶,想拉住元翎初好好说会儿话。此时元翎初与容深雅窃窃私语,眉头蹙得很紧。见赵日晏过
来,两人都无声了。
“怎么了?本宫不能听吗?”
“公事,殿下不会感兴趣的。”容深雅微微一笑。
“那等会儿,本宫和元中丞有话说。”
容深雅潇洒地欠欠身,“元大人,耳房等你。”
元翎初拱手点头。
不等容深雅走出两步,赵日晏迫不及待拉着元翎初问:“你几时回宫?”
“明日。”
“为什么?我今天就能把《帝王策》抄完。”
“我有点事……”
“什么事?”
元翎初无奈看了他一眼,道:“日晏,我是皇帝的臣子,也是一个儿子、丈夫,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若不是在你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