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安泰一愕。
邵毓微微一笑,憧憬地说:「有人为自己做饭的感觉真好。下班的时候家里的灯亮着,屋子里有食物香味,有人等候
自己回家吃饭,或者有值得自己等待的人……我自小就希望这样了,这才是『家』的感觉啊。」
「呃?你家不是这样的吗?」问题才出口,安泰已经后悔。
果然,邵毓神色一黯。
「我妈妈是职业妇女,从来不下厨。她和我爸每天都要应酬至深夜,晚饭的时候,只有我和大哥,吃着佣人煮的东西
。美娜也曾经为我煮饭,可是后来……」
待他下班,妻和孩子已经吃过,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剩菜。
「邵毓!」安泰忽然激动,「假如你喜欢,我——」可以每晚煮给你吃啊。
「看我说了什么傻话,竟然跟你抱怨这些有的没的。」不待说完,邵毓拭去眼角水气,逃也似的离开厨房。
第五章
两大一小围着桌子默默吃饭。
刚才尴尬的气氛好像还在空气之中徘徊,邵毓一直无语地用餐。
「多吃点。」安泰挟了片鱼肉到邵毓碗中。
「谢谢。」柔和的声音,邵毓斯文地吃了一口,抬头,讶异地摸着脸颊问:「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为什么一
直盯着我看?」
「没什么。」安泰讪讪地,「你吃饭的姿势很好看。」
他从没看过男人吃东西这么秀气。举止端端正正,动作优雅,不是带着柔媚女人气的那种,而是从内散发的文雅书卷
气息。平时邵毓也是一样,每个动作都那么的恰如其分,那么的赏心悦目,充分表现他良好的教养。
「是、是吗?」邵毓感到耳根子微微一热。
安泰这才发现自己又失言了,男人不喜欢被这样称赞吧。
二人相对无言,又默默吃了几口白饭。半晌,安泰重拾话题,「咳,对了……」他小心翼翼,唯恐伤到某人自尊,「
你学会计,一定很会管帐吧?」
「还可以。」邵毓点点头。一般的帐目、税务、核数等等,都难不倒他。
「那就好了。」安泰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有没有兴趣替一些小型公司管理帐目?例如做现金流量表啊、支出表
啊、月结啊、还有报税之类。
「薪水不会很高,但每天看一下下便行。不行的话,每星期整理一次也可以,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他的神情好像
担心对方不答应。
「啊?可以吗?」邵毓当然很有兴趣。即使薪水很少,即使是暂时性的工作,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延命的水,如同
沙漠中的甘霖啊,「请问是什么公司?」
「呃……一家是小型的室内装修公司。」
「是你的公司?」邵毓的心沉下来,感到说不出的酸楚。安泰担心他找不到工作,所以好心收留他吗?就像收容可怜
的小猫小狗?他邵毓堂堂男子,竟沦落至此了。
「还有一家面店,是家父的小生意。」安泰低声说。
果然,不是他的店就是他家人的,而且帐目多半不需要整理,安泰只想施舍他父子一口饭。邵毓默默地撩拨着碗里的
饭粒。无法否认,他的自尊受到伤害了。
「你别多心,我真的很需要帮助,之前是我妹负责管帐的,但她今年大三了,没空闲管太多杂事。我的数学不灵光,
我两个合夥人你也认识,让他们管只会管出一团糟来。至於我爸妈,老人家哪里懂得管理财务。」安泰不厌其烦地解
释。
邵毓犹豫了一会,低声说:「我不收薪水,工作就当是付你房租,毕竟我们父子在这儿白吃白住很久了。」
安泰苦笑,他不想这样啊,这样的话,邵毓好像跟他疏远了,「这样不好,我不能让你做白工。」
邵毓无言,紧紧抿着薄唇,显示出他倔强的个性。
「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妈!」大吼一声,安泰生气了。他向来直来直往,若不是顾及邵毓纤细的神经,他才不屑说话转
弯抹角,「接受一下别人的好意会死啊?!是男人的话就应该坦率一点!」他僵着脸,生气的表情很有魄力。
过了一会。
「……你说的对。」邵毓低下头来,好像被慑服了。
毕竟尊严不能当饭吃,再说,他的窘境在安泰面前也没什么好掩饰了。
还以为会惹小毓生气呢。安泰松了口气,神情顿时温和起来。
「我想好了,你不必每天上班,喜欢的话在家工作也行,只要准时做妥便可。这样你能继续找合适的工作,也方便照
顾孩子。假如有突发情况,你可以把邦邦寄放在公司,在家我也能替你照顾。」
「这样太麻烦你了。」邵毓低声说。
「一点也不麻烦!」安泰挥着手,大声说:「决定了,这样你也不必退学!」
「啊?」邵毓吃了一惊。安泰怎么知道他要退学?因为妻子跑了,晚上没人照顾儿子,邵毓已经缺了好几堂课,的确
有停学的打算。
「我在你房间看到退学申请书,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安泰有点怕他生气,但仍坚持地说:「休学太可惜了,你只差一年便拿到学位。这对前途很有帮助,你不为自己打算
,也要为孩子啊。」
邵毓的内心一阵激动。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他,为他打算了。他差点忘了被关怀的感觉。
「邵毓……你不是生气了吧?」安泰小心地问。
邵毓摇摇头,轻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安泰鼓起勇气,「因为我——」
忽然,一道明澄的目光射到自己身上。呃……那是邵邦好奇的目光。
邵毓也留意到了,儿子一直都在旁听啊。
孩子纯净无辜的目光让两人脸红耳赤。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安泰只好这样说。
「是、是吗。」邵毓讪讪地答。
「嗯,邦邦和安叔叔也是好朋友。」小邵邦的笑声天真而无邪。
照着安泰的安排,邵家父子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邵毓每星期到安泰的公司整理帐目三次,也兼顾一些文书和行政事
务,其余的时间则打打零工,或在家温习功课,追回之前落后的进度。这天,邵毓下班,顺道从洗衣店取回送洗的衣
服。
拆开纸袋,细心把衣物分开折叠好。邦邦的校服、自己的西装、安泰的工作服、还有安泰的牛仔布衣裤……自上班以
来,细心的邵毓便自动替安泰的公司做杂物,例如采购日用品,补充啤酒零食之类。后来,渐渐连家中的杂事也包揽
了。
安泰这人啊,说好听是不拘小节,说难听呢,是邋遢。
公司的书桌如果邵毓不擦,灰尘积得可以在上面写字;如果不用见客人,他一条牛仔裤可以穿一、两个星期不洗换;
这些都叫有点洁癖的邵毓受不了。可是自从某次,邵毓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之后,安泰便大大改进了,现在衣服天天洗
换,公司和家里也时时打扫。安泰这人倒是粗中有细的。邵毓微微一笑,把衣服一丝不苟地叠好。
咦?钮扣掉了?这件外套是安泰的……邵毓把针线盒找了出来,打开,拈起针,笨拙地穿好丝线,回想一下妻子从前
怎样为儿子缝衣服,凭记忆模仿。
文秀的男子不擅长做家事,也从没拿过针,累得满头汗也缝不好一颗扣子。
终於好了。邵毓剪掉线头,试试牢不牢靠,没想到轻轻一拔,扣子便掉下来了。怎么会这样?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只
好重新再做一次。
接二连三的失败让邵毓沮丧极了,这时他不禁佩服起妻子来。美娜婚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但自从邦邦出生
后,她事事亲力亲为,居然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许,他欠美娜的比想像中更多呢。邵毓叹了口气。
「咦,在补衣服?」随着大门打开,安泰的声音明快地响起。
「啊?哎哟。」邵毓吓了一跳,握针的手一滑,截伤了手指。
白晢的指头上浮现一颗血珠子。
「怎么这样不小心!」安泰冲上前,连忙握着他的手指放进口中。
温热的舌头蠕动,把血珠子舔去了。
「呃——」脑海轰的一响,邵毓全身的血液全往上涌,白净的脸登时红得像番茄。
一个男人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已经够丢人了,还要被安泰撞见。被撞见也罢了,偏偏又笨手笨脚地刺到手。刺伤手也没
什么,可是安泰竟然这样……
安泰瞄到邵毓尴尬的脸,才发觉自己行为……呃……好变态。
「这个……口水可以消毒。」他结巴地解释。
「是、是吗?」邵毓乘机把手指抽回来,「已经没事了,谢谢。」
「你、你在补衣服吗?」安泰急急扯开话题,可是垂眼一看,「咦?这是我的衣服!你替我补衣服?」啊,好感动。
「没什么,因为钮扣刚好掉了,我又刚好有空,手边刚好有针线,我便顺道替你缝上。」邵毓连忙解释。奇怪,明明
是没什么,这么一解释倒暧昧起来。
安泰体贴地,假装没看见他红透的脸。
「你忘了打结。」拿起成品一看,咦,竟是不堪入目的。
「啊?」邵毓恍然大悟。丝线没打结,钮扣自然是一扯就脱,「我真笨。」
「你理帐的时候很聪明。」安泰笑,很自然地坐到邵毓身边,接手他的工作。
安泰的手属於方形手,手指粗钝。可是干起活来却是非常灵活,不论是绘画设计图则,做细致木工,还是现在,拿着
针线的时候。
不一会,钮扣缝好了。安泰随手扯断线头。「还有什么东西要补吗?」
邵毓想了想,乾脆抱出一大堆掉线破洞脱钮的衣服出来。有他的,有孩子,但大部分是安泰本人的。邵毓知道如果自
己不叫他补,安泰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可以亳不介怀地穿着破烂衣服出门。
「那么多。」安泰看着小山似的衣服咋舌,但也乖乖的,一件一件缝起来。
而邵毓就静静坐在一旁看着。男人干针线活,多半有点娘娘腔,而且越是魁梧粗豪的男人,拿起针线的模样越是滑稽
难看,但很奇怪,邵毓不觉得安泰难看。
堂堂地端坐在沙发上,充满肌肉感的手臂俐落地运动,在爽朗明快自然不造作的动作下,小小的银针驯服地飞梭。这
诡异的画面组合,看起来居然……满和谐的。
是错觉吗?邵毓怔怔地看着。安泰工作时的神情很严肃,那张严厉得有点凶的脸让人不敢迫视。邵毓在他的办公室工
作那么久,从没像今天这般,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凝视安泰的侧脸。
此时夕阳西下,余晖从窗外射进来,恰好在男人的脸上打了一圈光晕。淡淡的金光柔化了安泰过於硬朗,不够细致的
脸孔,让他好像忽然好看了很多很多。
邵毓看着看着,不由得出神。
忙了一会,安泰眼睛累了,揉了两下,忽然发现身旁一道炽热的目光。「怎么了?男人缝衣服很奇怪?」咧嘴一笑,
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起来的安泰很孩子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邵毓脸上一热,连忙偏过头。
「也没什么好奇怪,」安泰微微一笑,说:「独居男人会做家务,就像独居女人会换灯泡、杀蟑螂一样。不然,难道
男人的家变成垃圾场也不打扫?衣服掉了钮扣便丢掉再买?更别说餐餐出外吃饭了,味蕾怎受得了,还是家常的清粥
小菜好吃。」
「嗯,你说得对,我也该学习呢,就不知学不学得会。」邵毓低头微笑。
他也是独身了,以后要照顾自己和孩子,不能什么事也麻烦安泰。
「我教你好了,一定学得会。」安泰因为被称赞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憨笑道:「不过你真想学吗?你不觉得男人做
这些很难看吗?」
「当然不!感觉很温馨呢。」邵毓连忙说。不过他以前可没想过,一个大男人做家事,看起来的感觉竟然那么好,「
对了,当初是谁教你的?」
「我妈。」安泰笑着回答,道:「打扫、煮饭、缝纫,她什么都会,我妈是个很会做家事的女人。」
「安妈妈很了不起呢。」跟自家母亲完全相反。
邵毓脑海里浮现一个白白胖胖,脸目慈祥的妇人。想像中,安妈妈应该是传统母亲,身上常常有股油腻而温馨的味道
,对孩子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安泰自豪地说:「小时候老妈要在面店帮忙,家里便丢给我看顾啰,还有那个任性麻烦的小妹也是我一手带大的。」
所以他很会跟孩子相处,小邦邦跟他亲得什么似的。
「你家一定很温馨。」邵毓怪羡慕的。
「要来看看吗?」安泰突然问。
「啊?你说什么?」邵毓愕然。
「我家。」安泰温柔地说:「能赏光来吃顿饭吗?」
邵毓踌躇。说起来他替安泰家的面店管帐已经两个月了,但每次也是安泰把帐目带回来给他整理,他一次也没有拜访
过安家两老呢。
「愿意吗?」安泰再问,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邵毓的脸。
「嗯,什么时候?」邵毓点点头。是应该拜访一下安家的,他们父子受安泰照顾那么久了。
「就今天,带邦邦一起去。」安泰直性子,一向说做便做。
「嗄?今天?那么快?我都没心理准备!」邵毓吓一跳。
「来我家为什么要心理准备?」安泰挑眉,一脸不解。对他来说,把邵毓父子介绍给家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少要买见面礼,我也要理理髪,准备衣服,我的西装还没熨好呢。」邵毓一口气说完,才发现不对。这……又不
是热恋男女见家长,干嘛紧张得神经兮兮呢。
「你肯来已经够了。」安泰莞尔。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在取笑邵毓。
丢脸死了。邵毓掩住脸孔,哀悼自己在安泰面前的又一次出糗。
安泰家的面店原来就在邵毓居住的公寓附近,而且是区内颇有名气的老店,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
「你是在这区长大的吗?」邵毓好奇地问。
「嗯,我家就住在面店上层,不过我十多岁便搬出去了,去年父亲轻微中风,我放心不下,终是搬回来。喏,也因此
才有缘与你同居呢。」安泰嘻嘻笑着。
「这算什么同居嘛。」邵毓别扭地嘀咕。忽然想起一事,为什么安泰小小年纪便一个人搬离家中?他想问,但又犹豫
。
一行三人来到安家的面店。小店装潢虽然简陋,但生意很好。
「我回来了。」回家的男子大踏步上前。
正在煮面的老汉、招呼客人的妇人、还有在一旁帮忙的少女一起抬头,都露出欣喜的笑脸。
「我带了朋友回家吃饭。」安家儿子说着,把邵毓从身后拉出来,「我爸、我妈、我妹安康。这是邵毓,他儿子邦邦
。」
「安伯伯、安伯母、安小姐,你们好。」邵毓不知怎的十分紧张。
「叫我小康就好。哥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啊,都听成熟人了。」安家小姐浓眉大眼,跟乃兄一样爽快明朗。
「是、是吗?」邵毓吃惊。安泰竟然经常常说起他,该不会说他出糗的事吧?
「小儿承蒙你照顾了。」安妈妈躬身。一如邵毓所想,是个胖胖的,脸色红润,神情慈祥的中年妇人。
「是我们父子承蒙照顾,真是失礼了,现在才正式上门拜访,请多多包涵。」邵毓连忙回礼,奉上匆忙准备的水果点
心。
邵毓文雅有礼的举止颇得人心,哄得安妈妈眉开眼笑,「哎呀,来吃饭便好,何必买礼物。阿泰也是的,带人回来也
不早说,妈妈什么也没准备呀。」
安爸爸上下打量邵毓,年近六十的粗汉头发眼眉都是白的,身材高大,外表十分威严,跟儿子有六、七分神似。
将来安泰老了也是这模样吧?还是安泰会慈祥一点?邵毓悄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