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少年即使对同性抱有特殊好感或好奇,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
他们要待长大,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才能完全了解自己的真正需要。也有些人是因为某些因素而突然改变性向的。
「十五岁便知道了。」邵毓笑,表情有点得意,「模范男生也是男生啊,总会和同学一起看看A片,翻翻色情书刊的。
」
安泰无法想像,文秀而书卷气十足的邵毓也会做这种事。
「第一次看A片是在同学家中。」邵毓继续说,但神情黯淡下来,「那是一出很露骨的欧美电影,同学们看得脸红耳赤
,要轮流到洗手间解决,我也不例外。
「可是跟其他人不同,令我有反应的,是电影里金髪碧眼的男主角……安泰,你可以猜想到当时我的心情有多震惊吗
?」
安泰点头。震惊、迷惘、旁徨、不知所措、对自我产生怀疑……这些,相信每个同志也经历过。尤其是在十五岁的年
纪,什么也知道一些,却又并非完全了解。
心志不坚,容易受别人影响,又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命运,是个尴尬的年龄。
「我很害怕,觉得自己不正常,不敢跟家人说,也不敢跟朋友说,个性渐渐变得自闭。那时我什么地方都不肯去,跟
家人朋友疏远,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埋头读书。没想到,成绩反而突飞猛进,成为全校第一名。
「嘿,我父母还很高兴,认为我终於长大,思想成熟了。可是接下来的一年……」邵毓自嘲地牵牵嘴角,以手支着额
头,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
「学校来了个代课老师……他刚从大学毕业,对学生很亲切。不知怎的每次见到他,我的心都跳得很厉害,放学后总
是身不由己去找他。」
「你爱上他了?」安泰有点酸。
邵毓点头,伤心地说:「本来我是死也不敢向他示爱的,但当我知道他在学期结束之后就会出国,可能永远不回来。
我就忍不住……告白了。」
「他拒绝你了吧?」这是想当然的。
「他觉得我有病,精神不正常,他想帮我,於是把这事报告校长,也跑去跟我父母详谈。」邵毓苦笑。那阵子的风波
,面对父母兄长的责难,同学们的侧目,他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没被逼疯是一个奇蹟。
「混蛋!」安泰气极。那老师轻率地处理问题,可能会毁了一个少年的一生!而且过程中也没有顾及当事人,也就是
邵毓的意愿。
「不怪他,他只是一个年轻,没经验,初出社会的热血老师,他只想帮助学生。」邵毓淡淡一笑,把他的故事说下去
。
接下来的事你应该猜到。学校待不下去了,妈妈看见我就哭,爸和大哥把我痛打一顿。我被关起来,每天不断接受心
理辅导,功课由女家庭教师单独教授。
我……我觉得很辛苦,也看见家人很辛苦。於是我想,与其大家也辛苦,不如我一人辛苦吧。我假装同性恋只是青春
期的一时迷惘,我积极考上大学,热衷社交生活,参加学校所有舞会,甚至交女朋友……」
「就是邦邦的妈妈?」安泰忽然感到不是滋味。
「我跟好几个女孩交往过,但都没有进一步,直至遇到美娜。我跟美娜是在舞会里认识的,她是很有名气的天才芭蕾
舞少女,拿过很多大奖。她母亲也是着名的芭蕾舞蹈家,是个典型的天之骄女。男生们都争着请她跳舞,为了融入群
体,我也凑热闹去了。」
邵毓叹了口气,唏嘘地说:「美娜答应我的邀请,我们跳舞聊天。美娜告诉我,她从小就不喜欢芭蕾舞,是她母亲迫
她学的。她厌倦每天不停的跳,讨厌站在台上,一点也不希望成为芭蕾舞巨星,她的心愿是拥有温暖的小家庭,和乖
巧的孩子。
那时的我,也很讨厌把自己扮成另一个人,一个父母喜欢的邵毓。我在美娜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看到她就好像看到
自己一样亲切。」
「於是你们交往了?」安泰低声问。
「我们上床了。」邵毓石破天惊地说,然后苦涩一笑,「美娜想做点反叛的事,而我在想,假如是这个女孩的话,也
许我可以。於是……可惜,那是一个很糟糕的晚上,我几经努力才勉强完成。但我已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成为任何
女人的理想丈夫。」
「那为什么……?」安泰露出困惑的表情。那邦邦是怎么来的呢?难道这么一次就中奖了?
「事后我向美娜道歉,告诉她我是同性恋。美娜很惊讶,但那时的她是个天真开明的女孩,所以很快便原谅我。我们
天亮之后分手,本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了,没想到两个月后,美娜和她的母亲找上门来。」
「真的一次就中了?」安泰瞠目。一击即中,该说邵毓幸运还是不幸呢?
邵毓微红着脸,说:「美娜怀孕了,被她母亲发现后痛打一顿。许妈妈不肯让美娜生下孩子。对她来说,女儿是她苦
心栽培的承继人,她希望美娜成为出色的舞蹈家,绝对不允许一个未成形的胚胎毁了爱女一生,更不会轻易放过让她
女儿怀孕的混蛋。
「许妈妈找到我父母,要求一大笔赔偿金,否则便告我诱拐美娜。我父母听见简直气疯了。同性恋风波平息没多久,
居然一转身便搞大人家女儿的肚子?!我这不孝子丢光了一家人的脸。」
安泰无言,他也被吓倒了。不知道对於父母来说,到底是养一个同性恋儿子不幸,还是一个没节操、到处搞大女人肚
子的儿子更糟糕些。
「我被爸爸重重地打了几记耳光,几乎昏厥。」邵毓抚着脸颊,彷佛到现在仍感到疼痛,「昏昏沉沉中听到大人们在
书房商量赔偿金额,和怎样秘密地把我的孩子处理掉。而美娜……她一直坐在沙发上哭。
那时候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我竟然厚着脸皮爬到美娜的跟前,哀求她,请她生下孩子吧。那是我的骨肉啊,我一生
一世唯一可以拥有的孩子就只有他了。」
「於是你们私奔了?」安泰低叹。两个没有经济能力的少年男女,天真无知,不知世道艰难;一段有名无实,没有感
情基础的婚姻;简直是可以预见的悲剧。
但可以怪他们吗?那时他们都那么年轻,对生命那么热情。
「我俩提光所有积蓄,在贫民区租了小套房。最初我跟美娜相处得很好,好像兄妹般亲厚,又像恩爱夫妻般互相支持
鼓励。
尽管日子过得很辛苦,我们要不分昼夜地打工。即使我无法继续上学,美娜要挺着大肚子到便利店值夜班,但我们还
是很高兴地等待小生命降临。
没多久,邦邦出生了,是个很乖巧很可爱的孩子,我也得到学长帮助,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以后美娜可以在家照顾
小孩,我也可以在晚上继续念书,可是……」邵毓说不下去。
安泰可以猜到后来的故事。
人们在拥有共同目标时,最能展露人性坚强无私的一面。两个年轻人同仇敌忾,一起反抗家长,就算吃苦,心里也兴
奋。但以后呢?
高潮过后,一切归於平淡。没有爱情的婚姻怎能长久?年轻美丽的女子岂可能甘心,无偿地守住一个有名无实的丈夫
,一个贫乏的家?许美娜能熬过六年,女人生命中最珍贵的六年,已经很不容易。
「后来,我和美娜的关系越来越冷淡,我无法真正成为美娜的丈夫,我们之间没法产生爱情。我知道她很寂寞,我看
出她后悔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所以我装作不知……是我不对!」
蓦地,邵毓痛苦地抱住头,自责地叫道:「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却又不放开她。美娜一定以为我把她当成廉价保
姆,所以恨死我了。」
安泰心疼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既然是二人共同的决定,结果也应该共同承担。」
「是我的错!假如世上没有我的存在,大家都会好过些,不论是爸妈,还是美娜,他们的人生都会顺畅一些!如果我
没生下来就好了。」邵毓眼泛泪光。
「别再说了!邵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可是我很庆幸你被生下来!」
安泰猛地握住男子瘦削的双肩,让他的视线对准自己的眼睛。
「安泰……?」
「因为你有生下来,我才能遇上你。」
二人目光相对,硬汉子黝黑的脸蓦地泛起一丝红晕。
「邵毓……」安泰一脸忸怩,说:「其实我……」
这时候,急诊室的门打开了。
「医生出来了!邦邦他怎么样了?」邵毓连忙迎上,把安泰摔到一边去。
医生和护士微笑地表示孩子已经安全,并答应让邵毓看儿子。
担心了整个晚上,邵毓心头一喜,旋即感到虚脱。突然发软的膝盖无法支撑身体,他往后一倒,倒进安泰怀里。
「谢谢。」邵毓脸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真不明白,为什么在安泰面前,他总是会出糗。
「不、不客气。」安泰忽然忸怩起来。
「安泰,你、你可以放手了,我已经站稳。」脸红脸红。
「啊……」围在瘦削腰身上的手连忙松开。
这时小邵邦躺在病床上,由护士推出来。邵毓立即上前看望。
安泰看着这对相亲相爱的父子背影,眼中浮现痴迷怜爱的光彩。
孩子的复原能力比成年人强,没多久小邵邦便鲜蹦活跳了。反而是受了惊吓,又淋了雨水的父亲邵毓很丢脸地倒下。
「哈啾!」病得起不了床的男子看起来非常可怜。
「爸爸,喝姜汤了。」乖巧儿子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进来。
「姜汤?」邵毓一怔。才六岁的儿子已经会做姜汤了吗?
「是安叔叔做的,他上班前说,看爸爸醒来,用微波炉热一下,再拿给爸爸喝。」邵邦歪着脑袋,背书似的说。
「哦,谢谢邦邦,辛苦了。」邵毓接过碗,心里对安泰好生感激。
「安叔叔又说,要让爸爸准时吃药,要是吃了药热度也不退,就要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爸爸。安叔叔已经把钱留下,叫
爸爸不用担心医药费,病好了也要多点休息,不要心急找工作,安叔叔说他会想办法的。」
「这、这样啊。」邵毓涨红了脸。安泰这个大嘴巴,怎么可以跟小孩说这些啊,害他在儿子面前丢脸死了。
「爸爸……」邵邦忽然用圆滚滚的眼睛瞅着他,小脸露出担心的神情。
「怎么了?邦邦?」孩子的爸柔声问。
「爸爸,你会病死吗?」泫然欲泣状。
「咳、咳、咳!」可怜的邵毓被一口姜汤呛到了,「爸爸只是感冒,很快便痊癒,不会就这样死掉的。邦邦为什么这
样问?」
邵邦眨眨眼,答:「因为在在爸爸昏睡的时候,安叔叔总在床前看着你啊。安叔叔的表情很奇怪,我还以为爸爸快要
死了呢。」
「是这样吗?」邵毓出神。过了半晌,忽然感到脸孔麻辣辣地烧起来。
「爸爸?爸爸?你怎么发呆了?是病变严重了吗?」
「不是,邦邦好孩子,不用担心哟。」听到儿子叫唤,邵毓回过神来,「对了,邦邦为什么叫安泰作安叔叔,你不是
一直都叫他安哥哥的吗?」
「安叔叔不准邦邦叫他哥哥。」小邵邦嘟长嘴,「说什么贝分乱了。」
贝分?辈分?邵毓突然心跳加速。
「爸爸,你的脸好红。」
「是、是吗?」邵毓尴尬,连忙转换话题,「爸爸生病这几天,邦邦乖不乖?有没好好吃饭?」
「有啊。」小邵邦兴高彩烈,雀跃地叫道:「安叔叔煮的东西很好吃,比爸爸煮的好吃几百倍!」
「……对不起,爸爸只会做三明治。」
「三明治也很好吃啊。」邵邦堆起讨好的笑容,在父亲怀里磨蹭撒娇,「爸爸,对不起,我不会再闯祸了,也不会再
离家出走,邦邦以后会乖乖的,在学校也会努力。」
邵毓听了很感动,清冷的嗓子都哽咽了,「是爸爸不好,没有问清楚,就认定是邦邦的错。邦邦,学校的事不要担心
,爸爸会跟老师解释的。」
「不用了,爸爸。」邵邦仰起脸孔,露出得意的笑容,「安叔叔已经解决了。」
「又是安叔叔?」
「安叔叔很厉害啊!」小邵邦眉飞色舞,像说起自己的偶像,「安叔叔带邦邦去见校长,跟校长说,老师们拿学生的
家事嚼舌根,泄了什么又犯了私什么权。总之,安叔叔大大地训了老师一顿呢。」
是泄露和侵犯了私隐吧?原来安泰带邦邦到学校去讨回公道了。很像他的作风呢……邵毓心想,换了由自己处理,一
定会选择息事宁人的方法。
他自小就是这样,怕事懦弱,即使心里不满,但最后都为了人情或者其他理由而妥协。正因如此,邵毓对那些我行我
素、坚持原则的人一向很憧憬。
一定要很强很有自信才能做得到吧,就像安泰那样……
「史老师向邦邦道歉呢。安叔叔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爸爸和妈妈的坏话。谁敢说,安叔叔就会教训他们,爸爸…
…爸爸?爸爸你在听吗?」
孩子清脆的声音再一次唤回邵毓丢失的魂。
「啊?爸爸在听。」
「真的?」嘟长小嘴。
「真的啊。」邵毓连忙陪笑。
「好吧,就当是真的。」挥挥手,小邵邦老气横秋地说:「那爸爸快点喝姜汤,然后再睡一会儿,安叔叔说了,要让
爸爸多休息。」
「好好好,爸爸知道了。」邵毓失笑,这孩子,现在什么都是安叔叔了。
在儿子「监督」之下,父亲「乖乖」躺回床上休息,盖上严严密密的被子,邵毓没多久便坠入梦乡。再次醒来时天色
已全黑,闹钟的长短针指着七时三十分,正是晚饭时间。
邵毓轻轻起床,听见厨房传来切菜声、食材下锅声,还有孩子清脆的笑声。
肉香味飘出来了。
「邦邦,碟子拿来。」安泰豪迈的声音。
「是!」小邦邦敬礼。
「嚐嚐味道。」
「哇——好好吃喔。」
粗壮的男人和幼小的孩子在厨房忙碌,画面出奇地温馨。邵毓靠在门框上,不知不觉看得呆了。
「咦?你醒了?」安泰发现身后有人,连忙回头展露一抹明朗的笑容。
「嗯。」邵毓也回以一个带点羞涩的笑脸。
「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看医生?」安泰问。
「已经好了。」邵毓摇头,走到他身旁。
「感冒药等吃过晚饭才吃吧,空腹吃会伤胃。」
「嗯。」邵毓垂下头,有点感动。
安泰看着那截乾净白晢的后颈,不禁有点出神。原来……男人也有那么乾净好看的颈子吗?
「好香,你在做什么?」邵毓吸吸鼻子。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有一股幸福感觉。
「哎呀,不好,快焦了!」安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收括残局。
邵毓一笑,自行打开锅盖。
「哇,蒸鸡蛋、清蒸鱼、肉片炒菜、还有鸡汤,好丰富呢。」
「做清淡一点的东西,比较容易入口。」安泰搔搔头,因为被称赞而感到不好意思。
「谢谢。」邵毓低声说。
「不客气,你去客厅坐着吧,别站累了。」安泰紧张得像个老妈子。
「又不是重病患,让我帮忙吧。」邵毓笑起了。
安泰也笑,「那请你把碗筷洗好,然后摆放餐桌吧。」
邵家父子高高兴兴地领命。
安泰也把注意力放回烹饪上。嚐了一下汤的味道,加点盐调味,又再嚐一下。
邵毓回到厨房时,刚巧看到他专注的表情。「真好……」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