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现实低头,也许,他应该庆幸有人愿意施舍他。
邵毓轻轻叹息。十八岁便独自担起整个家,不是没吃过苦头,不是没低头求人,也不是没受过委屈。可是不知怎的,
这次特别难受。
「还有什么东西要搬进来?」在邵毓发呆的时候,安泰已替他们把一些日用品和家具整理好。
邵毓恍惚地摇头,听见自己轻轻地说了声谢。
「别客气,当是自己的家好了。」安泰随意说。
当是自己的家……邵毓牵牵嘴角,这话听起好不讽刺。
蓦地,肩膀一沉。安泰不知何时靠近,厚大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不要丧气,你还有儿子要养呢。」安泰以他淳厚的声音安慰道:「工作慢慢找,总会找到的。你现在在夜间大学进
修,明年就毕业了。假如学费方面有困难……」
邵毓听不下去了。「够了!你怎么把别人的私事打听得那么清楚?你是变态吗?」想来还真令人生气,安泰把他的隐
私当众说出来,他和儿子以后在邻人面前也抬不起头了。
「是你告诉我的,我没有打听。」安泰脸色一沉,没好气地道:「你昨晚喝醉了,一直哭着喊着,说家人不谅解你,
把你赶出家门。又说公司倒闭,你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以后不知道怎么办!」除了有老婆和儿子,邵毓差不多什么
都说了。
「好了!别再说了!」老天!怎会这么丢脸啊。都是喝酒累事!邵毓又羞又恼,恨不得死掉算了。
安泰瞪着他。这邵毓真的好讨厌,分明是自个儿的错,却又怨别人。
「看什么看!」谁想到在酒吧萍水相逢的男人,会忽然变成朝夕相对的室友?!要是早知道,他昨晚一定不会胡说八
道,不不不,他昨晚死也不会踏入那家酒吧一步。邵毓反瞪着他,清澈的眼睛这样回答。
二人大眼瞪小眼。忽然听到房外的人大呼小叫:「喂,这些架子啊钢琴啊都丢掉吧?地方那么小,怎挤得下两家人的
东西啊!」
「妈妈的东西不能丢啊!」邵邦听见,一溜烟地跑出去。
剩下二人独处,气氛更尴尬。
「我出去看看。」安泰板着脸。
「等一下。」邵毓忽然叫道。
安泰不情不愿地回头。
「昨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邵毓垂下眼皮,低声说道。
「我怎会到处去说?!我看起来那么缺德吗?」安泰不禁生气。
不……只是嘴巴有点大。邵毓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才说:「我很感谢你的帮助,可是昨晚的事,请你当作没发生,我
会尽快搬走的。」他不希望安泰施恩,是因为对他有幻想。
被设想得那么不堪,安泰顿时气往上涌。
「放心,我对你没兴趣,我讨厌不坦率的人,看不起那些连真实的自己也不敢面对的家伙。我帮你是因为同情你儿子
,他有一个差劲的父亲。」
安泰一顿,冷冷地说:「男同性恋最不该做的,就是为了掩饰性向而娶老婆,你害了你的女人,害了你儿子,也害了
你自己。邵毓,你好自私。」
门「碰」一声甩上,安泰宽阔的背影消失。
邵毓跌坐床上,浑身颤抖。安泰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拳,把他打得金星乱冒。
「你凭什么这样说……你凭什么随意批评别人……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负伤的他对着空气呢喃,然后突然失控
,抱头尖叫:「自以为是的白痴!没长脑子的种马!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房间外,在搬东西的苦力们闻声抬头,目光一致地射向他们老大。
安泰老脸上一红。「看、看什么看!干活去!扣你们薪水啊。」可恶的邵毓!他记住了!看他什么时候狠狠讨回来!
「喂喂喂,你要把邦邦的床丢到哪里?」小邵邦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努力地保护自家财产。
「这个啊……」肌肉男挠挠脑袋,以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哄道:「小朋友,不把你的小床搬走,小房间就放不
下我家老大的床了。」
「你跟小鬼哈拉什么?!快把东西处理掉,然后帮我搬走这该死的钢琴啊!他妈的重死人了!」长发男累得气喘,正
在大发脾气。
「哦,好的,重的东西待我来搬。」
肌肉男正要动手,小邦邦又急急忙忙跑过去,以小身子护住珍贵的琴,「这是我妈妈的!」
「那又怎样?小鬼!这里已经被我们买下了,你们的垃圾不丢掉,怎放得下我们的东西。」长发男叉腰瞪眼,装出一
副狰狞相。
「呜……」邵邦不依。
邵毓在房间里听见争吵,不得不忍着尴尬出来应付。
「邦邦,这儿已经是大哥哥们的家,如果我们想住,邦邦就得乖乖听话。」
「可是……」
「邦邦!要听话!」
「可不是吗?」长发男轻哼,像取得胜利的孩子般,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钢琴由它放着吧。」忽然,安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老大!」长发男嘟长嘴巴。
「我说了算。」安泰头也不回地苦干。汗水在赤裸的上身沁出,贲起的背肌像抹了一层油般闪着光泽。
邵毓反射性地别转脸孔,紧紧咬着下唇,他就是不喜欢承安泰的情。
「好吧好吧,反正是你住的地方,我不理了。真是的,当初不买这里就好了,省下多少麻烦。哼,小孩子是最麻烦的
。」长发男跺跺脚,嘟嘟嚷嚷地走开。
肌肉男一脸尴尬,朝邵毓陪笑说:「你别介意。他只是嘴巴坏,孩子气,其实心肠很好的。」
邵毓看见那憨厚的脸露出幸福的光彩,他忽然注意到男人的右耳。一只式样简单的白金耳环,标示出他的性向。邵毓
顿时明白二人的关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肌肉男看似粗鲁实则心细,已经看穿他心思。
「是啊,我们是,我们都是。」大大的笑脸,没半点羞耻。
反而是邵毓脸红。他这才发现,屋里七、八个男人,包括安泰在内,全都大剌剌地戴着表明自己是同性恋的耳环,而
且态度安然若素。
「我们合夥开了一家小型室内装修设计公司,安老大是大老板。」肌肉男掏出名片,絮絮地自我介绍。
哦,原来全部都是木工和水泥匠啊,难怪穿得破破烂烂。不知道还以为是小混混呢。
邵毓接过名片,装修公司名为「安与友」。安泰和他的好朋友?果然是物以类聚。
「不用害怕,我们只是性向跟一般人不同,不是坏人。」肌肉男微笑。
邵毓也笑。怎会害怕,他也是同类……呃……不好!这样的话,就算安泰不说,他们也可能看出端倪。
又万一他们跟安泰一样大嘴巴……邵毓可不想在邻居之间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就在他着急之际,衣袖忽然被轻轻一扯。
「爸爸,我饿了。」是小邵邦。
「啊?」邵毓还没回神。
「噢,原来已经中午了。该吃午饭啦,我去买饭盒,顺道也买你们的份吧。」肌肉男友善地摸摸邵邦的头,「小朋友
爱吃什么?」
「不用了!」邵毓反射性抱起儿子,转身就走。这举动太过无礼,他立即惊觉,想要回头道歉,可是……
「小人之心。」一声冷笑,是安泰的声音。
单薄的身子僵住了,在转身与不转之间。良久,邵毓也冷笑一声,挺直腰背默默离去。
第三章
同居生活平静地展开,不知不觉已经半个月了。在刻意回避,河水不犯井水的情况下,两男共处一屋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邵毓的恶运明显还没离去。
工作没有着落,积蓄却快要花光,妻子把房子卖了,却没有清还贷款,所以,现在处境是房子没了,但房贷要缴,大
约十年才能付清。邵毓掩住脸孔,每次想起他都想跳楼。
「爸爸。」邵邦写完功课,上前扯扯父亲的衣袖。
「是,邦邦。」挤出笑容。
「我肚子饿了。」
「肚子饿了吗?」邵毓摸摸儿子的头。这是小邵邦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果然是黄口无饱期呢,「收好书本,我们吃晚
餐。」
房间堆满杂物,孩子做功课也只能在床上放上一块木板充当桌子。
邵毓在「桌子」上放上面包和牛油,两颗苹果和一大杯鲜奶。
「又是白面包啊。」孩子的小嘴嘟起来。
「忍耐一下吧,邦邦乖啊。」身为父亲,邵毓感到歉疚,可是没办法,剩下的钱不多了。
「妈妈在的时候,每晚也有热热的饭吃,有早餐也有点心,衣服洗得又香又软。」邵邦扁起嘴巴,小脸黯然,「邦邦
好想妈妈。」
邵毓苦笑。每天送儿子上学后,不是四处找工作,便是替人做零工,几乎忙得喘不过气。有时还要拜托邻居帮忙照顾
小孩。半个月下来,父子俩三餐不继,房间乱成一团,脏衣服堆得小山似的,孩子缺乏照料,身子散发一股异味,活
像小难民。
「邦邦,对不起。待爸爸找到工作,带邦邦吃大餐。」
「那爸爸快点找到工作啊。」邵邦无辜地眨眼睛。
「爸爸会努力的。」邵毓为难。
天真的孩子继续说:「邻家阿姨说,没用的男人才失业。」
邵毓的表情一僵,虽然知道是孩子无心之言,但听见还是很难过。
「阿姨们还说什么?」
小孩儿犹豫地说:「她们说……爸爸没用,妈妈才跑掉。」
邵毓无言,拳头紧紧握着。他就猜到会有这种流言。
「爸爸,邦邦知道不是这样的。」邵邦用软软的臂膀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是爸爸的错,妈妈走是有其他原因的,妈
妈很快会回来。」
「邦邦真乖。」邵毓抱着儿子,亲热地厮磨了好一会儿,才哄孩子睡觉。
「邦邦乖,快睡吧,要爸爸唱安眠曲吗?」年轻的父亲笑着问。
「不要,爸爸唱歌好难听。」小邵邦揉揉眼睛,已有睡意。
邵毓脸上微红。他有一把清冷的嗓子,可不知怎的唱歌总是走音,「那邦邦盖好被子,不要冷病了。」
「嗯,知道了,我们没钱看医生嘛。」邵邦朦胧地说。
邵毓哑然。小孩子就是这样,老是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
不过……他们的确没钱看医生了。上星期扭伤的脚也没就医,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看着儿子沉沉睡去,邵毓收拾东西到厨房洗濯。
独处的时候,他才敢卸下面具,露出忧愁疲倦的脸容。
求职和生活压力把他的肩压垮了。跟他同龄的青年,不少还在父母的庇荫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但一子之父的邵毓
却孤伶伶地为生计犯愁。
此刻他佝偻的身形简直可以为「未老先丧」一词作现身说法。
「挺直腰背,不要垂头丧气。」沉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邵毓一惊,转身果然看见安泰。
「你要用厨房吗?请便。」他低头离去,但擦身而过时却被揪住。
「工作没着落吗?还是钱不够用?」
「关你什么事?」邵毓生气地答。他最讨厌别人好奇八卦多管闲事了。
安泰皱眉。这人真不识好歹,可是他就是无法忽视那孤苦脆弱的身形。
「你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面试会成功才怪。振作一些,抬起头,背脊挺直。」
「不要你管。」邵毓涨红了脸,倔强地说:「我一定会找到工作,然后尽快搬走,你不用担心。」
「我没这个意思。」
安泰眉头皱得更紧,耐着性子说:「假如还没找到工作,要不要到我朋友的公司打工?我都跟他说好了,你打这个电
话便行。」说着拿出一张写了电话地址的便条。
「不要!」话一出口,邵毓就后悔了。
「你这人真是,比妞儿还要麻烦。」
安泰不耐烦地吐了口气,强硬地说:「不要再逞强了,你这样下去不行的。想哭便哭,需要帮助就说需要帮助,受伤
该看医生便去看医生。」
「你说什么?」邵毓一愕,反射性地挪动扭到筋的右脚。
「我看见了。」安泰直说。
什么?安泰看见他受伤的情况?那他痛哭的丢脸样子都被看光了吗?邵毓脑门轰的一声,狠狠推开安泰夺路而逃。
可是那该死的男人还不肯放过他。安泰揪着他的手,把便条塞到他手心。
「不要!」邵毓气得满脸通红,把薄纸捏成一团丢进垃圾箱,「谁要你多事!我的事与你无关!以前没有、现在没有
、以后都不会有!」
看着男子满腔怒火,一拐一拐地离去,安泰无语地拾起那脏了的纸团。
真的太多事了吗?他苦笑。但有些事不能不管啊。
虽然邵毓有不对的地方,但看着文秀优雅的他一天天憔悴下去……
蓦地,邵毓哭泣的脸孔在脑海出现。安泰的心一抽。
不,他不想看见邵毓被生活折磨得那么狼狈。
深夜,邵毓抚着扭伤的脚辗转难眠。脚是什么时候扭到的?七天前还是八天之前?
不记得了。邵毓只记得那天他四处奔波,心力交瘁,睡到半夜被电话铃声吵醒。出去接听时不小心踢到门槛,重重地
摔了一跤扭伤了脚筋,而最后接到的竟是一个无声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一声不响,也许是打错了,也许是恶作剧。可是不知怎的,那时饱受压力的邵毓崩溃了,认定电话是逃
妻打回来的,还朝电话歇斯底里地叫骂,哭着嚷着要妻子给他交代,把房子还他。电话断线之后,还蜷缩在沙发上饮
泣,直到沉沉睡去。
邵毓忽然想起,那天醒来的时候身上披了一条毛毯。当时他并没在意,原来是安泰给他披上的?他在安泰面前还真够
糗。
酒醉、失身、失业、妻子跑路、无家可归、找不到工作、还哭泣。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真是丢脸死了。
他掩住发热的脸孔,不知该大哭还是大笑。
蓦地……
反正面子已经丢得不能再丢,情况也坏得不再坏了。
这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邵毓握紧拳头,把心一横。
豁出去了!
漆黑中,一扇薄门悄悄推开。瘦削的男子踏着轻巧脚步,小心翼翼不弄出一点声音。
好不容易摸黑来到厨房,确认四处无人,才轻轻地亮着手电筒,一阵窸窸窣窣,藉着微弱的光,男子把垃圾箱从里到
外仔细翻了一遍。没有……没有……没有!为什么没有呢?明明是丢到这里啊,怎么不见了?那张便条到底哪里去了
?!邵毓着急。
那皱巴巴的,写了某公司电话的薄纸是他眼前唯一的生机,是他舍下尊严,不顾颜面,冒着被安泰耻笑的危险回来捡
的。
怎么会不见了呢?老天,他已经够倒楣了,别再耍他了好不好!
半个小时后,邵毓把整个厨房翻转找了一遍,却连一点纸屑也找不到。
终於,绝望的他拖着疲软的步伐回房间去。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明天拉下脸去求安泰吗?刚刚把人臭骂了一顿
,还搁下了狠话耶,脸皮再厚,也无颜回头去求安泰啊。
邵毓垂头丧气地推开门。忽然,藉着月亮黯淡的光,他看见门上贴着些什么。
这……这是……小心地撕下来,邵毓赫然发现,这正是他遍寻不获的纸条啊!
是、是、是一早已经贴在他房门上的吗?邵毓东张西望,却不见人影,安泰房间的门也紧紧闭上。但手上拈着的纸条
,却彷佛还带着一丝暖暖的体温。
「谢谢。」黑暗中,邵毓轻轻的说,然后害羞似的闪身窜进房间。
半晌,隔壁的房门悄悄打开,某人探头张望,确认纸条已被收下,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缩回去。
夜,安然地过去。
翌日,邵毓觉得他的恶运开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