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事出突然，邵毓先是一愣，旋又感到一阵轻松。这也是他急需要处理的问题，难得美娜有志一同，竟先行提

出，免去他一番为难。

「我在美国遇到一个人，他……是个好人。」许美娜低下头，神情一如初恋少女。

「哦，我相信他一定是。」

明白了，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美娜因为爱情而再次放弃成为芭蕾舞者。早阵子的寻人广告收不到成效，大概因为热

恋中的男女无暇理会其他事情。

邵毓微微一笑，由衷为妻子感到高兴，「我会签下离婚协议书的。美娜，你有了好归宿，实在太好了。」

「谢谢你，毓，我知道你一定会祝福我。」许美娜欣然说。

一对夫妻在无比融洽的气氛下，达成了离婚协议，这事想起来也真古怪，两人都不禁感到好笑。笑着笑着，美丽的女

人忽然谈到将来。

「对方是美国华侨，生意大部分在美加，婚后我会跟他定居纽约。」

「啊？这……这也不错，你什么时候走呢？」邦邦知道后一定会哭闹。邵毓不禁担心。

「尽快吧，希望邦邦赶得上开学。」许美娜淡淡地说，彷佛一切理所当然。

但邵毓却好像被炸弹炸到般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要带邦邦走？」

「邦邦是我儿子，孩子那么小，跟着母亲比较好。」许美娜柔声安抚，道：「毓，我没说不让你们父子相见，你随时

可以来探望邦邦啊。」

「这事我绝不同意！」邵毓气得手都抖了。儿子是他的命根子啊，美娜现在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儿子？

「毓，你理智点好不好？你有多少能力自己清楚，邦邦跟着着我，生活绝对会比较好。我会让他入读最好的私校，请

最好的老师来教他弹琴，我可以带他到处旅游见识。难道你半点也不为邦邦的前途着想？难道你宁愿儿子跟着你吃苦

？」许美娜皱眉道。

「我不管！总之没人能抢走我儿子。」邵毓怒叫。就算美娜现在有钱了，也不能这样侮辱人啊，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做

一个好爸爸的。

「邵毓！你太自私了！」许美娜气煞。

「我自私？」邵毓怒极反笑，「难道你不自私？当初是你先放弃邦邦！现在有余裕了，便回来抢。你把儿子当什么？

小狗？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不要污蔑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儿子的将来！眼看你不能倚靠，我总得想法子改善生活啊！我从没想过

要丢下儿子，当初只是权宜之计！我本打算在舞台上站稳阵脚，便马上接邦邦到美国的！」许美娜的脸刷白，以尖锐

的声音激动地分辩。

「美娜，我不会让邦邦去美国的。」邵毓说。

他虽然不是一个很有能力的爸爸，但也自问没有亏待儿子。美娜对他的指责有欠公允。

「邵毓，你还不明白？我根本不需徵求你同意。任何法官都会把年幼的孩子判给环境优渥的母亲，而不是三餐不继、

找不到工作的父亲。」

许美娜昂起脸。事情吵到这地步，已经不用给对方留颜面了。

「不一定。」邵毓淡淡地反驳，「法官不会同情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

「难道会同情你这个变态同性恋？！」许美娜被刺激得尖叫起来，把面前的咖啡狠狠泼到邵毓脸上。

在花园另一角，安泰和邦邦听到叫声走过来。

「怎么回事？」安泰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挡在邵毓面前。

许美娜不语，胸膛急速起伏。她的情绪很激动。

「没什么。」邵毓拭去狼狈的水渍。幸好，聊了那么久，咖啡已经冷了。

「毓？」安泰朝情人投去疑问的眼色。

邵毓只是摇头，站起来，从安泰手里接过儿子，「美娜，对不起。」

这声道歉是由衷的。他自知负了妻子很多，可是……他真拾不得唯一的儿子啊。

许美娜听见，抬起头，忽然动手撕扯着邵毓的衣衫，怒叫：「把邦邦给我！」

邵毓正抱着孩子，吃惊之下本能动手一推。

男人的力气比女人大，许美娜连带椅子摔到地上。

「美哪！」

「妈妈！」邦邦尖叫着扑到母亲身边。

邵毓和安泰看在眼里，呆住了。

许美娜跌在地上，垂地的长裙掀起，露出小腿。右腿骨肉均匀，修长美丽。

而左腿，是一只造工精致的义肢。

昏暗的房间，窄小的被窝，一双恋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互相取暖互相慰藉的小动物。

邵邦暂时留在豪华别墅，安慰伤心的母亲，家中少了孩子的笑声和吵闹声，一下子静了许多，静得让人打从心底感到

寂寞。邵毓想着，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别想太多。」安泰轻轻吻着邵毓的额角。他知道情人心绪不安。

目睹身边的人遭遇不幸，谁都会感到悲戚。那时许美娜歇斯底里的模样，连他看见也感到不忍，更何况是心肠软的邵

毓。

邵毓沮丧的声音响起。「对一个爱跳舞的人来说，没有比失去腿更难过的事吧？」

安泰默然，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不住送上安慰的吻。

「我觉得自己很自私。」邵毓低喃。

「胡说！」安泰驳斥。

「美娜她那么可怜，但我还是舍不得把邦邦给她。」

「邦邦是你的命根呀，无论情况多坏，你一直把邦邦带在身边，现在当然更加舍不得把他交给别人了。」安泰谅解地

说。

别说道理在情人这边，就算不是，他也会义无反顾护住心爱的人。

「邦邦跟着美娜会比较幸福吧？至少可以受最好的教育，也能弥补我对美娜的亏欠。」邵毓说着，神情痛苦而不舍。

「邵毓！听着！」安泰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交通意外。许美娜说了，她乘搭的公车翻侧，跟你没

半点关系。」

「可是若我能给美娜幸福，她就不会只身跑到美国去，也不会遇上那么可怕的意外。」邵毓自责。

「闭嘴！」安泰心疼地大喝一声。再说下去，邵毓便会连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世上都要怨恨上，「别再鑚牛角尖了

，你要让我担心吗？」

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炯炯有神，邵毓凝视了半晌，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

「谢谢你，安泰。」邵毓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神情彷佛很欣慰。

「傻瓜，睡吧，问题会解决的，我会在你身边。」安泰轻轻抚摸情人的脸。

情人温暖的手像品质上好、不含副作用的安眠药。邵毓渐渐呼吸均匀，沉沉入睡。

「安泰，知道吗？你越来越像我的守护天使了。」半梦半醒的人呢喃。

「是的，我是。」安泰弯起嘴角。他发誓，一辈子守护怀中的人。

清晨，八时。门铃杀猪似的响起来。

对凌晨三、四时才相拥入睡的恋人来说，这不啻为最讨厌的不速之客。

「来了！还按什么鬼啊！」安泰咒骂着。邵毓睡得正香，要是给吵醒了，他绝不轻易饶过门外那笨蛋。「找谁？」

门打开了，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男人年约二十七、八岁，长着一副精明的脸孔，高高在上的气焰，好像把别人踩

到脚下是理所当然的事似的。安泰凭观察判断，这人应该是律师、医师、会计师之类的所谓社会菁英。

「我是许美娜女士的代表律师，姓关。」男人随手派出一张名片，不待主人邀请便自行入内。

安泰这时也认出了这个男人。关大律师，大部分女人视为黄金单身汉的男人，专职为名人富豪处理有关争产或财务上

的官司，出道至今未嚐败绩，经常可在报章杂志看到他的新闻。没想到许美娜行动那么迅速，而且出动了这个厉害人

物。

在安泰发怔的时候，精明的关律师不着痕迹地把小公寓打量了一遍。

这里窄小凌乱，还有股异味。眼前这个穿着汗衫短裤，一脸须根，十分邋遢的男人，据客户提供的资料，若不是邵毓

，就是他的同居人安泰。

男人有点谅解许美娜的决定，人往高处，一个那么美丽的女人，没道理一辈子委屈在这陋室。「我找邵毓先生。」关

律师礼貌地说，但有洁癖的他却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

偏偏安泰细心，把他嫌弃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禁心头有气。

昨日是邵毓生日，本来准备好一大堆食物。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二人兴致尽失，食物在桌子上摆放了一夜，全部

都发馊了，屋里一股难闻的气味。

「邵毓还没起床，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

「我的时间宝贵，请尽快叫他起来。」关律师命令道，他可是自出门那一分钟开始收费的，要是空手而回，可有点儿

愧对客户。

安泰看他气焰迫人，不禁冷笑，道：「这儿可没人请你来，邵毓的睡眠时间也很宝贵，你爱等就等，不等就滚。下次

来时记得预约。」

关律师一怔。没想到那看似老实的粗人原来词锋锐利。

「好吧，那就麻烦你传一下话。」毕竟是专业人士，关律师迅速回复常态，「这是离婚协议书，希望邵先生能尽快签

妥，女人的青春可禁不起耽搁，我的当事人已经为这段不愉快的婚姻，失去了一生中最宝贵的六年。」

安泰气煞，男人的青春就不值钱啊？这该死的律师说得好像一切全是邵毓的错，一段失败的婚姻，二人都应该负责任

吧。他可认为许美娜负邵毓更多。

「条件方面可以随便提出，许女士愿意在金钱上尽量补偿，交换条件只要邵先生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板律师以平板

的腔调继续说。

「你说什么？」要邵毓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安泰跳起来维护爱人权益，「不行！邦邦是我们的！」

「请面对现实，你们没有能力为孩子提供优良的成长环境，许女士才是最适合照顾孩子的人，任何法官都会同意我的

见解。」关律师淡淡地，以专职姿态说：「我方给出的条件已经很大方，请你们适可而止，不要节外生枝。」

安泰几乎气死，「许美娜适合照顾孩子？那女人卷款私逃，不理丈夫儿子死活，早已经失去抚育孩子的权力。」

「这么说谈判破裂了？那就只好法庭相见。」关律师肃容，冷声说。

「好啊，就法庭见，谁怕谁！」安泰豪气干云。

关律师此时也不禁对对手另眼相看，毕竟很少人能在他的气势之下毫不胆怯，还能以同等声势跟他对峙。「安先生，

教你一句话。」男子长身而起，冷冷的目光睥睨着安泰，薄唇勾起一丝冷笑，说：「贫不与富斗，你们输定了。」

安泰气煞，怒气冲天的他忽略了对方眼里的狡猾，一手揪起姓关的衣领，扬起巨大的拳头，重重的一击快要落在关律

师脸上时……

「安泰！住手！」睡眼惺忪的邵毓打开房门。

「小毓？吵、吵醒你了？」安泰讪讪地放下手。小毓不喜欢暴力的人。

邵毓白他一眼，转身向一旁的俊美男子说：「你是美娜的代表律师？」家里的墙很薄，他在朦胧之中听到了十之七八

。

「正是。」关律师递上名片，表明身分。

邵毓侧头想了想，说：「请稍等，容我梳洗一下。」

情人进了浴室，安泰收拾家居。

关律师静静地坐着，看着小客厅不一会便变得几明窗净。邵毓在十五分钟之后出现，浴后的他穿着一身白衬衫粗布裤

，气质清新乾净，书卷气十足。

关律师轻咳一声，简单说明来意。邵毓默默地看那份离婚协议书，他的父兄均是律师，自小耳濡目染，一般的法律文

件可以应付。

「我来解释一下吧。」关律师说。

「不必了。」邵毓拿起钢笔。

「毓！」安泰骇然大叫，要是邵毓一时心软签下文件，往后半生都会后悔啊。

「放心。」邵毓朝他一笑，仔细地在协议书上草改了几条条文。

「我同意离婚，毋需任何条件。」邵毓抬头，态度坚决地对律师说：「可是抚养权我绝不放弃，不管机会多微小，我

都会尽力争取，这是身为父亲该做的事，我不会退缩。」

这番话铿锵有声，安泰不由得鼓掌。情人终於坚强起来了，他好欣慰。

邵毓回头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温柔自信的笑意。

若不振作起来，怎对得起爱他、处处维护他、为他作战的男人。

既已决定打官司，有些事不得不及早准备。

「你好，请问找哪一位？」位於市中心的邵氏律师事务所装潢清雅高贵，年轻的接待员露出美丽的职业笑容。

来客微一犹豫，低声道：「我想见邵敏，邵律师。」

「邵律师在开会，请问你有预约吗？」接待员礼貌地笑，待看见客人摇头，便立刻说：「邵律师没空见你，他很忙的

。」

「麻烦你替我转告一声……」文秀的男子踌躇了一会，鼓起勇气说：「我叫邵毓，是他的弟弟，很希望见他。」

……

邵毓在邵敏的办公室苦等两小小时，终於看到久未会面的兄长。

「大哥，很久不见了。」邵毓站起来。

阔别六年多，兄长的外貌没多大的改变，只是身形有点发胖。

「你来了。」邵敏冷冷的，对小弟没多少热情。

「嗯，爸爸妈妈好吗？」邵毓垂下眼睑，轻轻地问。

「爸妈年纪大了，已经退休移民到加拿大，现在律师事务所和家里都由我管着。咳，毓，如果没什么事，别打扰老人

家，你知道，爸和妈都不喜欢提起你。」邵敏淡淡地说。

「哦……」邵毓听了不禁伤心。原来，父母的心那么多年都没有软化，没有原谅他这个孽子，看来……这次也许来错

了。

「对了，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可别是惹上什么麻烦吧？」邵敏一边看文件，一边说。

邵毓脸上一热，他这次前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我就猜到。」邵敏冷哼一声，「丑话说在前头，经济不景气，事务所的生意大不如前了。」

「不，我不是来借钱。」邵毓连忙解释，心中又是一阵委屈。

说起来也是他不懂事，那么久不见，怎么好一见面就向人求助呢。

不是借钱啊，那倒还可以商量。邵敏脸色稍霁，眼睛稍稍抬起，问道：「那你有什么事？既然来了，也不妨说说看。

」

邵毓於是迟疑地，把离婚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低声提出要求：「对方的律师很厉害。大哥，拜托，你可不可以帮我？

」邵敏也是很出色的律师，就算他不愿亲自出手，手下也有精於处理家庭纠纷案件的人才。

「这事你想也不要想！」但没想到邵敏竟然毫不考虑便厉声拒绝。

「大哥……」邵毓愕然。

「你一个人丢脸还不够？要害全家陪你一起丢人才高兴？这官司一打，你过去的丑事一定会被掀出来！」邵敏越说越

生气，激动地叫：「好不容易大家才忘记邵家出了你这不肖的东西，好不容易爸妈才从你的打击中走出来。你现在又

想揭开大家的伤口？」

邵毓难过到说不出话。邵敏继续发炮。

「搞上这样一个贱女人是你不好啊！能怪谁？都怪你有眼无珠！官司庭外和解吧，不要再伤害邵家的声誉了。孩子归

谁抚养也没关系，总而言之，你别再给大家找麻烦！」

狠心的言语，让人打从心底感到寒冷，邵毓过了一会，才躬身说：「对不起，大哥，今天打扰了。但你的意见，恕我

不能接纳。」

「什么？！你还要冥顽不灵？！」邵敏气得发抖，「别说这场官司你没有胜算，就算有，你付得起律师费吗？啊？别

白费心机了。」

「这些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不劳关心。」说罢邵毓转身而去，背影决绝一如当年出走的倔强少年。

办公室的大门关上后，另一扇侧门轻轻打开，走出一名雍容少妇。

「这样赶他走真的好吗？」少妇是邵敏的妻，「公公婆婆近年已经后悔，认为当初的决定太绝情，他们很想念小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