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只是冷眼旁观,嘴角噙着冷笑,任由女人发疯。
「由我怀着邦邦开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为了照顾邦邦放弃跳舞,牺牲前途和成名机会,甚至不能出外工作
,大好青春就守着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一个没有前途的家。邵毓他付出过什么?除了照顾邦邦这几个月,他还做过什
么?」
「邦邦一向是我照顾的,无论是喂饭、洗澡、温习功课、教导孩子,所有事都由我一手料理,邵毓甚至没有给邦邦换
过一块尿布!」
「凭什么邵毓跟我结婚之后,还可以继续追求自己的学业和事业。而我,我就只可以看着自己青春白白流逝。女人不
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邵毓不能依靠,我不想自己和孩子一辈子过着贫穷的生活,这想法难道是错的?我不甘心不可以吗?我那么努力,
一个女人孤身去到那么远的地方找寻机会,也是为了我和孩子的将来啊,这也是邵毓迫我的。」
「这个自私的男人,他根本没有照顾过我的感受,他只希望我一辈子当他的免费女佣!」说毕,法庭一片譁然,许美
娜已泣不成声。
而旁听席上的邵毓浑身发冷,双手颤抖不已。他知道美娜讨厌他,但却没想到她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恨。
某种程度上,美娜对他的指责是属实的,他们本就不是因相爱而结合的夫妻,婚后也没法子培养深厚感情。美娜是热
情爱玩、需要呵护的女孩,而那时的邵毓,光是为了让一家人有饭吃,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欠缺沟通令二人距离越来
越远,误会也越来越深。
「不要胡思乱想。」温暖的手伸过来,轻握邵毓抖震的手,安泰轻轻说:「你我都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邵毓苦涩地笑。对美娜来说,事情就如她所说的一模一样啊。
一个穷困的家,一个不解温柔的丈夫。自己对美娜,可以说是冷淡的。
这时阮律师已经回过神来,继续执行职务。
「许女士,虽然你口口声声说爱孩子,但你爱的其实只有你自己,你在意的也只有你的前途和将来,而不是你口中所
说,孩子的将来。」
「不是!」
「你一再强调只要经济情况好转,便接回儿子,可是万一环境一直恶劣呢?你就把儿子丢给我当事人照顾?」
「不是啊!」美娜狂怒地吼:「就算没考上芭蕾舞团,就算我潦倒街头,我也会努力回来邦邦身边。在我受伤,失去
行动能力的日子,无论怎样痛苦,我都没有轻生,这全是因为我不舍得我儿子!邦邦是我生存的支柱!」
关律师轻皱眉头,阮律师却淡然笑了。「不错,孩子是你目前生存的支柱。你千方百计争取抚养权,正是因为你需要
孩子,而不是爱孩子。」
转过身,呈上文件,阮律师冷酷地说:「这是从美国医院送来,许女士的身体报告,上面清楚说明,许女士的身体受
过重伤,再次怀孕的机会极微。请法官大人下决定前慎重考虑双方争取抚养权的动机,动机会直接影响监护人将来对
待孩子的态度。」
「不!不!不是!你不能冤枉我!我不是因为不能生才回来抢邦邦啊!我是真心爱护他的!」许美娜泪流满脸,歇斯
底里,忽然身子一晃,昏了过去。
法庭一阵骚动,美娜的情人慌张地挤上前,在经过邵毓身边时,男人脸上露出极度的鄙夷和愤怒。「卑鄙!」
安泰听见,脸色一变,正要反唇相讥,但却遭到情人阻止。
「对不起。」邵毓向男人低头。
「你为什么要道歉?」安泰气煞了,忍不住低吼道:「就准他们诬蔑你、诽谤你,我们连正当反击都不行吗?」
「安泰,这样不好。」邵毓的声音轻柔,神情说不出的温和,「不是他们不好,我们就能理直气壮以牙还牙的。」
安泰满腔怒火,但看着情人的脸,愤怒也不禁化作怜惜,「我把这消息告诉阮律师是有点阴险,可是就算是错,也是
我一人的错,你何必把责任揽到身上?」
邵毓淡淡一笑,「你做的跟我做的还不是一样。难道到了这一刻,我们还需要分彼此吗?」
安泰听罢,轻轻吐了口气,紧紧握着他的手。
法庭回复平静,法官大人宣召邵毓。
邵毓紧张地讲述了在这段日子里,父子相依为命的经过,然后关律师上前。
「邵先生,请问你的职业。」
邵毓一阵为难,嚅嗫道:「早前是会计师事务所的见习核数员。」
「哦,那现在呢?」
「三天前被解雇了,目前待业。」低头。
「无业,家中没有稳定入息。邵先生,请你告诉我,你打算怎样养育小孩?」关律师冷冷地笑,邵毓会丢掉饭碗,早
在他意料之内。
「工作再找就有!我一定会很努力工作,养大邦邦的。」邵毓连忙说。
「邵先生你真风趣,现在经济不景气,失业人数众多,而你竟敢打包票说马上就能找到工作。」关律师薄唇噙着冷笑
。
「可是、可是早阵子我工作多年的公司也倒闭了,后来虽然不容易,但我还是找到工作把问题解决了不是吗?」邵毓
急道。
「问题就是在这里了。」关律师摊摊手,道:「邵先生虽然很努力,但却经常处於失业状态,孩子长期处於如此不稳
定、缺乏安全感的环境,怎能健康成长?」
「你……」邵毓咬着唇,知道自己上当了。
关律师一笑,继续说:「就当邵先生真的能再找到工作,那么在你工作的时候,谁负责照顾孩子。」
「我……朋友的父母。」
「朋友的父母?邵先生不能让亲人代为照顾吗?例如孩子的爷爷或奶奶。血缘至亲比较可靠。」
邵毓摇头,低声说不。安泰的父母待他有如亲儿,他们之间的感情比真正的家人更亲厚,但无法在庭上说出来。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无论是经济还是时间,邵毓先生都没有能力负起照顾孩子的责任。」关律师露出温和的笑脸。
阮律师跳起来反对对方妄下判决。
邵毓也连忙叫道:「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美娜离开后,一直是我照顾邦邦的啊,我把孩子照顾得很好,没出什么
问题。」
「是吗?」狡猾的律师呈上文件,「去年X月X日,邵邦曾经入医院,请问理由是什么?」
邵毓张大嘴巴,半晌才不情愿地回答:「因为食物中毒。」
「为什么会食物中毒呢?」
「因为邦邦他不小心吃下花生米……邦邦对花生过敏。」低声。
「孩子对什么食物过敏,身为父亲的你竟然不知。如此疏忽,还敢说能好好照顾孩子。」关律师冷笑。
「那是意外!是因为——」
不待他说完,精明的律师已狠狠打断,「一次意外足以致命!食物过敏很可能引致儿童死亡。」
邵毓哑了,看着脸目严肃的法官,差点哭出来。
「真的只有一次,之后我再没犯同样的错,以后也不会犯了。」
对方的模样是很可怜,但身为律师,必须舍弃不必要的同情心。
关律师心平气和地说:「有些事可以改进,有些问题可能不会重复发生,但也有一些事情,是永远不能改变的。接下
来,我问的问题,希望邵先生诚实回答。」
邵毓抬起眼睛,心中涌起不祥预感。
「邵先生,请问你的性向,你——是同性恋者吗?」男子闲闲地抛出杀手锏。
果然来了。邵毓一震,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安泰。早已焦急又心疼的男人连忙点头,暗示他不必顾虑自己。现在情况
已经很恶劣了,要是再有一句说错,这场官司便输定。
看着情人义无反顾的眼神,邵毓不由得闭上眼睛,阻止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安泰?为什么你总能无怨无悔地付出?受尽委屈吃尽苦头也毫无怨言?
「邵先生,请你回答。」关律师不耐烦地追问。
阮律师看出不对头,连忙提出反对,可是对手却振振有辞地表示监护人的品行严重影响幼儿成长,有确认的必要。
「这个问题必须回答。」法官严厉地作出决定。
邵毓睁开眼睛,目光依次落在关律师、阮律师、美娜,还有最爱的人,安泰脸上。
对不起,安泰。眼皮一敛,旋又再抬起,邵毓露出坚定的目光。「我是同性恋者。」
「我是同性恋者。」这句清脆俐落,掷地有声,震得法庭一下子寂静无声。
阮律师恨不得扑上去掐死邵毓。而安泰却掩住脸孔,分不出心情到底是喜是悲。
爱人没有背弃他们的关系,但官司输定了。
「你、你说……?」关律师也愕然了。在他预想中,邵毓应该矢口否认,而他就趁机拿出旁证,例如安泰和邵毓出双
入对的照片,和他们邻居的证词,然后指控邵毓说谎,尽情就人格和性向作出抨击,一举打倒对方。
可是现在,邵毓居然坦诚了自己是同性恋者?!他不想赢这官司了吗?
「邵先生,你刚才承认你是同性恋?」
「是的。」邵毓坚定地答。
他知道这样说会让阮律师的努力付诸流水,安泰之前的忍耐也白费了。可是,一个人要是连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敢承担
,自己所爱的人都没勇气承认,那还有什么面活在世上。
关律师很快便重新部署战略,问道:「既然你是同性恋者,那么请问你与许美娜的夫妻关系是怎么回事?」
「呃……」邵毓哑口无言。
阮律师也大为激动。邵毓虽不听话,但她也不愿他被别人羞辱。
可是不待她跳出来反对,关律师便连珠发炮。
「邵先生,据我当事人许美娜说,你们婚后从没有性生活,是不是?你从来没有尽过做丈夫的责任,你的冷淡,对於
我的当事人,是长期精神虐待,所以才迫使她逃离你身边,我说得对吗?我的当事人,是整件事件中的受害人。」
就这样子,乾脆把许美娜犯下的错都推到邵毓身上。
「我、我不知道。」邵毓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内心痛苦无比,「我没有故意伤害任何人,我不知道我曾经让美娜那么
痛苦。」
「够了,这种问题跟案件根本没关系!」震怒的阮律师张牙舞爪,像母狮般咆哮,「我当事人的性取向跟案件无关!
法例并没禁止同性恋者生儿育女。」
「但法官大人作出裁定时,必需考虑到环境因素及监护人的特殊背景,可能对幼儿成长作出的种种影响。」关律师飞
快反应。
二人针锋相对,法官明显偏向后者。
关律师露出胜利笑容,侃侃道:「邵先生,你是同性恋者,当然很明白被人歧视的滋味,你忍心让孩子跟你一起遭人
耻笑吗?」
邵毓瞠目结舌。遭受歧视,他才是受害者不是吗?为什么说得好像他有罪似的?
「身为同性恋,你可能再没有生育的机会,所以我很理解这次官司对你的重要性。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孩子跟着你,将
要面对的种种问题?」
「例如长期生活在压力和歧视的环境下,会对孩子的心智发育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会让他变得自卑?孤僻?愤世疾俗
?又或者小孩会不会因为你而扭曲了对性的观念?小孩是一张白纸,他长成什么模样,全赖环境和成年人灌输他的观
念。」
无视邵毓惨白的脸,关律师恪守本分,狠狠问道:「邵先生,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问你,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妈
妈,但他却有两个爸爸,你要怎样回答?你要怎样向你的孩子解释你的性取向?你要怎样说明爸爸爱男人不爱女人的
异象?」
「如果你的孩子因此在外面被人耻笑,你要怎样对他所受的委屈作出合理解释?这些问题你都没法解答是不是?那你
打算怎么办?一辈子在自己的儿子面前隐瞒性向?」
关律师说得兴起,忽然感到脑后生风,一只鞋子掷了过来。
「够了!不要再伤害他!」安泰脸皮涨成紫色,挥舞着拳头大叫。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只是相爱而已啊,为什么
邵毓要因此而受到羞辱?!为什么他只能在这里看着,什么也做不到!
「你说话都不用顾及别人感受吗?为了赢官司,律师就可以肆无忌惮出口伤人,暗中使用卑鄙手段吗?」
警卫上前阻止,要把安泰押出庭外。这时,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
「我会告诉我儿子,爱一个人没有错。」
庭上众人蓦地静下来。
只听邵毓淡然,但坚定的说:「我不会向儿子隐瞒性向,我是同性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的性向没有伤害别人,
也没有损害这个社会。」
「反而是社会上的人以种种莫须有的理由,或者猎奇的心态,侵害了我的自由。」
眼睛鼻子不争气地红起来,但他依然没有退缩。
「现在不是讨论同性恋有没错的问题,而是请你面对现实……」关律师匆忙打断,不能让对手有博取同情的机会。
「我有面对现实。」而邵毓也提高声音,清晰地说:「我知道关律师刚才所说的事在将来都会发生,但我不会逃避,
我会更积极地面对。」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安泰身上,薄唇忽然微微上弯,泛起苦涩又甜蜜的笑意,道:「我会教导我儿子,让他长
大后不会成愚昧自私的人。我会让他明白,他的父亲没有做错事。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着眼於性别,而是那个
人的本质。」
「我所爱的,是一个优秀的人,他对父母孝顺,对妹妹亲切,对朋友义气,而且心地善良乐於助人。爱上他,和被他
所爱,是我的骄傲,不是耻辱。」
「我相信我儿子会认同我的话,邦邦知道他的安叔叔是个好人。」
法庭内一阵冗长的静默。
关律师看似若有所思,但最后却没有再提出质问。
「现在宣布休庭三十分钟。」法官面无表情地退席。
邵毓也离开证人席。经此一役,他心力交瘁了,但内心却无比轻松。
「小毓。」安泰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拥进怀内。
「泰……你、你、你你哭了?」邵毓呆了半晌,抬手轻轻替情人抹去泪痕。他以为铁铸似的安泰是永远不会哭的呢。
「你在庭上说出这种话,我怎能不哭啊。」男人又哭又笑,又是担忧,「傻瓜,你何苦这样做,现在官司怎么办?」
「这个啊……」邵毓立刻颓丧。怕是完了,但他不后悔,若不这样说,他会一辈子瞧不起自己。
「也不一定输。」阮律师突然冒出来,耸耸肩道:「就算输了,再上诉好了。」
「阮律师,对不起,我……」邵毓回头,内心感动又惭愧,他的举动浪费了人家一番苦心呢。
阮律师抬手,想重重敲他一记,奈何又心软。「你这人啊,真是拿你没法。」
安泰和邵毓相视一笑,两手紧紧握在一起,阮律师也把自己的手叠上。
由官司开始,三人从没有一刻,像此刻那么身心舒畅。
可是一转脸,邵毓的视线忽然跟前妻对上。
美娜跟情人在法院一角等候判决,关律师也陪着在一起。
邵毓几经踌躇,终於提步上前。
「小毓!」、「喂!别犯傻!」安泰与阮律师双双急叫,但邵毓继续前行。
「美娜……」对上前妻幽怨的目光,他低声,诚恳地说:「对不起。」
女人无语,脸露惊讶。
「我不知道我曾带给你这样大的伤害。」邵毓躬了躬身,轻轻说:「假如我能更好地处理事情,或者更可靠一点就好
了。」
许美娜忽然浑身一震,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重现。
邵毓真的有欠她那么多吗?还是她把生活上累积的怨气全都怪到他身上?又或者一切怨恨的源头,只因邵毓忘了在她
辛劳疲倦的时候,跟她说一声谢谢或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