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烙之刑,不过如此。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手还是发烫,钻心得疼。
“这伤是轻了。可恨我入骨的你,却不愿意再补深一点,不是么?恨我入骨的你,却依旧要来侍侯我,照顾我。”
他平静地叙述,眼角之色却像雪地中出挑的红梅花瓣一样嫣然。
呼吸不由紧了紧,我慢慢移开自己的手,摇头道:“我没有,没有恨陛下……”
容苍云歪了下头,裘衣松松垮垮掉在了肩头。
“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
我哑然无语,为什么不再恨他了?我不知道……
“呵呵……”他点头哼笑,眼中墨色浓郁,凛然地依旧贵气十足:“是因为有了龙潭谷主么……”
听到龙潭谷主,不由就点了一下头。
脖间的圆玉还提醒着早上的誓言和那一片不忍破坏的温馨。有了潭辰,我再纠缠去恨一个容苍云做什么?
“你……”
他刚要开口,却被人声打断:“你怎么了?”
秀将军几乎是踏雪而来,身形比起我在雪中笨重的行走,漂亮得让人惊叹。
一手扶住容苍云,秀将军皱眉说道:“伤才几天,还没好。怎么能跑出来受冻。
容苍云抿着嘴,眼睛慢慢沉了起来,连带着紧锁眉头,才喘了两口气,轻言:“朕的心口,好痛……”
秀将军连带着也紧张起来,“莫不是伤口又裂了?还不回屋里去。”
那人垂头,发丝瞬间遮掩住他的脸。秀将军搀着他回了屋子,安置于床上,要为他解衣,却被挡开。
秀将军默默看他一眼,也坐着不动了。
容苍云那张俊美却傲然横邪的脸上浮着没有温度的笑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看着秀将军。“裴梓澄,你何必
如此。罪妃就是罪妃,不要以为对朕好些就能放过你。”
秀将军神态自若地回道:“我不过是可怜你。你当这里是你的皇宫,吆五喝六的。龙潭谷的奴才可贵着呢,谁愿意来
照顾你。”
容苍云寒着眸子,笑容渐开。
“不错,龙潭谷的奴才们厉害,他们的主子更厉害。天下美人如云,可一个龙潭谷主,一个副谷主,偏偏都喜欢捡朕
用过的东西,真是好厉害……”
秀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同属于他口中‘东西’的我,直盯着容苍云,“一个人得了宝贝,却不当东西乱扔,结果转回头
知道是宝贝,已被人捡了去。你说是捡到了宝贝的人丢人呢,还是那个白白失东西的人丢人?”
他回得很快,似乎有着那么一点焦躁和不耐烦。
容苍云好歹是客,龙潭谷的下人自会妥帖的服侍,只可惜这人疑心太重,不会让那些人靠近半步,更别提吃药护理等
贴身之事。也许在这里,秀将军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才放心将一切交于秀将军手中。所以,面对秀将军的强势,他除
了摆出一副不善的样子,逞口头之能,倒不会太过分。
他终于乖乖的任秀将军解开衣服。伤势已经有了愈合之迹,没有裂开。秀将军一凛眉,却还是轻柔地为他合上衣服。
我舒了一大口气,方醒悟自己竟为他的伤口好转而幸喜起来。紧张地抬眼,容苍云若有若无地瞟过我的脸,带了一点
探究。
“容广那里可有消息了?”
他的手捂了一下自己伤处,像是出于本能的保护。
秀将军微微躲避的眼神被容苍云一声咳嗽捕了回去。
“什么消息?”
秀将军身子稍往后挪,我心知这消息未必是好,跟在容苍云身边时候不短,怎么看不出这样无心的动作是对陛下发火
的事先准备。
“朱池的那个老狐狸,被杀了。”
容苍云一下子坐了起来,对牵连到的伤疼只皱眉一忍算是过去。
秀将军复又说道:“容广手下一队精兵护着,扮成了商旅往南,途经南赤峰峡,被埋伏的叛军杀了个光。”
这个狠抓住被褥的男人很不能相信地挑中了其中的关键:“叛军?”
秀将军沉重地点头。
“尸体上插着炽风蓝旗。”
“容敛风?”
容苍云念出了这个名字,似要咬碎一口银牙。
“这么大张旗鼓,生怕朕不知道是他?”
秀将军也很烦心地打断了陛下的怒念,说道:“你不觉得事有蹊跷么?若他也想要那些朱池的军队和宝藏,就应该劫
走老狐狸。何必派了军队去对付十来个人?”
容苍云慢慢向垫子上靠去,想是怕了突然用力的后果。他挑出一丝玩事不恭的笑,冷冷勾着。
“那是做给朕看的。毁掉了那个老狐狸,谁都没有是最公平的。”
“可是……”秀将军咬着字,语气多出三分不安:“如果玉符已经到了容敛风的手里呢?”
第91章
容苍云静坐于床上,虽脱不去一身病容,但流云风动,意态潇洒,目光沉浮几许,似已囊进了天下。
“如果玉符真到了他手里,又有何妨?仗,照样打。”
我的意识跟着他的目光随走,心跳个不停。这男人毛病虽多,但此等气势实非常人能及。与其念想没有结果的东西,
担忧不知的未来,不如于一笑中洒然放开。
秀将军似乎被这样的陛下镇着,有一瞬的失神。话到此,多说无益。他起身欲走,却是停住脚步,慌乱地转回了头。
童武正从门口跨进,见了秀将军的反应,也僵着抽回了脚步。
两相见,皆心伤。
潭辰从后头上来,瞧得这模样,很兄弟情重地拍了拍童武,近身说了几句。童武虽然不甘心,也只能挪了几步,进得
房中。
“哼……”
容苍云细不可闻的轻哼被拦截在床塌前。
“今日朕这里倒是热闹,不知谷主又有什么消息带来一闻?”
潭辰目光迥然,气势上丝毫不输一厘。
“对陛下而言,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一个好消息。龙潭谷驻于白川东南,云笼之边的红翼军侧翼被围了,举的是炽风蓝
旗和云里祥兽旗。”
“容敛风。”
“六王爷……”
惊呼声同起,我不安地将头转向潭辰……六王于我简直就是不可告人的伤疤,容苍云误会我是云笼奸细不要紧,可是
潭辰,我绝对不想让他连带着受这份委屈。
潭辰对上我焦虑的神情,习惯性的一手压过我头顶,做为安定的良药。
“他们意欲何为?”
秀将军清声问道,烦躁更深一筹。
“不知。不过解围是一定要解的。事已如此,龙潭谷就不再是后援,恐怕已成容国的前锋兵,要打这头仗了。你们两
军到底如何布防,也不能再瞒着我等。”
容苍云面色冷青,嘴唇干涸。我回想刚才梅树下那满是童趣的一幕,再看他此时的样子,不免感慨万千。
“出兵?”
他双眼微微阖着,嘴角眼梢尽是不屑。
“那人疯了不成,大冬天围什么营,打什么仗。”
秀将军想了半晌,也很不安:“这……会不会有诈?”
“不会一会,怎么知道有没有诈?”沉厚的声音一起,众人的目光都被吸了过去。
童武木讷的脸上竟然有了嗤之以鼻的表情,甩了甩斗篷,不耐地又想转身离开。潭辰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这
个时候,把话说清楚的好,别动气。”
他才昂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容苍云,却被那人挑衅的一笑又勾起了躁火:“有什么好说的,领人去解围的事由我来做。
”
“事情还没清楚,你莽撞什么?”
秀将军刚才的烦躁之意似乎在此刻有了散火的地方,‘吭’地逼去了几步,皱着眉头说话。
“不是你容国的军情,你自不会急。”
那人一句反驳,驳到了肉里。
顷刻风云变色。
“童,武。你最多只做过我的马前铁骑长,做过一个后宫的侍卫。怎么能有领人去解围的本事?”
话带嘲讽,是人都听得出来。
那个男子被说得身子有些抖,却稳了脚步,露出一个压抑的笑容,却没有回他。潭辰见状,却没能再次抓住童武的手
臂,只得任那人愤然而去。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秀将军脚步离地而追的错觉,因为他交错的情绪斑驳下是担忧和后悔。可是,他实际没有动,
秀将军依旧是站在容苍云床前的秀将军。
“放心,会有主将一起前往。他自己要去,我觉得大可不必,原想带他一起过来,让你劝劝……”
潭辰略带安慰地说,可有些力不从心。
秀将军的腿像打进地里的桩子,硬是不动。容苍云适时的冷笑起来,没深没浅地说道:“闹够了么?够了就过来扶朕
起来!”
可惜秀美的男子只眼珠动了动,却置若罔闻。容苍云斜着眼睛扫向了我,我倒没事,可论脚力自比不过潭辰。潭辰快
了一步走过去,伸出手托他。
“要做什么?”
陛下的神情变化异常,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当初倒在潭辰怀里的状况,像抖开赃东西一样地抖开潭辰的搀扶。
“朕将行军对阵图画于你。”
见我也站着不动,容苍云终于败下阵来将手交给潭辰,不满地扫过我,怏怏说道。
我见潭辰的眼中透了一点狡黠的笑意,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笑得更深,更难琢磨。他扶着容苍云下得床来,
秀将军才动了动步子,跟他们到了书案前,脸色却难看的丝毫不逊于陛下。
容苍云如同大罪得赦,身子直往秀将军那处靠。
长长的宣纸横铺于桌上,垂落下一边。曾经万尊之躯的男子此时正恬静地对着白纸,趁着秀将军为他磨墨之余咬笔思
量。
他如瀑般泻下的青丝擦在纸上,瞧着有些多事。我扯下头上的发带,近几步递了过去。
容苍云先愣,接着才挑眉微笑,却又不接,转眼去看潭辰,才带了一副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慢吞吞地随意一系,拢到
了身后。
我只觉得他皮肉皆不笑,倒像是压抑地紧。心中暗叹‘强龙难斗地头蛇’这话说得太好,不免向着做为地头蛇的保护
靠去。
潭辰长袖一舞,将我卷到了一边。这几日的惨淡愁云似乎已被拨开,他难得的眉眼皆含笑,意气风发的样子叫人醉心
。
他五指做梳,粗略理了我的头发,一手握住。伸出另一只手来,扯过自己里衣的袖子,用嘴撕下一缕,为我缚好,权
作发带使。
我感叹一声,笑着谢过,又被潭辰宠溺地拍了一下头。
“嗯,哼……”咳嗽一声,容苍云的目光直指我们二人,像光天化日里见了多不可见得东西般,僵掉了半张脸。
潭辰的嘴角勾勒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清越之声却依旧严肃:“陛下请提笔。”
秀将军已经将笔蘸饱了墨,在那候着。容苍云接过,再看一眼潭辰,才重重将笔朝纸上扫去。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案上的纸一点一点向另一头移着。久得都不知道过了多少盏茶的工夫,陛下那里才算大功告成
。
他往椅子上一坐,又先伸手抚上心口一块,才敢大口喘气。我与潭辰就在案前,能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已浮起一层薄汗
,眉宇间倦意缠绕,眼神却依旧得意飞扬。
秀将军轻捧起画卷,转过来让潭辰看。我粗见就觉得再度头疼,如何还能细看,只将目光转开,仍然对那点线,旗子
,山头,地名等毫无亲切。只不过,望向容苍云的时候却多生了敬佩。
这次的图,明显比那日我在密室内见到的那副多了许多内容。如此繁复的东西,他竟然能凭着自己的记忆,将之重新
画下来,着实不容易。
如果……不是记忆惊人,就一定是,曾对着图,研究过好久,久得足够能让图熟悉而准确地记在心里。
容苍云注意到我盯着他看,笑得没有半点国君之颜,可谓浮夸至极。
而此时,我已不在乎这笑容如何,只生出一层又一层的肯定,也许,潭辰的评价是对的,秀将军的一心爱恋也合情合
理。容苍云并非一无是处的昏君暴君,他的才能是真,他认真的态度也是真……又或者,他真得能做一个好皇帝……
第92章
潭辰捧着画卷细细看来,偷跑进来的阳光划过他高挺的鼻翼,深邃的五官轮廓,笼罩的整个人说不出来的俊朗。可是
,那眉宇间的一抹忧色却成了最大的败笔。
“怎么了?”
秀将军不安的问出口,有些急,也有些慌乱。
潭辰将画卷重又铺到了案上,起笔勾了几下。“红翼军侧翼的驻扎地,在此。”
容苍云目光一收,食指微微点着那个地方,不发一语。
“这是…………”秀将军同样露出忧色。“白川的上游?”
“你是说……”他停了停,看向潭辰的神情变得沉重。“他们沿白川驻军,大费周章占领云笼的几座城池,只为掩人
耳目,使占领此处不那么明显。更不是为了拉长战线,让我们容国难以设防。而是……要饶过白川,从东南直接进军
?”
潭辰微微收起目光,不是很有把握的点头,“我不知道,不过,与其横渡白川,耗费船舶资力,更要防容国岸上抵挡
,不如让云笼那边的军队饶道而行,直取东南灵先关,芜火城。二处虽为要塞重关,可驻守兵将并不如东面直对白川
的川潼关之精,之重。两处一破,即使容国派大将带人抵御,也再难判断他们的行径之路。”
“童武这个笨蛋!”秀将军一跺脚,“倘若容敛风目的与此,红翼军恐有苦战。解围救兵凶险至极,他徒有蛮力,横
冲直撞,怎可领兵?你必须劝阻他……”
“够了。”容苍云厉声一喝,制止了秀将军越发拔高的声音。“裴梓澄你不要这么难看,谷主自会安排一切。你速去
都尉府,告知他们安排车撵,朕要摆驾回宫,战事在即,宫内不可无主。”
秀将军冷静下来,深看一眼容苍云,疾走而去。
我的脚下也跟着不由地动了动,向潭辰身后躲去。此举显然被容苍云看在眼里,他眉梢一挑,直露了几分不悦。
“你躲什么?不想随朕回宫么?”容苍云阴沉地扯着嘴角,笑道:“可惜盟约为重,你必须回宫。”
潭辰护我于身后,不等我开口便朗声说道:“如今盟约已为事实,陛下何必还拘泥于旧俗。将在下的妻子还于在下,
以此显示陛下的仁慈,也证明陛下对龙潭谷的信任之心,岂非乐事?”
“朕可以做一做成人之美的事……只不过……朕倒奇了,莫非你二人联体,事事都要在一起?”容苍云眸中满是戏谑
之色,慢慢扶着椅背站起身。“人多事杂,你不论留他何处,也难保寸步不离。一有战事你必亲临,他怎么办?”
潭辰脸色有变,我知他心中动摇。龙潭谷众人只想借我之名与容国修好结盟,却并不想我绊住潭辰成就大业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