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得唐突,没想窥他私隐,不料潭辰一思索,倒是回答的认真详细。“渺渺她原是我手下的新婚妻子,怎料在一次
与山贼相拼时,我那手下为救我一命,自己死于暗箭之下。龙潭谷有很多都是孤儿,没有亲人,那个手下和渺渺也不
外如此。我心有愧,又得富叔保媒,便收了她,想给她安然的生活。”
潭辰说得这一段话平顺而又诚恳,让我心下不由骂起他这个外表冷酷,内心温柔的烂好人来。
“渺渺是个好姑娘,跟在富叔手下,什么都会。我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娶她为妻,顺从了很多人乐见的结果。
”
目光交汇,我看到的是潭辰的疑惑和否定。
“那为什么……”
我话音顿住,看他用拇指一遍遍擦去食指上的鲜血。
“含进嘴里,舔舔就好。”
潭辰尽量扯出一个笑,却很苍白:“……抱歉,我讨厌血的味道……”
说完,拉过袖子盖住自己的手,不让我看见。
这不经意间的动作和苍白的微笑又在瞬间刺痛了我的心,究竟经历过多大的灾难,竟磨光了他躯壳上所有的亮光。
潭辰闭上眼,似乎回忆得很痛苦。
“我想娶她,就告诉了她,我会找人接替龙潭谷主的位置,而自己却要隐入谷中,重拾师傅的小屋,新开屋子后面的
菜园,希望能和她过普通夫妻的生活。”
“可是……她却在没多久后希望我写下休书,成全她和一个男人的真心相爱。而那个男人……就是我所定下最合适的
接任人选。”
我凛然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像大冬天里喝了一杯子凉水,身体中一路结冰到底。
潭辰见了我的反应,低了头,额前也掉下一缕头发,遮住了他的眼。
“果然……你也是这么想的……渺渺想要的,是无限风光的日子,是龙潭谷主,却不是我。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潭辰喃喃,我为他缕好头发,手搭在他的肩头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而她现在回来,却告诉你一切都是为了试探,试探你的真心,试探你的爱。所以……你困惑了,是不是?”
潭辰双手挡着脸,陷进了两难的漩涡:“我不知道……我只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是真……”
同情地叹了一口气,我看向门口隐约近了的一点光亮,走过去将其关在门外。
如果来人为了公事,再会被守门的小厮挡回去,或者先行禀告。只怕,潭辰一味退缩,换来了人家的咄咄逼人。
“你这个蹩脚的棺材板,突然古怪的像是转了性子一样,想做场戏气退人家,却被人家戳了个破。也不想想,她跟随
了你多年,怎么不知道你的性子。”
如果渺渺没有掐住潭辰的软肋,一举一动皆掌握了分寸,怎么会将堂堂的龙潭谷主逼到混乱不堪。她明知,这个心软
的男人,会将一切错责背负在自己身上。
“你所演戏中的那一首诗,是念给她听得。暗指了已放手的你,同时也在劝她,对么?”
潭辰紧扯住了我的袖子:“我多希望,她真得是和别人情意相合。可连富叔也说,渺渺是在试探我才那么做的……”
“而她始终不信……我与你是真的。我不是为了龙潭谷的大计,才想将你揽在身边。”
龙潭谷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更加挫败地埋下头,怆然:“她不会信的……就如我不想信她一样……”
我的目光还停留在雕花的木门上,笑意深浓:“可是如果渺渺姑娘说得一切都是真的,她并未做错什么,潭辰你又该
怎么办?”
潭辰一愣,死死搂过我的腰:“有了你,我怎么还能要她跟在身边……我不喜欢她,签下休书的那一刻我开心的要死
……可我该拿她怎么办?”
我笑落无声,用双手托起他的下巴,低下了头,学着他那一场戏中唯一出彩的招式,以唇封口。
正巧门被人推开,渺渺姑娘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她听进了多少,但最后那一番话,的确是我留到最后,才引得潭辰说出来的。
我不喜欢试探别人的真心,也许是因为骨子里还残留的一点清高作祟。可是,这么一个潭辰,我却实在容忍不得别人
肆意糟践。
口口声声是试探潭辰的真心,可是渺渺却以自己的幸福作为理由。以潭辰的性子,他怎么能够不放手,怎么会不将打
落的牙齿吞进自己腹中,任其绞着自己的肠子。
我笔直地站在潭辰身边,递过一个鼓励的微笑。潭辰刚刚已经把话说得明了,此时心中苦闷舒解,定下了心来,对着
文弱可怜的女子平静讲道:“渺渺,刚才的话你已听见,我也不多说什么。凡我名下的园子,凭你选了住下。诺大的
龙潭谷,不会没有你容身之处。跟在富叔身边,安然度日,也不会亏了去半点。只不过,你一番情谊,赎我无法领受
。”
渺渺恍若未闻,用指头轻揩眼泪,软言笑道:“爷又同着这位公子做戏给我看么?”
此一句,像一柄笤帚,扫去了我们之前所讲的种种,复又回归到了原点。潭辰略显得无力,我苦笑着将要与一个女子
认真相对,却不得不坚定了自己,冷言打破她装傻的回应:“不错,这一场戏,只为渺渺姑娘而做,也希望你,能知
难而退。”
那女子笑容突寒,愤慨地看着我,语调却很柔软:“您先前是陛下的妃子,与那么多位娘娘共同侍侯国主,为何现在
,却容不得渺渺一个?”
第87章
“因为我不是国主,清儿也不是我的妃子。”潭辰脱口答道,说得极快。
渺渺姑娘泪眼一双,直看得潭辰不安的转开头。
今夜,如再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恐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潭辰指望不上,戏中坏人还是得由我来做。
“渺渺姑娘。莫说是名声显赫的龙潭谷主,就是一个普通男人也难容忍他的侍妾与他人相恋,毁其尊严。此为常理。
”
“我……”她红唇微张,想要说话,我却不等之不及。
道理一转,成了讽刺的反问:“若要用休书来试探,那么请问如果他不写,你又怎知他是为了在乎你,他也大可以为
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保全龙潭谷主的尊严不是?”
我的语意轻佻让渺渺姑娘陡然刷白了脸,叫了出来。
“爷不是这种人!”
涩然一笑,当真要欺负个弱女子了。
我叹息着再言:“你既然如此了解潭辰的性子,就知道若他念及情分,定会让自己担下最大的耻辱来成全你。你用休
书来做试探,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那女子显然是被人说穿,惊愕地连泪都忘记落下。
我只觉讽刺……
小心翼翼躲着将军夫人的嫉恨,使了聪明避开红妃的气焰,如今仍得对上一个渺渺姑娘。
佳人抖了抖裙摆,再度伏在潭辰的身前。“爷,是渺渺错了,渺渺愚钝,不该妄图猜测您的心意,可我是真心真意的
,哪怕只在您身边做个丫鬟,也心甘情愿。”
她将尊严放下,她卑微的只求一点怜悯。所以一切,又被搅和到了原点。
眼中微涩,却不知能说什么。要与女人争宠之事,可怜我从未想过。
她见我闭口,喜知自己胜了一筹,欣喜地扯了扯潭辰的袖子,温婉道:“渺渺明日就收拾东西,搬来爷处。只尽心服
侍,不作他想。”
潭辰的手被拽落,我见女子眼中露出得意,反而觉得轻松。
“且慢……”
潭辰焦急地打断这场无声的交易,似要阻止我将他白白送出去一般透着委屈。他站起,一手拉住不让我离开半步,一
手将他的红颜托了起身。
“渺渺,做侍女委屈你了……”
潭辰的声音很清很清,清得没有一丝感情在里头。可这本是一句安抚关怀的话,不应该说得这么生硬。
渺渺也是一愣,才不解地回应:“不……不委……屈。”
潭辰一脸的认真和诚恳,眼中扫过的灰暗却让人心停了一刻,“可是,如果今后你要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四海漂游,
实在太过操劳,难为你了。可得好好想清楚。”
渺渺眼睛睁大,眉毛抬高,疑惑地望着,“爷您说什么,渺渺不明白。”
潭辰松了他的严肃,软道:“待我放下谷主之位,会陪着清儿好好访一访山水。多带了你,恐伤着女儿家的身子,又
误了终身。”
那红粉的眼上又烟云四起,带着湿润的雾,瘪了瘪嘴,柔柔地说道:“谷主总用这招吓我,富叔说了,您不会扔下龙
潭谷的,不会抛下我们的。”
“你们是我的家人,我当然不会抛下你们,做不做谷主都一样。西林他文武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人处事上
更是胜过了我,所以他定能做好谷主,妥善照顾你们。实若不行,我也定会想出法子,让你们能有国有家可归,不再
是没有户籍的流民野夫。”
潭辰一字一字说得恳切,我知道,这人要卸下身上的重担,首先是背负起另一个责任:保护他的村人,他的朋友,不
受半点伤害。
渺渺咬住下唇,缓了一下才摇头:“他不行的……这世上,也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做得了您的位置。”
我心中一震,也在潭辰脸上找到了相同的反应。潭辰漠然开口,“为什么?”
那女子眼中似乎燃起熊熊烈火,明艳地让我不由瑟缩了一下。飞扬如玲珑美人,跋扈嚣张似红妃,还有那个内敛狡猾
的安艳淑,何曾及得上这个女子赤裸裸的野心。
“爷……您身上流的是西跻的龙血,是不折不扣的皇室胄贵。龙潭谷只有在您的庇佑下,才能不再隐于山中,不再是
流民之区,不再为各国觊觎。只有您,才是真龙再世,万圣之躯,所有长老,所有管事分部部主,拥护的也只有您,
若换了他人,四下不服,龙潭谷的基业算是毁了。您怎么能为了一个女子,或者一个男子而撇下龙潭谷不管呢?”
这女子劝说的流利顺畅,全然都是她心中所想。真相在她的语气中逐渐抛光,儿女之情后头牵扯的无疑是权利的攀附
。
寒气倒抽,潭辰一身冰雾般冷冷地立着。
一善之心,招致横祸。
保受灾苦的流民,被迫离居的能人异士,需要一个可以庇护他们,辅佐在旁的主人,所以潭辰的师傅成了理所应当的
人选。
直至潭辰坐上了谷主的位置,他皇子的身份得到西跻老臣的肯定,有人的心开始变质了。他一直认为龙潭谷今日的势
力是顺应着发展而成型,势力的壮大是为了抗击他国而自卫的反击。可事实上,是那所谓的皇子身份,再度招来一种
名为得寸近尺的贪婪,只有他名正言顺坐上龙椅,而那些原本只是山野流民的谋士们,才可以名列青史,或为贤臣,
或为名将。
潭辰以为他只要找到合适的继承者,或者完好的将龙潭谷的人民交给一个好皇帝,一个好国家,事情就能解决。这,
恐怕都是那些私心野心之人不愿意看到,也绝对不会容许的。
龙潭谷,已无回头之路。
我担忧地看着不带一丝情绪的潭辰,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那位渺渺姑娘也冷下了原本高涨的情绪,用帕子掩了掩唇
。
‘扶不起的刘阿斗’原是一句笑言,带了讽刺和鄙视。
可不知有没有人,曾问过阿斗的意见?也许比起为君,他更喜欢乐不思蜀的无忧无虑。
得贤臣之名,必辅明君。
潭辰定会是个很好的明君,可他却更乐意做个阿斗。
只可惜,有些自诩能臣之人,却容不得没有明君来证实他们的贤明。
“原来,如此。”
潭辰的眼中,暗沉沉是无光的黑夜,深不可见。
她像是要躲开潭辰的眼,目光朝我而来:“爷,您还不明白么?当初您说要娶了渺渺归入谷中,富叔他们才让西林同
我做一场戏,骗得您写下休书。”
潭辰一震,握住我的手紧了又紧。
“渺渺你……”
那女子眼中火焰燎燃,卑微的样子了无踪迹。
“渺渺是自愿的,不论是谁,都不可以引诱您生出不要龙潭谷,不要我们的想法。渺渺不可以,这位清妃也不可以。
”
第88章
我的存在,迫使潭辰要正面同渺渺把话说清。
所以我们二人,一招一式逼出了渺渺的真话,
然而这样的真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现在又要回到我的身边?”
渺渺姑娘粲然一笑:“渺渺的心是龙潭谷的,可这位清妃的心却不是。爷可以只爱他一人,却定要收下渺渺。难道您
忘了当初是怎样答应高邺的?不离不弃,护我终身。”
陌生的人名,像是清凉的水,熄灭了一点女子眼中的火焰,让她露出属于小女儿真正的柔情。“高邺……可是用自己
的命换回了我们唯一的陛下,这是天意,天意要您成为真龙,守护我们。所以我不能害他白死!”
这个女子的执念,深地吓人。
我不知道,这种对潭辰几乎是神化了的尊敬和期翼,是不是龙潭谷大多数人的感情。也许,对受够了灾难的人而言,
潭辰是他们唯一相信的主人,唯一的救星。可信仰若太过偏执,就是中了邪,入了魔。
渺渺姑娘明眸藏笑,眼波婉转,以最美丽的姿态望着她野心聚集的男人。
厅门微开,风卷起潭辰的衣角,吹散了他领口的裘毛。这个目中深邃如同漩涡一般的男人看向了我,而后轻轻地对着
她曾经的红颜说道:“渺渺,恕我对不起高邺,没有替他照顾好你。”
片刻失神后,渺渺吃惊地望着潭辰,不知是为了那个名字,还是为了潭辰可以泯灭一切的眼神。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他人如何想的也没有关系。”
“渺渺,我现在求你,成全我……”
所有幼稚的戏,你来我往的戏词,均在潭辰说出这一句话时被抹去,无意义的消散。那女子张嘴,却说不出话。我也
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难受异常。
悲哀,在空气中四散。女子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您,竟然为了这个人,求我?”
她略带苦色,含着企求的说道:“爷,您可以只收了我做个丫鬟,也算是对富叔他们有个交代。”
“抱歉。”
她一指我,低言:
“如果您不收我,龙潭谷决计不会放过他的。”
潭辰冷酷地睥睨,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若有人敢伤清儿分毫,我便让世上永远没有龙潭谷,更不会再有龙潭谷主这个人。”
我吃惊不小,对龙潭谷爱得极深,难卸重责的男人,竟也能露出冷酷决然的表情,用出如此狠毒的威胁方式,说出深
刻没有转圜余地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