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我可以住下来?”
苏红诗先是一愣,继而抬脸:“自然,这本来……”
我见她话中有话,没忍住便问:“本来是什么?”
她又走了几步,在了一间敞开的屋子面前顿了顿有继续前行,那间屋子斜右角挂着一幅几乎垂地的画。清丽的水墨画
中柳树随风飘扬,枝条有些却已经枯败。
画风漂亮,但吸引我的不是画,而是画中角落上那一串奇怪的文字。
苏红诗走在我的前面,没注意我停下,我趁机凑上前仔细地看。
那幅画,无论是画风还是字体,都和秦府那副女子摘花图十分相似。
依旧是左下角,依旧是仿诗经的四言诗:有菀者柳,不尚息焉。枝木枯靡,那何可居?终朝采蓝,不盈一掬。依日之
华,作为嫁衣。维心伤悲,待女来归。
“夏公子……”苏红诗在远处叫唤我,我应了一声,正提步欲前,忽然冷风吹过,略微扬起卷轴的一角。
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我却瞬间僵死。
那幅画的画者,分明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夏未澜。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吐出一口气,思绪在我脑海中肆意地分叉缠绕纠结在了一起。所有的事情都像是理不出头绪的线
,束缚地让人无法呼吸。
冷风一阵一阵的掠过全身,苏红诗依旧伫立在原地,没有再叫唤我。她的身形单薄,如同风中落叶随时将逝。
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她很悲伤地朝这里望过来。
身后突然有人拉过我的手往外面一拽。像是把我从一个世界,拖去另一个世界。
我回过头,乔璟看着我:“怎么不走了?”
我愣了一下,晒笑道:“不想看了。”
乔璟捋过我的头发,笑得颇为勉强。我知道他看见我刚才的举动了。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乐游原。”
他的声音依旧柔和,可他并没有笑,只是很平静地拉住我的手朝着绘雪宅的出口走去。
乐游原。
袅袅风出浦,容容日向山。
我和乔璟坐在枯黄的草坪上,看着长安城所有的景象,条条通都大邑结网一样地通向长安城内,繁华亮丽的皇宫巍峨
地占据最中间的部位。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风把乔璟的头发吹起,不断地飘扬。从侧面看,衬出一张完美的脸颊。
有一句话说:“大江无风而波涛自涌。”我和乔璟各怀心事地看着远方夕阳缓缓落下,表面上却平静万分,看不出任
何情绪。
我和他就这样坐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手脚麻木而冰冷。
夕阳西下,已经快要隐没最后一丝光线。
最后他说:“走吧,回去吧。”
我看向他,喉咙发干:“可以,但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对于我爹,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第34章
满地的衰兰败草,将着深秋平添了一份萧索之气。
乔璟的衣袂任凭风吹的不断飘摇,原上除了我俩再无他人,寒鸦飞起,松针落地。
我在等待乔璟的答复。
我爹曾经来过这里,曾经去过秦府,曾经拜访过太乙山上的绘雪宅。只是……他又为什么要来?
“这里太冷了,我们先下去。”乔璟轻声说道。
“先说我爹。”
“先下去。”
我恼火道:“你不跟我说,我就不下去了。”
乔璟拧眉:“浅儿,你别再任性了,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说的。”
“为什么不会说?”
“我一无所知,自然是无可奉告。”
乔璟说话的同时,将视线从我的眼睛上挪开。
“你胡扯,那画,那画上分明刻着我爹的名字。你还能说它是今天才放上去的不成?”
乔璟抿住嘴,继而开口:“我不知道。”
我快被他整疯了。这家伙分明就准备来一个打死不忍了。
“你你你……那好,你把凤竹果给我我就不问。”
“不给。”
“乔璟!你这个畜生!”
我气得两眼冒金星,乔璟居然没皮没脸的又开始微笑。
本来是个很严肃的对话硬是被他变得荒诞无稽。
我大幅度地点头认栽:“好好好,你不告诉我对不对?”
乔璟干脆地说道:“是的。”
我调头走人。
“浅儿你去哪里?”
“不要叫我浅儿!”我边下坡边恶声吼道。
绕过一刻横在路中间一个环抱粗的老树,我一个止步停了下来。
那边的一处横出的平原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子将头靠在男子的肩上,两人紧挨着抬头看着落霞的红日。
我一个趔趄,差点没有直接滚下山路,被乔璟及时扶住。
要是换了别人我也就看一眼便作罢,关键是,那个男的是段离楼!
警觉的危机感促使远处的两个人纷纷转身,我们两拨人八目相对,直楞楞地看着对面好长时间,真是说不出的尴尬。
“庄主。”柳画楼首先反应过来,疾行到乔璟面前。
段离楼顿了一下,不自在地挪步过来。
我说今天早上走着走着怎么段离楼就走没了,原来是和柳姐姐来这里相会了。
“你怎么在这里?”段离楼沉着脸问我。
我一脸戏谑:“你能来这里,我就不能来这里了?”
段离楼脸色更加阴沉,我立即意识到我说错了话,可惜为时已晚。旁便得乔璟已经笑出了声。
“我明白了。”段离楼道。
我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你明白的那样的。”
段离楼不耐烦地躲过我伸过来的手道:“可以了,我是明白了。”
我还想解释,说我跟乔璟谈崩了来着,就听见乔璟手搂住我的腰,柔声说道:“浅儿,多说无益。”
段离楼冷冷地看着我们,最后把目光停留到我腰际的那只爪子上,表情像是吃了苍蝇。
乔璟道:“清浅,我们走吧。”
我哼了一身,拽住段离楼的衣服角,拖着他往下面走:“对,我们走吧离楼。”
段离楼尴尬地回头看柳画楼,我则是硬着头皮不敢回头看乔璟的脸色。好一会儿看着后面没有人了才转脸望向段离楼
。
他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到底怎么了?”
段离楼刚说完这句话,天突然下起了雨。
又是这样……每次和乔璟不道而别,这天总是会下雨。
我仰头看着冰冷的雨水越来越快地从天空中落下,打在了树叶上,又打在我们的身上。
秋天下雨不比夏天,那天刚下过雨,第二天温度骤降。
段离楼在打点衣装,要去参加梅花宴。
窗外的天空呈淡蓝色的一片,白云薄薄的一层随风缱绻。
梅花宴大概要到午时才开始,而我们周围的所有话题已经全部都是围绕梅花宴的事情了。
段离楼去马厩牵马,我探头探脑地把自己往外面送了送,立即被寒风给唬到,又主动缩了回来。
“上马。”段离楼把缰绳抵到我的面前。
我打了一个激灵,被逼无奈跨上马问道:“长安天气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冷?”
段离楼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冬至一个多月了。”
我正惊讶于时间流逝之快,已经将近十二月中旬。段离楼突然用脚踢了我的马肚子一下。
“好走了,别杵在这里。”
我愣了一下,发现段离楼表情僵硬这才想起来段离楼不认路。
唉……关键时刻,还是本少爷比较厉害。
梅俗历来为人津津乐道。其言:“不知蕴藉几多时,但见保藏无限意。”自古以来以梅为寿,所以今时的梅花宴,说
穿了,就是整个不醉山庄帮苏红诗庆寿之宴。
我和段离楼将马拴在太乙山山脚下,信步沿阶而上。
我只是从绘雪宅离开短短的几天,整个太乙山上的梅花奇迹般地在一夜之中悄然绽放,人说邓尉山一代,梅花凌寒开
放三十余里,成为人们口中传诵的香雪海,今日来太乙山,看见这万树梅花之景,也向将这太乙与邓尉一较高下。
山上愈发寒冷,我紧了紧衣服,看见远处有人也往我们这里走来。
越往上走人越多,看来宴会快要开始了。
走过了相思潭时,我才意识到人多得已经到了肩摩袂接的地步。
“这么多!”我吃惊不小。
“这是自然,光是不醉山庄自己人来,就已经几百号人了。”
我扭头,秦敛迹笑着一一看向我和段离楼,他的肩上,坐着满脸放光的秦惜楚。
“夏公子这边请。”秦敛迹一扬手,让我先走。
路上秦惜楚一直尖着嗓子,一口一个相公,引得目光无数。
橙色已经淡去,此时的枫林是一片火红。
来者鱼龙混杂,全部走过一条小路,停在了一座庭院的门口。
他们各自抱着不同的武器,表情千奇百怪,在门口的桌子上写了些东西便迈入庭内。秦敛迹带着女儿走到桌边,桌边
的一位姑娘笑盈盈地递给他一直毛笔。只见他龙飞凤舞地写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秦敛迹冲我们笑了笑便走了进去。
段离楼皱着眉头问那位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乔夫人说了,要每位来者写下有关于梅花的诗再签上自己的名字,以便依照诗中之句为每位客人配酒。”
“光凭两句诗便可以配酒?”我又诧异。
姑娘眼神明亮:“乔夫人做事,公子不必多疑。不醉山庄酒水品种上千,为客人配酒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我突然想起春天时还在聊城的时候,山上的一位剑眉男子随意便递给我一盏名‘弃悲’的酒。
我又问:“那秦师父为什么没有写?”
姑娘又笑:“不醉山庄的字,苏夫人是认得的。”
我点点头,看见段离楼已经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清瘦的字:“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我立即抓过笔在他下方写下:“琼露染梅花,开后尽是春。”
顺便瞄了一眼上面的人,都写下了不同的诗句,许多人我还认识,比如齐溪飞和他女儿,江云澄和他门下的几名弟子
,左家庄的两兄弟。还有些偶尔从周围人那里隐约听过人的名字。
最显眼的莫过于顾一南的那一行,那一行就写了三个字——顾一南。
门外是冰冻严寒,室内却温暖许多。
我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就有女婢上前为我们斟茶。刚坐下我便发觉这地板摸上去都是温热的,想来乔璟确实
在这上面下足了功夫。
奢侈啊,真是奢侈的人!
我喝了一口茶,目光四处扫荡。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屋内不断传来大笑的声音。室内的墙壁上挂满了梅花的扇画与壁
画。有的甚至是在一块龙泉青瓷上作画,雅俗共赏。我的左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沙种,而上座后面也放着香篆供来客清
楚时间。
顾一南此时正在和齐溪飞说着什么,惹得两人拍案大笑。齐安郁正在和秦惜楚玩得不亦乐乎,难得看到秦惜楚能那么
乖地和一个人玩,我看的几乎感动得哭出来了。
人差不多坐满到齐,声音渐渐地暗下等待主人的到来。我这才发觉这屋内其实一直有人在奏着《梅花落》横吹,声音
悠远而轻快,人声不禁又低了下去。
旁边座位有人坐下,是柳画楼和柳画船。
柳画船眉飞色舞地冲我们打了一个招呼,顺带着把自己的姐姐往段离楼那边挤了挤。
我暗笑了一声,向柳姐姐问道:“怎么只问其声,却未见其人呢?”
柳画楼浅笑:“夏公子这就不知道了,《梅花落》是每年不醉山庄梅花宴上的开场曲目,已不足为奇,真正的乐师还
未出场……你瞧。”
柳画楼指向上座的左处,屋内的音乐渐渐进入尾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抱琴而出。
一瞬间,整个厅堂中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
我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那个抱琴的人就是我刚刚想起的那个剑眉的男子。柳画楼看了看我道:“他是庄中最出名的乐
师,容枝。”
段离楼和我抬眼望去,只见他优哉游哉地走到琴架边上坐定,右手拨了拨琴弦。锦瑟中传来了轻细的琴音,越发让人
安静。
容枝笑道:“不醉山庄的乐师,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把这一年做出的最好的乐曲演奏出来。”他边说着,边随意地把手
掌搭在琴弦上:“不过今年正好轮到我,又正好轮到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此话一出,在座者皆是哗然。
“所以……”他笑着看着大家的表情,又接着说:“我便原封不动地捎来一首楚辞中的《越人歌》。以便……”
他话还没说完,手已先动。
弦音绕梁,久久不绝于耳,或高扬或清越,时而柔缓又时而急促。弹着心已不再琴弦之上,而听者已如痴如醉。
音乐奏完一段后,渐入缓和期。人们这才意识到,其实《越人歌》早已在东晋时便失传,如今容枝居然能原封不动地
找到,可谓下足了一番心血。
柳画船捧着梅羹喝了一口道:“听说容枝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曲,当初我们在聊城时他喝得大醉,就是因为那时没
找到这曲子……”
柳画船说了一会儿便埋头于她的梅羹之中,而曲子也又进入了高潮。
我刚喝了口桌上的酒,脊背就忽然一热,有人贴住我的后背,将一直玉杯抵到我的嘴边。
乔璟身上有他独特的温柔的味道,食髓知味。
他躲在我的身后,笑着攀上我的肩膀,所有的人都在听曲,连段离楼都是好一会儿才发现。
我转过头刚想低声冲他咆哮,却在看见他的一刹那没了力气——他穿着一件纯白的大氅,头发柔顺地贴在面颊两侧,
有些已经到了他的颈间。他散下头发的样子,我脑海里只想到了四个字,那个所有江湖人给他定义的名字——谪尘凤
凰。
他轻笑了一声,突然咬住我的耳朵,他轻轻地随着音乐唱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懒洋洋地靠在我的身上,几乎快要把我揉碎在他的声音之中。
琴声依旧悠扬地浮动在空气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一时间,我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乔璟的声音更加令人着
迷。
第35章
乔璟唱了几声,揽在我前面的手微微一抬,酒杯里酒便触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立即把他的酒杯扳平,不让酒洒出来。
“喝喝看。”他软声说。
我犹豫了一下,容枝已经开始拨动第二首曲子的音弦。瞄了瞄四下的人,很少有人看见我,或者说是像鲶鱼一样粘在
我身后的人。
我抓住他的手腕,把杯子往自己的嘴里送了一口。
“好像又是饮晴酒。”
乔璟晃了晃手中的酒觞,饮了一口道:“不是,再喝一口。”
我转过脸近距离看着他:“等会儿喝等会儿喝,有没有别的味道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