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昔又叹了一口气,「这事,怕是要再拖一拖了。皇上那里……」他看着陈中,发现他莫名的抖了一下,「那里怕是
难过啊!」
「不能再拖。」陈中眼睛一闭,咬牙说道,「如意她已经……已经怀了孩儿的骨肉。」
「什么!」陈昔嗔目,猛然起身,扫落了桌上的茶杯,「混帐!」
「孩儿知错了,但是如意的身子实在是等不得了!」
「你这……你这……」陈昔的身子抖动如枯叶,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这孽子!」
陈中依旧挺直着上身,静静地跪在地上。
陈昔缓了缓气,颓然坐回到椅子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孩儿讨伐燕客王回都城之后。」
陈昔闭上眼,「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先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
陈中重重地向着父亲磕了个头,「谢谢爹。」
陈昔疲惫的挥手,「你先去吧。以后皇上那里,你能躲就躲,再不要惹出事端了。切记!」
陈中垂着眼睛,许久之后才答道:「孩儿知道了。」
陈柳两家的联姻本是早已订好的事,可却又因陈中的突然患病而推后。此次陈中病愈,陈家主动提出要尽快完婚,柳
家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双方原本就已准备就绪,此时办起来也是格外地快,不出三天,一切都就准备停当,就差一对
新人挑良辰择吉日入喜堂了。
陈中也慢慢地恢复过来,除了消瘦和寡言,他看起来几乎与以前无异,毕竟他即将要为人夫,要照顾自己的妻子家人
,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他不允许自己再像懦夫一样继续地消沉下去,日子始终是要过的。他自己逼着自己重新振作
起来,是个男子汉就要挺起胸膛,肩上的重任决不能推托。
但是,突然到来的一道圣旨,却再次将陈中打入地狱。
鸿嘉帝席婺将柳少保家的小姐柳如意赐婚于陈家次子陈和,择日完婚。随圣旨而来的,还有一纸盖有御印的婚书,登
基一年有余的新皇即将大婚,皇后的人选是陈家长子,曾立有赫赫战功的二品柱国将军——陈中。
圣旨一到,四座皆惊。陈中回房草草收拾了一番,准备进宫面圣。陈昔让他少安毋躁,先想个周全的法子,可是陈中
一口气梗在胸中,实在难以下咽。晚饭过后,陈昔一个人窝在书房,陈中左思右想,怒火终于将他仅剩一点畏惧之心
也燃完了,他一人悄悄出了门,直奔皇宫。
陈昔前思后想许久,方从书房出来,迳自去了陈中的睡房,却不见陈中。找来门房一问,才知陈中竟然只身出门。陈
旨重重一拍桌子,「这孩子,怕是要害死如意了!」
陈中一路都没受到什么阻拦,侍卫们见了他,不但未加盘问,还匆匆地在前方引路。站在清泽宫前,陈中重重地捏了
自己一把,平复了一下心跳,方才举步入门。
席婺正歪躺住宽大的红木软榻上休息,看见陈中,他唇角微微一杨,直起了身子。陈中跪倒庄席婺面前,一字一句铿
锵说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席婺眉毛一挑,起身走到他面前,「为何?中儿你不喜欢朕的安排么?」
陈中的眼睛猛然抬起,直直地看着席婺,「与柳家小姐有婚约的是我,怎能随意更改?这叫柳小姐以后在世人面前如
何抬起头来?更何况微臣胞弟年纪尚幼,还不到婚娶的年龄。」他深吸一口气,「立男子为后之事更是万万不可,皇
上这是将自己陷入不孝的境地!」
席婺顿住脚步,冷笑了一声,「朕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臣不敢管教皇上,只求皇上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刚下旨要立你为皇后,你却要朕立刻收回成命,」席婺温和了语气,上前想将陈中扶起,「如此朝令夕
改,朕的威严何在?」
陈中膝行后退数步,避开席婺的大手,依旧长跪不起,「请皇上收回成命!」
席婺干脆蹲下,与他平视,「陈老爱卿不是喜欢柳如意么?那朕就让她做陈家的儿媳,顺了他的意。你少年出征,披
荆斩棘,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加官进爵,光耀门庭么?朕封你为皇后,日后荣华富贵自当享之不尽,你还有什么不满
意?」
「陈中出征,乃是为国宁民安,并非为了荣禄虚名。」略顿下,陈中心—横,闭目说道,「况且那柳小姐腹中已有了
臣的骨肉,还望皇上成全!」
陈中凭一时意气,说出此等惊世骇俗的话来,殊不知,一时意气害死人。
席婺闻言,怔了一怔,随后怒极反笑,「哦?朕还不知,陈将车原是这等特立独行之人,搞大了人家黄花闺女的肚子
,然后来求朕赐婚?」从粗俗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席婺几乎理智无存,他抓住陈中的下巴,硬硬将他的脸扳起,「那对
于即将成为国母的陈将军来说,这算不算得上是不守妇道?」
陈中强忍着心中的屈辱,仍是不卑不亢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席婺冷笑着摇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朕决不会放你回去成亲。」
「立男子为后,皇上定会为后世所非议!还望皇上三思!」
席婺轻笑,「高祖皇帝可立男人为后,为何朕就不可?」
陈中一梗,随即辩道:「圣德皇后才智过人,当年曾与高祖皇帝一同指点江山,臣又怎能与圣德皇后相比?」
「这你不用担心,若是需要内助辅佐,朕这皇帝当的岂不窝囊?」
陈中垂下眼,「可皇家的嫡亲血脉……」
「将军多虑了。虽然还未足周岁,但朕确实已育有一子!」席婺的脸上犹挂着微笑,可陈中却不敢抬眼去看,想也知
道,那笑意未达的眸子深处,正孕育着一场暗色的风暴。「陈将军也不必担心,陈家么子自会为你陈家留下血脉,只
是……」
席婺低下头,轻抚着陈中的发,「将军就不要妄想儿子了。」
陈中伤佛看到眼前微弱的火苗闪了一下,最终还是无情地熄灭了。·他闭上眼,任席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推倒
在床上,完全敞开着四肢,现在他连僵硬着身躯消极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席婺却没有因为他的顺从而收敛了动作,
一想到身下之人曾经有过女人,他的胸就突突的胀痛着,有一股摸不到的怨气集结着挥散不去,他的手下不禁又重了
几打,仿佛要给陈中身上打上些什么烙印才好。
陈中的心,在剧烈而持续的疼痛中,终于被砸的粉碎,慢慢的,但是坚定的,坠入了连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黑暗之中
……
第二天中午,陈中被送回陈府,一夜之间,刚刚恢复了人气的少年又变为了一缕幽魂,眼不斜视、耳不旁闻,飘忽着
进了自己的屋子,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陈家次子陈和仿佛因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变故,开始明白自己心须要尽快成长为一个大人了,自己的身前再也没有了一
个大哥——一个他一直视为榜样,隐忍却坚强的大哥。
为人臣子,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话说柳家也应接到了皇上赐婚的圣旨,然而那边厢却全无反应,想必府上也是一阵
鸡飞狗跳,慌乱不堪吧!
陈昔从外面回来,听说陈中已经回到家中,便去敲他的房门。不想陈巾既不答话,也不开门,若非门是从里面反扣上
的,他准会以为房中无人。陈中对于陈昔,向来是敬重有加的,若是连陈昔都不能引他开门出来说上—个字,那陈家
上下谁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这日夜立,陈和一个人缓步来到了陈中的房前,轻轻地叩门,照例是毫无反应,他唤了一声,「大哥,是我。」
仿佛知道房内的人不会给他回应似的,陈和叹了一口气,迳自说道,「皇上下旨赐婚,虽然我也知道这事生得蹊跷,
但是我已经允了爹了,因为毕竟是我们陈家对不起柳家。」随后陈和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时语调却渐渐地高了起
来,带着愤愤的不平,「但是,大哥,为什么昨天圣旨到了以后,你不去找柳小姐,你们两个人远走高飞不好么?为
什么还要进宫去找那个混帐皇帝!你为什么不带她走?你们走了,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你不用嫁给皇帝,柳小姐
也不用死了,你为什么不走!哥!」
房门突然被打开,陈中青白如魅的面孔上一双大眼几乎要蹦出眼眶,「如意她怎么会死?怎么会?皇上把她怎么了?
!」
陈和的面上,竟浮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眼眶中含着的泪水如有流光划过,在月色下灿灿的只是让人感
到莫名的悲凉,「今早柳小姐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回来。」
陈中的身形石雕般地僵住。
「听说她今晨受召入宫,直到晚上的时候宫里才送回了她的一只玉镯。宫人只说柳小姐被皇上赐了幽闭之刑,可最后
连尸身也没能留下。方才我和爹去了柳家,棺木里摆放的就只是柳小姐的衣裙和珠钗。」陈和眼中滚动的泪珠终于滑
落下来,「哥,我连香也没能为她上一柱,我怎么能,我怎么还有脸站在她的牌位前为她上香?」
陈中缓缓地动了一下眼珠,看向陈和,好似消化不了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
如意……死了?那个像柳叶儿一般柔弱的聪慧女子,就这样消失了?那个会笑着安慰自己的温柔女子,再也不能张口
说一句话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都是为什么!为了什么啊!
「啊——!」陈中仰天长啸一声,随即单薄的身体无法承受似的剧烈一晃,就在陈和的面前,重重地滑落在了地上…
…
第五章
大夫把着陈中的手腕,又抬起头看了看陈昔凝重的脸色,微微—笑,「陈大人,陈将军这是身子虚空,怒急攻心。等
他醒了,把这副定神的药给他服了,应该就无大碍了。」
陈昔闻言,长长的嘘了一口气。
「只是……」大夫话间迟疑了一下,「这心结虽说是看不见,摸不着,但积得久了,难免会落下心病。心病终需心药
医,陈大人,这良药易寻,心药难求啊。」
「我又何尝不知。」陈昔看着陈中,满眼的愧疚之色,「只是现在我已无力回天,说起来,也许是我的错,我不该将
中儿带进朝廷,还连累了那柳家小姐。」
「陈将军自小就倔强,只认死理,这点和陈大人很像啊。」大夫收起腕枕,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不过陈大人,你也
无需太过自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福是祸,就要看陈将军自己的造化了。」
「是么?」陈昔起身,和大夫走到门外,吩咐这陈中屋里的丫头,「留人在这儿守着,—刻都不能松懈。等他醒了,
把这药煎与他喝。」
「是。」丫头接过药,交及闸外的家仆去煎,自己轻掩了房门,拢手站在床侧。
一直到破晓时分,陈中才幽幽转醒。在旁守了一夜的丫头立马清醒过来,叫外院的仆人去端来了药,准备服侍他喝下
。可是药碗送到了陈中嘴边,他横竖就是不张口,丫头求他,他也似听不到,无奈之下丫环只好使了家仆,去将陈昔
叫来。
陈昔披上衣服出了房门,刚走到回廊边上,突地听见一声惊恐的尖叫,「大少爷,不要!」他心下一沉,快步走向陈
中的房间。
穿过走廊,就见陈中的房门大开,陈中站在房中,双手围在颈上,那丫头用力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还在求他。在昏黄
的烛火下,陈中白色的里衣上有一片阴湿的痕迹,而且还在不断地渲染着,扩散着。陈昔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拉下陈
中的手,才发现他手中有一块尖锐的瓷片,一道长长的伤口横在陈中的颈项上,那潺潺的血好像不会停歇似的,顺着
陈中的身体缠绵而下,滴在破碎的药碗上,很快的便与分流在地上的黑黄汤药混在一起。
「你这孩了发什么疯!」陈昔劈手夺下陈中手中的瓷片,狠狠地摔到地上,怒骂还呆立在一旁的丫头,「你还发什么
呆!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小丫头呆愣地退后一步,然后惊醒般的飞快向着门外跑去。
陈昔手忙脚乱的扶着陈中,将他平方在床上,陈中嘶嘶的哽咽道,「爹,你就让我去死吧……死了就清静了……」
「你在胡说什么!」陈昔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你死了,你让我和你娘要怎么办?你要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
人么!」
陈中闭上了眼睛,一滴男儿泪缓缓的滑下,落入鬓间,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孩儿欠如意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
提到柳如意,陈昔紧绷的心气儿也一下子就泄了,「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你们没有缘分……」
陈昔没有告假也没有来上早朝,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席婺拟好了大婚的吉日,准备在朝堂之上昭告天下,可是
未来的国丈却缺了早朝。下朝后,席婺去了御书房,唤来樊平吩咐道:「你去陈家瞧瞧,陈昔没来上早朝,想必是家
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樊平躬了身,正准备出去,席婺却又改了主意,「罢了,还是朕亲自去吧。你去准备一下。」
席婺坐着龙辇悠悠地到了陈府,却见一片肃静,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陈家门房见了这阵仗,惊恐地想要先去给陈昔报个信儿,却被席婺拦住,「不要声张,朕自己进去就行了。」
沿路问了陈家的家仆,得知陈昔现在在陈中的房里,席婺的脚步轻快起来,转过回廊,走到陈中的房门前,他抬手推
门而入。
陈中躺在床上,眼睛呆愣愣地盯着床顶,陈昔坐在窗边的八仙桌旁,手中端着茶杯,竟然少见的在发呆。听见门响,
陈昔回过神,忙放下茶杯,刚想要行礼,却被席婺抬手拦住了,「陈爱卿今儿个缺了早朝,想必家中出了些事情吧。
」他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陈中,又微笑着问陈昔,「莫不是中儿身体不适?」
陈昔垂下眼睛,没有答话。
席婺走到床边,伸手摸向陈中的脸颊,却突然发现了陈中的颈上缠着层层白布,殷红的血迹片片渗了出来,着实诡异
。
席婺的脸登时沉了下来,他面向陈昔,冷冷地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陈昔依旧无言。
席婺的嘴角一弯,勾起一个冷笑,「好你个陈昔,莫不是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若是听得见,不想说,那你就一辈子
都不用说了!来人!」
这时,如老僧入定般的陈中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眼睛还是直直的看着床顶,「皇上,这是误伤,与他人无关。」
「误伤?」席婺轻轻坐在了床边,抓过陈中的手递到唇边柔柔地吻着,「那中儿你来告诉朕,怎么才会误伤到这么危
险的地方,嗯?」
陈中不语。
席婺放下陈中的手,把被子轻轻地向上拉,盖住他的胸口,然后倾身,轻吻他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是嘴唇,吮
吸了几下之后才放开,「中儿,你好好地歇着,早日把伤养好,婚期将至,朕可不忍心看你带伤劳累。」撑起身子,
席婺扫了一眼因为他刚才的亲密动作而转过脸去的陈昔,一边帮陈中拨开颊边的散发,一边淡淡地说道,「陈大人,
你守护不周,在大婚前让朕的皇后受了如此重的伤,该当何罪?」
陈昔一撩衣摆,跪在地上,「臣领罪。」
「罢了,你是中儿的父亲,朕也不能真的把你怎样。」席婺话是对着陈昔说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陈中,「你先去大
牢里住上几日,以示小惩,等朕的大婚过后,朕自当把你毫发无损的放出来。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