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婺见他进来,扔开手上的书表,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突然地就笑了,「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么?呵呵……」
樊平不动声色地向着案上瞄了一眼,随即又垂下了眼睛。
从席婺指间滑落的,正是几位前线军官的联名上书。
席婺起身,走到书架旁拿起了陈中那支灰翎长箭,樊平见状,便知这份书表定与陈中脱不了干系。
果然,席婺接着笑道,「阵前斩了先锋,这陈中的胆子倒是不小。你说是不是啊,樊平?」
樊平听他语气,就知今日席婺心情甚好,所以他也就斗胆问了一句:「陈将军此举所为何事?」
「问得好!朕也想知道。」席婺放下那支箭,回身坐上龙椅,「你去把递表的人唤来,让他说说这是为何?」
「是,小的这就去。」
樊平躬身退出,席婺拈起那份从战场上送回的书表,忍不住又笑了。
「那日,有一对老两口带着一位姑娘到营前鸣冤,说是女儿被军营中的人奸污了,求陈将军做主。陈将军问何以见得
就是营中之人?那姑娘说昨夜那奸人身着军服,定是军中将士,将军又问她可否看清了奸人的脸,姑娘说没看清,但
是她在那奸人的腿根处抓了一把,定会留下痕迹。于是陈将军召集众兵士,要求验身以示清白。其他几位将军自觉受
辱,不肯验身,是陈大帅第一个携了众人进营帐验身。见将军如此,前锋赵偃将军当下便招认昨夜之人是他,后证据
确凿,赵将军当斩不赦,陈大帅亲自监斩,并将赵将军的血衣高悬在大营门口,警醒众兵士,以儆效尤。」
席婺问:「难道就没有人为那赵偃求情么?」
那人答道:「有,赵将军为人豪爽,与先锋营的其他几位将军一向交好,众将军曾恳请陈大帅看在往日战功的份上,
免去赵将军死罪,使其带罪立功。但大帅不准,还说如若再有人为他求情,便以同罪论处。」
听出了那人语气中隐隐的几分不平,席婺笑道:「倒像是他做的事情。行了,你下去吧。」挥手屏退那人,席婺又张
口唤道:「樊平?」
「小的在。」
「你去把朕的九龙玉取来。」
「是。」樊平领命,回身走进内殿取出玉佩,双手奉上递到了席婺面前。席婺拿起略略的看过一逼,「九龙佩,见玉
如朕亲临。这东西自朕登基以来,一次都没用过,真是可惜了。」说罢,他又将它放回了樊平手里,「把它给陈中送
了去。」
「是。」
席婺向后斜倚在软垫上,眼睛却又向着那支箭瞟了过去……
沙场情势瞬息万变,当断则断正是将军本色。既然有人说你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那朕,就成全你这一回吧!
这年冬,耗时半年有余的伐西之战最终以王师的大胜而告终,燕客王见大势已去,自戮于敌前,以求保全家人性命。
陈中敬他是条好汉,为他在西地风光大葬,其家眷押解回都,等候皇上发落。
陈中大军得胜归朝之日,鸿嘉帝席婺亲自率文武百官出城三里相迎,城中百姓得令大庆三日,皇宫中更是大肆设宴,
为陈中等主要将官接风洗尘,贺喜庆功。
年仅二十的牙都将军陈中因领兵有方,战功显赫,官擢正二品,拜柱圆将军,统管都城内外防卫,兼领皇城禁军。鸿
嘉帝更是在朝臣云集的皇宫内宴之上,把象征着九五之尊的九龙玉佩赐予陈中。陈中捧着本欲交归的玉佩愣在当场,
在旁人的提醒下才赶忙叩头谢恩。众人皆道陈中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今后前途无量。礼记述赞:「将军宽缓不苛,
待兵如己。屡守郡土,挥军退敌。夫此名将,举世无双。幸得其忠,吾朝永固!」
庆功宴毕,陈中再三拜别,才得以回到家中。柳家得知陈中归来,早早的便使了自家小姐去陈府等候,陈中—进前厅
,就见陈夫人正拉着如意的手坐在桌边闲话家常。
陈中对着如意淡淡颔首,如意起身回礼,陈夫人越看二人越是满意,拉过儿子说了几句话,便转到了后面去,把地方
留给了两位即将成婚的年轻人。
陈中目送母亲离去后,才转为面对如意,他—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一张口竟直接问道:「日子定下了么?」
如意轻轻开口答道:「定了,下月初六。」
陈中心里一突,不由得蹙起了眉毛。
如意接着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呢。」
陈中难以抑制心中的烦闷,冷声道:「早些办了让他们放心也好。」
「可这日子越近,我心里越慌。」
陈中看她一眼,「慌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比我看得开么?」
「这种事,」柳如意郁郁地看着陈中,「没有人是能真正看得开的。」
陈中觉着如意说这话时语气不似以往,正欲抬头细看时,她却又撇开了眼只是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陈中轻声安慰她
道:「还是看开些的好。不过就是从柳府搬过来而已,与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如意苦笑道:「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只要经历了,就再也不会与从前一样了。」
陈中一怔,最终他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也许吧……」
二人心不在焉的就此间聊了一阵,柳如意正要告辞,柳府的下人就到了,是柳少保要请刚刚回来的准女婿过府一聚,
此时陈昔尚未回到家中,陈夫人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只身前往,最后,就只是陈中和柳如意坐了陈府的马车,两人一
同往柳府去了。
陈昔回到家中,不见长子,一问方知陈中是去了柳府,也只好作罢。陈昔本是有话想与陈中细说的,谁知等到掌灯时
分,也不见陈中回来,陈夫人心里高兴,就劝说丈夫,儿子在未来丈人家里,许是相谈甚欢忘了时辰,是不用担心的
。陈昔想想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虽有些不妥,但儿子大了,且一向进退得度,就随他去吧。
直到第二天快近中午的时候,陈中才回到家中。更衣洗漱过后,他回房倒头就睡,陈夫人看他脸色不好,问他是不是
有什么不舒服,谁知闻言陈中脸上一僵,随后却又稍带出了几分懊恼的神色,随即推说自己昨晚喝多了,就在柳府住
下,现下有些宿醉头疼。陈夫人见状也不再多问,赶忙命人去煮了醒酒汤,让他喝了才睡。
第三章
陈柳二府都在为两家的联姻之事认真周详地准备着,全府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可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大半月,眼看着
婚期已近在眼前。
陈府内,大红灯笼已经挂上了门楣,主屋的椽子也都用大红的缎子包裹起来,远远望去,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喜气。
陈夫人平日里一向清闲,这几日却也忙得头昏脑胀,但这毕竟是喜事,她累在身、甜在心。大到新房的摆设布置,小
到柳如意新衣的选料样式,凡事她都要亲力亲为。
而陈中,更是恨不得自己生有三头六臂。
平日里他要上朝议事,下了朝公门内的事情他也不能不管,可皇上偏也要来凑这个热闹,无论空闲与否,他总是使了
人去把陈中唤来,通常却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大多数时候,陈中就是站在一旁陪着席婺看奏呈,得了闲,二人也会下
下棋,笑谈古今。樊平是内务总管,常伴席婺身侧,陈中与他一左一右的站在龙椅旁,这处境怎么看来都显得十分尴
尬。
这日,陈中刚下朝回到家中,尚来不及喝一口水,便又被陈夫人捉了去。原来是送去绣坊订制的被面已经完工,陈夫
人对于被面上绣的一对鸳鸯不甚满意,所以找了陈中来看看,因婚期将至,改还是不改她且拿不定主意。
陈中对于此事不甚在意,也是确实不懂,至少他看不出那对鸳鸯有何不妥?可陈夫人偏说那雄鸳鸯色彩过于艳丽,相
较之下雌鸳鸯就过于朴素了,虽没有冠羽,但两翅还是应该再增些颜色的。
陈中看母亲为难,不禁开口道:「不如去问问如意,看她喜欢什么样式的。」
「傻孩子,新嫁娘过门前怎可随意出门与夫婿相见。」陈夫人掩口而笑,「想见如意你还要再等上些日子呢。」
陈中道:「想必她也不会太挑剔,还是不要改了吧。」
陈夫人围着绣缎转了两圈,「不行,还是要改。可不能让如意觉得是我们陈家怠慢了她。」
陈中拉着他母亲坐在交椅上,「不会,如意她怎么可能计较这些小事。」
陈夫人又笑,「女儿家的心思,哪是你所猜得到的。还是改了吧,赶在迎亲前,应该能完工得。」
「那就依娘的意思吧。这些日子您辛苦了,可要注意身子。」
陈夫人戏道:「你不用担心,我还要着这把老骨头等着抱孙子呢。」
陈中状似不经意的移开目光,又道:「娘,那我先去换件衣服。这些事情,您就看着办吧。」
陈夫人点点头,眼光又转回了那条被面上,陈中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
回到房间,刚坐下喝了一口茶,陈中就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有人在说话,侧耳细听了片刻,他站起了身,迎出房门。
果然,一位公公已随着山伯向着这边快步而来。陈中一撩衣摆,跪在庭院当中。那位公公走到上首位,背北面南站定
,开始传谕。
「圣上口谕下,陈中即刻着便衣进宫。钦此!」
陈中叩首,起身回房去更衣,立在床前,他突然地就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疲惫。
陈中进了宫,随着先前传召的小太监七转八转,最终竟来到了乘风台前。小太监停住脚步,躬身向着陈中拢手一揖,
陈中望了望不远处青砖垒砌的四方高台,又向前走了几步,看见樊平正独自—人站在台下。
陈中看向樊平,樊平却只是颔首敛眉道:「皇上吩咐过,若是将军到了,还请将军移步登台。」
陈中闻言只好举步拾阶而上。
席婺正倚着栏杆眺望远方。他从没想过要与谁共用眼前如画的浩瀚山河,因为这天下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人。曾几何
时,看着眼前的风景,他迫切地想让那人也来瞧瞧,看一眼这属于自己的万里河山,让那人知道坐拥江山的那份豪情
与骄傲。
这急于分享的心情驱策他叫人传旨要陈中进宫,自己却只是在这台上耐心地等待。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头见是陈中来了,他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又深了几分。拉过陈中,席婺侧身向着如画的风景一挥
手,「爱卿,你看!这就是朕的江山!」
陈中不动声色的微微后退了一步,而后抬头向着席婺所指的方向望去。
眼下近处,是皇宫内的一片奇丽景色;四四方方的宫墙外,人声喧哗,大道上车水马龙,远远望去一片繁荣。
远处,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山尖皆隐在云雾之中,间或有凌厉如刀锋的山脊破云而出,正似游龙霎时一现的背脊。
寒风从身侧掠过,仿佛撼动了绵延的群山。
待定睛看去,它们却又铮铮铁锁般地巍峨而立。
像是狂风在山谷间呼啸回荡,陈中的胸中顿时激情难抑,这就是他所护卫着的江山!引得无数英雄竞相争夺只为振臂
一指的江山!
席婺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少年,其眼中听散发的光彩远比这景色还要夺目。见陈中露出醉迷的神色,他满意的笑了,轻
轻拉住他的手,席婺轻声道:「中儿,这般景色,你可喜欢?」
陈中猛然间惊醒,面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但随即,他便不安地低下了头,方才皇上的问话他没有听清,此时不知该如
何作答?
席婺见他不语,又道:「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这如画江山,若只是一人独享,也终是件憾事。今日唤爱卿前来,为
的就是共赏此番美景。不知爱卿是否喜欢?」
陈中心下突然一紧。伐南收西二战,他果然还是太过张扬了么?
陈中屈膝就要下跪,却被席婺扯住了手,「爱卿不必如此,朕并无他意。只是爱卿如此拘谨,倒叫朕心里有话也说不
得了。」
看出席婺今日心情甚佳,陈中竟少有的回道:「那这都是臣的不是了。」
席婺闻言龙心大悦,他牵起陈中向着乘风台的侧边走去,「爱卿说笑了,朕又怎敢责怪将军?这里风大,有话还是下
去说吧。」
陈中望着忽然间兴高采烈的席婺的背影,对于皇上方才调笑的话后知后觉的微有些赧然,心中不禁也有些疑问,皇上
今日特地要他来乖风台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那么亲切地拉着他……近日皇上与自己种种亲近掠过脑海,陈中心头微微
一撼,耳上热酣更炙。
樊平听得二人走下石阶,忙迎上前去欲询问皇上是否要乘龙辇回宫,可各有心思的二人却并未留意,双双绕过他并肩
而去。
望见二人相携的手掌,樊平赶忙垂下眼睛快步跟了上去。
婚期将至,虽相关事直都是由父母一手包办,但陈中却依旧感到非常的疲惫。正如柳如意所说,这种事情没有谁是能
真正看得开的。所幸军中近日来也再没有什么劳神之事,陈中与席婺相处反而比呆在家中要来得自在些。
前日席婺偶感风寒,龙体违和,上朝时还看不出有何大碍,可回到寝宫之后就变得气虚体弱,御书房是不能再去的了
,他索性让樊平把奏章搬到了清泽宫来,看得累了,就让陈中帮他读上几本,需要批注的放在一旁,不需的用朱笔勾
阅即可。
二人在殿内处理泽成堆的公文,倒也算不上是十分紧张忙碌,席婺的头脑并未因病而受到太大的影响,一般在陈中读
完一本后,他心里就已大致有了相应的答覆,看似堆积如山的一摞奏呈,竟也没用多长时间就下去了大半,见状陈中
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拿起一本数页的厚摺,继续一字一句的轻声读下去。
待到这本奏呈读完,席婺那边却没有了声响,陈中抬眼一看,发现他已倚着靠枕睡着了。犹豫片刻,陈中放下手中的
奏本,缓步上前为席婺把随意搭在腰间的锦被向上拉了拉,一直盖到他的脖颈处。
惊觉有人靠近,席婺猛然间睁开了眼,见是陈中手扯锦被站在床边,便又阖上了眼睛,陈中被他方才的动作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却又在心里暗骂自己鲁莽,这些事情,哪里是需要他来做的?
陈中正要退开,这时席婺突然伸出了手,拉过他的手掌平贴在自己额上,而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陈中僵直着身子,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方才皇上睁眼,也不知是否是真的醒了?陈中左右为难着该不该将手收回,可皇上的额头又确是微微地在发着热。看
了看席婺因病而显得有些潮红的面颊,陈中只好用另一只手支在床缘撑住自己的身体。
席婺只是小睡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见陈中正艰难地半躬着身子维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他不由得笑了,「爱卿果然
对朕是鞠躬尽瘁,片刻都不曾松懈。真是辛苦了。」
听得他调笑,陈中知道席婺已经清醒,他刚想收回手,却又被按住,「这龙床爱卿可是睡过的,难道此时还怕坐上一
坐?」
陈中只好依言坐在榻边,不自在地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席婺望望殿外已经有些昏暗的天色,问道:「爱卿要留
在宫中晚膳么?」
陈中道:「臣还是先告退了,御医说皇上要多加休息。」
席婺点点头,松开了压在额上的手。陈中忙起身—揖,「臣告退。」
席婺目中含笑,看着陈中一步步地退到殿外,而后他张口唤来了樊平,「你去御书房把剩下的那些奏呈取来,今晚就
在这里传膳。」
樊平道:「皇上龙体欠安,要不……」
席婺道:「那些都是要事,耽搁不得。你去取来。」
「是。」
樊平领命转身而去,席婺抬手轻抚自己的额头,想到方才陈中那副奇怪的样子,不禁又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