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并不答话,只是拈起笔,迳自在纸上写着什么。末了,他提起纸张来回轻轻地扇着,待墨迹风干,他将纸双摺,
递给还跪在门前的侍卫,「把这个交与陈大人。」
侍卫双手接过:「是。」
侍卫起身,殿门一开一合之间,虽然只是一瞬,但陈昔略带期望的脸却如画一般,镌刻在了陈中的脑海里。因忧虑而
微蹙的眉头,弥漫着疲惫的双眼,透出—丝老态的下垂的嘴角,还有两鬓斑白的发丝,陈中发现自己这二十年来,从
未像这刻一样,将自己的父亲仔仔细细看得这般清楚。
殿门最终还是在陈昔的面前合上了。他在那最后的一霎,分明看见了陈中幽黑的眼中饱含着的挣扎和企盼。那企盼是
如此的深沉,甚至被层层地掩埋在绝望的后面,,有几分的凄厉,几分的惶然,仿佛狂风中一簇微弱的火苗,明明无
法延续,却又偏偏不甘地挣扎着,带着恶毒的怨恨,而转入下一个轮回。陈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与懊悔,却又庆
幸着陈中的拒绝召见,他实在无法与这样狂乱而平静的陈中相处,他已经是一个让人无法看透的大人了。
侍卫走上前,将手中的摺纸交到陈昔手中,他平静地接过,又抬头默默地看了看紧闭的殿门,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缓步离去。
坐在归家的软轿上,陈昔才慢慢地打开了那张纸。纸上的字不多,没头没尾的只有一首词:
弱柳染艳
茱萸遍黄
欲将沉醉换悲凉
殷勤理旧狂
离歌已断肠
陈昔慢慢地读过一遍,拢起双手把纸张揉戒一团,静静思量了一下,又将它展开,细细地再看过一遍,才—条一条地
把它撕碎,挑开轿帘,随着后抚的寒风把碎纸扬落在窗外,纸花纷飞,帘布落下,最终轿内只得一声叹息。
席婺回到寝宫,吩咐宫人们传午膳,陈中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入定一般的沉寂。席婺知道陈中不愿理他,便凑
了过去,抬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本是想让陈中注意到他,不想却被掌下嶙峋的骨头硌了手,心中暗道一声罢
了,席婺收轻了力道,只是晃了他一下,「中儿。」
陈中微微侧头,看见立于自己身后的席婺,淡然的表情居然没变,轻唤了一声:「皇上。」
席婺看他少见的低眉顺目,刹时龙心大悦,抓住他的手臂一提,将他揽入怀中,陈中也只是驯服地伏在席婺怀里,任
席婺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背。不愿打破这少有的祥和气氛,席婺耳语般地轻轻问道,「今天那群老顽固到你这儿来
,没惹你生气吧?」
陈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席婺轻笑,接着问道,「朕也听说他们没得着便宜,是不愿朕纳妃么?」
陈中静静的伏着,许久才低声回道:「是不愿。」
席婺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更是收柔了语气,「既然你不愿,朕便不纳。只要你在朕身边,别的人,朕谁都不要。
」
陈中闻言微微一怔,他不信席婺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暖心的甜言蜜语,他心里一阵惊悸
。难道皇上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立他为后的?
想起从前乘风台上的携手、清泽宫龙塌上的同眠……如果这些都是这个人的情意……如果这个人愿意真心实意的待他
,那,他是真的想歇上一歇了,恨一个人,真的……好累,好想歇上一歇,哪怕只是片刻……
陈中抬起手环上席婺的腰,试探般地轻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收紧。席婺的身子一颤,更是将他紧紧地抱住,恨不得
揉进身体里那般的力道。
全身都贴在席婺身上,轻轻地把脸埋在他的颈侧,陈中闭上双眼,顺便也掩去了其中无尽的悲哀和惆怅。
席婺趴在陈中背上,带着情事过后的懒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脸也在他披散的发上摩挲着。到动情处
,席婺情不自禁地又抱住了陈中的腰,用微硬的下身去顶陈中的臀,陈中今日似乎也柔顺得过分,竟然微拧腰身,与
席婺摩擦起来。几个来回,席婺便有些按耐不住,紧贴在陈中身上,用膝分开他的双腿,将自己埋入了他的体内。
陈中依旧紧咬着唇,不肯出声,但随着席婺的动作,他还是无可抑制地发出了短促的闷哼。这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甜
腻的单音,席婺是格外的喜欢,就好像是有一只滑腻的小手在他心尖上最痒的地方抓了一把,却又没落到实处,让人
更加痒得难耐。
事毕,席婺将陈中搂在怀中,两人全都浑身无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席婺才问道:「是有什么事情么?」
陈中眼睛半闭,似睡非睡,席婺见他不答,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腰,发现他果真全身肌肉松弛,好像还没有从方才的欢
爱中缓过神来,心下不免有些得意,又问道:「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陈中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睛,随即又阖上,用淡淡的语气拖着长腔回道:
「也没什么事……只是见皇上好兴致,总不能让我败了兴呀……」
席婺嗤笑一声:「皇后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
陈中格开横在腰上的手臂,「莫非皇上就好这一口,非得人黑口冷面的待见才舒坦?」
席婺硬是搂住他的腰,不让他躲开,「怎会。」见陈中只是软软地挣扎了两下便罢了势头,他收紧了手臂,把嘴凑到
陈中的耳边,轻声道:「若是心里头有什么话,不要藏着,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敢情皇上这天下管得还不过瘾,现在管到人心里头了。」陈中冷哼了一声,连眼睛也懒得睁开,「我爹头上的官帽
,不如给他去了吧。」
席婺的手微乎其微地顿了—下。
「这是为何?难道皇后是怪朕不曾为国丈谋个更好的位子?」
陈中猛然睁眼,似是在瞪他,「若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一品,那不谋也罢。」
席婺轻笑,接着问道:「那皇后究竟要朕如何?」
「我爹在朝为官这些年,已然得罪了不少人。此次我被封后,想必他更不会好过。不如皇上开恩,挑个山明水秀的地
方,把他使了去供个闲职,让他颐养天年吧。」
席婺冷冷一笑,心道果然如此。
松开环在陈中腰间的手臂,他拒绝道:「只是这般,皇后便要与家人分隔两地,日子久了,不免想念。还是罢了吧。
」
陈中心里一沉,但还是淡淡地开了口:「事到如今,同在祈新又如何?想他也未必愿意见我。」
「这就是皇后的不对了。」席婺扳起陈中的脸,「无论如何,陈大人都是中儿你的生身父亲,纵使你有万般不是,他
也还是你父亲。更何况陈大人他也并无怪罪之意,朕倒听说是皇后一时意气,不肯见陈大人啊。」
闻言陈中不禁在心里懊恼自己,这宫中有谁的一举一动能逃得过席婺的眼睛?
见陈中无话,席婺放柔了语气,「陈大人为人正直,为官清廉,若非万不得已,朕怎会放任这等国家栋梁闲居荒处?
再者,朕还要国丈大人帮朕管教皇后呢,若他不在,你还不得闹得这宫里乌烟瘴气?」
陈中不语,只是转过了身背对席婺。席婺见他不再说话,便也合了眼睛准备入睡。
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平稳,陈中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淡,只是那双半睁的漆黑双眼中,依旧透出了无尽的怅然……
这日,陈中闲来无事,命人在御花园中摆了卧榻,难得地出了门来晒晒太阳。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有人在不远处喧哗,直到他的近侍尖叫了一声,陈中方才睁开眼向着那边看去。
一位青年男子缓缓走近,见了陈中,他面带讽刺的笑容停住了脚步。
「大胆!见了皇后还不下跪!」陈中的近侍捂着被打的脸,躲在陈中身后狐假虎威地喊道。
陈中侧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闭嘴。」
眼前的华服公子冷哼一声,「笑话!身为男子,却位居皇后,你不但不以此为耻,竟然还如此招摇,难道你藏身深宫
,听不到朱墙外天下人的耻笑么?」
陈中抬了抬手,示意近侍扶他起来,那近侍赶忙扶住他的肩臂,助他坐正。那公子见状,更是鄙夷,连嗤笑也省了,
直接撇过脸去。
陈中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昂首傲然一笑,「我乃当朝左丞之子,德贵妃之兄,至于名字,你不必知道。」
陈中颔首敛眉,语气依旧是淡淡的,「纨裤子弟的自介方式,果然都是如出一辙,先是搬出老爹的名号,再搬出同胞
的名号。如若本人有些名气,多半也是臭名远扬。」
那公子面上一红,随即瞪起了眼睛,「那又如问?总比身为男子却顶着女人的名号来得要好!谁不知道你那二品的官
帽是做了女人才换来的!」
陈中眯起眼睛,沉声问身后的近侍,「若男子擅闯后宫,当处何刑?」
「回娘娘,若男子擅闯禁K地,唐突后宫……」近侍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当处宫刑。」
陈中点点头,表示对此刑罚表示满意。近侍尖声叫道:「来人哪!」
那人听至此,已经慌了神,「你敢!这里是御花园,你……你也不是女眷,你眼里……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陈中斜挑眼色,抬袖掩口轻笑,「我虽不是女眷,却是皇后。既然身为皇后,那我在的地方,就是后宫。」
身着紫衣的老宫人匆匆赶来,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陈中脚下。陈中下巴轻扬,指向一旁被绑在树上的人,「就是他
。」
老宫人一言不发,起身便走向那人。陈中喊道:「慢着!那阳物割下之后,通常都要如何处置?」
老宫人躬身答道:「回娘娘,这物通常是割下之后,洗净过油,而后用油纸包好存放。等人百年之后,将它取出,缝
拼在身上,在阴间落个也算囫囵整身。」
闻言陈中点头,而后吩咐道,「这人的割下之后,直接拿去喂狗。」
「是。」老宫人再是躬身一揖,才回身走向那人。
见这紫衣宫人向着自己而来,那公子吓得大叫:「你你你……你滥用私刑,目无国法……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小鬼,
难道就不怕遭报应么!」
陈中不理会那些刺耳的叫骂,只是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怪物,你不得好死!你下了阴曹地府也……啊啊——!」
一声惨叫落下,陈中缓缓起身,「莫忘了把那东西拿去喂狗。」
「是。」
冷眼看着侍卫们七手八脚解开那已经昏死过去的人身上的绳子,陈中掩口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宫。
席婺推开手边的奏章,双手抵在桌边,想要平复一下心情,却越想越觉得可气,伸手拿过茶杯,揭开盖轻抿一口,可
巧这茶水也是个温凉不等的,他大力地摔了杯子,阴郁地盯着问声而来的樊平。樊平看看地上瓷杯的碎片,眼神微横
,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便会意,跪在那一滩水渍前,用手拢着碎片。席婺冷冷地看了一阵,一撩衣摆,大步向外走去
。樊平扫了一眼一边偷看皇上离去的背影,一边哆哆嗦嗉收拾残局的小太监,慢悠悠地喝斥道:「收拾好了就下去,
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奴才。皇上的事,哪是你打听得的?」
席婺不理会一路上太监的高叫,向着寝宫快步走去,刚走过中门,他便看见陈中一身白衣笼袖站在宫门外,像是个正
在等待丈夫归家的新媳妇般讨喜,席婺心中的怒气竟奇迹般地少了大半。他放慢了步子,跨过门槛,陈中跟在他身后
,取杯倒茶,双手奉上。席婺盯着他看了许久,也不见陈中的神色中有一丝的心虚或慌张,末了他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将茶水接过,「中儿,朕知你心中不快,可你拿旁人撒撒气倒也罢了,怎么偏偏挑上左相家中长子?」
陈中冷冷道,「旁人?旁人不曾污我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我不惩戒他,难道还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不成?」
席婺蹙起眉头,「惩戒也不必如此厚狠,伤几个他身边的人,他若有些分寸,便也是会往心里去的。」
陈中抬眼看着席婺,「就算是他身边的奴才,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了这种主子害他们受累,我问心有愧。」
见他说一句陈中顶一句,说了半天二人也说不到一处,席婺有些上火:「奴才与主子谁人命贵,他们心中也是有思量
的,纵使要奴才去死,他们也要感恩戴德,不为主子效命的奴才,要来何用!他就这样被你断了后,他可是长子,左
相岂能善罢甘休?」
陈中速地起身,「英雄不问出身,用人不拘俗见,命贵命贱也不由人。谁敢说虎父一定无犬子,野狗就生不出狼崽来
?纵是长子又如何,不学无术,靠着老子妹妹横行霸道,还不许我管教了?」
「管教?朕的臣子,何时轮到你管教了?」席婺长袖一甩,站起了身,「今晚你就不要睡了,好好想想你自己的本分
!」
本分?陈中望著席婺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
我一直都守着我的本分,可是你放过我了么?
门外太监尖细的高叫一声盖过一声,让德妃乱了分寸,她匆匆地起身拢发抻衣,恭敬地跪倒在宫门口,「臣妾见过皇
上。」
席婺冷冷地看着她的发顶,却在下一瞬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他和蔼地躬身,伸手托住德妃的手臂,「爱妃不必如此多
礼,起来吧。」
德妃起身,螓首微垂静静地站在席婺身边,席蝥不语,她也不敢言语,屋中不自在的沉闷让人僵硬,连二人轻轻的呼
吸都仿佛是震耳的雷声,一遍一遍地敲打在德妃忐忑的心上。
许久,席婺淡淡地开口,「朕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来看看爱妃和皇儿。」
德妃闻言,立刻如大赦般退开了一步,向着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去叫奶妈把鸿儿抱出来。」
宫女屈膝一福,转身进了内殿,沉默随即又将僵立的两人包围,德妃感到自己冰凉的双手已经冒出了冷汗。
一阵紧凑的脚步声响起,席婺侧身看向来人。奶妈福身,将怀中的小皇子递上,席婺静静地看了一阵,突然伸出手去
摸孩子的头顶。孩子不太认生,但也确实不认识他,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孩子举起了小手轻轻地碰了
碰席婺的脸。
席婺身子一僵。
奶妈看席婺脸色有变,赶紧弯腰想将小皇子放在地上,磕头谢罪。席婺却一抬手,「不碍事。」奶妈闻言赶紧又直起
了身子,然后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小步,孩子的手离开了席婺的脸,直直地停在了半空中。
席婺扫了一眼那肉乎乎的小手,慢慢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那小手也向前探了探,又摸上了他的脸。嫩嫩的,滑滑的,
还带着些温热的奶香,很温暖的感觉。孩子上摸下摸,席婺也配合地轻轻偏了偏脸,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席婺
心间—紧,面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和小皇子戏耍了一阵,席婺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是传晚膳的时间了。席婺本想就在这里传膳,一转头却
对上了德妃从睫毛下偷偷打量他的目光。心下一阵烦躁,席婺匆匆起身,对着门外的太监道:「摆驾御书房!」
门外的太监扬声重复着皇上的旨意,一声一声传得极远,回声此起彼伏,在暗沉的天色下,竟让人莫名地感到一种悲
凉。
席婺静静地看着德妃与鸿儿,半晌也只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宫门。
陈中再恼,也不至于对一介女流做出什么吧。
回到御书房,一个人对着堆积在案边的奏章默默地用过了晚膳,席婺起身踱到门边,外面的天色几乎已经黑透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