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里有些闲置不用的屏风桌椅等家具,慕青将七个箱子全部搬进来在中间空地上码放整齐,然后寻了把椅子坐着稍
事休息。
刚刚才坐下,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跟着一个低柔的声音道:“周管事,东西都收到这里来了么?”
是芳铭。
周管事应道:“是的,铭爷您放心,我叫人收的很仔细,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芳铭道:“让您费心了,多谢。只是有些东西不是这一行的人不清楚,我还是自己来清点一下为好。”
周管事无奈道:“那好,您忙着,我有事先下去了,您要有什么事只管差人吩咐一声。”
“好的,您慢走。”
门口白影一闪,芳铭走了进来。
慕青迎了上去,低着头道:“铭爷。”
他感到芳铭的视线投注到自己脸上,听到他说:“你一个人收拾了这么多东西?辛苦你了。”
他答道:“铭爷言重了,这是小的应该做的,而且刚才有另一个人帮着一起收拾的。”
芳铭到墙边打开箱子一一看过,末了笑道:“收拾的不错,看得出来很用心。”
慕青躬身应道:“谢铭爷夸奖。铭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先下去了。”
芳铭点点头,慕青正要出门,又被他叫住,“且慢。”
慕青转过身来,看着芳铭走到自己跟前,听他说:“你脸上沾了好些黑灰。”
慕青心中顿时紧张起来,难道芳铭看出了什么?他摸了摸脸,支唔道:“可能刚才干活蹭到墙灰了,小的这就回去把
脸洗干净。”
芳铭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素巾递了过来,温言道:“先擦一下吧,省得出去被人看了笑话。”
慕青只得接了过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然后呐呐道:“脏的不像样了,小的等下洗干净了还给铭爷。”
芳铭微微一笑:“只是一块手巾,不值什么,你留着用也行,扔了也罢。”
慕青终于将那块污迹斑斑的手巾纳入袖中,然后向芳铭弯腰行了个礼,“多谢铭爷。小的先行告退。”然后向门边走
去。
快到门口时,慕青终于还是忍不住,侧头低声道:“铭爷,有些人不值得你托付的,莫要耽误了自己。”
眼角余光只来得及见到芳铭突然变了脸色,他已经迈步出了库房。
慕青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有可能冒犯触怒芳铭,甚至因此给自己惹来祸端,但他却不后悔说出来,看着那双同样温润如
水的清透眼眸,这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最初听了商雪如的描述后,芳铭在他心目中基本是个自甘轻贱以色侍人的不良形象,再加上对济沧海的敌意与反感,
于是不可避免地对芳铭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如今他发现自己还是犯了武断臆想的错误,只是这短短一个意外见面,就令他对芳铭的轻忽不屑彻底烟消云散,取而
代之的只有怜悯与惋惜。
回去后慕青自然不可能真的把脸洗干净,反而又补了点泥灰抹得均匀自然了些,不过倒是把被他擦脏了的手巾细细洗
了晾起来。
他前些天劈的柴已经堆满了柴房,足够再烧五天的,今天也没有新的木料拉进来。难得偷到半日闲,他在檐下坐下来
,靠着柱子眯着眼睛晒太阳。
看着绳子上晾晒的在风中轻扬的白绢,慕青自然想起刚才与芳铭相遇的情形,再自然而然想起卿尘来。
将近半个月未见了,不知道他是否一切安好?是否也如自己此时这般挂念着他?
看来太闲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思念太折磨人。
老王头打着酒嗝来了,看了慕青一会儿,挤眉弄眼道:“木老弟,你对着一块帕子发什么呆,艳福不浅嘛!跟大哥说
说,那小姐长什么模样?”
所幸慕青脸皮粗黑,看不出有何异样,他正色道:“王大哥你别打趣小弟我了,我一个穷光蛋,哪会有小姐送这个给
我。”
老王头打着哈哈道:“敢收还不敢承认么?脸皮也忒薄了些!得了,你继续对着帕子美吧,老子困觉去。”说完打着
哈欠摇摇晃晃走开了。
慕青哭笑不得。
59 番外 春逝(上)
一夜未眠,辗转中窗外晨曦微现。
起身漱洗后出了房,厅里静悄悄的,可以隐约听到厢房中此起彼伏的小小呼噜声。春眠不觉晓,小家伙们尚自好梦正
酣。
虽说订的规矩是卯时晨练,但他们正是贪睡长身体的时候,就让他们多偷一次懒吧。在我似他们这般大时,若得不必
撑着惺忪睡眼在天未明时就起身练功,是比因为武艺进晋迅速得到紫澜叔叔的夸赞还要开心的事。
到了院中,还是毫不意外地看到慕青正拿着一柄铁剑奋力挥舞。
淡薄的晨光中,少年额上沁着一层亮闪闪的汗水,浓黑的眉头微微蹙起,紧抿的嘴唇透出一丝不苟的坚持与专注。
片刻后,慕青察觉到我的出现,立即收了剑势迎上前来,本来严肃认真的小脸上也绽开了一抹笑颜,“师父,你起来
啦。”
十二岁的半大少年,个头已经超过了我的肩膀,身形虽然削瘦,但却丝毫不显纤弱。
我点点头,“慕青,这套剑法你已经练得有六成火候了,只是无论你再如何刻苦勤练,却难以更进一步,你知道是什
么原因吗?”
少年仰头看着我,浅麦色的皮肤渐渐透出些许羞惭的红晕,低了头小声道:“徒儿愚钝,让师父失望了。”
我抬手摸了摸他汗湿的头顶——以他的身高,如今再做这个动作已经不如原来那般随意了,“不,你很聪明,不过短
短四年时间就练到这个程度已经十分难得了,比为师当年进度还要快上一分。”
慕青猛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道:“真的么?”
我反问道:“师父有骗你的必要么?”
少年摸着后脑勺欢喜不已,又略有些不好意思,眸子黑亮如墨,呵呵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样的他看起来
才有了与年纪相符的单纯与天真,而不像大多数时候那样绷着脸装成小大人一般。
我正色道:“只是,这套剑法名为阙衡,讲究平和冲淡圆融自如,剑随意动心境淡然才会发挥它最大的效力,如果你
一味发了狠将剑势出得凌厉狠决,那就欲速而不达,失了剑法奥意而难以更上一层楼了。”
慕青眼中一亮,脸上再次露出惭愧之色,继而恭恭敬敬抱拳朝我下拜,“多谢师父点拨,徒儿记住了。”
见他如此,我十分欣慰。
四年前亲眼目睹满门被灭父母惨死,曾经是这孩子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与噩梦,总觉得是自己太弱小太无用才拖累了
双亲,不仅自怨自艾落落寡欢,练起武来也比他的师弟妹们都要刻苦坚韧许多,从不叫苦叫累,每天除了完成我布置
的练功任务,自己还会单独加练,强度大到近乎于自虐。
四年过去,在我潜移墨化的影响与开导下,慕青对当年家门惨变已经看淡许多,只是心底依然还有些放不开,否则以
他的天分和勤奋,武艺进晋是可以更快一些的。
我温言道:“慕青,你有想过长大以后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少年抿着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尚显单薄的胸膛挺起来,无比认真道:“我希望,尽快长得和师父一样高,武功练得
像师父一样厉害,能够早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师父为徒儿感到骄傲。”
一片孩子气的憧憬,和我一样高、像我一样厉害也没有什么出奇,以慕青的资质迟早有一日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
他这个愿望不再像四年前那般带着仇恨与哀怨的晦黯色彩了,在我看来,这实在是个可喜的变化。
于是我欣然一笑,“很好,我拭目以待。”
慕青睁大眼睛,目光瞬间变得格外明亮,有些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我意识到这个笑容对于慕青而言有些意外,近日来因为心情不佳,我一直有些恹恹的,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几个
小徒弟年纪尚小,心思比较单纯些,并未察觉到有何异常,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未能逃过慕青的眼睛。
我有些欠然地对他又笑了笑,又道:“师父有事要出门几天,最多五日就会回来。你带着容若他们在家好好练功,不
要随便跑出去玩闹生事。”
慕青重重点一下头,“知道了,师父放心去吧,我一定管好他们。”
顿了顿又有些磕磕绊绊地小声道:“师父,你若是有什么心事,不要一个人闷着,说出来会舒服一些。”
末了又补充一句,“这是你教我的。”
我心中一暖,同时又泛出一股酸涩之意,拍拍他肩膀道:“谢谢,师父没什么事,你们保重自己,不让师父担心就好
。好了,你回屋歇着吧,师父走了,他们几个也该起身了。”
说罢,我径自出了院门。
有这个大徒弟在,我出行时总是会放心许多。
折向小巷前行时,眼角余光看到慕青仍然站在院中,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有不舍,有疑惑,有担忧。
这个孩子的眼睛,一眼望过来,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不想暴露更多的心绪,我加快了脚下步伐。
两日后,我来到望郡。
春光融融,桃红柳绿,拂在面上的轻风软如情人温柔的手。
路遇许多人成群结队朝西北方向行去,个个一脸兴奋新奇眉飞色舞的模样,热烈地讨论着今日即将举行的轰动整个武
林的济商联姻。
我随着人流慢慢前行。
济氏主宅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彩色礼花漫天飞舞,好似下着一场瑰丽的花瓣雨。
他站在阶前,着一袭红黑交错的修身吉服,俊朗轩昂;噙着淡淡笑意与宾朋寒暄叙话,大气从容。
人山人海中,我静静地远望着他,虽然年纪尚轻,沉稳如山又挥洒自如的气度却令人倾倒叹服。
从五年前第一日相识开始,他就是这般令我沉迷。
突然鞭炮齐鸣乐声大作,街上密集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一队乐师吹奏着欢快的曲调喜气洋洋在前开道,后面跟
着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
到得济府大门前,花轿停住,眉开眼笑的喜娘上前挑开轿帘,扶出头顶喜帕、凤冠霞帔的新娘,然后在一片欢呼声中
引着新娘款款步入门内。
行到阶下,喜娘将新娘的左手交到他右手中,两手相握的瞬间,我的心口犹如受了一记重拳般猛然一痛,瞬间几乎站
立不稳。
这时,一阵春风拂过,将新娘头顶的红绸喜帕吹得掀起来,继而如一片红云般随着风势辗转飘飞。
喧闹的围观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不负众望,新娘明媚无双恍若天人,令满场的缤纷色彩失却所有颜色。
不愧是与秋水齐名的绝色佳人,又有显赫出众的家世背景,能够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应该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梦想吧。
然而,喜帕在拜堂前就提前离头并非吉兆,连久经考验的喜娘一时间也有些错愕,不知如何应对。
出人意料的是,新娘并无一丝慌乱无措,也全不理会周遭人群的窃窃议论,只是落落大方地微仰着头凝望与她牵手的
男子,目光中盛满殷殷渴盼与爱慕,唇边绽放出一抹娇羞无限的醉人浅笑。
他与她相视一瞬,然后在喜帕触地前一刹俯身将它从容拈在手中,再轻轻盖回她头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佳偶天成”等等美好祝辞响彻
云霄。
接着,笑逐颜开的人群簇拥着一对新人进入大堂。
我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渐渐有些模糊,大脑仿佛被抽空一般,浑身被春日暖阳晒出了一层汗,手脚却冷得僵直。
我慢慢转过身,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艰难前行。
其实我不该来此的,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但我忍不住还是来了。
我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为了让自己认清现实,为了让自己彻底绝望,在自己已经流血的心脏上插上最后致命
的一刀么?
不得不承认,我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可悲,可怜,可笑。
……
这是一个无月亦无星的夜晚,我躺在溪边草地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仰望黑沉寂寥的苍穹。
我不知道自己之前喝了多少酒,或许只是浅浅三杯,或许是满满三坛。有些醺醺然的浅醉,却又似乎醉得一塌糊涂,
连今昔何昔都想不起来。
这样最好,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可能就将今天的事情遗忘个干净,然后就可以没事人一般离开这里返回清平镇了。
头顶光线突然又黑了一层,有人停在身边静静俯视着我。
我缓缓闭上眼睛,后悔自己为何白天没有直接离开望郡。
片刻后,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我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揽入一个宽厚的胸膛。
我懒得挣扎,也无力动弹,任由他从身后紧紧圈着我的腰,将下巴抵在我肩颈处,贴着我的脸颊轻轻摩娑。
“对不起。”
他低低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带着深切的愧疚与自责。
“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若留在这里,对不起的人就不是我了。”
我淡淡开了口,有些佩服自己此时还能这般镇定地说出这番话来。
春夜寒凛,他的怀抱仍是那么温暖宽广,可我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他有些急了,握住我的肩膀,扳正我的身子让我与他面对,“尘,你还在怨我是不是?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即便
我娶了她,但我爱的依然是你!唯独只有你!”
我睁开眼睛,对上他深遂如穹的眸子,轻轻一笑,道:“我知道,谢谢你如此爱我。可是,既然你娶了妻,从今以后
你爱的人就应该是她了。”
尽管言不由衷,可我只能这样说,我不想像个弃妇一般和他哭闹纠缠或争执吵闹,丢掉自己最后一分可怜的尊严。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纠结的微光,抓着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尘,你别这样说,我的心都要裂开了。难道你不知道
么,除了你,我济沧海这辈子绝不会再爱第二个人……”
“不必再说了,你回去吧,莫要让新娘久等。从今以后,忘了我吧,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令你为难了。”我打断
他,然后坐直身体,轻轻将手抽回。
你的心很痛,难道我会比你好受一分么?
彼此间山盟海誓不知许过多少,你的爱我从不怀疑,你不得已的苦衷我比谁都清楚。
但是,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累了,实在有些累了。
不过,即便不能如约相守终生,我也真心感谢你与我倾心相爱过一场,让我深切领会过情之甘甜与美妙。
好聚好散吧!我想,有了这份记忆,后半生我应该不会太过孤单寂寞。
他神情一僵,旋即恼恨地将我重新拉入怀中,力道大得根本不容许我反抗,紧跟着俯身噙住了我的唇,一边用力地厮
磨吮吸,一边含糊地呢喃:“尘,我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你……别离开我……你来到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说明你也
是舍不得我的,对不对……尘,以后,我们还在一起,像原来一样,好么……”
他说着渐渐松开了禁锢我的双臂,左手顺着我微敞的前襟探了进来,在我胸前腰侧灵活熟稔地游走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