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人推了开。两人似是早已知道,连头也未抬。谢鉴饮了那残酒,又倒了一杯。钟观宪跨了进来,哼了一声道:“唱歌喝酒的,好开心么。”又转向令狐青道:“跟我走罢。”令狐青坐着不动,脸色却渐渐白了。南齐云仍是陪在钟观宪一旁,也不说话。钟观宪不耐烦道:“你到底走不走。”令狐青颤抖着站起身来,却是说什么也迈不出步去。谢鉴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残酒瓷片溅了满地。谢鉴颤声道:“你放过他罢。”脸上已是血色全无。钟观宪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伸手去拉令狐青。
忽听园内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是谁要带他走。”玄影一闪,令狐青身前已多了一人,神如冰玉,剑似春水,正是杨执柔。谢鉴喜道:“执柔兄!”钟观宪脸色一变,道:“你是什么人。”杨执柔冷冷道:“我是什么人与你何干,你从这园子里出去便已够了。”钟观宪咬了咬牙,似乎要走,又似乎不甘心。
忽又听一个声音不冷不热的道:“是谁不让他走。”房中诸人从未听过这声音,脸色却一齐变了。
来人是个女子,她容貌不丑,却算不得美貌,装束尤为奇特,非苗非夷,更不是中原人打扮。头发如男子的一般随意束在脑后。那女子进了房来,略略扫了房中人几眼,目光过处,竟连杨执柔的剑也失了光彩。那女子对令狐青道:“走罢。”令狐青终是不敢抗拒,乖乖走到她身边。那女子带着令狐青走到房门处,又转身对钟、南二人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神色里却似有嫌恶之意。两人忙跟着她走了。
谢鉴抢到门边,眼睁睁的看着四人坐上钟家的马车走了,一颗心犹如被人生生剜了出来,便要去追那马车。杨执柔按住他肩,沉声道:“鉴弟,你要做什么。”谢鉴挣着道:“他们把青儿带走了,你没瞧见么?!”杨执柔道:“你适才怎不阻止。”谢鉴愣了一下,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人抽了去,无力道:“她……我虽不识得她,却知道若违了她的意思,便……”却说不下去。杨执柔叹道:“你既知道,还去追那马车做什么。”谢鉴颤声道:“可……可她如此待青儿,我怎能……”咬了咬牙,道:“执柔兄,你别拦我。”便要追出去。
杨执柔却也不拦,只是冷道:“我识得她。”谢鉴一惊,道:“执柔兄……”杨执柔长叹一声,道:“她……她便是……必栗书鱼。”谢鉴听得此言,已是一跤坐倒在地上。杨执柔流泪道:“鉴弟,我本是则天大圣皇帝朝中的堂堂宰相,只因名字取得别致了些,便给她强拉来作了江湖侠客,想我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禁得起……”谢鉴泪流满面道:“执柔兄,你……你竟比青儿还苦命许多……”
言罢,两人抱头痛哭,半宿过去,竟连天破晓也不知。
注:杨执柔:武则天母亲杨氏之族人,曾任宰相,因劝谏女皇帝纳男宠一事而遭罢免,后不详。(说不定仗剑走江湖去了)
十九,还君明珠
南齐云回到自己家中时,已是深夜。房中的大丫头几次请他就寝,他只是不理,在书房里对着一卷书沉吟了半晌,令人去寻管家来。那管家南礼立时便到了,看他样貌,是五十岁上下极精明利落的人。南齐云头也不抬的道:“都准备好了么。明日取一样眠卿的衣饰作信物,将谢鉴引得远些,我便陪道长去莫愁园里捉妖。”
南礼答应一声,却只是立着不动。南齐云微皱了下眉,道:“怎么了。”南礼小心的道:“公子爷,花雪楼刚派了人来,说是眠卿姑娘被人劫走了。”南齐云“哼”了一声,道:“早知那些人没用。”眉头皱了起来,却又缓缓舒开,淡淡道:“不妨,我只不想谢鉴知道是我做的此事,如今弄假成真,谢鉴只会为眠卿之事在外耽得更久,下手倒方便许多。”
南礼道:“公子爷若只想避谢公子一人的耳目,何不寻几人请他饮宴,着实将谢公子灌醉了,纵将那狐狸剥皮他也不知的。公子爷也不须露面,日后有甚纠葛,也与南家无干。”南齐云道:“谢鉴知道眠卿出事,又同那狐妖打得火热,哪里会有外出饮酒的兴致,多半不会来。”又微笑道:“如今的做法,怎样也仍是与南家无干。得病的是钟观宪,不是我南家人,懂了么。”南礼欠欠身道:“老奴懂了。”南齐云点头道:“情形既有变,明日也不必急着动手,看看再说罢。”
南礼应了一声“是”,便要退下。南齐云却又叫住他,问道:“爹爹回来还有多少时日?”南礼道:“老爷还有一月有余便要返京了。”南齐云想了想,道:“东门外灞桥那处的院子,叫人打扫出来罢。”南礼答应着去了。
南齐云既将事情都安排下了,便觉身上多出些倦意来,自回卧房去洗漱。经过东跨院时,隐隐听得客居的谢家兄弟在房内争执些什么。南齐云微微一怔,便站住了脚,静静的听着。
便听谢柳急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了,明日五哥若再拿不出主意来,我自己打进花雪楼去。”谢枫劝道:“你难道又什么好主意,什么‘打进花雪楼’,这种傻话也说得出来。五哥在长安住了这许多时候,总不至一点法子没有,还是耐心等着罢。”谢柳气道:“你和五哥一样,左右不过是要我等等等。如今到了这份上,我还等什么,等着喝钟观宪的喜酒么?”
南齐云这才知道谢柳原也对眠卿有意,却也不放在心上,也不再去听那兄弟二人争吵些什么,径自回了房去。
次日清晨,谢鉴正睡着时,忽被“咣咣”的捶门声惊了起来,那声音里又夹杂着叫喊,细细听去,叫的是“谢鉴,你给我出来!”正是谢柳的声音。谢鉴心知他必是为眠卿之事来的,谢柳从不敢直呼自己名字,现今如此,想来当真已是急得不行,不由好笑。想起令狐青还睡着,又不由微微有些恼。
低头去看时,令狐青却尚未被吵醒,嘴唇含含糊糊的张合,小燕儿般的低喃。朦胧地听到敲门声,也只在梦中微皱了下细细的眉。谢鉴轻悄的将薄被拉上来,遮住令狐青的耳朵,便忙穿了衣服去开门。
刚刚打开园门,谢柳便闯了进来,瞪着谢鉴道:“谢鉴,我问你,眠卿姑娘的事你到底拿出个主意来没有。我已经等着闹她和钟观宪的洞房了,你要不要同去。”谢鉴悠然道:“我正要去告诉你,眠卿现下正在城外的一处住着。你既然要去钟家,那就算了。”说罢作势要回身关门。谢柳愣了一下,面上刚现出狂喜之色,便见谢鉴要关门,忙扒住门边,急道:“五哥,五哥!”
谢鉴心里暗笑,面上却冷哼一声,道:“你现在认得我是你五哥了。”谢柳脸上一红,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五哥向来最大度,一定不会同我计较这些小事。”谢鉴笑了一笑,道:“罢了,我带你去。这事也不是我做的。”便带他往杨执柔的住处去,一路给他讲了杨执柔相救之事。两人心中俱是欢喜,竟没留意身后有人悄悄跟着。
杨执柔的旧居是灞桥外一处山水幽美之地,四围虽极僻静,谢鉴仍是不敢说出眠卿的名字,只轻扣了几下门环,低唤道:“执柔兄在么。”过了许久,那门才微开了一线,见是谢鉴,便开了一人大小的缝隙。两人刚进来,门又急急的严闭了。开门之人果真是眠卿。谢鉴看她,风致虽仍是妩媚娟好,却添了几分憔悴。
眠卿将两人让进房内坐下,道:“公子怎会知道我在这里。”眉头似愁非愁的颦着。谢柳又是欢喜又是怜惜,想抚慰她几句,却是插不上话。谢鉴道:“是执柔兄托我来照顾你。闲话且放一放,现下钟家定在四处寻你,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眠卿却不答他,只颊上微红道:“杨……杨大哥昨夜出去,一直未曾回来,公子可知道他……他去哪里了。”谢柳看她神情,如遭了当头一棒,心里顿时凉了。谢鉴也是心下了然,微叹道:“执柔兄昨日已同杨大嫂出城去了,他没有告诉你么。”
眠卿听得“杨大嫂”三字,登时愣住了,颤声道:“他……他已……”若房中只有谢鉴一人,她此刻已哭了出来。谢鉴叹道:“看也知道执柔兄不是繁华场中人,今后怕是不会再回这长安城了。你若无处可去,便同我回洛阳罢。”眠卿低头思量片刻,轻道:“公子能否容我几日,若杨大哥五日内仍不回来,我便随公子去洛阳。”
谢鉴同眠卿相识久了,知道她的性情,拿定了主意,不是容易更改的。无奈道:“也好,我五日后再来看你。”又叮嘱她小心,便带着谢柳告辞。
出了房时,谢柳垂着头一语不发,谢鉴也是无心多言,兄弟二人默然行了一路,到了城中岔路出处,两人也是无言分道。
谢鉴站在园外看着那竹门,实在不知该怎样去向令狐青开口,在门前那乌桕树下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只是不敢进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园门忽然自己开了,谢鉴抬头去看,却是令狐青开了门出来。令狐青奇道:“公子在这里站了大半个时辰了。为什么不进来。”谢鉴苦笑了下,说不出话来。令狐青看他神情,已是猜到了,慢慢垂下了头去。
谢鉴心下歉疚,道:“青儿……”令狐青却抬起头来,柔顺的道:“公子若还有事,就多留些日子好了。只要是同公子一起,在哪里我都开心。”谢鉴见他眉睫已是微微水湿,却硬装作无事人一般,心里不由发疼,抱了他入怀,轻道:“乖青儿。”这次却不敢再许诺什么。令狐青已是忍耐不住,在他怀里大哭。谢鉴抬起他脸来,轻轻刮他鼻子,强笑道:“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青儿耍赖皮么。”替令狐青擦了泪水,便抱了他进房去。令狐青让他抱着,却一直拿袖子遮住了眼睛。
二十,楼头残梦
自那日回来,谢鉴知道令狐青心里难过,想尽了法子逗他开心。令狐青心中郁郁,谢鉴同他玩笑时,他却总是作出一副欢喜的样子。他天性纯善,本就不擅作伪,谢鉴怎会看不出,却也不说破,在心里暗暗叹气。只盼五日之期早些到,好同令狐青回洛阳去。
两人虽觉时日漫长,五天究竟甚短,不觉已是第六日早晨。谢鉴早早起来,唤醒了令狐青,柔声道:“青儿,我到眠卿那里去,你好好待着。”令狐青本是睡眼惺忪的看着他,听到这话,睁大了眼睛,企盼道:“公子回来之后,我们就能去洛阳了么。”谢鉴看他满眼的渴望,心疼道:“那是自然,我回来后,就立刻同青儿回洛阳。”令狐青满脸欢容道:“公子说真的。”谢鉴咬了咬牙,道:“真的。今日只要我不死,说什么也要带青儿回去。”
令狐青点点头,安稳的躺回枕上。谢鉴替他掖了掖被角,在他脸颊上轻柔的亲了亲,又轻声叮嘱了他几句,便出门去了。
到城外杨执柔的旧居时,须路过花雪楼。谢鉴走到那处时,忽听得锣鼓管弦声响,细细听去,声音里夹着唢呐,竟是喜乐。谢鉴心中初未在意,再近些时,却见一乘大红花轿停在花雪楼前。一队乐手正在楼前吹吹打打,又有几人用竹竿挑起长长的红鞭炮来,点着了那芯子,鞭炮噼噼啪啪的炸起来,好生热闹。
谢鉴一时惊得呆了,好久回过神来,又想到这出嫁之人未必便是眠卿,当下定了定神,见一旁有个识得的小鬟,便去问她。那小鬟提了一只花篮,正撒着花纸,面上却殊无喜色。见谢鉴问起,愁眉苦脸的道:“眠卿姐姐给追了回来,钟家这便要抬了她去。”谢鉴只觉一道狂雷当头劈了下来,呆呆的愣在当地,已是话也说不出来。
谢鉴茫然抬头往眠卿房中望去,恰好见眠卿从楼上将窗子略推开些来,她身上并未着喜服,只是寻常的一身绿衫绿裙。谢鉴距她颇远,看不清她脸上神情,也不知她为何要开窗子。他忽然想到一事,心里已是凉了。再抬头看时,眠卿已突然将窗子全推了开,纵身跳了下去。
谢鉴看那绿影在空中掠了过去,闭了眼不忍再看。只听得人群本是欢欢喜喜的喧闹,忽然便静了下来,有几人不知出了事情,仍在大笑,那笑声说不出的刺耳分明。便有女人的惊声尖叫传过来,接着又有哭声响了起来,那喜乐也停了。已是乱成了一团。谢鉴转过身去,摇摇晃晃的走回去,只觉魂魄已冷了一半。
谢鉴心神倦极,一路全无神采的回莫愁园,只想快快带着令狐青离开这是非伤心之地。进了园看时,令狐青却不在房内。谢鉴心中奇怪,到花木丛中微哑着嗓子唤了几声“青儿”,却不见丝毫回应。只西风将一些残花浮浮沉沉的带过他面前去。谢鉴怏怏的立了一会儿,回房去了。
谢鉴不知令狐青为何自行外出,只盼着他快些回来。天渐渐黑了,他也不点灯烛,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园门处,偶有风低垂柳,花影动摇,总是惊出谢鉴一层汗来。他心里忽隐隐约约的记起一事,却不敢细想,只盼南齐云从前那句“谢兄既不肯,我也不便强求”不是假话。挨到半夜时,谢鉴实在忍耐不住,跳起来出去找寻令狐青。他游魂一般在城中四处走了一夜,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天亮时回来,竟影影绰绰的看见园门前伏着一抹小小的黑影。谢鉴心中喜极,抢上去伸手抱它,那小东西却“喵”的一声极迅速的逃了开去,却是只猫。谢鉴在当地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又过了几日,谢鉴已将长安城每处藏得下一只狐狸的地方都细细寻过一遍,却仍是未见令狐青半点踪迹。他明知九成是找不到那只乖巧的小狐狸,却实在不知自己若不去找他,又能做些什么。谢鉴这几日过得实是比一世还长些。
一日清早,谢鉴自外面寻了令狐青一夜,倦倦的回来,忽见房内桌上多了一份柬帖并一只包裹。谢鉴心中疑惑,拿起那柬帖看时,竟是钟家的请柬,说什么观宪痊愈,全仗谢公子恩德,故略备薄酒,万望赏光云云。谢鉴一时手都冷了,心头痛极怒极,将那请柬揉成一团远远掷了,还不解气,又抓起那包裹往窗外扔去。不想窗子未开,那包裹撞在窗格上,又弹落在地。包裹上的布扣本就系得随意,此时便散开了,露出一件斗篷来,镶帽的赫然便是雪样的狐皮。
二十一,绿窗倦临
移得绿杨栽后院,学舞宫腰,二月青犹短。不比灞陵多送远,残丝乱絮东西岸。 几叶小眉寒不展,莫唱阳关,真个肠先断。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
灞桥柳多,多是流离漂泊之身;灞陵人多,多是离别伤怀之客。这灞桥风物,原本极是秀美,可惜来往此地之人,多是征人过客,能有几个留意这熏风轻暖,花落蝶飞的景致。只那柳岸下起了一座小院,青瓦白墙,月洞花苑,内中疏香闲草,方不负了这春景如醉。
晌午时分,正是游人最少之时。一辆马车却停在那院门前,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婢提了一只食盒轻巧的走下来,进了小院去。看她辨路识门,似乎并不十分熟悉。小婢进了那摆设得素洁干净的卧房,却不急着将食盒放下,先向床帐内探了几眼,那帐中竟睡着一只极小的白狐。那小婢来此已三四日,却不知公子爷为何吩咐自己来服侍一只狐狸,更不知这狐狸为何一口东西都不肯吃,自己送来的食物哪样不是色味俱佳,难道狐狸只肯吃生食么。
她心里想着,将四只燕草盘花碟子从食盒中取了出来。那碟子如小童扮家家酒的玩具一般大小,内中盛的菜肴却样样都是极精致可口的。那小婢轻手轻脚的钩起帐子来,看着那雪白的小狐狸,道:“你饿了罢,吃些东西好不好。”小狐狸只是蜷起身子缩在枕上,也不理她,泪水一滴滴的从眼睛里流出来,已将枕巾洇湿了一大片。
那小婢从未见过狐狸流泪,又是奇怪,又是怜悯,柔声道:“你怎么了,是想家了么。你家住在哪里。”伸手想抚摸它。那小狐狸躲开了,眼泪似是流得更多。那小婢又道:“你一定饿了,过来。”想去抱它。小狐狸这次却不躲避,抬起爪子向她手背抓去。那小婢急忙缩手,幸好这狐狸几日未吃东西,身上无甚力气,非但没抓到她,反被身下被褥的锦线钩住了指爪。它用力挣了几下,却挣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