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消得有青玉————偷眼霜禽
偷眼霜禽  发于:2009年06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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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午后,李诵照例又来园中访谢鉴,进门便兴冲冲的直奔到棋坪旁,拿起棋子黑黑白白的布了一局珍珑,说是昨日偶然见到的古局,要谢鉴来解。谢鉴看那勾连环套的繁复劫争,兴致不觉被勾了起来,便坐在一旁对着那珍珑残局皱眉苦思,手中来来回回的转着一只官窑的冰裂鳝血纹粉青小环觥。李诵自到桌前坐着,随意翻看着桌上旧时存下的纸字,将要翻到底时,忽然见到几张隶书,字字是珠玑端丽,流云意态,笑道:“谢兄,我倒不知你于隶体有这般功力,这可一定要好好指点小弟。”谢鉴正自冥思苦想,随口“唔”了一声,抬眼往那纸上看去,竟清清楚楚是令狐青的字迹,犹如被人兜头打了一棍,登时呆住了。

李诵奇道:“谢兄?这字……”谢鉴心中痛得发紧,几是喘不过气来,半晌只摇头道:“这字不是我写的。”李诵奇道:“那是哪位兄台?我从未见过谢兄这里有过别人。”谢鉴微一张口,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之间,也不愿此时便将令狐青之事说给李诵听,只是深叹了一声。他手中本扣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不觉一松手,棋子便落在那棋坪上,竟是恰恰成了死局。谢鉴一呆,心中更是痛楚,苦笑着抬袖将那棋局拂乱了。

李诵看他脸色,又见那纸上字迹秀丽多过劲挺,只道是谢鉴从前相好的女子所留,便不再提起,岔开他心思道:“谢兄如此才学,难道不想去求取功名,干出一番事业来么?”谢鉴摇摇头,勉强微笑道:“那些子曰诗云什么的,我十三岁上便已忘得干干净净,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的好。辜负王爷厚爱,王爷莫怪。”李诵不理,认真考虑道:“虽说如此,谢兄若要应试,也不是不能,朝中历年都有一科称做‘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的,比进士科难上许多,范围却也广得多,谢兄……”

谢鉴若有应试之心,哪里还会等到今日,李诵替他打算,他也只是漫漫听着。正心不在焉间,忽觉眼前多了一人,一抬眼,便见一名绿衣小婢正立在门边望着他。谢鉴只道是吟香新买的丫鬟,问道:“你家小姐吩咐你过来有什么事么?”李诵见有人来,便也住了口。那小婢睁大了眼,奇道:“什么我家小姐?”谢鉴一怔,也奇道:“姑娘是哪个府上的。”那小婢道:“我是南尚书府伺候大公子的。”又迟疑道:“公子是姓谢么?”那小婢正是绿翘。

谢鉴听她是南齐云的丫鬟,脸不由便长了几分,正待赶她出去,忽然想到一事,声音干涩的道:“你……你认得青儿么?”手中紧紧抓着那酒觥,指节都已泛白。绿翘点头道:“是他托我过来的。”谢鉴呆在那里,心中一时辨不出是喜是悲,只是说不出话来。绿翘看着他道:“谢公子?”谢鉴勉强定了定心神,颤声道:“多谢姑娘,姑娘请进来坐。他……青儿他现下还好么……”绿翘年纪稚小,也不懂掩饰体贴,为难的摇摇头道:“他一直不肯好好吃东西,若再有这么半月,只怕就不成人形了。”谢鉴顾不得心疼,急急问道:“他有什么话托你传给我么。”绿翘点头道:“他说,求谢公子替他好生照顾他姊姊。”谢鉴不由愣住,喃喃道:“他姊姊?”绿翘道:“是。”谢鉴心里极乱,一时想不透令狐青这话的意思,只道:“姑娘私自出来替他传消息,不碍事么。”绿翘小声道:“他对我好心,我自然也要帮他的。我这就要回去了。”谢鉴道:“姑娘慢走。”便起身送她。

绿翘还未出房门,谢鉴忽又叫住了她,道:“姑娘能告诉我青儿此时身在何处么?”绿翘迟疑道:“我若说了,公子别去那里找他成么。”谢鉴忙道:“那是自然,我怎能连累姑娘。”绿翘格格一笑道:“那你还知道做什么。”谢鉴一呆,苦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心里总是安稳一些。”绿翘犹豫一下,道:“是在灞桥边的一处院子里,门前有一棵极老的柳树。谢公子答应过不去那里。”谢鉴喜极,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姑娘的恩德,谢鉴此生必不敢忘。”直将她送到园门才回来。

二十八,如水空秋

眼看要入八月了,下过几场凉雨后,春夏时长得早些的花树便已开始落叶,半青半黄的叶子零零落落地四处散着。山中本就比市镇上冷些,若起得早了,已能觉得到丝丝的秋凉。杨执柔拿了竹帚在篱院里扫地,竹枝竹叶一下下的轻拂着地面,那疏疏落落的声响已是分明的秋声了;看那落叶,比起前几日落的又添了些憔悴青黄。正微微笑着时,便听身后有人轻道:“大哥又起得这般早。”那声音温柔到了极处,如山岚优游于青雾,如月光铺雪于芳树,听在人耳中,真正是荡气回肠。

杨执柔还未回身,便微笑道:“霜妹也起来了,你身上有了,怎不多歇歇。”一边转身去看,见房门边倚着一名女子,眉梢眼角尽是难描难画的风情,只这么平平常常的一站,却比那些倚栏兜鞋的情态都妩媚许多;她容貌与令狐青有七分相像,那有意无意的狐气却是一模一样的,再不用看第二眼,便知道这是令狐青的姊姊令狐霜弦。

令狐霜弦听他说“你身上有了”,颊上不禁微微一红,还未笑时,唇边的梨涡已是隐隐的现了出来。正要说话,忽听身侧有细碎的声响。两人一同转眼去看,却是两枚极小的青柿从树上落了下来,掉进树底的长草里,那野草生得极茂极深,也看不见掉到那里去了。抬眼又见一只斑鸠正在树枝上跳来跳去,长长的细腿上有一圈细细的红痕,也不知是不是它啄落了那小柿。两人相对会心一笑,杨执柔过去握住了她手。令狐霜弦俯在他肩上,柔声道:“如今渐渐冷了,秋天的露水伤人,以后莫再起这么早了。”杨执柔笑道:“我没什么,倒是你要仔细自己身子,万一委屈了肚子里的小狐狸,那可不是玩的。”

令狐霜弦低眼一笑,又被“小狐狸”三字触动了心事,微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青儿那里怎样了。”杨执柔携了她手进房,替她倒了杯热茶,才道:“你这样想他,怎地咱们在长安的时候,你一次也没去看过他。”令狐霜弦道:“媚狐从来便是这样,若跟随了自己心上之人,便与家人再无干系了。青儿心里若还想着我,自然会回洛阳来;若不念着我,我去看他也是无用。”杨执柔微笑道:“话虽如此,我倒真是有些想念谢鉴和那小狐狸,若不是霜妹有了身孕,一定要带你同去拜访拜访的。要是等孩子生下来呢,只怕那时更有的忙了。”一边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却毫无惋惜之意。令狐霜弦嗤的一声笑出来,道:“你往后可就是被拴住了,可后悔了么?”杨执柔笑道:“怎会……”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扣着那柴门道:“执柔是住在这里么。”声音里满是遮掩不住的倦怠,杨执柔初时未听出是谁,细细听去,竟是忘一的声音,不由惊讶,道:“霜妹,你暂且避一避。”令狐霜弦知他心思,便掀帘进了卧室。杨执柔自去开门,果见忘一立在门外,只是衣衫散破,满面风尘,哪里是从前那个逍遥物外、亦痴亦智的道人,惊道:“道人这是怎么了。”忙把他让进房里。

忘一随他进了房,在一张藤凳上颓然坐倒,长叹一声道:“我还俗了。莫再叫我道人了。”杨执柔正低头给他倒茶,听见他这话,手一抖,茶水溅了满桌,抬眼愕然道:“道人……你……这是……”忘一道:“我俗家名字叫做李琳。”杨执柔缓过神来,道:“李兄,你这几日……”

李琳低叹了一声,道:“执柔记得我从前捉了多少妖物么。”杨执柔奇道:“不记得。李兄……”李琳又道:“我从前害了多少人?”杨执柔心中愈奇,道:“李兄这话是从何说起?从未有过……”李琳深叹了一声,低头不语。杨执柔道:“李兄……”觉得实是叫不惯,干脆的道:“道人,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地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李琳低道:“我今日才知道,若救了不该救的人,捉了不该捉的妖,便是害人。”杨执柔道:“这岂不是好事一桩么,怎会为此事弄成这样?”李琳叹道:“话如此说,我那三十多年,岂不全然是错了,还做什么道士,没的辱了三清脸面。”杨执柔知道无事,心下大是宽慰,微笑道:“如今知道,也不算太晚。不知道人捉了什么不该捉的妖,救了什么不该救的人。诸妖族该当供那妖精的长生牌位才是。”李琳道:“执柔还记得雪夜相见时被谢姓公子带走的小狐么,便是它了。我取了它内丹……”杨执柔已是愣住了,直直的看着他。李琳莫明的同他对视,正四目相对间,便听卧房中“咚”的一声,似是有人晕倒在地。

薄暮时分,风比日间大些,吹着树叶瑟瑟作响。令狐青听见一只伯劳鸟在外面嘀哩的鸣叫,便推开了窗子向外望着。那鸟儿似是知道他也是异类,也不怕他,偏着小小的脑袋,黑眼睛转啊转的看着他。令狐青笑了一下,将一块点心捏碎了去扔那鸟儿。心中才略有些舒快,便看见南齐云带着绿翘进了院来,令狐青急忙将窗子关上了。南齐云看在眼里,若在平时,他必定是不快的,如今却似略不在意。

南齐云进了房来,仍旧柔和的问道:“刚才在看什么,这么有趣。”绿翘在一旁从食盒里端出几样粥菜来,道:“令狐公子请用晚饭。”令狐青垂着头不动。南齐云道:“你不想吃东西么。”也不逼迫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就把这个喝了罢。”回身道:“绿翘。”绿翘应道:“是。”去端食盒下层的一只浅底瓷碗。

绿翘今日恰巧戴了一只银钏在腕上,伸手过去时,那银钏儿经了药气熏染,竟然整个的黑了。绿翘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端着那药碗呆在当地。耳边听南齐云对令狐青道:“又快半个月了罢,该是吃药的时候了。乖些。”便有一只手伸过来,将绿翘手上的药碗取走了。绿翘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南齐云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还不退下,还在这里干什么。”绿翘怔怔的道:“是……是,公子爷。”呆呆地出去了。

二十九,漫逐杨花

绿翘出了房门,却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房中烛影将南齐云儒雅俊美的侧影映在窗上,正端着那药碗一步步的向令狐青走过去。夜风微动,那影子跟着在窗纸上黑魆魆的晃了几晃。她闭了眼不敢再看,急忙往院外走,不想竟在平平整整的青砖路面上绊了一跤。树上那只伯劳鸟“呀”的一声振翅飞了,平白吓出绿翘一身的冷汗。

南齐云将那药碗送在令狐青嘴边,柔声道:“张嘴。”他怕在父亲那里惹出事端,有意除了这小狐狸,却并未下十分的狠心,心中默道:青儿,你若肯喝,我决不让你喝下去。令狐青心中一直惧他厌他,若这药好好的放在那里,他也便喝了;如今拿在南齐云手上,他自然不肯喝的,将头偏到一边去。南齐云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明日再喝也是一样的。过来。”将碗放在一旁,便去握住了令狐青的手。

令狐青知道他的意思,心中极是不愿。可自己想要偷取他的精气,只有趁这还形草的药力最弱之时。若想逃出去,这一关无论如何是要捱过去的。终于咬了咬牙,任他拉到床边。南齐云看他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显是心中怕极,不禁叹了一声,轻道:“我哪一次待你不好么,你却次次这个样子。让人知道,还道我怎么折磨你。”一边说着,回手将两边的床帐放了下来。

夜到中宵,令狐青一直撑着不敢睡过去,此时偷偷坐了起来,小心的看了一眼睡在外侧的南齐云,听他呼吸低沉绵长,确是睡熟了,这才一点点的挪到床尾,悄悄的下了床去。双脚着地时,只觉腿上一点力气也无,几乎要软倒在地。他哪里敢歇息,扯了件衣衫勉强遮住身子,便光着脚走过去,慢慢去拉房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声音平日明明极轻微的,此时夜极深,四周极静,混合了南齐云的呼吸声,听在令狐青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刺耳分明。

今日正是十五,满院的清光如水,树影婆娑。令狐青自来了这里,几乎未曾出过房门,此时心中不由怦怦乱跳。他望了一眼那咒符,试着朝房外伸手,不想竟仍是被挡了回去。一时急得只想哭出来。令狐青擦了擦眼睛,再细细摸索时,觉得那咒符的法力似是比平日弱些。他咬了咬嘴唇,和身朝门外扑过去,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已扑倒在院中,发出好大的“扑通”一声。

令狐青伏在地上,傻傻的看着眼前的水磨青砖,几是不敢相信自己已从房中逃出来了,想到不久便能见到公子,心中说不出的急迫欢喜。刚刚支起身子来,忽觉身后有只手正极温柔的抚摸自己的散发。令狐青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心里登时灰了,呜咽道:“你……你杀了我罢……”许久却也不见南齐云动静。令狐青惊疑不定的回身去看,却见南齐云仍是好好的睡在房中的床上,原来适才不过是一阵夜风罢了。急忙爬起身来,开了院门出去。终于出了这囚了自己两月有余的院子时,又听到风吹着那未关的房门“吱呀”作响。

从房中的床前到院外,不过短短的数十步,令狐青却走得身心俱疲,出了一身透透的冷汗。出了院门时,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他哪里敢停,咬紧了牙,爬起来扶着墙壁尽量大步的离开那院子,说是大步,却没常人平日的步子一半大小。

令狐青虽不识得长安城中的道路,却感觉得到谢鉴的气息,一路挣扎着往莫愁园去。他脚下发软,又不敢停留歇息,只是勉强行路,已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手肘膝头早是青肿一片。其时正是深夜,路上行人极少,偶尔有人看见他,见他一路跌跌撞撞的摔跟头,只道是醉酒之人,也不在意。待他终于到了莫愁园门前时,竟已是黎明时分了。

天亮时,吟香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她昨夜睡得虽晚,趴在桌上毕竟极不舒服,因此醒得便早。向床上看去时,谢鉴仍是仰脸躺着,也不知是醉是睡。她知道自令狐青被抢后,谢鉴时时饮酒,却从来不肯喝醉,昨夜不知为何,不要命似的喝了许多。喝得吐了几次,仍是不肯停。到得后来,吐的已全是先前喝下去的酒水。

吟香正要去看谢鉴情状如何时,房门忽被推开了,抬眼去看,见是个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年,只是衣衫不整,神情憔悴疲惫不堪,正是令狐青。吟香心中极是诧异,道:“令狐公子,你怎会……”令狐青也不理她,拼命挣着走到床前,一头扑在谢鉴身上,抓住了他衣襟,哭道:“公子,公子,我回来了。”他终于见着了谢鉴,心情极是激荡,一时连眼泪都哭不出来。谢鉴半醉半睡的抱住了他,笑道:“青儿,好青儿,你瞧我又喝醉了,不然怎见得着你。”令狐青哭道:“公子,你没醉,我回来了。”谢鉴抱着他,含含糊糊的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吟香呆呆看了那两人一会儿,回过神来,忙去取醒酒汤。还未端起那汤碗来,便听又有人在外拍着房门。令狐青不知来人是谁,却不自禁的吓白了脸,向吟香看过去。吟香忙打手势叫他躲到床上去。令狐青急急钻到谢鉴身旁,颤着手将床帐放下来,又拉过被子将自己全身遮住了。

耳中听吟香开了门,柔声笑道:“竟然是南公子,这样早过来,可是有什么大事么?”南齐云道:“哪里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来找谢公子叙叙罢了。”吟香笑道:“那可真是不巧,谢公子昨夜被奴家灌醉了,怕是见不了客了。”南齐云笑道:“如此说来,谢公子好福气。我瞧瞧他醉得怎样,用得着请大夫么?”吟香道:“不过是一时喝醉,哪里用得着……”声音里已带了些惶急。南齐云不等听完,便向床边走过来。令狐青心中怕极,死死抓着谢鉴衣服,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本就是心力交瘁,此时心中大急,竟然就此晕了过去。

三十,喜耶悲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令狐青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睁眼只觉南齐云的脸在眼前晃着,止不住呜咽了一声,已是不成声调。耳边又听他道:“青儿,你总算是醒了。”却分明是谢鉴的声音,那微哑的嗓音里满是说不出的欢喜疼惜。令狐青呆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仔细去看,果然是谢鉴正抱着自己。他心中一样是欢喜无限,便想去回抱谢鉴,手臂伸到眼前时,却是两只毛茸茸的雪白的小爪子。原来令狐青晕去之时,还形草恰巧失了药力,他便现出了狐狸的原形,却也因此逃过了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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