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候,日间的暑气已消散了大半,池边风柳缠绵相戏,更是凉意清沁。南齐云过来时,令狐青正倚在窗边向院子里看着,见他来了,便缩到角落里去。南齐云看见,也不生气,微笑了一下,便进了房去。
南齐云在他身前停住,见他脸色虽仍是憔悴,比前几日却好了许多,道:“你想出来走走么?”令狐青抬头看他,迟疑着不说话。南齐云便将他抱了起来往房外去。令狐青挣了几下,惊道:“不成,我出不去。”南齐云笑道:“别怕,没事。”令狐青给他抱着从房门出来,果然未被咒符拦回去。南齐云将他抱到池边一架秋千旁,见那秋千上栖着一只双翼微扇的蝴蝶,便挥手将它赶开,让令狐青坐上去,在一旁轻轻的推荡他。
令狐青在秋千上坐着,他想起适才同南齐云一起出来,原来得了生人气息便可破了那咒符,一颗心跳个不住,身子不禁微微颤抖。南齐云见他神色似有欢悦之意,心里一动,伸手将秋千索拉住了,俯头去亲他脸颊,令狐青心里盘算着如何偷他的人气逃出去,居然并不如何躲避。南齐云心里欢喜,将他抱住了,又去纠缠他唇舌。令狐青身子颤了一下,道:“我不想。”南齐云果然放了手,柔声道:“我等你想的时候。”又同他在院内待了一些时候,便将他抱回房去,一边笑道:“乖乖进去罢,我可害怕你溜走了。”
二十五,花底离愁
南齐云自弄了令狐青在灞桥那小院里,从没见过他半分好颜色,少数是流泪,大多时候便是憔悴的呆呆坐着,倒比他哭还教人心疼难受。今日不知怎地,看那狐狸少年单手攀在那细细的秋千上,眉间眼底全是非迎非拒的缠绵犹豫,自己在一旁,不由满心都是疼惜喜欢。南齐云在书房里坐着时,不由得便微微的笑出来。
他心里想着,神思一动,便拿起了画笔来,正要调颜色时,却想起给自己烧掉的那幅令狐青的小像来,知道自己画不出那似是有意又似无心的狐气的情态神韵来,微叹了口气,便将画笔搁下了。看看时候也已不早,便去洗漱安歇。这一夜睡得极是舒适。
第二日醒来,刚刚吃过早饭,正要去书房时,忽有前院的家仆来禀报说谢鉴谢公子来访。南齐云心头一跳,不知谢鉴是否得了消息,前来讨要令狐青。想了一想,便令人且请谢公子在客厅稍坐,自己心下盘算一遭,谢鉴纵是知道了令狐青在自己这处,凭他的身份交游,一百年也休想夺令狐青回去,况且这是自己家中,还怕他闹上天去不成。便略整了整衣衫,往前院里去见谢鉴。到了客厅时,看他面上神色,却似与平日并无二致。
两人寒暄毕了,南齐云开口道:“不知谢公子此来何事,可是来看望谢枫谢柳两位公子么?”那两人却早已不在此处。眠卿一死,谢柳便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南府,当天便收拾了行装出去,谢枫拗不过他,只得随他一同搬了出来。此事谢鉴也是知道的。B92E3孤:)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谢鉴淡淡笑道:“南公子猜错了,我一是来向南公子道谢,我两个弟弟年少无知,谢柳尤其生出许多事端来,多蒙南公子照顾,”南齐云听他话里带刺,只是微笑。谢鉴续道:“二来,是要请南公子归还我的一样旧物。”南齐云心头跳了一跳,仍是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小弟不记得借过取过谢兄什么宝物,还请谢兄示下。不知可是谢兄借我的那把伞么?”谢鉴脸上微冷,道:“前些日贵府有人身子不适,捉了我的狐狸作药引,既已取去了它的内丹,也该将它还给我,怎地直到今日仍是不见青儿的影子。”
南齐云听他既已将话挑明了,心中反镇静下来,微微笑道:“谢兄怕是记错了。生病的是观宪表弟,不是小弟。那狐狸虽是捉了,却不是小弟捉的,怎么反向小弟讨要,这岂不是冤枉死小弟么。”谢鉴暗自咬牙,面上却笑道:“是我糊涂了。只是我同钟家向来生疏得很,听闻南老伯这几日便要回京,到时却要烦劳他老人家了。”当下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南齐云命人送客,他听谢鉴分明便是要将这事闹到自己父亲那里去,心头一时不由得烦乱。
谢鉴出了南府,他本就不指望三言两语便能从南齐云那里讨回令狐青来,心中也不如何愤懑,却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那小狐狸。回去时满路的酒旗斜风,清歌如暖,谢鉴早是无心观赏。郁郁的进了房时,竟见房中有人,赫然便是那日被他一记耳光打走的宣王李诵。谢鉴此时已知了李诵身份,一时不由愣住,不知他为何孤身一人到此,怎么看都不像寻仇的样子,却也想不出他来此处另有何事。
李诵听见响动,抬头见他回来,满脸都是喜色,起身深施了一礼道:“小弟前几日造访时,一时唐突,多有冒犯,还望谢公子勿怪。”谢鉴一呆之下,欠欠身还礼道:“王爷说哪里话,是草民不知深浅,伤了王爷万金之体,王爷不降罪,已是草民万幸。”他心中郁气不舒,实在不愿此时接待这位闲人王爷。李诵微愣,脸上略现出尴尬之色,道:“原来谢公子已知道了。”谢鉴道:“草民眼拙,当时未曾认出王爷来,还请王爷恕罪。”他口中说着,心中猛地一凛:李诵身为宣王,据传乃是继承大统之人,若是同他交好,何愁夺不回令狐青来。这么想着,面上便添了些柔和亲近的神色。
李诵笑道:“谢公子不必客气。自那日见后,小王一直未敢忘了谢公子的风流态度。”四周看了看,又道:“不知谢公子可愿同我手谈一局。”谢鉴虽无心下棋,却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在棋坪边坐了,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王爷先请。”自执了白子,将黑子让了给李诵。十余子甫落,谢鉴便看出李诵棋力不弱,倒也算个对手。凝神应对间,心事也似是舒快了些。
李诵来时带得有酒,两人便一面对弈,一面小酌。谢鉴于酒之一道见识颇广,也只觉此酒轻醇灵动,余香满口,却辨不出是哪种名酿。却也没有多问。李诵时时问他些家族学业的旧事,谢鉴一一答了。两人渐渐熟络了些,李诵便要呼谢鉴“谢兄”,谢鉴也不如何推脱,却不肯称李诵为弟。
不觉间已是日上中天,两人已连战了四局,谢鉴胜了两局,其余是一平一负。李诵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看了看时辰,不由嗳呀了一声,道:“怎地过得这般快,午后还同三弟有约往户部核对江浙贡纳的钱粮。”面上却颇有恋恋不舍之意。谢鉴微笑道:“王爷还当以朝廷之事为重才是。”李诵眷眷的道:“过几日若有空闲,定然再来拜访谢兄。”谢鉴笑道:“自当恭候。”将李诵送出园子去。
李诵坐了马车离去,经过灞桥时,偶然揭帘见有处精致玲珑的院子,不免多看了几眼。恰又见有人正往那院子去,正是钟侍郎家的公子。李诵素知他贪色粗陋的声名,便不愿再看,放下了帘子,自倚在软垫上养神。
二十六,栀子着雨
自入了大暑,天气越发酷热难当。绿翘不知狐狸耐不耐热,便日日熬了绿豆粥,掺些冰珠送来令狐青这里。一日晌午,绿翘照旧送了粥饭来,令狐青也一般的饮几口绿豆汤便搁下了,点心也只吃了半块。便起身去坐在窗边的桌前。
绿翘看他恹恹的无情无绪,柔声道:“公子爷晚间要过来看你,你这个样子,他一定心疼得很。再多吃些罢。”令狐青如同没听见一般,只是伏在花梨书桌上看着自己手指,额发散下来遮在他水光潋滟的眼睛上,一片柔润的黑。绿翘顺着他的眼光去看他细细的半透明一般的手指,只觉他自来了此处,似是连手指都瘦了几圈,心里止不住怜惜。刚张了张口,又知他一定不肯听自己劝告,只得低头收拾了碗碟去了。
刚出了院门,门前的老垂柳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绿翘拉了过去,绿翘一惊不小,正要喊叫时,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口上,有人嬉笑道:“绿翘姐姐,是我。”那手也便松了开,小指却在她腮上轻轻一划。绿翘定神去看,原来是钟观宪。绿翘近几日来一直被钟观宪纠缠不休,她心中虽极不喜他,却碍着他也算是自己半个主子,只得裣衽万福道:“表少爷。”钟观宪嘻嘻笑道:“姐姐怎地同我这般客气。”又要说什么时,先向那院子里望了一眼,笑道:“这院子不是许多年没人住了么?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做什么,我可撞见几次了。还是你这小蹄子在这里偷人。”绿翘厌他语言粗鄙,垂着头皱眉道:“表少爷说笑了,府里头向来规矩大,表少爷也是知道的,奴婢怎敢做下这种事来。”
钟观宪心中无趣,没话找话的道:“姐姐无事在这里做什么,里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也带我瞧瞧去。”绿翘曾得过南齐云吩咐,决不许外人知道他藏了那小狐狸在这里,哪里敢让钟观宪进去,急道:“哪有什么好玩的,是我自己在这里偷偷懒。表少爷还是忙正事去罢,不去见见公子爷么,公子爷昨个儿还提起您来着。”嘴里说着,身子已挡在了门前。钟观宪见她情急,心中不由起疑,他既想将绿翘勾上手,自不肯错过这捉她把柄的机会,口中道:“好姐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瞒着我。”伸手将绿翘拨开了,一头便往院里去。这院子虽有南府的两个家丁守着,却都是识得钟观宪的,哪里敢拦,已是被他推开院门,直往房中去了。
绿翘见他进了房去,心中大急,顿了顿足,忙跟了上去。还未进去时,便听钟观宪在房内笑道:“还说没有,不是你这小蹄子捣鬼,这人是从哪里……”声音忽如给人剪了一剪刀般断了。绿翘不知里面出了何事,急急进去,便看见钟观宪愣愣的盯住了令狐青。令狐青听见有人进来,抬眼见竟是那曾在花雪楼见过的同南齐云一处的轻薄男子,肩头一抖,微微瑟缩着侧过了头去。这两人竟似是从前认识的。
钟观宪回过神来,大笑道:“我只道柳下惠比起表哥来也要输三分,谁知他竟也被这小狐妖迷昏了头,瞒天过海的将他在这里!”绿翘急道:“你快走,你快走!”钟观宪转了转眼珠,嬉皮笑脸的道:“绿翘姐姐,你若让我得一次,我便是给人打烂了,也决不将这事说出去。”绿翘登时红了脸,又羞又怒道:“表少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奴婢的身分虽低,也不是任人作践的。”她嘴里说得虽硬,却又想起南齐云的冷漠严厉,几是怕得掉下泪来。钟观宪毫不在意的嘻嘻笑道:“姐姐既然不肯,那便一人退一步如何?”
绿翘一愣,不懂他的意思,只在口中喃喃道:“什么一人退一步……”钟观宪指了指令狐青,笑道:“姐姐既然不肯,让他替也是一样的。姐姐且去外面守着,待会儿我去了,姐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当作什么都没瞧见过。”绿翘想也不想的恼道:“表少爷太也拿人不当人。”钟观宪笑道:“他原本就不是人。”绿翘辩不过他,却也不愿再同他辩,硬硬的道:“表少爷既有这心,就请同公子爷说去,奴婢是做下人的,作不了这个主。”钟观宪对南齐云颇有几分忌惮,绿翘如此说,他也不敢硬来;他同绿翘费了这半日口舌,半点便宜也没讨着,本就有些恼羞成怒,此时更是恼恨,道:“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我好心替你遮掩,你不领情就罢了,狠霸霸还有半分礼数规矩么?看表哥知道,如何慢慢整治你。你道表哥对他多长久么?舅舅不几日便要回京,表哥怎敢再留着他,早晚也是落在我手里——我可走了,别哭着求我回来。”绿翘嘴硬道:“表少爷慢走。”钟观宪恨恨的摔门去了。
绿翘同他顶了半日嘴,又担心南齐云知道此事,心中实是怕极,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一头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令狐青自钟观宪走后便柔和的看她,见她哭得伤心,轻轻的道:“你家公子会打你么?”绿翘正哭着,听到他初次主动同自己说话,不由呆住了,愣愣的抬起头来,抽泣着道:“我……我不知道……”令狐青道:“我多吃东西,他肯饶了你么?”绿翘仍是抽泣道:“我不知道。”令狐青便不再说话。绿翘也不再哭,呆呆的趴在茶桌上瞧着瓷盖碗里的半碗茶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时分,南齐云果然来了。他一进来,绿翘便退了出去。南齐云也未注意她的异状,只是望着令狐青笑了一笑,柔声道:“青儿,几日没来看你,过得还好么。”令狐青趴在桌上不语。南齐云只道他又不愿理会自己,也不在意,仍是笑道:“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走近了去看,却见令狐青的脸颊比平时苍白许多,薄薄的嘴唇已抿得失了血色。南齐云心中疑惑,道:“青儿这是怎么了?”一边拉住了他手腕,极柔和的道:“青儿为什么不肯理我。”令狐青手腕被他抓着,吓得猛然一缩,脸上神色更是黯淡。
南齐云从未见他这般情状,心知有异,沉下脸去扬声道:“绿翘!”绿翘急忙进来,垂头应道:“公子爷。”南齐云轻轻摩娑着令狐青手腕,一边冷道:“我让你在这里好好伺候着,你就伺候出这副模样来。这是出了什么事?”绿翘低头不语。南齐云淡淡道:“你不说,我也不多问。待会儿送去管家那里,让他细细盘问你就是了。”绿翘哭道:“公子爷……公子爷……”已是跪了下去。南齐云微恼道:“你还不快说。”
令狐青忽道:“若她说了,你别打她。”南齐云想不到他竟会替绿翘说话,怔了一下,微笑道:“好罢,青儿既这样说,我不罚她。”便对绿翘道:“说罢。”绿翘得了他这话,抽抽噎噎的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她边说边哭,口齿夹缠不清,南齐云好容易才听明白了,几乎要气倒,挥手命她退下了。
二十七,云外青鸟
第二日早晨,南齐云正睡着时,钟观宪便到南府来,说要见见表哥。管家南礼忙请他在前厅坐着用些茶点,自去南齐云房中探看;心中奇怪钟家少爷怎会这么早的忽然造访,自家公子到了这般时辰还未起床,也是素常少见的。
南齐云昨日在灞桥那小院只待了些许时候便走了,回府早早便躺下了,却只是翻来覆去的想着钟观宪一事,睡着时已是极晚。此时睡得正好,忽然被南礼唤起,心中自然极是不愿,又听是钟观宪来访,更是不悦,冷冷道:“让他等着。”南礼看他面色不善,不敢多言,躬身退下了。南齐云不紧不慢的穿衣梳洗了,缓缓踱到前厅去。
钟观宪看他来了,凑上去嘻嘻笑道:“表哥来了,今日怎起得这么晚。”南齐云淡然道:“有话就说罢,你也学会兜圈子了么。”钟观宪笑道:“那我便说了。”看看左右并无侍从,道:“从前在花雪楼见过的那小狐狸,表哥说是害人的狐妖,我便抛下了,不想表哥却将他放在心上了。”南齐云不耐的皱眉。钟观宪又笑道:“舅舅这几日便要回来了,怎么安置那小东西,表哥想过了么。若给舅舅知道,只怕不好收场。不如先搁在我那里,表哥时时去看他,也是好的。”
南齐云不答,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才淡淡道:“我现下不想将他还给谢鉴。”钟观宪愣了一愣,道:“什么还给谢鉴,我没这样说。”南齐云冷道:“我纵是将他还给谢鉴也不给你。如今我既不会将他交还谢鉴,自然更不会给你。”钟观宪几是给他气得一口气噎死,半晌脸红脖子粗的道:“表哥不愿就罢了,干什么拿这话挤兑我。那狐狸早不知被谢鉴动了多少次,也值得你这般护着。只不知道这事若给舅舅知晓,表哥还留得住他么。”又是恨恨的去了,只是无门可摔了。
南齐云也不送他,只坐在椅上,手中捏着那茶盏,心中烦乱到了极处,一个谢鉴,一个钟观宪,都要将这事弄到自己父亲面前;若父亲果真知道此事,单单是留不住令狐青倒也好了。心中忽地起了一个念头,不如就此将那狐狸弄死,倒也干净了。
李诵自那日得了谢鉴的好颜色,便时时到莫愁园同谈论诗文棋书之类的风流技艺。他虽是皇子,对谢鉴却从未有以身份欺人之处,又精于文道,尤于棋艺造诣颇高,素日便有风雅蕴藉的声名,因此虽不过几日功夫,两人却越来越是投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