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那边山坳里隐隐绰绰露出半边飞檐来,单枞心下大喜,从怀里拿出几根红绒线来,沿路绑在树枝上,唯恐第二
天失了方向找不到路。山上的路不好走,凹凸不平,崎岖险峻,好容易走到头,天色已然半暗了。
单枞拨开挡住视线的树枝,抬头一瞧,不由一抖,这是间不知有多少年没人烟的破庙了,琉璃瓦的飞檐倒是贵气,只
是门扇都枯朽了大半,另一边的屋檐早已垮了。
他心说这不是贵气是鬼气了,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揣紧了脖子里挂着的玉佛,默念菩萨保佑,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刚开,只听轰的一声,边上的一扇窗户倒了,里头飞出几只猫头鹰来,扑棱扑棱张着翅膀往树林子里头飞
远了,把单枞吓了一跳。
再看里面,笑眯眯的弥勒佛半卧在香台之上,香炉倒了,香灰洒了一地,幔帐长长地拖在地上,积了一层厚灰。
单枞上去扶起香炉,手上没香,干脆插上几根狗尾巴草,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菩萨在上,小的行路经过,只求个遮
风挡雨,打扰了您切勿怪罪。”又拜了几拜,遂在后面找了处干净地,捡了些干柴,升起一堆小火,从包袱里拿出几
块糕点,用树枝串着略烤热了,就着凉水吃下肚去。
天色全黑了,半轮月亮稀薄的光照进来,愈发让破庙鬼气森森。单枞抽掉一根柴火,让火堆变弱些,自己拿着包袱垫
着,就这么睡着了。
第七章 夜遇
半轮月亮慢吞吞爬上中天,破庙里的小火堆一闪一闪跳跃着,最后一根柴火也终于燃尽了,荧荧火点在焦黑的木炭上
蠕动了两下,还是倒下了,空余一缕青烟晃晃悠悠在单枞的头顶转了两圈,也没了。
单枞抱着包袱睡得很香,他素来有到哪儿倒头就睡的好习惯,不若他人那等择席的怪毛病。他吧唧了一下嘴,梦到自
己成了京城第一大茶楼的老板,皇帝亲临后赞不绝口,还挥毫留下一纸龙墨,赏黄金千两……
夜里山风乱窜,呼啦一声吹开庙门,单枞冷得一个激灵,被拉出了第一茶楼的美梦。他扶着额头半爬起来,看着庙门
开开合合,摇来晃去,像是灌了三缸酒的醉汉,愈发的诡异。
惦记着自己的家当,他紧紧搂住包袱,想想又不妥,干脆用绳子捆了背在身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轻手轻脚地走到
窗子边上,偷眼往外瞧去。
黑夜里树影婆娑,头顶是夜鸦呱呱地叫,下面是一小孩儿咯咯地笑。
小孩儿?
单枞往窗下一看,顿时愣住了,一个小娃娃躺在地上,挥动着小胖胳膊,乐呵呵地对着自己咧开了嘴。
娘亲咧!他立刻就滑到墙根底下去了,大半夜的地上冒出一小孩儿,不是见鬼了难不成还是自己成鬼了?听着外面哗
啦哗啦的风声,还夹带着隐隐约约的兵器相交之声,他拢了拢袖子,愈发觉得不对劲,心说若这小娃娃不是鬼,夜里
招了风着凉了可不好。于是捏紧了棍子,走出破庙,小心翼翼地抱起的小孩儿。
这娃娃倒是可爱得紧,粉琢玉雕似的小脸蛋,眼睛大大的弯了一汪水,见着人也不怕生,咯咯咯乐得欢。单枞抱着小
娃娃又是逗又是哄,心里欢喜,也就丢了害怕。
耳边的兵器之声越来越激烈,单枞这才想起正事,抱着娃娃沿着墙根偷偷往那儿张望,只见黯淡的月光下有两人持剑
相击,招式凌厉狠猛,其中一人招招被避退,连他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是谁技高一筹。再瞅那两人,他不由瞪大了眼睛
,连着手上也不由一紧。
那个占据上风之人,虽背对着他,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记得明明白白的,可不就是白若溪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单枞磨了磨牙,正想找块石头来他那么一下,忽又想起喝酒那夜之事,悻悻
地放下了手,一件减一件,算是扯平了?
或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那人身形一顿,白若溪心无旁骛,一剑下去,还没等那人叫唤,单枞吓得先叫了一声:“啊
呀!”
白若溪一愣,刺偏了方向,扎了那人的胳膊,那人见状,三十六计走为上,退后一撤,刷的就没了踪影。白若溪叹了
口气,收手不再追杀,回剑转身站在那里,沉默着,也不说话。
淡淡的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单枞抱着娃娃站在草丛里,几乎可以想象他的睫毛在阴影里扑扇。两人相对,纵有千万
话尽是望无言,小娃娃完全没闹明白场合,乐呵呵地晃着小手,咿呀咿呀地叫着。
单枞犹豫了良久,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白若溪却先道:“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单枞的火气就腾地上来了,祖宅被玄教的人烧了不算,还可能会殃及乡亲们,你还有这脸好意思在这里
问我!他努力压抑住怒火,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不出来逛逛可不是负了这等月色么!”
是个傻子都能察觉其中的不悦,白若溪问道:“你这打扮可是要远行?”
单枞恼道:“我是死是活关你何事!”忽见阴影下那人好看的脸庞愈发黯淡了,于心不忍,又低声道,“为你好也为
我自己好,今后各自保重就是。”
白若溪不作声,任由夜风吹着衣襟,半晌才道:“我还欠你银子。”
“银子……”单枞刚想说有现钱赶紧给上,又转口道,“等过了风头再说吧。”怀里的小娃娃见没人搭理,瘪了瘪嘴
,作势要哭,他连忙连哄带骗,抬头问道,“这孩子是你的?”
白若溪的声音有一丝不快:“不是!”顿了顿缓和下来,“我留他也无用,你看着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你先拿着,余下的我会还的。”
单枞正想问怎么回事,耳边的风忽地猛烈起来,白若溪暗道一声“告辞”,将纸塞进单枞手里,一个回身,人就不见
了。他张口想唤,嗓子似乎被风倒灌了,再低头看手里,竟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刚思忖着这五十两银票是收还是不收,眼前一个白影,直把单枞的眼睛转花了,那小娃娃却更加欢喜地咿呀咿呀叫起
来。他揉了揉眼,看清来人,不由奇道:“难不成今夜果真良辰,沈公子也来此赏月?真是好雅兴”
沈沉昕一身白衣,琅邪冠套不住被风吹的肆意的头发,在深山老林里倒是像个修炼成仙的妖精。他笑眯眯道:“真是
明月何处不相逢,单兄也是好雅兴。”
单枞敛了笑意,正色道:“还不还钱来。”
沈沉昕疑道:“单兄怎么回事?上次在下可是付了十五两银子喝了一杯茶啊。”
“我爹传给我的祖宅不单值十五两银子吧?”他豁了出去,定是要讨个明白说法。
沈沉昕笑道:“单兄不愧是生意人,这本账倒是清楚的很。只是……”他负手望天,“这里只有你我,账可难算清啊
。”
单枞搂住了怀里的娃娃,道:“沈公子自然也是知道生意人为了钱可是不怕死,更何况这里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
”
沈沉昕的眼停在小娃娃身上,转了几圈,道:“不妨我们做个好生意,你把孩子给我,我给你宅子钱。”
“拿着小孩儿做生意可真是没良心。”单枞鼓起勇气要钱,现在已然有些超乎生死了,淡定道,“再说,若将小孩儿
给你,我还难保今晚和他一块儿相会阎王爷。”
沈沉昕颔首道:“这倒是,不过看在若溪的面子上,我担保不动你。”
听到他称呼白若溪如此亲密,单枞心里很不是滋味,又闻他继续道:“这个小孩儿我对天起誓,绝不会伤到分毫,你
可信了?”
“这个孩子难不成身份金贵,你想动也动不得?”单枞抓住把柄,问道。
沈沉昕微微一笑:“单兄,世上有些事,太好奇是不妥当的。”又递给他几张纸,“这是五张一百两的银票,足够两
套祖宅了。”
单枞正色道:“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不属于自己钱绝不会收。”便抽出三张还给他。
沈沉昕大笑:“单兄好气节,将来你若为皇商,必定是天下之福泽。”
不等单枞反应过来,他抢手抱过娃娃,娃娃亲热地抓紧他的白衣裳,留下好大一滩口水,咯咯直笑。
“告辞。”话音刚落,沈沉昕的人影连带小娃娃也消失了。
单枞莫名其妙地看着左手的五十两,右手的二百两,决定全都收下,整了整包袱,回去继续睡。
沈沉昕抱着娃娃很快来到官道上,早有一辆马车相待,七门主握着缰绳候在边上,见他过来,忙拜道:“护法辛苦。
”
“确实是辛苦。”沈沉昕笑了笑,“白若溪的半根毛都没抓到,好在收回了好东西。”
七门主看着那娃娃,疑道:“这孩子是?”
“当今圣上第三子,洛清王之独子。”沈沉昕道,“洛清王殷逸对此子疼爱如珍宝,适逢皇帝沉疴,可不是个玄教渗
入的好机会么。乌山绿林劫持回家省亲的洛清王侧妃,侧妃丧命,我趁乱夺走小世子,想借此做个人情,不料与白若
溪相遇,被他夺了去。白若溪又被王府暗卫盯上,兜兜转转,还不回了我的手上。”
七门主笑道:“恭喜护法,真乃机缘巧合,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沉昕道:“哪里不费工夫,还不是被诈了二百两银子去。”他微笑着低头看着小世子,“不过这笔生意还算是划算
,若事成,赚得可不止这点。”
小世子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口水又糊了他一袖子,沈沉昕却不嫌弃,上了马车,道:“走吧。”
七门主提起缰绳,问道:“可是去洛清王府?”
“非也。”他自信道,“去他封地即可。”
马车嘎嘎嘎地向前行,很快,官道上什么也没有了,月半星稀,明日还有旅人要赶路。
第八章 洛水
今帝第三子殷逸十五岁受封洛清王,至今已有近六、七年了,其封地在江浙一带,可谓是尽掌天下财富重宝。沈沉昕
抱着小世子,也不急着去王府,唤七门主在僻静地停下车,自己从车座里拉出一个小包裹来。
展开一看,却是青衫绣裙、玉钗玉镯等等若干妇人衣饰,七门主疑惑道:“护法,你拿这些妇人家衣裳做什么?”
沈沉昕掂起一管玉簪花粉棒,道:“洛清王侧妃被害,小世子被掳,全城必是看守严密,我们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
孩子,可不是让人起疑么。”
七门主恍然大悟,道:“护法英明,只是这衣服谁来……呃……”说着愈发觉得奇怪,老脸一红,没说下去。
沈沉昕挑了挑眉,道:“你在外面等着,马上就好。”自己一掀布帘又回到马车里,不一会儿,原本白衣翩翩的潇洒
公子不见了,从里头出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妇来,略施脂粉,别有一番风情,竟把七门主的眼睛给看直了,直到少妇
的秋水脉脉变成了一记犀利的刀眼,这才回过神来,忙忙地转过头去,提起了缰绳。
“进了城后切勿称我‘护法’,怎么称呼自己心里明白。”抱着小世子,“沈夫人”端坐在车里,除了身形稍稍比一
般妇人壮些,倒也算是娴静雅致。
到了洛清王地界,原本以为的处处戒严竟不存在,见人们一派不慌不忙悠然度日的样子,心中愈发起疑。两人驾着马
车逛了一圈,最后商定在离王府不远的客栈门口住下。七门主装作管家模样,恭恭敬敬地扶着沈夫人下了车,对客栈
掌柜道:“我家夫人身体虚弱,听不得吵闹,要安排一间清净的上房。”
掌柜满脸堆笑,一叠声叫小二安排天字上房,又客客气气地带着两人噔噔噔上了楼,拐了几个回廊,到了最里头一间
屋子。沈沉昕默默观察了一番周围情形,对七门主微微颔首,算是定下了。当下掌柜另给七门主安排客房不提。
一路过来风尘仆仆,小世子倒是不哭不闹,拽着沈沉昕的袖子很是亲密,整天不是睡就是吃,要么咯咯笑着在他衣襟
上留下一滩口水,大眼睛亮亮的满是好奇。沈沉昕也不觉得龌龊,吩咐厨房端了米糊来,自己亲自试了试,拿起调羹
一勺一勺把小世子给喂饱了。
下午他也不出门,在房里逗小世子玩,极是有意思,直到晚上七门主送饭过来,这才停了手。七门主端着盘子,笑道
:“护法倒是和这孩子投缘。”
沈沉昕道:“小孩儿心思最为单纯,谁待他好就欢喜,谁待他不好就厌恶,长大了就个个七窍全开玲珑心了。”他看
了看菜式,芙蓉鸡脯、八宝豆腐、三笋羹,算是清淡,七门主忙道:“这是属下盯着厨房做的,不会有事。”
“现在风声紧,图个小心。”他说着转手露出一枚银针,试了试,又嗅了嗅,收回针道,“王府里如何?”
七门主道:“王府里更是奇了,除了给侧妃办丧事,其他也没什么找小世子的声音。”
沈沉昕微微一笑:“这洛清王倒是聪明得很,来一招欲擒故纵,专候着有人给他送儿子回来。”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沉昕舀了一勺八宝豆腐,也不送进口,在碗里慢慢地捣着,滑嫩的豆腐化成了泥,他勾起嘴角,道:“既然王爷有
这个闲工夫等,那我们就有这个闲心思候着。”
小世子眨了眨眼,不知怎么忽然哇哇大哭起来,七门主上前一看,苦了脸:“护法,这孩子尿了。”
沈沉昕瞅了他一眼:“你说怎么办。”
“还不是得给他换尿布。”七门主道,“富贵人家用的尿布也不一般,都是上好绸缎。”
沈沉昕道:“去扯点土布来,用滚水烫过烘干了再用,余下的七门主自然知道怎么办。”
七门主的脸更苦了。
单枞一睁眼就看见回庙睡觉的猫头鹰在屋梁上闭目养神,他摸了摸头,昨夜之事仿佛是搜神怪谈,但怀里好端端地揣
着银票,又是那么的实在。
略整理一番后,他便启程上路了。剩下的路还算是颇为顺利,在官道上那个小驿站又留了一晚,第二天就到了杭州府
。
杭州无论在哪个季节总是娇艳迷人的,玉带般的白堤、苏堤连起西子湖畔的胜景,堤边的常青木在秋风带起的水汽氤
氲中层层描绘出那深碧的胜境来。
单枞咬着热腾腾刚出炉的梅花糕,边走边看,心中暗道这杭州果真是人间天堂,县城也比不上万分之一。两边沿街一
溜都是各种生意铺子,衣料珠宝、当铺酱店、客栈茶馆,琳琅满目,眼花缭乱。连街上的男女衣着、举手投足都不一
样。少女广袖仙裙、簇花金钗,顾盼之间,莞尔如仙子下凡,直把他眼勾得眨也不眨。
拧了拧自己的胳膊,他方才努力回过神来,问了路人方向,往街那头的天水茶楼而去。
站在天水茶楼门前,单枞心里更是感叹,自己的小茶馆连他们的茶水间都比不上。三层的高楼,雕栏玉砌,活生生是
戏里唱的皇宫,底层大堂热闹非凡,小二来来回回添水,还有卖干果茶点的四处吆喝,更有个白须老头坐在一张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