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禾心情愉悦,眉头舒展:“等新屋都建好收拾干净了,大家伙就不用住得这般拥挤。家家都有新屋住。”
裴燕道:“我到时候要一个人住。”
裴青禾挑眉,看了裴燕一眼。
裴燕扁扁嘴,压低声音发牢骚:“我娘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就唉声叹气,有时还哭鼻子抹眼泪。”
“吃得饱穿得暖,过一段日子还有新屋住,还有什么可哭的。”
裴青禾拍了拍裴燕的肩膀,低声嘱咐:“从云端跌下来,要重新站起来,挺直腰杆活下去,着实不易。”
“你别和大伯母顶撞,她哭的时候你就说几句好听的,哄一哄她。”
裴燕到底年少,心思单纯,很快就从家破人亡全族流放的阴影中走出来。大伯母楼氏,历经丧夫丧子的撕心痛楚,一时半刻哪里容易平复。
白日安然如常,已算是性情坚韧了。
裴燕谁都不服,只听裴青禾的话,闻言嗯了一声。然后环顾左右,悄悄凑近:“芸堂姐近来也在背地里哭了两回。大概是想起她那个狼心狗肺的前未婚夫了。”
裴芸的未婚夫,是她嫡亲的表哥,在娘胎里就定下的娃娃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
天公不作美,偏偏在出嫁前一个月,裴家满门遭难。洪家唯恐被牵连,立刻退了亲事。裴家女眷离京的时候,洪家人避如蛇蝎,一个都没露面。情意绵绵的洪家表哥,也不见踪影。
几个月颠沛流离杀流寇杀山匪,生活天翻地覆。如今稍稍安稳,裴芸暗地里为情伤掉几滴眼泪,也是难免。
裴青禾想了想道:“这事你就当做不知道。芸堂姐外柔内刚,性情坚韧,能撑过去。”
正悄声低语,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过来了。
裴燕迅疾弹开两步,冲来人呵呵一笑:“芸堂姐,我可没在背地里说你坏话。”
裴芸:“……”
裴青禾哭笑不得,瞪一眼过去。裴燕嘿嘿一笑,麻溜地撒腿跑远。
“她原本就像个假小子,现在有你撑腰,更是纵情恣意。”裴芸忍不住吐槽:“瞧瞧她现在,哪里还像姑娘家。你也别太惯着她了。”
裴青禾笑着反问:“姑娘家应该是什么模样?”
裴芸动了动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子当三从四德,贤良贞静,长大后出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
可这些世俗规矩,早已不适合裴家女子了。
“芸堂姐,你看这里。”裴青禾伸手一指,裴芸下意识地看了过去。泥瓦匠们忙碌的身影映入眼帘:“这是崭新的裴家村。”
“这里的规矩,由我来定。”
“我的规矩简单得很,听从号令每日操练,要有自保的能耐本事。其余都是细枝末节,各随心意。”
“熬不住苦日子的,可以离去。愿意留下的,要**协力。以后想成亲了,遇到合适的只管招赘。”
裴芸先是不停点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得瞪大了眼:“招、招赘?”
裴青禾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没错。裴氏女子不出嫁,一律招赘,以后生了孩子,都要姓裴。”
裴芸被震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可是,好人家的男儿哪肯入赘。我们还是流放的罪臣家眷……还有,裴家姑娘也就罢了。二嫂她们都是裴家媳妇,她们如果招赘,生了孩子姓裴,是不是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裴青禾笑道:“合适得很。添丁进口,才能壮大家族,重振裴氏。”
“等日后,我会招纳流民和隐户,表现上佳的,可以改姓裴。裴甲和裴乙就是这么来的。他们现在都将自己当做裴家人,开荒种田,尽心尽力。”
裴芸瞠目结舌,哑然无语。
裴青禾一席话,悄然传开。裴氏女眷们,纷纷陷入震惊。
隔日一早,陆氏怒气冲冲地来寻自家孙女:“裴青禾!你和芸丫头都胡说八道些什么!”
“什么裴氏女子都招赘!生了孩子都姓裴!”
“这怎么行!你这是要倒反伦常不成!”
裴青禾瞥一眼气急败坏的陆氏:“什么是伦常?君为臣纲,裴家一门忠臣,被人构陷,龙椅上的昏君不问青红皂白,斩了裴家满门男丁。这样的昏君,你想让裴家继续效忠?”
“父为子纲。我爹已经死了。叔伯们都去了地下。现在我是裴家族长,大家自然要听我的。”
“裴风才七岁,娶妻生子少说也要十年以后。裴越他们更年幼。这十几年内,裴家想充实人口壮大势力,招赘是最好的办法。”
“世间夫为妻纲,在裴家村里,就是妻为夫纲。”
“这样的族规,哪里不合适?”
陆氏气得脸孔赤红:“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总之,招赘这一条不行,我不同意。”
“还有什么生的孩子都姓裴。简直就是胡闹!乱了裴氏血脉!你去问问族里的长辈,她们肯定都反对!”
裴青禾淡淡道:“那就举行一次裴氏族会,问一问裴家所有人的心意。”
裴家老少齐至。就连襁褓里的小狗儿都被抱了出来。
地点就在村北的空地。曾吊死过十几个山匪的树林就在不远处,抬头可见。埋山匪尸首的土坑也离得不太远。血腥气似有若无地在鼻息间萦绕。
裴家女眷们,几乎立刻被勾起了生死厮杀的惨烈回忆。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裴青禾持刀杀人的悍勇英姿。
顾莲等十余个山匪寨出来的女子,站在外侧。
裴甲等五个外男也都来了,他们同样站在外侧,和顾莲等人保持距离,泾渭分明。
裴青禾一挥手,众人各自原地坐下,黑压压的一片,唯有裴青禾站立。众人抬头仰视,很自然地生出敬畏诚服。
“今日叫大家来,是有一桩重要的事情商议。”裴青禾没有刻意扬高音量,清亮的声音却清楚地传进众人耳中:“裴家已在此立足,得定下族规。”
然后,将三条族规说了一遍。
第一条,全力操练,人人都要有自保的本事。
第二条,裴氏女子不出嫁,要成亲就招赘,生下孩子一律姓裴。
第三条,日后招纳流民隐户,表现上佳者可改姓裴。
裴氏一众女眷来之前就隐约猜到了是为了什么事。可裴青禾坦然宣布三条族规后,众女眷还是被震住了。
第一条不用说,第三条是日后的事,也可以暂时不论。重点就是这第二条!
尚未出嫁的裴氏姑娘,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岁。年龄稍小一些的,诸如裴燕等人,日后招赘婿,倒是合适。嫁进裴家的年轻媳妇们,竟也可以招赘?!
她们大多还沉浸在丧夫丧子的悲恸中,便是振作起来的,也还没想到那么长远的以后。
这条族规,显然对她们最为有利。她们不用为亡夫守节,甚至不必离开裴家,可以招个顺眼的男子过日子。生出的儿女,都有裴家养着……就连冒红菱,枯井一般的心也不禁动了一动。
只是,这等私心,实在羞于出口。以冒红菱为首的一众年轻媳妇,没有起身赞成附和的勇气,各自低着头不吭声。
陆氏霍然起身,慷慨激昂地表示反对:“第二条族规,我不同意。能为亡夫守节的,可以留在裴家。如果有再嫁之心,那就离开裴家村嫁人生子。裴家不要来历不明的子嗣血脉。”
固执己见的陆氏并不孤单。很快,便有几人站了起来,同样反对这条族规。
这几个激烈反对的,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妇,有一堆儿媳孙媳。她们当然不愿意儿媳孙媳另嫁,招赘进门生子姓裴,就更荒唐了。
裴青禾目光一扫:“反对这条族规的,都要起身。赞成者,坐着不动便可。”
陆氏勃然大怒:“这哪里公平!她们不动不吭声,怎么就是赞成了?”
裴青禾淡淡一瞥:“我是族长,规矩我说了算。举行族议,是为了让所有族人都知道这些族规。不管多少人反对,这条族规都定下了。”
陆氏:“……”
陆氏气的面孔赤红,又要破口大骂。
裴青禾漠然冰冷的目光,犹如利刃扫了过来。
陆氏心里突突一跳,脑中闪过裴青禾射箭杀人时的狠厉,到了嘴边的怒骂,生生忍了回去。
“祖母年过六旬,不愿招赘婿,没人勉强你。”裴青禾一张口,陆氏就被气得心血翻涌:“还有你们几位,都是族中长者。”
“你们心里想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你们盼着儿媳孙媳为儿孙守节,孙女们招赘婿你们其实并不反对。”
“这等私心,可鄙可笑。”
“裴家历经破门之祸,活下来的都在这里。大家都为活下去拼了几回命。现在还要被那些陈旧陋习束缚不成?”
“愿意守节的,只管守着。想成亲的,随时都可以。”
“青禾堂姐!”裴燕这个棒槌跳起来嚷嚷:“我不成亲,不要男人,这样行不行?”
噗!众人忍俊不禁。
紧绷沉凝的气氛,被笑声溶解。
裴青禾也笑了起来:“当然行。不愿成亲的,就一直不成亲,没人逼着你招婿生子。”
此言一出,激烈反对的七个老妇,顿时暗暗松一口气。
她们最担心的,是裴青禾为了充实裴家人口,让所有裴家媳妇都招赘婿。
招赘自由随意,就好多了。裴家村眼下就五个外男,其中一个还是缺胳膊的残废。她们的儿媳孙媳大多是名门望族出身,岂会看得上这些粗鄙外男?
就算偶尔有这等心意的,她们也可以私下相劝。
老妇中有两个悄然坐下了。
陆氏还是固执地站着,不敢瞪裴青禾,就奋力瞪裴燕:“你胡说什么。哪有女子一辈子不成亲的道理。你现在还小,才十二岁,等过个几年,就招个赘婿进门。”
眼睛看着裴燕,话音却是冲着裴青禾去的。
要掀屋顶的人,想开窗总是容易得多。
裴青禾深谙此道,慢悠悠地一笑:“这么说来,祖母也同意招赘的族规了?”
陆氏嘴硬得很:“我不同意。不过,你肯听我的吗?”
八旬的李氏用力咳嗽一声,张口道:“青禾是大家选出来的族长,她事事都为裴家考虑打算,并无私心。这三条族规,我老婆子都同意。”
李氏身为裴氏最年长之人,颇为威望。她一张口,另四个老妇也就不吭声了,默默坐了下去。
就剩陆氏孤零零地站着,颇有些尴尬。
谁也没料到,冯氏会在此时出声:“我永不招赘婿,以后,我守着青禾,伺候母亲。”
长房儿媳孙媳中,冯氏姿容最美,又是裴青禾亲娘。陆氏私心里最担心的,其实就是冯氏。
冯氏这一张口表态,陆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面色也好看多了。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口中还要说一句:“这条族规,我还是不同意。”
裴青禾面色微冷。
冯氏迅速冲女儿使个眼色。
到底是嫡亲的祖母,总得留几分颜面。
此时,后侧有人站了起来:“族长,这条族规,我们也能遵守么?”
第54章 族议(二)
忽然起身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姿容颇美。可惜左脸上有一道刀疤,就如上好的瓷器有了划痕。
这个女子,正是从黑熊寨被解救下山的顾莲,也是这一队可怜女子的队长。
顾莲双眸中满是期待和忐忑,在众目睽睽之下,鼓起勇气说了下去:“我们以后也能招赘生子吗?”
“当然可以。”裴青禾看着顾莲的目光中满是赞许和欣赏:“你们现在是裴家村的人,每日辛勤耕作。我裴青禾会让你们吃饱穿暖。日后你们招赘婿生了孩子,也可以姓裴。”
“荒唐胡闹!”
不出所料,跳出来反对的又是古板守旧的祖母陆氏:“她们都是失贞的女子,容她们在裴家村里安身,已经是我们裴家有情有义。怎么能应下这等荒唐事!她们嫁人也好,招婿也罢,和裴家都没关系。以后生的儿女,怎么能姓裴!”
就是李氏,也忍不住附和一句:“青禾,此事还需斟酌考虑。”
裴家媳妇们以后生孩子姓裴,倒也罢了。眼前这些山匪寨里出来的女子,和裴家有什么关系?!裴家现在养着她们,难道日后还要为她们养育儿女?
裴青禾没看陆氏,对李氏说道:“不但是她们,日后只要来投奔裴家一心留下的,都有同样的待遇。”
“可是……”
“她们追随我,效忠我,以后子嗣姓的是我裴青禾的裴。”裴青禾从容不迫地打断李氏:“还有,裴家被朝廷处以谋逆重罪,满门男丁被斩,沦落到此地安身。裴这个姓氏,很高贵吗?还是有什么值得图谋之处?”
“真心留下和我们同生共死的人,想让自己的血脉姓裴,有何不可!”
李氏无言以对。
陆氏听不得这等刺耳扎心的大实话,愤怒反驳:“裴家被冤枉构陷。日后总有洗清罪名重新回京的一天。”
裴青禾冷冷瞥一眼过去:“祖母说得这般有把握,难道是太子殿下亲口允诺了?”
陆氏:“……”
“朝堂局势变幻,宫中风波不断。东宫都快自身难保了,哪有闲心顾裴家老少死活。孟将军派人来送些粮食,送一面北平军的旗帜来,就算照拂裴家了。真有山匪或流匪,送信来回就得三四天。等援兵来的时候,裴家村早被抢掠一空了。东宫更是远在千里之外。”
裴青禾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冰冷:“靠谁都靠不住,唯有自强自立,我们才能立足自保。”
“三条族规里,最重要的是第一条。我们要习武要练兵,要有杀人的本事,有自保的能耐。”
“要在短期内扩充人口实力,第三条也极其重要。要招纳流民隐户进裴家村,得将他们当成自己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留下。问一问裴甲裴乙,他们现在想不想走?”
一直缩着脖子的裴甲裴乙,对视一眼,一同站了起来:“我们不走。”
“我们要留在裴家,永远追随裴六姑娘。”
方大头慢了一步,声音比裴甲裴乙响亮得多:“我也永远追随裴六姑娘。还有,我也要改名,以后我叫裴丙!”
没人理这个棒槌。
众人看向车夫赵海和包大夫。
包大夫飞快地往裴芸的方向看了一眼,大声道:“我也留下。”
车夫赵海,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一脸局促不安。他悄悄看一眼坐在角落的裴氏女子,鼓起勇气张口:“我愿意入赘。”
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赵海,平日里平日里低头做活很少吭声,像个闷葫芦。什么时候勾搭了裴氏女眷……不对,是谁这么快就忘了亡夫,竟看上这个其貌不扬的光棍汉?
裴青禾却半点都不意外,淡淡道:“此事以后再说。你先坐下吧!”
赵海手心直冒汗,在众人或惊讶或不满的目光中坐下。
包大夫一并坐下,满心懊悔。刚才他也应该喊一声“我愿意入赘”……
“在我看来,第一条族规第三条族规更重要,是裴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你们,只看到了第二条。为此争辩吵闹不休。”
裴青禾口中说着你们,眼睛只看着陆氏:“目光短浅,蠢钝无知。”
陆氏额头青筋直跳。
裴青禾也没放过其他人,黑眸如利刃,一一掠过另六个老妇:“还有你们,心胸狭隘,鼠目寸光。”
老妇们不太自在地低头避让。
裴青禾骤然扬高音量:“这三条族规,有谁反对?”
没有人出声。
一片沉默。
裴青禾领着族人三番五次杀匪,悍勇无敌,族人们日渐敬畏。
陆氏嘴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挤出反对的声音。
“好,这三条族规就此定下。”裴青禾淡淡道:“大家都散了吧!”
机灵的裴萱,第一个大声应了,和裴风带着一群孩童去读书。老妇们抱着幼童,去村子里晒太阳做针线。裴燕裴芸等人,列队跑步操练。裴甲裴乙招呼顾莲等人去耕田撒种。
赵海闷红着一张脸过来,他比裴青禾高了半个头,哼哧哼哧吞吞吐吐,半晌没挤出一句顺溜话。
裴青禾有些好笑:“怎么,事情敢做,话就不敢说了?”
赵海慌忙摇头:“六姑娘误会了。给我再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胡乱轻浮。小婉儿她娘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
小婉儿的亲娘卞氏,今年二十四。她夫婿四年前战死,小婉儿是遗腹女。
卞氏做了四年寡妇。原以为这辈子会老死裴家后院,没曾想裴家遭灭门之祸。流放路上,卞氏大病了一场,在木车上躺了近一个月,勉强捡回一条命。不知怎么,就和赵海悄悄看对了眼。
赵海打了二十几年光棍,忽然春心萌动,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今天借着族议的机会,鼓起勇气就站了出来。
“我愿意入赘。”赵海说话断断续续不太利索,鼓起了全部勇气和裴青禾对视:“恳请六姑娘成全。”
裴青禾没有一口应下,转头看向树下的年轻妇人。
这个眉眼秀气面色柔和的年轻妇人,正是八房的堂嫂卞氏。
第55章 招赘(一)
卞氏脸色泛红,一脸羞惭地走了过来,低着头不敢和裴青禾对视:“青禾堂妹,我……我……”
“抬头,挺胸,看着我说话。”
卞氏下意识地挺直胸膛,抬起眼。
裴青禾看着卞氏,清晰缓慢地说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这般局促羞惭?”
卞氏鼻间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女子为亡夫守贞是世俗。我已经守了四年,原本该一辈子都守下去……”
“狗屁的世俗!”裴青禾面色从容地爆粗口:“女子病逝了,男子转头就娶妻纳妾。男人死了,女子就要守活寡。这等泯灭人性的世俗规矩,早就该废除。”
“堂兄已经走了四年,你为他守了四年寡,孝敬公婆,养大了小婉儿。你没做任何对不住堂兄的事。”
“招赘的族规,是我定下的。你第一个积极响应,我很是高兴。你只管抬起头来,招赘婿进门。以后夫妻一心,好生过日子,生了孩子都姓裴,由我来养。”
卞氏眼泪簌簌而下。
赵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六姑娘成全。我以后一定好好对她,绝不做负心汉。我现在就发毒誓,如果我负了她,就让我被天打雷劈。”
裴青禾扯了扯嘴角:“老天爷忙得很,顾不得这点小事。如果真有那一天,不必惊动老天爷,我一刀劈了你就是。”
这不是威胁。
但凡亲眼见过裴青禾杀匪的人,都很清楚眼前少女的狠厉无情。她说一刀劈了你,就是一刀,用不上第二刀。
卞氏擦了眼泪,一同跪下,给裴青禾磕了三个头。
裴青禾伸手扶起卞氏,声音柔和:“小婉儿知道你们的事么?”
卞氏身不由己地被扶了起来,低声应道:“我还没和她说。”
“早些告诉她。”裴青禾道:“她也到了懂事的年纪。还有,此事我替你做主。不管谁私下去劝你,你都不必理会。”
裴家几个古板守旧的长辈今日都起身反对招赘一事,卞氏的婆婆方氏也在其中,肯定不乐意卞氏招赘婿,明着不敢,背地里定会劝阻。
有裴青禾撑腰,卞氏就能挺直腰杆,招赘婿进门。
卞氏脸上挂着泪,心头却滚烫,用力点点头。
裴青禾忽地又问一句:“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卞氏被问得一愣:“当然记得,我闺名舒兰。”
十六嫁进裴家,至今已八年。这八年里,她先是卞氏,然而是小婉儿她娘。已经很久没人叫过她的名字了。
“卞舒兰,”裴青禾微微一笑:“是个好名字。以后,就让大家直呼你的名字。”
卞舒兰全身战栗了一下,仿佛全身都被闪电击中。似有什么灰飞烟灭,又似有什么在身体内新生。
她不是面容模糊的裴家媳妇,不是可有可无的卞氏。
她不仅是小婉儿亲娘,她还是她自己。
卞舒兰的眼眸中,迸出了前所未有的粲然光芒:“我知道了。”
裴青禾这才瞥一眼跪在地上身量寻常其貌不扬的赵海:“你确定就是他了?要不要等一等。我要招纳流民隐户进村,等过两年,你就能招一个健壮英俊的赘婿。”
赵海:“……”
卞舒兰扑哧一声笑了,主动伸手,拉起赵海。然后认真地应道:“就是他了。”
裴青禾嗯一声:“你自己选的,以后可别后悔。”
卞舒兰平日里谨言慎行谨小慎微,今日难得大胆说笑一回:“万一后悔了,可以休夫么?”
裴青禾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虑片刻:“实在过不好,就和离。孩子留下,男人得离开裴家村。这一条也得写进族规里。”
反正族规随时都能补充,解释权都在裴青禾这里。
赵海显然对这一条族规有些意见,又不敢吭声。
卞舒兰却是全身舒畅快意。裴青禾说的这些,都是为裴氏女子在张目撑腰。桩桩件件都对她有利。
这就是世间男子在过的日子吗?这也太畅快太肆意了!
“崭新的裴家村,要建大半年。你们不用等了。我让人腾出一间空的草屋,给你们两个做新房。十日后就成亲。”
“现在条件简陋,你们的婚事也只能简单操办。到时候买两口肥猪回来杀了,所有人凑在一处,吃一顿有肉有菜的丰盛饭菜,就算礼成了。”
“要立婚书。赵海是入赘裴家,得在婚书上写清楚。”
裴青禾说什么,卞舒兰赵海都点头。
裴青禾离去后,赵海像做贼一般东看西看,确定没人在附近了,迅速伸手握了握卞舒兰的手:“舒兰,你以后可别撵我走。”
卞舒兰抽回手,嗔他一眼:“我们还没成亲,你别毛手毛脚的,别人瞧见了说闲话。”
赵海被瞪得全身舒坦,忙松了手:“好好好,我都听你的。”
他倒不算丑,就是太穷了。二十八岁了,都没能娶媳妇成家。原本以为这辈子都要打光棍到底。被军爷抓壮丁赶车,他甚至都没怎么慌张。他的人生,一直都在谷底,还能跌哪儿去?
赶车没两日,病恹恹的卞舒兰就被抬上了粮车。
路途颠簸是免不了的。他特意放慢速度,赶车也格外仔细。还会趁着众人没留意的空闲,悄悄给卞舒兰送水。
漫漫流放路,两人没有说过话,眼神默默交汇了无数次。
一个病弱寂寥的寡妇,一个健康炽热的光棍,两个同样孤单的灵魂悄然碰撞出了火花。
“真像做梦一样。”赵海咧嘴,傻笑了起来:“我很快就有媳妇有闺女了。”
卞舒兰抿唇一笑:“不是梦,以后跟着青禾,我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得记着青禾的恩情。”
“那还用说么?”赵海一挺胸膛:“从现在起,裴六姑娘就是我的再世恩人。她让我去刀山火海,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卞舒兰对裴青禾的感激感恩,更甚过赵海。
身为女子,被重重规矩束缚。没有裴青禾撑腰,她根本踏不出这一步。她永远只能是卞氏。
现在,她要做卞舒兰。
“她以为做了族长,就能为所欲为不成?”
陆氏面色难看地坐在草屋门前的木凳上絮叨不休,手中一边纳着鞋底。
和陆氏坐在一处的老妇,是八房的方氏,正是卞舒兰的婆母。方氏脸色比陆氏还要难看。
刚才众人走离开,赵海留了下来,儿媳卞氏竟也不知羞耻地留下了……
“早知道有这一日,当年就不该让卞氏留在裴家。”方氏咬牙低语:“现在有青禾撑腰,她是真要招那个粗鄙车夫做赘婿了!裴家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另几个反对招赘的老妇,你一言我一语地接了话茬:“青禾这丫头,确实太任性妄为了!”
“男娶女嫁,古来今往都是这样。没有男丁的家族,才会招赘。我们裴家又不是没有男丁了,等个十来年,风哥儿他们也就长大了。到时候娶妻生子传承香火,岂不是正好。”
“退一步说,裴家姑娘不外嫁,招赘婿也就罢了。裴家媳妇们招赘,实在太胡闹了。”
“青禾根本不听我们劝阻,执意定了族规。你瞧瞧,年轻媳妇们都不吭声,心里不知有多情愿。”
“世道日下,人心不古。丈夫尸骨未寒,她们就惦记着寻男人了……”
“青禾过来了!”
七嘴八舌的老妇们,瞬间安静,各自低头纳鞋底。
暖融融的日头下,幼童们嬉笑玩耍,读书声郎朗,老妇们做针线。岁月安宁静好。
裴青禾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了麦芽糖,小玉儿等一众幼童每人含了一块,小嘴鼓囊囊的,可爱极了。
裴青禾对小玉儿格外耐心温和,摸了摸小玉儿的头,多给了小玉儿一块糖:“你带着他们去那边玩。”
小玉儿乖乖点头,带着幼童们到一旁玩耍。
裴青禾在陆氏面前站定。
陆氏面无表情地纳鞋底,只当没看见这个忤逆不孝的孙女。
裴青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村头的屋子腾出一间,收拾干净做新房。十日后,堂嫂卞舒兰和赵海成亲。”
陆氏手一抖,针尖戳进指尖,冒出血珠。
方氏诶哟一声,显然也被针刺了手指。其余老妇各自震惊,纷纷停了针线:“这也太急了。”
“还是等新村建好,再办亲事。”
“不等了。”裴青禾淡淡道:“就十日后成亲。”
又是一片安静。
一众老妇心中各自不满不忿,不过,敢和裴青禾正面对抗的一个都没有。陆氏这个亲祖母,都没在裴青禾面前讨得了好。她们算哪根葱哪根蒜?
要不是裴青禾,她们半路就病死饿死,或是被流匪山匪杀死了。
裴青禾看向方氏:“舒兰堂嫂才二十四岁,已经为堂兄守了四年。不该也不能一直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