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无波。
楚小小的睫毛颤抖了一刹, 向后退了一步。
似要转身离开。
“小小。”
顾清澄话音响起时,林艳书悠悠醒转。
“……舒羽。”
她的声音很轻, 仿佛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顾清澄先一步回身,楚小小刚刚探出的手, 停在了原地。
“银车来了吗……”
林艳书的唇瓣微张。
“大哥……应该都安排好了吧。”
她的记忆,已经重新闪回到昨日, 银车未至的时间了。
她是林家的嫡小姐,她在等子时。
只要银车还没来,她便可以一直等。
只要还没来……
“小姐, 您醒醒。”
阿李低声唤道。
顾清澄想了想, 没阻拦。
阿李匍匐着身子,一遍遍地唤她。
“小姐, 您醒醒。”
林艳书的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阿李,我大哥呢?”
阿李看着她, 说不出话来。
临了,咬咬牙,将桌上那一纸罪书重新捧起。
再一次高高地,奉在她的眼前。
无可回避。
那些字, 她认得。
笔划清晰,笔力冷硬,字字真切。
也字字残忍。
仿佛不是文书,而是一柄利刃,从纸上穿心而入。
这一瞬间,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林艳书曾以为,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躲在闺阁里,拨弄算盘的娇娇小姐。
她撕过退婚书,考过天令书院,亲手将女学的牌匾挂上门楣。
她以为,自己与其他女子是不同的。
她能像话本里的巾帼英雄一样,昂首挺胸地立于天地之间。
可此刻,这刑部的一纸文书,像一柄匕首,轻飘飘地挑开了她所有底气。
原来,她所有的勇气,都来自于——
她是南靖林氏的嫡小姐。
可倘若……
她恍惚地想:
若没了爹爹,没了大哥二哥,没了林家,她是谁?
是被书院诸男子嘲讽的“女流之辈”?还是那个被窦家当众退婚的弃妇?
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一个,连贴身小厮都护不住的……天真的蠢货。
秋风卷进厅堂,耳边传来熟悉的街巷喧闹声。
那些人又在闹事了。
她想再躲,想再晕过去,想不管不顾。
可这罪书的白纸黑字如此清晰,阿李的痛哭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小姐,只剩您了……”
阿李拉着她的裙角,不住地恳求。
林艳书被他扯着,不得不让这些字眼反反复复地闯入眼帘。
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她的眼睛一寸寸地聚焦,又一寸寸涣散。
她就这样一遍遍地读,没人打扰她,也没人阻止她。
厅中静得只剩呼吸。
终于,她读着读着,读出了两个清晰的、引人注意的字眼。
“勾连?”
“什么勾连?”
“如何勾连的?”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罪书。
“我南靖林氏,是如何与北霖官场的贪腐勾连的?”
思绪一起,她的心神再次归于平静。
她问得平和,楚小小的身体却止不住地一颤。
阿李抬头,看了一眼堂中众人,犹豫了半晌,开口道:
“说是北霖的一起,粮草贪腐案。”
“具体的,小人不知。”
“但官家说,他们有明确的,手头上的证据。”
“可更紧要的是……”
林艳书打断他:“能有什么证据?爹爹在大理寺没人了吗?”
“分明是欲加之罪,有人在给爹爹扣帽子!”
“江淮盐道的……”
她甫一开口,脑海中忽地闪过——
窦家,江淮盐道起家。
她顿时身如雷击,恍然大悟。
她好像,又走错了一步。
阿李重重叩首,声音嘶哑:
“窦家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
“说……”
“说亲眼见您,整日和北霖贪官的罪臣之女来往密切……”
“这就是……”
“就是确凿的证据。”
阿李的声音不大,整个厅堂的温度却骤然降至冰点。
楚小小只觉无数目光如刀,寸寸剜在她身上。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她刚要张口说什么,却听见林艳书的声音。
“只是如此吗。”
林艳书声音清澈,却教她无处可藏。
楚小小身形一僵,低下了头。
她本想退,却终究没有退。
风从堂口灌进来,吹起她单薄的衣裳,她整个如同风中残荷,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败。
她看着林艳书与顾清澄,骤然伏倒在地。
“并非……如此……”
额头撞在石板上,声音并不大,却震在所有人心头。
“并非如此?”
林艳书的手指动了动,侧头看了一眼顾清澄。
顾清澄并未做声,只静静回望了她一眼。
林艳书垂下眼睫,眼底最后一丝希冀,消弭无踪。
片刻,她开口,声线依旧清澈,却隐约有些颤抖:
“小小。”
“你可知,今日一切……来之不易。”
“我不问你来往、原由。”
她的声音微微拔高:
“我待你以真心。”
“今日,我只问你一句。”
“……值吗?”
空气凝滞了刹那。
阿李闻言,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
“你就是那个……罪臣之女?”
“你!”
“你这个祸害!”
“害死我家小姐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双手揪住她的衣领:
“并非如此……”
他死死地抓住楚小小的衣襟摇晃。
楚小小的身子如折断的柳枝,在他的手下无力地垂落。
白裙子一晃一晃,她的眼眶通红,泪珠滚落。
“你说啊!”
她似要喘不过气来,阿李却只是失控地嘶吼。
“你说啊!”
“你为何要害我家小姐!”
“你个贱……”
“阿李。”
林艳书略显疲倦的声音响起。
阿李一怔,手不自觉地松开。
楚小小的身子瞬间失去支撑,断线纸鸢般跌落在地。
白裙委地,像零落的花。
“我……”
时间安静流淌,楚小小声音凝涩。
林艳书半倚在榻上,脸色苍白。
她漂亮的眼睛里不止是死气,还有茫然、痛楚,像是被什么反复划破。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攥紧了顾清澄垂落的衣角。
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求生反应。
她倦极了。
“我不曾……”
楚小小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脸侧,指尖抠住地面,小声地喘息着。
终究,她抬起头,看向二人,挣扎出一句生的解释:
“我不曾……背叛女学……”
“你们……可信我?”
她声音已哑,喘息地挤出最后几个字:
“……我被骗了。 ”
堂中安静,只剩楚小小一个人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她说,她始终记得舒羽的叮嘱——
为父伸冤之事,藏在心底,被人利用,只会连累女学。
她明白眼前的生活来之不易,向来谨小慎微。
直到林艳书与顾清澄去秋山的那几日里。
她在女学外,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自称是风云镖局的旧镖师,说当初押送粮草时,亲历了她父亲那一途。
他说,她父亲的那一镖,是“有人故意让它丢的”。
她不信。
他便拿出几封押镖文书,一封一封摊开在她眼前:
全是风云镖局,近年屡屡“失镖”的记录。
白纸黑字,不止她父亲这一单。
她动摇了。
那人又说,他找她,不为帮她平反,却是为了自己。
他只求一样东西——
那张她手中、风云镖局曾开具给她父亲的丢镖证明。
她确实有。
但她不明白,一纸丢镖证明,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人说,他也曾因此家破人亡,因此,她不敢做的事,他来做。
更何况,他手上已经有了这么多文书,这么多证据……
若能联起来,便可揭穿风云镖局背后的黑手。
既然她父亲的这一镖也在其中,届时顺势,一并翻出。
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平反。
她犹豫了一夜。
思前想后,觉得这文书不过一纸旧文,翻不了案,牵不动局,给了也无妨。
她信了。
她给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不过做了微不足道的一步。
可后来,那人再未出现。
她左等右等,无消息传来。
直到今日。
林家、风云镖局、北霖贪腐,被一纸罪书连成一线。
再听到,自己“与林艳书来往密切”,成为佐证之一时——
她的心,猛地一沉。
她终于明白,那张证明,被有心之人缝进了更大的网。
连同她本人,都成为了扳倒林家的一环。
她被骗了。
她的声音落下,厅中再无一人出声。
泪水滴落在石板上,砸不出一丝响动。
天色越来越亮,街上的喧闹声愈发大了起来。
女学里一片死寂。
林艳书攥着裙角,唇色苍白,似要说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阿李望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跪伏下来,声音颤抖:
“小姐……该怎么办?”
无人在上。
楚小小伏地,泣不成声。
整个女学静得像一口枯井。
时间流动。
片刻,顾清澄终于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示意阿李把女学的大门关上。
厅堂里照不进光,也隔绝了街巷里嘈杂的喧哗。
她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子撕开了死寂。
“哭完了么。”
她的影子笼罩着颤抖的少女,声音却比影子更冷:
“该说的都已说完,该知的都已知。”
“楚小小。”
楚小小几乎是本能地抬头,浑身仍在发抖。
“你做了什么,我听明白了。”
“从现在起,你不必再说什么。”
她转头:
“阿李,把她带下去,锁到后院里,不许她出一步。”
阿李一愣,刚想开口。
只听见林艳书疲倦的声音:“照做……”
楚小小闻言,闭了闭眼睛,放弃了抵抗。
可在被阿李扶起时,楚小小终究是匆匆回眸。
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无人回应。
屋内只剩二人。
顾清澄打破了沉默:
“楚小小要怎么处理,还是你说了算。”
林艳书看着她,点点头。
又是一阵无声。
林艳书始终没有再开口。
顾清澄转身,缓步走到门前,再次将女学的大门推开。
晨光洒落,街上人声鼎沸,隐约夹杂着女人的哭喊。
不必细听,便知是街口那家林氏钱庄。
“外面的人还在。”
她淡淡道:“他们不问你是谁。”
“他们只问一件事——银子,什么时候兑。”
林艳书倚着桌角,唇色苍白,手指微颤。
“我……”
“林艳书。”
顾清澄的声音沉静。
林艳书的呼吸一窒。
她很少叫她全名。
顾清澄在晨光里回头,语气未变:
“你昨日说,‘我亲自来’。”
“可你看今日,银车未至,账照旧空,街上百姓还在。”
“局势未变。”
“唯一变的,是你能不能站起来。”
顾清澄看着她:
“若林家主事之人,是这般模样,那这林家,也确实撑不住了。”
林艳书低下头,像是被话击中,低头道:
“是我做错了……”
“我不该逃婚的。”
“如果我当初答应了和窦家结亲……”
“或许,或许也不会如此。”
“爹爹说的没错,我该听话的……”
顾清澄不动声色道:
“若林家的命,只系在你的裙带上,只怕会崩得更快。”
“不是你错了,是局势使然。”
她似是不再允许林艳书谈论这儿女情长,只步步封死退路:
“你不该自责。”
“你该上场。”
“你可以选择不做。”
“但银子总得兑。”
“你若不出面,我来。”
她语气极平静,如常言一件极小的事。
“到时候,我签你的名字。”
林艳书猛地抬头。
顾清澄低头理了理袖口,像是在整理一纸账目:
“我在救场,不是争位。”
“行至今日,我与你之间,无需再讲私情。”
“舒羽和林家,早已绑在一处。”
“账我能理,人我也识。”
“银……我也能周转。”
顾清澄俯身看她,声音低而清:
“你要明白——林家,没人了。”
“若今日你继续躺在这里。”
“之后的银,是我兑;之后的账,是我签。”
“你若心甘情愿,我接。”
“可若有一日你想收回来——
“便再也收不回了。”
这一次,顾清澄没有再掩饰气场。
那是一种压下喧哗、定住心神的冷静与力量。
林艳书的瞳孔缓缓放大。
她忽然意识到,这并非闺阁女子之间的对话。
共同经历了生与死,她仿佛第一次才真正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她眼前的人,绝不是县尉之女,也不是什么杀猪人家。
她身上,有一种上位者才有的稳、冷、不可忤逆。
以及不加掩饰的从容、逻辑、与决断。
甚至……是野心。
她没有在哄她,她只是在和她剖析局势。
林艳书的语气微哑,带着本能的迟疑:
“舒羽……你不是普通人。”
“你……究竟是谁。”
顾清澄俯视她,柔声道:
“现在知道这些,并不重要。”
“我在救你。”
林艳书的唇动了动,终究没再问出口。
她知道,眼前的“舒羽”,不会给她答案。
她只是站在那里,沉静得仿佛天平的一端,等她自己,把砝码放上去。
“林艳书。”
她得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
“若你不站出来,林家从今往后,便与你无关了。”
“若你不接手,总会有其他人接。”
“你若还想要它……”
她抬手,轻轻勾起林艳书的下颌:
“那就现在,站起来。”
她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你总说,你比你的哥哥们强。”
“那么。”
“这是你,成为南靖林氏家主的……”
“唯一机会。”
林艳书愣住了。
她想避开,却被那根指节稳稳扣住。
她在逼着她,正眼看清自己的野心。
那颗……她藏在珠钗罗裙下的野心。
她不是没动过“取而代之”的念头,只是从未想过,舒羽会把这件事说得这样明白。
这明明不是命令,却让她无处可逃。
她与她对视。
她忽地意识到,舒羽,不再把她当作闺阁中的小女儿。
她不许她哭,不许她退,更不许她再用女儿的身份,来审视自己的不幸。
这双俯视她的眼睛里,没有劝慰,没有哀怜。
只有来自高处的审视。
审视她,是否有资格落子。
林艳书的发髻散开,如花一般,披散在塌上。
她仰视着舒羽的眼睛,呼吸一息一息地稳了下来。
舒羽的目光依旧幽深,平静,无喜无怒。
林艳书忽然,在她眼底看见一个影子。
不是她。
是另一个自己。
她不再是林氏娇生惯养的嫡小姐。
而是一个被逼至悬崖、只能孤注一掷的赌徒。
一点,一滴。
她感受到了自己从血脉里燃烧起来的,对权力的。
滚烫的渴望。
“那便……与昨日一样。”
“我们去兑银。”
林艳书望着她,轻声道。
话音未落,她又轻轻摇头:
“于你而言,一样。”
“于我,却该不同了。”
林艳书从容起身:
“阿李——”
“拿我的妆奁来。”
匆匆赶来的阿李一怔,却并未多问。
片刻后,乌木雕花的妆奁被呈上,盒面依旧带着浓郁的脂粉香气。
林艳书坐于妆奁前,看着阿李为她呈上铜镜,神情淡然。
她从妆奁底部,取出了一个梳盒。
梳盒是檀木旧制,雕着双鹤踏云,精美绝伦。
这是她十二岁生辰时,兄长亲手为她定制的,原该等及笄时才用。
如今,却由她自己打开。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盒内的那支素钗,轻柔,认真,似乎像是告别。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徘徊太久。
她安静地跪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少女漂亮的脸。
取下了珠花,取下了发绳。
顾清澄并未出声,只是默默退开一步,将这片空间留给她。
她没有喊任何人,只手执起檀梳。
一寸寸,将那半散的如云双髻拆散。
指节苍白,却极稳。
终究是少女的发髻。
乌发披散,珠花垂落。
少女对镜轻笑。
她果然,还是漂亮的。
只是,从今往后,于她,全然不同了。
她不需要女红,不需要钗环。
只用那支最寻常不过的檀梳,顺着鬓角缓缓往后。
——初梳,去旧。
一丝、一绺。
将从前那个林家小姐,全部拢入鬓后。
——再梳,立心。
她将长发一寸寸拢到头顶,拢出一记高髻。
髻位极高,不像未嫁少女的低绾,而更近于男子束冠的位置。
她将那支银钗横插而入,定住发髻。
已然……是妇人的发式。
——三梳,为誓。
她低头拈住那枚象征未嫁的漂亮珠花,在指间停顿了一息。
目光缱绻一瞬,终究将珠花收回匣中。
不弃,不留。
她最后一次举梳而落。
那柄檀木长梳,自发顶缓缓而下,稳稳落入发间。
自梳为誓。
自此不为待嫁女,不为谁家妇。
不受配,断姻缘。
她先是林家女,然后是林家妇,最后,是林家家主。
静默中,林艳书站起身来。
发髻高束,木梳斜插,未施脂粉,却沉稳庄重。
她目光清亮,却已非昨日之人。
“世人说,闺阁女儿,不可抛头露面。”
“阿李,如今你做个见证。”
“我既自梳为誓,便不再是闺阁女儿身。”
“如此,我便也不惧了。”
她顿了顿,清声开口:
“从今日起,我林艳书代林家出面,谈银兑债。”
“我今日能扶这大厦将倾,便为这林家家主。”
“若不能,自当与林家,同生共死。”
说罢,她转身,向顾清澄深深一拜:
“相处至今,您曾多次救我于危境,指我以方向。”
“若我至今还把您当作寻常人,便是林氏,有眼无珠了。”
她再拜,一字一顿:
“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若真能力挽狂澜,林氏上下,愿为您——鞍前马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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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其实这部分之前一直写得很犹豫,总觉得之前写过了林艳书的高光,如今讲林氏的局势,又不可避免地提起她,会不会有些阅读疲劳,甚至喧宾夺主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改了好几遍,试图在叙事视角上,弱化她的存在感。
改了很多版,怎么都不满意,最后翻来覆去地看,我才算是想通了。
林艳书的弧光,本来就还缺一半。
既然定好了她的人生线,就不应该吝啬给她注入感情。
这样她才是有血有肉的,完整的,写她的成长,就要写她的阵痛与蜕变。
这样的她,也才真正配得起“林氏家主”的第一步。
我很高兴见到这样的林艳书。
ps:名字的小巧思来自于,有人说,人不可能用“艳”取出好听的名字。
我不信。
“那是自然!虎父焉有犬子!”
镇北王府演武场内,贺珩一身银甲映着朝阳,手中一柄长枪猎猎生风, 枪缨红得耀眼。
他身形挺拔, 神采飞扬, 乌发利落束在脑后, 额间薄汗未消, 笑的时候,虎牙若隐若现, 一双眼睛明亮得灼人。
唯一不同的是,他曾经束发的金铃, 早已不知去向。
“赵叔休要哄我,”贺珩枪尖轻点地面, 发出金石相撞之声,“我与父亲还差得远呢。”
话音未落, 他朗笑起势,长枪在他手中挽出夺目的枪花:
“赵叔若再留力,明日起扫马厩去罢!”
“再来!”
谈笑间, 银光乍起, 点点寒星竟在半空连成一片,一时间竟似北境天幕落雪, 千山万壑,铺陈眼前。
“‘雪漫千山’?”赵副将惊叹, 面色也正了几分,“小子长进了!”
赵副将不敢再大意,横刀而上,刀光枪影间, 银枪如龙,攻势猛而烈,少年人独有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倒教他这个老将也不敢轻敌。
几个回合后,破雪枪的锋芒擦着刀刃抵住赵副将的眉心。
“世子可放过末将!”
赵副将笑喝道:“人人都道北霖京城的如意公子,风流恣意。”
“今日才知,世子背地里这般用功!”
他呵呵一笑,抹去额间细汗,语气里带了几分揶揄:
“这枪法里的杀伐气,怕不是王爷亲自点拨过了?”
他这话甫一落,方觉自己失言——
眼前少年人眼底的光华倏地一暗,枪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生生止住了势。
赵副将心头猛跳,忙拄刀半跪:
“末将说错话了,请世子责罚!”
“赵叔说笑了。”贺珩忙欠身扶起他,“本世子又不是深闺里动辄抹泪的小娘子,还盼着父亲日日回府哄我不成?”
“父亲率五万定远军镇守边关,何等威风。”少年的笑意又回到嘴角,却不达眼底,“父亲是不世出的英雄,我这做儿子的,才能在京城逍遥快活。”
赵副将还要开口,却听得贺珩话锋一转:
“我烧了秋山寺,父亲可说了什么?”
另一位参军应声道:“将军说,身外之物,烧就烧了,世子快意,胜过万两黄金。”
贺珩的眼里闪过别样的光芒:“他没说别的?”
“秋山寺背后的事情,父亲……”
参军打断他:“将军说,镇北王府行事,向来无愧己心。”
这句话一语双关,截断了贺珩所有的话头。
“是了,倒是我多虑了。”贺珩不自觉地笑了,呼出的白雾在晨光中散去,“父亲一切安好?”
“回世子,一切都好。”参军顺着话头,单膝跪地,“将军有令,秋山寺后事已善,红袖楼余孽尽除。”
“世子不必沾染这些腌臜事。”
“究竟是何人所为?”贺珩的眉头拧成一团,“竟敢用我镇北王府的银子,在佛门净地行那般勾当,当真是罪无可赦。”
思至深处,他心中不忿,语气也不由得重了几分。
“父亲不过暂离京城,这些跳梁小丑便当我镇北王府无人了?”
参军呵呵一笑,正欲开口安抚,却听得有小厮来传信:
“世子,有人在府外,求见您。”
贺珩扭头,将手中长枪扔给赵副将,眉宇间锋芒未消:“谁?”
“舒羽。”
贺珩眸光一顿,像是没听清:“舒羽?”
“就是之前书院考录,您颇关注的那位,让了魁首的女状元。”小厮低声回道,“听说她活不过今秋了……”
赵副将闻言,似笑非笑地接话:“难怪了,我听你那书童说,如意公子近来闭门不出,改了性子,日日画美人……”
他促狭地挤眼:“原来是惦记这位病西施,心头有念,今日便找上门来了。”
“胡吣什么!”贺珩耳根微红,忍不住给了赵副将一记眼刀,“赵大哥别瞎说,没那回事,我画的是——”
他忽地止住,抬手抓了抓头发:
“少打听本世子,我画什么……与你何干。”
他话锋一转,语调淡了些:
“舒羽啊。”
“当初结识她,是欣赏她让魁首的魄力……”
“等等,”贺珩抬眸看向小厮,“你意思是她快死了?”
小厮答:“小的不知,只知她有事找您。”
贺珩沉默了一息,思忖道:“她若此时来见我……未免突兀了些。”
赵副将笑道:“她若病重,怕是求医问药。”
“你这如意公子心软,难得不肯见?”
贺珩别过脸:“见一面也无妨。”
“她都这般光景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他卸下银甲,交给小厮,边走边道:
“我如意公子,虽说不是谁人想见就见。”
“但也不做这见死不救的事。”
赵副将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是啊,尤其来求的是个姑娘家——”
话未说完,贺珩头也不回,随手将擦汗的巾子掷了回去:
“别说了。”
赵副将接住迎面飞来的汗巾,笑容却不改,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这小子自打秋山回来,闷头不出,日日作画,分明……就是开窍了嘛!
小厮引着人穿过回廊时,贺珩早已梳洗更衣,一袭红袍,玉带束腰,人如玉瓷,飞眉入鬓,正是一副俊朗少年的模样。
脚步声一响,贺珩抬眼望去。
上次相见,已逾半月。来人仍是熟悉的一身黑衣,束发无饰,眉眼寻常,也难怪他方才迟疑了片刻,才将面容与人名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