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君,你说什么。”
“我伺候你是应该的,他又不是我爹。”
“他好歹是主家。”
“活人死人一个价钱,死人还没那么多事,你更安全。”她把声音压下来:“他这几天就喝了两碗水,估计也差不多了,棺材……”
林东华脸色暗沉下来,“现下还不方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俩人沉默着将羊汤大饼吃完了,林东华道:“他锦衣玉食惯了,难免挑剔。我向郑大人打听过,他是上了奏折被打了板子。”
“是呢。”她从脑子里回忆冯小姐的话,“别人都说不值得。”
“那他倒是个难得的好官。”林东华叹了口气。
“爹,咱们就是走镖的,也顾不上这许多。”林凤君吃饱喝足,想到陈秉正那烂到入骨的屁股和大腿,气也消了一大半,“横竖不是咱们打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跟他计较就是。”
父亲笑了,“他是重伤之人,一肚子湿热,吃不了油腻的。待会你要一碗清水,将大饼泡软了给他吃些,加一点盐。”
林凤君将话听进去了,用清水着实将碗洗了三遍,端了热水上车。她见陈秉正的眼睛盯在她手上,一瞧才知道指甲尖落在水里,只得讪笑道:“我洗得很干净。”
他忽然开口道:“手伤了?”
她才意识到当时凤仙花染了指甲,将最后一节手指肚都染得通红,现在还没有褪色,连忙解释:“不是血,是凤仙花染指甲,你不懂。反正就是汁液用多了。”
他默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忽然想起那天染指甲的雀跃心情,从心口又开始闷闷地疼起来,将脸扭到一边:“没有毒的,你信我。”
林凤君将大饼掏出来撕了一小块。这大饼本来极硬极干,她戏称可以防身,此刻撕碎了搁在水里,眼瞅着就沉底了。她很无奈地用勺子捞起来:“你将就吧。”
陈秉正用牙齿小心地从边缘咬起,她看着这笨拙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有意思,非要自讨苦吃。”
他叼着饼并不回答,她笑道:“我爹说你是好官。”
“嗯?”他从鼻孔里发问。
“听人说你很有本事,又混得差,大概就是好官吧。”
他愣了一下,又出力嚼了两口。林凤君忽然瞥见他嘴角一股似有若无的笑意,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大饼你能吃得下吧。”
“嗯。”
太阳从西边落下去,天空呈现幽幽的蓝色,他们赶在完全黑暗之前找了家客栈。
陈秉正小声道:“能不能别说我是怎么伤的。”
“这……”
“官员丁忧或是乞骸骨回乡,都有堪合发放,可以走驿站。我……”
她听得半知半解,什么丁酉骸骨都不懂,后半句明白了,“你是被赶出来的,就没有。”
他咬着牙点头。
她跳下车,先跟父亲商量出了一套说辞。陈秉正强烈反对:“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
林东华道:“陈大人,何必如此迂腐。”
林凤君很直接,“总得跟人掌柜的有个交代,换了我开店,也不敢给你弄房间,万一出了事,光应付官府衙役都够麻烦的。”
“那便不睡房间。”陈秉正指一指驴车,“现成的棺材,我睡里面就是,平平整整,舒坦。万一断了气,还省了你们操心装裹。”
他说完着一大段,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父女俩对视一眼,林凤君转了转眼睛,“棺材里怎么能睡活人。”
“放些稻草不妨碍。”
“李大夫吩咐过,你还要换药。你是想活还是想要清白的名声?”
他将下巴倔强地一抬,“名声要紧。”
“那好,等你死了,我将尸首拉回济州,就说你是在京城花天酒地,染了脏病活活烂死的。”林凤君抱着胳膊,笑眯眯地说道。
“混帐!”他瞬间急了,整个身体往上窜,“你敢……”
“活人才能替自己申辩,死人没有嘴,只能任人评说。”林东华淡淡地说道:“陈大人,听我们的吧。”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头发有点稀疏,勉强在后面梳了个髻。他先是被棺材吓了一跳,又被陈秉正的样子吓了第二跳,十分踌躇。林凤君客客气气地说道:“要三间下房,出入方便的。”
掌柜将几个人的路引翻了翻,用手捻着山羊胡子只是发愁。江湖上的人不怕,怕的是仇家追杀,闹出人命案子,鬼神难救。
大概是这几日京城大门看得严的缘故,京城往南的官道上,牛马货车竟是少了一半,连带客栈的生意都清冷了许多。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妥协了,“你们的人自己看顾好了。”
“您只管放心。”
他递过钥匙,又谨慎地嘱咐:“给你们安排了后院,清清静静的。棺材在后院怕吓到人,得弄柴房去。”
“那是自然。”她看掌柜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索性解释:“车里躺着的人是我哥,在京城得罪了贵人,被打了。”
掌柜的眼睛睁得极大:“什么人下手这样狠毒。”
她低下头小声道:“我哥这个人吧,打小就有个毛病,特别风流。也是我家管得不严,他色胆包天,竟招惹了一个大官家里的姬妾……”
掌柜的放下心来,不由得笑了两声,然后才发觉不对,赶紧收敛了神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凤君叹了口气:“我爹一把年纪,被气得吐了血。我哥如今生死未卜,又不敢呆在京城,怕苦主找上门来。”
“那是自然。”这下完全解释通了,掌柜的露出一种惋惜中不失羡慕的神情,“风流债欠不得,想我当年……”
林凤君强忍着听他吹嘘了一段当年被你争我夺的艳情史,几个伙计匆匆而过,显然是听惯了的。
林凤君和父亲合力将陈秉正抬下车,由她背着进了最好的一间房,安置在床上。房间陈旧,被褥泛着霉气,陈秉正也不好再说,怎么也比睡棺材里强。
陈秉正心里发虚,只觉得伙计来送热水的时候着意多看了他几眼。
过了一会儿门外便有窃窃私语声。他先以为是伙计们在议论嘲笑,后来声音有点大,才听出来是林凤君和父亲有争执。
过了一会,林凤君推门进来,拎着一个包袱。她走到床前,“换药。”
两盏油灯被挑到最亮,她烧了烧随身匕首,火焰在刀刃上舔了一下,突突地跳起来,“估计没有李大夫的刀好使。”
他只觉得别扭。“你爹……”
“我是学过的。”她打开包袱,将伤药瓶子拧开,“今天我就在这屋守夜。”
他吃惊非小,“什么?”
“送人身镖,镖时刻不能离眼,怕被鹰捉了去。我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需要调养。”
他看了看这狭窄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心突突地跳起来。“不用……”
她指了指门口的条凳,“守夜的人不用睡。我就在凳子上坐着。”
“那倒也不用,我不习惯……”
“嘶”地一声,她揭开了伤口上的棉布,脓液和血污将皮肉紧紧黏在一起,撕开便是万箭穿心一般的疼痛。他整个人发着抖。
她下手很快,“死马当活马医吧。”
林凤君下刀飞快,他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惨叫声,被她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别叫,小心吵到人。”
她仔细想了想,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白毛巾,硬塞进他嘴里:“咬着。”
等到她敷上药,重新缠好棉布,陈秉正脑门上已经汗出如浆,险些昏死过去。
她将泛着臭味的血水倒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烧火棍子。
陈秉正经过这一天的折腾,已经是筋疲力竭,再也抬不起头。
她从包袱里拿起一张纸,走到床前给他瞧,又举起烧火棍。
他牙齿抖得什么也说不清,林凤君拿着棍子黑乎乎的一端,在纸上画了个圈子,写道:“二十文。”
“这是什么?”
“你吃的大饼。”
她又画了一把刀子,“两百文。这是换药。”
她又画了一个碗,想了想,又打了个叉号,“算了,你就喝了一口还吐了,不跟你要钱了。”
“一共二百二十文,你按个手印。”
她拉过他的手,用一端的火炭将食指指肚染得漆黑,然后在纸上狠狠地印下去,“好了。”
她将床帐放下来,陈秉正只听见脱靴子的声音。他无奈地闭上眼睛。
忽然帐子又被迅速撩开了,她举着灯,在床上急急地摸索。
“你找什么?”
“那块白毛巾呢?”
他偏了偏脑袋,那毛巾落在他枕边,被咬得掉了些毛。她一把抓在手里,“总算找着了。”
水哗哗地响着,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
“赶了一天路,我洗个脚。”
第17章
陈秉正开蒙并不算早,但进步神速,很快就获得了神童的美名,全因为他读书时凝心静气,定力非凡。这种先天自带的隐忍和后天习得的修养加在一块,才让他咬着牙没有干呕出声。
水在盆里哗啦哗啦直响,一股血直冲向他的脑门,连带太阳穴都突突地疼起来。他像是落在砧板上的一条鱼,浑身被剐出了血肉,只剩嘴巴一张一合。
他缓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将帐子挑了个小口。有一丝极微弱的光透进来。桌上燃着一盏小油灯,他瞥见林凤君将两根条凳拼在一起,盘着腿坐在上头,眼睛眯着,神情平静,像是在打坐。
身体上的痛楚也习惯了,只有这几日的画面来回在他脑子里翻腾。却是无喜无悲,像隔了一层大雾看别人的故事,远得要命。
一人僵卧,一人僵坐,过了不知道多久,远处打更的声音飘过来,已经过了三更天。忽然林凤君身形矫健地跳下地来,快步走到床前,小声道:“陈大人,你睡了没有?”
他还没等开口,一只手伸进帐子,准确地摸到他鼻子下面。
他吃了一大惊,反应过来才道:“我还活着。”
“奥。”她略有点窘迫,“那就好。”
他有些无奈:“林姑娘,你真的不睡?”
“这是镖行的规矩。签了契约文书,就要保主家的平安。”
陈秉正笑了笑。他见她一本正经,又想到当日在船上,她靠假扮孕妇骗他,料想父女俩不过是走江湖的混混,靠坑蒙拐骗赚些银钱。
他将声音压低了,“从前我做官的时候,得罪的人很多。真要是来了,你未必打得过。”
这话一出,林凤君倒吸一口冷气,又想想他以前的做派,知道绝非虚言。“到底有多少人,什么门派?”
他苦笑道:“记不得了。”
她冷静地回想,怕不是进京的商船货帮都被他得罪过,中间牵涉的人确实数不清。他如今落魄了,泄愤的人自然也不少。
她立即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带喘气都不匀了:“陈大人,你不早说。”
陈秉正刚想说自己当时也没机会开口,忽然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在窗外行走似的。这声音在暗夜中无比鬼魅,他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尾骨直升到天灵盖,压着声音道:“有动静。”
林凤君站在原地,噌的一声拔出匕首,左顾右盼:“在哪里?”
他屏气凝神地听着,“在这面墙外头,有人在走,声音很轻,大概是……往柴房那里去了。”
林凤君的手停滞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声音也转向柔和,“我……我可没听见。”
烛火突突地往上跳。他闭上眼睛,将全部精力用在耳朵上。田野的风狂野地拂过窗户上的缝隙,像是尖锐的叫声,柴房那一侧……似乎是有人踩着稻草,咯吱咯吱轻响。
他倒也不是特别害怕,只是有点奇怪林凤君是个习武之人,反应竟然如此迟钝:“估计是伙计去了柴房。”
她又走近窗户,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有啊,只有风声。”
“哦?”
“陈大人,你大概是听错了,或是胡思乱想。李大夫跟我说过,只怕你受伤后起了热,将脑子烧坏了,有人就会胡说八道,说看见或者听见了脏东西。你以前听过鬼神故事没有?”
她说得非常笃定自然,他几乎怀疑自己是臆想出来的。外面的确是风的啸叫声,脚步声完全消失了。
“是幻象吗?”他喃喃地问道。
她将手背在他额头上轻柔地碰了一下,随即抽了回去,又给他掖住被角,放软了声音,“确实有一点热,不要紧,白天就会好。”
这个动作出乎他的意料,也和她白天的风格大相径庭,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要原谅刚才那块白毛巾。但又一转念,他立刻起了疑心:“这姑娘狡猾机变,估计她怕外面有人偷盗,想躲清静,不敢出门。”
他左思右想,自己身上确实没什么可图,官位已经没了,命只剩半条,估计父女俩也就是想赚五十两银子,所以在郑越面前夸了海口。他将心一横,管它外面风吹雨打,反正身体上困倦已极,竟然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鬼神不知,梦也没有一个,直到他被一阵尖锐悠长的叫声惊醒。
天色已经大亮,林凤君拎着个鸟笼,里头是两只虎皮鹦鹉在窜蹦跳跃,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得欢快。
她脸色苍白,黑眼圈占了半张脸,打着哈欠端着一盆水到床边,“陈大人,擦个脸吧。”
一块白毛巾伸到面前,他的理智顿时垮了堤,高声叫道:“快拿开。”
她愣在原地,他又看她的脸上那两道香灰印子历历在目,心里嫌恶,这女人竟然连脸都不洗。
林凤君将他的眼神看得清楚,猛然将盆往旁边一垛,“不洗算了,我还省工夫。”
她气鼓鼓地出门去了,门在她身后哐一声关上。陈秉正躺在床里动弹不得。虎皮鹦鹉现学现卖,叫道:“快拿开。”
过了好一阵子,屋里才有响动,他转过脸望去,却是林东华端着一个碗,里头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
“客栈煮的粥。”这小米粥清可见底,稀薄如水,仅有的几粒米像是在海洋里沉浮。
林东华喂他吃了粥,又将大饼撕了小块泡软了给他,全程态度不卑不亢,倒像是照顾亲眷一般。陈秉正越吃越自觉理亏,自己讪了一会才道:“启程吧。”
林东华背着他出门上车,林凤君将包袱收拾利落,重新将鸟笼捆在车顶。她有意坐在车辕上,父亲拍拍她的手,“凤君,去补个觉吧。你年轻贪睡,哪里经得住。”
车夫笑道:“我俩昨晚睡得倒好,倒下去就眯着了,醒来天就亮,还是赶路累人。”
她进了车厢,倚在壁上,正眼也不瞧陈秉正一下。车晃晃悠悠走着,她的身体也随着左摇右晃,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这一日旅途平顺,将近午时,到了一条大河边。林东华便叫车夫停下来,“这里风景是极好的。”
林凤君晃了晃,就被惊醒了,连忙擦一擦脸上的口水,撩开帘子。阳光明媚,一条大河在眼前蜿蜒着向东流去,在浅滩上堆起小小浪花。远处清澈的河面像是光滑的镜子,倒映着蓝天。
她欢呼一声,“真是漂亮。”
陈秉正在心里默默念道:“客路青山外,行舟碧水前。”
林凤君没搭理他,自己蹦蹦跳跳到河边,捡起一颗石子,一会又是一颗。
她在手心里挑挑拣拣,最后终于选定了一颗,使了巧劲往水里撇。她出手又快又急,石子在水面啪啪溅起水花,飞了两三下才落入水中。
车夫们对美景无甚感觉,倒是对打水漂很有兴趣,几个人在河岸上站成一条线,凑在一块互相比着谁的水漂更远,漂的次数更多。天边飘过来一朵云,在水中投下倒影,又被石子入水的涟漪打散了。
笑声和拍掌声不断,陈秉正走了神:“若是自己再也站不起来……”。
林凤君怎么也比不过车夫们,急得脸都红了,林东华手把手地教女儿,“上半身再倾斜一点,尽量平着出手,像刀刃斜刺的力度。”
这句话落在陈秉正耳朵里,他定睛瞧着林凤君的出手,果然稳了三分,石子在水面飞了五下才停。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又琢磨不出。苦思冥想之际,林凤君回来了,平静地说道:“在这儿再停一阵子,水很清,我要洗衣裳。”
她从包袱里寻出被泥水浸透的旧衣裳,又从布袋里抓了两把草木灰。走出去两步,忽然回头冷冷地问道:“喂,有衣裳要洗吗?”
他的确有几件沾满脓血的衣服,想开口又尴尬,犹豫之间,她说道:“一百文一件。”
他立时轻松许多,“林姑娘,麻烦你……给我记上帐。”
她嗯了一声,抱著一大堆衣裳和一根木棍走到河边,寻了个平整的地方蹲下来。石板上敲打衣服的梆梆声忽然让他莫名地安心。
林东华在岸边的树林里穿行,出来的时候手里握了一根又长又直的木棍,陈秉正好奇地盯着他瞧,本以为他要当拐杖使用,但只见他变戏法似的将洗好的衣服袖子捆扎在木棍上,再用绳子捆在车厢后头。
林凤君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洗完所有的衣裳。她上了车,也不好再睡,将脸别到一边,“三件,三百文。”
“哦,好。”他顿了顿,“为什么不在客栈里洗?”
“客栈里的水有限,一早一晚各一壶,多了要被说的。”
陈秉正瞧她头发也梳过了,衣服换了一身,只有脸上多了灰尘油汗,心里知道必有缘故。“所以你没洗脸?”
“祖师爷的规矩,镖师出门走镖,路上不能洗脸,到家了才能洗。”
他笑了,“你们的规矩也真多。”
“不信不行,照着做才能保平安。”林凤君脸上恢复了红润,她叫道:“师傅,走吧。”
风一吹,骡车身后灰色白色蓝色的衣裳随风鼓荡起来,飘飘摇摇,像是许多面奇怪的大旗。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了客栈,照旧用同样的理由找了三件下房。衣裳也差不多全干了,林凤君将它们收起来,仔细叠好:“见到清水河不容易,都得省着点穿。”
她背着他安置在床上,“今天不用刮肉换药。”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伙计端了两碗茶过来,笑眯眯地说道,“客官,送您的茶。”
陈秉正觉得伙计的笑别有深意,他不敢说话,低头喝了一口,入口苦涩,略带茶意。
伙计冲着他笑道:“客官,咱们店里有姑娘会唱各种时兴的曲子,客官要不要?”
他俩四目相对,陈秉正摇头道:“不用了。”
伙计仍不死心,缠着陈秉正絮絮叨叨了一阵子才走。
他木然地躺下去,疼痛像水波一样席卷上来。天黑了,林凤君坐在凳子上调着呼吸。他听外面的风吹着窗户,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昨天晚上的声音……难道真是自己发了热,脑子糊涂了?李大夫说的话他也隐约记得些,若是高热,命不久矣。
一阵甜丝丝黏腻腻的声音从墙那边穿过来,“兴来时。正遇我乖亲过。心中喜。来得巧。这等着意哥。恨不得搂抱你在怀中坐……”
随即便是一阵调笑,林凤君听她唱得露骨,脸都红了,只是不言语。陈秉正却忽然冲她招一招手,“林姑娘。”
“什么事?”
“叫她过来伺候。”
她有些茫然,“谁?”
“那个唱曲子的姑娘。”
她愕然道:“她还在唱着呢,有客人。”
“我加钱就是。”他很坚持,“今天的帐还没记,少不了你的。”
第18章
唱曲子的姑娘穿一件银红色窄袖薄纱衫子,抱着一把月琴,头上插着两朵菊花,一支银钗。脂粉很厚,嘴上也涂了浓重的胭脂,白面红唇,灯光下瞧不出年纪。
林凤君看她衣衫单薄,问道:“你不冷吗?”
她有点意外,苦笑道:“还好。”
林凤君将她带进门,公事公办地说道:“人给你带来了。”
陈秉正在床里闷闷地嗯了一声,林凤君将床帐挂起来,露出他那张冷峻苍白的脸,回身跟姑娘解释:“他病了,起不来床。”
姑娘吓了一跳,款款行礼道:“公子。”
她声音很柔和婉转,陈秉正转过脸瞧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叫芸香。”
一股浓重的香粉气味冲到陈秉正鼻子里来,他本就觉得有些晕,此刻头疼得更厉害了。林凤君面无表情地说道:“芸香姑娘,劳烦将你的月琴给我瞧一瞧。”
陈秉正颇为意外:“你会弹?”
“不会。”她冷冷地说道:“查一下里面是不是藏着凶器。”
芸香本来要将月琴递给她,这话一出,手就停在半空,脸也白了,“这位……小相公真是会说笑话。”
林凤君将月琴晃了晃,里头没有东西夹带,又伸手去拨弦子,叮里咚咙地响了几声。“没什么。
陈秉正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问芸香:“多少钱一支曲子?”
“五十文。不过……”她偷眼看看林凤君,“这位小相公说您这边价钱高,一看见您,我就知道是豪客的气度,不如……八十文?”
林凤君听了,脸拉得更长,陈秉正不为所动,“先给你一两银子定钱。”
他将下巴朝着林凤君转了转,示意她给钱,她磨磨唧唧了一阵,才从袋子里抓了几吊钱给芸香,又数了些散钱,“姑娘你拿好。”又对着陈秉正拍一拍钱袋,意思让他斟酌着花钱。
芸香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床上躺着的男人是没钱还要充大户,面上慷慨,其实囊中羞涩得很。她接了这钱,又向他行礼,脸上却没什么欢喜的表情。
陈秉正平静地道:“姑娘先坐。”又看着林凤君,“这里不大方便。”
林凤君也坐下去,抱着胳膊:“陈……公子,以前我提过,人不能离眼。就让她唱吧,我也能听。”
她神色严肃,陈秉正看得愣了刹那,拉着脸道:“我是主家。”
“是,不过……”
“主家说了算。”他冷冰冰抛下一句。
芸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将门带上。
林东华在隔壁刚吃了药,正准备运气调理,忽然看见女儿又虎着脸进来了,笑道:“我的乖女儿,又犯什么气呢,就说我去值夜合适。”
“被撵出来了。”林凤君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坐,盘起腿,压着声音道:“您也别去。没想到这地煞星还是个好色的坯子,叫了姑娘唱酸曲子还不说,八成还要干坏事。”
父亲被吓了一跳,心想以陈秉正的伤势,这具身体要是还能干什么坏事,实在是天方夜谭。他见女儿气鼓鼓的样子,一阵好笑,伸手捏捏她的小圆脸,“我当是什么大事。凤君,你这个样子可真像鼓满气的河豚,一身圆钝钝的全是刺。他不要你伺候值夜,岂不正好。”
“他就是个假正经,看着道貌岸然的,其实……”她顿了顿,“一肚子坏心思。”
林东华笑道:“什么时候镖户能挑主家的不是了。”
“说两句还不行。”她将手放在太阳穴上,用劲按了两下,缓解一下雇主的难缠,“他倒是很机警。爹,昨天……他听见你的动静了。”
林东华这一下吃惊不小,他挺直了腰背,伸手在嘴唇上点了一下,示意她将声音再降三分,“什么时候?”
“三更过了,没睡着,说听见有人往柴房走。我胡诌八扯了两句,他倒是信了,没有追问,只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姓陈的眼睛尖,耳朵灵,若不是动弹不得,八成要露了马脚。”
林东华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真是冤家路窄,若不是他,咱们倒也出不了京城。我给芷兰吃了些假死的丹药,她呼吸心跳极缓慢,白天在棺材里还能昏睡。只是这药效用有限,她又不能断了吃喝。”
凤君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才说道:“早知道我便不拦着您给他用迷药了。”
“你拦得对。两个车夫,我能算准药量。陈大人……只怕我一时下手重了些,再也醒不过来。”他在屋里转了几圈,眉头紧皱,“他是个好人,原不该死,走一步看一步。”
林凤君嘟着嘴:“哪里就是好人了,这人好像不贪财,但好色。”
林东华心里一动,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铜管,将一端贴在墙壁上,一段贴近耳朵,隔壁屋子里的细微声响顷刻间便放大了十倍。
并没有唱曲的声音,他正在疑惑,忽然听见两个人高低起伏的呼吸声,气息不稳。男人喘气声很急促。
他脸色立时变了,林凤君在旁边看得真切,好奇心大起:“爹,我也听听。”
陈秉正声音微弱,“你摸一摸,是不是有点热。”
“嗯,有一点。”
接下来是轻微的水声和摩擦声,林东华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他把住这根铜管死死不放,将女儿推到一边,“凤君,自己到一边玩会吧。”
凤君见他语气生硬,知道必有缘故,眼珠子转来转去,“爹,他俩肯定是在干坏事,对不对。”
林东华的脸瞬间涨红了,“你懂什么,小姑娘家家的,说话没遮没拦。”
“我哪里不懂了,爹,我还见过你跟我娘干坏事呢。”
林东华自觉尊严丧尽,差点手一抖将铜管丢在地上,“少胡说八道!”
凤君一脸不忿地叫道:“我撞见过,厨房里黑洞洞的,你俩烧火不点灯,捧着脸亲嘴。”
“给我闭嘴!”父亲松了口气,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凤君吐了吐舌头:“男女做了正经夫妻就不算坏事,不是夫妻的才算没廉耻,这道理我是懂的。”
林东华万分无奈,也开不了口解释,只得闷声不语。他将铜管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心道:“姓陈的真不知廉耻,也真不怕死。万一……人没了,棺材……”
他心一横,索性继续听着,陈秉正声音很虚浮,“用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