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声道:“大夫,能不能给他开一点迷药。”
“开不得。用了麻药,血便止不住,人便废了。”
病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她赶紧将耳朵贴上去。他从嗓子里嗬嗬地发了几声,她只听得出一个“谢”字。
她脑子里又掠过何府寿宴那天,他坐在上头主持公道的模样,又是感激又是酸楚,“不用谢。我已经答应了郑大人,将你送回家去。”
病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随即又是一下,意思大概是知道了。她伸手碰了一下他的手,冰凉刺骨,连忙拉过被子给他盖着上半身。
李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道:“令尊身体也不大好,你一个独身女子,如何走这上千里路?”
她听得出话语中的关心,“谢谢大夫,如今没别的法子,无非是走得慢一些。好马好车一日两百里,我只求六十里,慢慢往南走,总能到的。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只求您再给他瞧瞧,怎么能熬得久一些。”
李大夫不言不语地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抱着胳膊出神。刚刚入了冬,头顶是响晴的天,风从衣服缝隙中钻进来,带着无尽的寒意。林凤君知道他为难,跟在他身边小声道:“大夫,要不我再请别家……”
“不必。我会尽力。”他转头道:“姑娘,帮我烧些开水来。”
不一会开水备齐了,他打开药箱,将里面长长短短的刀子尽数扔在盆里,用热水浸透了端到床前。
他拿起一把雪亮的小弯刀,将病人大腿上腐烂的肉沿着边缘一块块割了下来,病人从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叫声,像是野兽中了捕兽夹的惨叫,一声声不绝于耳。林凤君看得惊心动魄,脚不由自主地后退。李大夫却道:“林姑娘,你看好了。”
“我……看着呢。”
“不光看,还要学。”
她吃了一惊,他指着创口中的脓液解释道:“皮肉坏死,肉腐则为脓,腐肉加上热毒,须以清创为主,再涂上化腐生肌的伤药。”
她头一低,一股的恶臭窜上来,像是烂掉的死老鼠。她脸色都白了,俯下身干呕。李大夫却将弯刀递给她:“你试一试。”
她屏住呼吸,试着刮了两下,虽不懂巧劲,好在是平日用惯了兵刃,下刀利落,李大夫很满意,又教她在伤口上敷药膏,用纱布将伤口裹住。
病人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落,嘴里却咬住了死活不肯发声。她小声在他耳边道:“喊出来吧,憋住不好。”
“对。强忍着更是热毒不散。”李大夫点头,“林姑娘,你还挺懂医道的。”
“不过是习武之人平日见得多。”她窘迫地笑笑,“大夫,多亏了你。”
郑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随从,抱着一匹棉布和一匹纱布,“大夫要的布料都买齐了。”
林凤君在屋里扫视着,家具都是旧的。只有一个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各样的书,她看过去一眼就要头疼的那种。书案前有四五个笔筒,里头插得满满的全是粗细不一的毛笔,还有几方砚台和镇纸,按大小排列得非常整齐。
她心里想道,这陈大人真不像过日子的,什么摆设都没有,不像我家还有些碗碟盘盏,偶尔爹还会折一枝花插在陶瓶里。大概除了郑大人,也没同乡同僚跟他结交,不然被打成这样,总该有人瞧他一眼。
郑越叹道:“家具是房东的,这些书和文房四宝,路上交通不便,暂由我保管吧。”
“那敢情好。”她心里想道:“没法带,又沉又占地方。”
她问道:“陈大人……他也没个下人伺候着。”
“有一个打杂的长随,前几日陈大人给他放良了。”郑大人拿起一方砚台:“这是松花石的砚台,是他平日最心爱的,还请姑娘一并带上吧,万一……”
她明白了,伸手接过来,看上头刻着图案,也认不出什么,随手揣在包袱里。
她又开了陈秉正的衣柜,里面有几件四季常服,料子倒是好的。她将外衣和中衣打包成一个大包袱,又从厨房拿了两个铁盆,两个陶罐:“路上要用。”
车已经停在外头,一辆带篷的大号骡车,是载人的,林东华坐在车辕上,闭着眼睛养神。后面跟着一辆驴子拉着的板车,是载物的。篷车顶上又放了不少瓶子瓦罐,还有装镖鸽和鹦鹉的鸟笼,都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俩车夫进了院子,看见棺材都倒抽了一口气,纷纷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郑越无奈,只得每人又给了一吊钱,林凤君笑道:“大吉大利,百无禁忌。既见棺材,升官发财。”
车夫抬了棺材到板车上,嘴里嘟嘟囔囔只是不停,待看见陈秉正,俩人又摇头,“这个不成,只剩一口气的人,最是邪门,化了厉鬼要附身的。做白事的人八字硬才镇得住。”
林凤君无奈,只得对李大夫说道:“那我背着他上车,您在旁边扶一把。”
李大夫摇头:“他这样高大,你哪里背得动。不如我……”
林凤君没接他的话茬,伸手将被褥在病人身上裹了裹,叫了声“得罪”,便将他胳膊搭在肩上,拖着下地。
李大夫吓了一大跳,她笑道:“分量不算太重。”
李大夫将病人的腿抬了抬,免得拖到地上,两个人半背半拖将病人弄到车上,林凤君擦了擦汗,戴上斗笠,拱手道:“大夫,我们这就走了,多谢。”
李大夫见她改了男子装束,头发高高挽起,一身窄袖短衣的少年打扮,一双眼睛明亮澄澈,令人心折。他心中一动:“山高水远,有缘再见。”
她跳上板车,坐在棺材旁边倚着它,转身向他招手,“大夫,咱们有缘再见。”
郑越上了骡车,坐在病人身边。马车晃晃悠悠起行,每颠簸一下,病人就闷闷地哼一声。
两辆车走过闹市,行人避之唯恐不及。一路并没什么阻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林凤君叫了一声“停”,车便停下了。
路边有一座低矮的土地庙,林凤君下了车,对郑越说道:“郑大人,镖户起行的规矩,要进庙烧香,拜路神、天地神。”
车夫将两辆车赶进庙里,林东华道:“我来看着行李。”
林凤君将买好的香烛拿出来,给两个车夫各发了一把香,郑越看了看陈秉正泛着青灰色的脸,叹道:“我替他去烧吧。”
这座庙香客不多,土地公手持拐杖,安然地坐在神台上。林凤君虔诚地跪下去三叩首,“求土地公公保佑,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
她再拜起身,伸手到神像前的焚香炉里抓了一把烟灰,在左右脸上各抹了一道。随后她到骡车上,打开鸽子笼,捉了一只肥壮的镖鸽出来,将一张纸用细线捆扎在腿上,轻轻抚摸它的尾羽,“雪球,这一趟就交给你了。”
她向上托了一记,那只白鸽在空中盘旋,剩下的一只白鸽也咕咕叫着回应。半空中一个小白点越升越高,终于向南飞去,再不回头。
林凤君转头道:“咱们走。”
驴子在院子里见他们出来,就嗷嗷叫了两声,又不耐烦地刨着地,车夫给了它一鞭子,“走吧。”
车慢慢走着,前方便是城门。几个衙役站在路边,伸手拦住了:“什么人?”
郑越很及时地跳下车来,将路引给他们瞧,打头的仔细看着上头的大印:“御史衙门……刚弄出来吧,墨色还是新鲜的。”
“是。”林凤君低眉顺眼地答应。“还请几位官爷行个方便。”
衙役们见了棺材,都远远避在一边。打头的问道:“人什么时候没的?”
“人还没死呢,这是备下的。”
“那可不成,给我查一查。最近上头看得严,万一走漏了什么人,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林凤君看几个衙役围上来,赶紧将郑越扯到一边:“郑大人。”
“怎么?”
“棺材里有东西……不能让他们查。”
“不是空的吗?”
她挠了挠头,很是窘迫:“大人,我买了两袋石膏粉,怕人没了,路上保存不便。还有,您给的定金就十两银子,怕是路上不够使的。所以我就……又找了别的客商,搭了两大包粗盐。”
郑越皱着眉头听完了,暗忖:“仲南兄当初说的一点没错,这私盐贩子果然狡猾性子不改,活到钱眼里了。”
林凤君低着头用脚搓着地面:“大人,要不,我把定金还给你?”
郑越看她一副惫懒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无奈陈秉正在车里生死不知,待要找别家镖行,又是千难万难,左思右想只好咬牙忍住了,冷冷地瞧着林凤君,“你干的好事。”
“都是小本生意,没办法的事。”她垂着头,声音很娇弱。
郑越叹了口气,走向衙役头目。他平素交游广阔,不一会就搭上了线,俩人聊得眉开眼笑,他又给了一把钱,“给兄弟们打些酒喝。”
衙役们见了甜头,也将搜查的事撇在脑后,摆摆手道:“赶紧走吧,落在眼里都是晦气。”
两辆车一前一后过了护城河,又走了七八里路,路边渐渐荒凉起来,四处望去都是农田。她招呼着将车停在路边。
郑越下了车,虎着脸道:“林姑娘。你倒是很机灵。”
林凤君将一把钱塞在他袖子里,“不能让大人您吃亏。对了,陈大人这一路的吃饭住店、日常所用,按理说是要自己付钱的。我先跟您说好,到时候跟陈家一总算账。”
“就依你。”郑越无奈点头。“这次事发仓促,也没有下发堪合,所以路上吃饭住店,便不能用官家的驿站。”
“晓得了。”她补了一句,“郑大人,你蛮讲义气的,我心里佩服得紧。就此别过吧。”
郑越一阵苦笑,又上车拉着陈秉正的手,“仲南,我与你一同秉烛夜读数十年,不曾有一刻懈怠,又一同星夜赶科场,九天六夜,上风旁雨,怎知如今……”
陈秉正将手轻轻握了一下,嘴唇轻轻抖动。林凤君说道:“他跟你有话说。”
郑越俯下身去,陈秉正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他心中大恸,两行清泪直流下来,呜咽着对林凤君作了个长揖,说道:“拜托。一定将他送回济州。”
她只是点头:“我们会尽力。”
他看着天色已经不早,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林凤君叫车起行,又走了大概两三里,远远看见一个驿站,车夫叫道:“歇个脚吧。”
她正在犹豫,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尖锐的马鞭破空声音,随即是马匹的嘶鸣,有个女人的声音叫道:“等一等。”
第15章
一辆马车在她们面前急急地停下了。两匹骏马喘着粗气,车夫狠拽着缰绳,才没让马匹的前蹄腾空。
林凤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似乎在哪里见过。随即一个穿金戴银的丫鬟跳下车,她想起来了……正是首饰铺子前遇到的那位美貌无双的小姐。
丫鬟将那位小姐扶出来,她没有戴帷帽,看得出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她眼睛都没朝林凤君扫一眼,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那口棺材,忽然拔足冲上前去,扶着棺木大哭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泪如涌泉,整个人都扑在棺材上,手握紧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棺盖,嘴里叫道:“怎么会……”
丫鬟站在旁边,也是眼泪擦个不停。众人不明所以,都看得傻在一旁。林凤君率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这位小姐,怕是有误会……”
那小姐哀痛不已,将脸贴住棺材,小声道:“你让我送送他,我就是来送一程的。”
林凤君赶紧拉开她拍打棺盖的手,“陈大人还没死。”
她恍若不闻,又嚎哭了两声才醒过神来,两只通红的眼睛直望着她,喃喃道:“你说什么?”
林凤君和丫鬟一边一个将她拉起来,见她目光呆滞,连忙解释道:“小姐,陈大人只是受了重伤。”
她抖着嘴唇,又去用力推棺盖:“我不信。”
林凤君咳了一声,扯着她的袖子,“你随我来。”
林凤君伸手将骡车的帘子撩起来,露出里面躺着的病人。小姐往前走了两步,又使劲擦了擦眼睛,才确信是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用手捂着脸。
林凤君看见此情此景,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连忙回身跟车夫说道:“咱们先走一段。”
她扶着父亲走了大概五十来步,身后跟着两个车夫。车夫们挤眉弄眼:“是那人相好的吧。”
“不然也不能哭成那样。”
“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这人真有艳福。”
“可惜命不长,有艳福也享不上喽。”
林凤君在田野里站定了,踢着脚底下的石子。等了一会,听不见动静,她转身望去,那小姐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并不上前。她心中猜想,大概是被他的伤势吓住了,毕竟陈秉正现在的样子跟死人没什么差别。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回去,爬进车厢,小声在陈秉正耳边唤道:“陈大人,这位……”
丫鬟适时地补充:“冯家小姐。”
她继续说道:“冯小姐来看你了。”
他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林凤君却见他眼皮抖动,知道在假装。思来想去,她开口道:“冯小姐,他受伤过重,神志怕是有些不清。”
冯小姐向前一步,林凤君也明白了,她是大户人家小姐,在棺材前痛哭流涕已是极度失态。刚才孤男寡女,也的确有不便之处。
林凤君灵机一动,招一招手,“冯小姐,你有些话要对我说,是不是?”
冯小姐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她将斗笠摘了,在耳边比了个发髻的形状。丫鬟愕然道:“你是那天……”
冯小姐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这才长长吐了口气,登上车。
车里塞了三个人,虽然冯小姐身段纤细,也着实拥挤。陈秉正躺在中间,像一棵枯干的木头。林凤君心想:“还好盖着被子,味道不算冲,不然熏到了她也是罪过。”
他头发散乱,脸颊上的肉深深地陷了下去,冯小姐看了一眼,又痴痴地流下眼泪:“仲南,怎么就到这步田地。”
她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林凤君在旁边看得同情心大起,这样的美人原该不食人间烟火,如今竟让她伤心至此,定是男人的不对。她见陈秉正还不说话,一阵无名火起,便收着力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他实在吃痛,不由得哼了一声。他见实在装不下去,只好吸了口气,用暗哑的声音说道:“昭华。”
冯小姐眼泪止住了,闷闷地说道:“仲南。”
林凤君松了口气,比了个手势,示意要下车。冯小姐却拉住了她的袖子,“你留一留。”
陈秉正抖着嘴唇说道:“你走吧。名节为重,莫让人看见。”
冯小姐向车外望了望,丫鬟在下面守着,指一指西边的太阳。
她沉默着,半晌才说道:“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爹。”
他神色平静:“对不住。”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这样贸然上书,我爹他……岂不叫圣上猜疑。”
丫鬟在地下站着,也补一句:“陈公子,枉你还是我家大人的学生,一点官场的规矩不懂。”
陈秉正闷闷地咳了一声,“我……着实对不住恩师。”
林凤君看看她,又看看他,忍不住说道:“冯小姐,他都已经这样了,你怪罪他也是无用。”
冯小姐垂着头:“仲南,你对不住的岂止是我爹。”
丫鬟又道:“我家小姐因为你的事,哭得不得了,几天没有吃饭。”
冯小姐只是流泪,忽然从袖子里取出那只首饰盒子,“仲南,这凤钗……”
陈秉正勉强睁开眼睛,眼神在盒子上很快地滑了过去,“不认识。”
冯小姐和林凤君面面相觑,林凤君顿觉自己的信用受了怀疑,张开嘴无声地说道:“我没撒谎。”
冯小姐无奈地苦笑道:“仲南,我知道是你。”
陈秉正微微摇头:“不是。”
她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爹以前同我提过……”
陈秉正打断了她:“昭华,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
她脸色更白了三分,“不,不会的。”
“便是不死,也是废人了。”陈秉正转头看着她,“你速速离去,不要为我坏了名声。”
冯小姐看着他枯槁的脸,打了个寒战,忽然叫道:“值得吗?那兵部尚书家跟你有何私交,让你搭一条命去帮他们说话?”
“没有交情。”
“他可曾提携过你,赏识过你,向文渊阁举荐过你?”
“我与他素昧平生。”
“那你为什么?”
“昭华,弹纠不法是御史之职。圈禁犯官家眷,饿死妇孺,非人也,不纠则不忠。”
“是。陌生的妇孺,尚能得你的恻隐之心。我父亲不光是你的座师,还是你的房师,对你……”
“恩同再造。”
冯小姐听了这四个字,泪水又不争气地落下,“仲南,你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说道:“对不住。”
她放慢了声音:“我去求我爹,总还是有办法……”勇气袭来,她将盒子打开,取出凤钗。钗尾的流苏在他眼前晃着:“我只问一句,是不是你。”
他重新闭上眼睛:“不是。”
冯小姐沉默了,将眼泪擦干,挺直了腰背,“我也是名门之后,官宦人家的女儿,这等不明来历的东西,我不稀罕。”
她随手向外一丢,林凤君只看见金光一闪,飞出窗外。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钗子便落进旁边的泥沟里,被污水淹没了。
林凤君急了,情不自禁地跳下车,伸手在沟里捞着,嘴里嘟囔道:“别这么糟蹋东西。”
冯小姐整理了衣裙,冷冷地说了句:“咱们回城。”
丫鬟点头:“是该回去了,要是夫人知道,又免不了一顿挂落。”
她弯着腰找了好一阵子,才摸到簪子,捞出来淋淋漓漓滴着泥水。她叫道:“找到了,冯小姐,你……你别走啊。”
马车急速地调转了方向,帘子里只传来冯小姐的声音:“送你了。”
林凤君走了两步,站在官道中间。夕阳透过乌云,洒下来一片温柔的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往南走是通往济州的小路,已经收割了的田地一片萧条,乌鸦在上空寻觅着过冬的食物;向北走是繁华的京城,高官显贵们奔走往来的地方,冯小姐的马车已经只剩了一个小黑点。
她重新上了车,车里有种似有若无的香气,像是午夜里的兰花,清淡而优雅。她小声道:“你伤了她的心。要不……追上去,还来得及。”
“不用。”
那只精美的首饰盒子翻在他身旁。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簪子……我回头用清水冲一冲,再还你。挺贵的呢。”
他闷闷地说道:“不是我的。”
林凤君被这人的倔强生硬弄得无话可说:“那我收着了。”
“嗯。”
“咱们走吧。”
马车重新起行。她忽然看见两行眼泪从他眼角缓缓流下。她心里一动,这人……刮骨疗毒的时候都没哭。
她咳了一声,从腰里拿出一只牛皮的水囊,“陈大人,你刚才话说得多了,嘴唇裂得不能看。喝点水吧。”
陈秉正看了一眼那个破旧得瞧不出本来颜色的水囊,她手上还沾着淤泥。他开口道:“能不能……给我个碗。”
她撇了一下嘴,翻出一个碗来。陈秉正看这碗质地极粗,又有些淡淡的油膻气味,心里嫌弃得要命。无奈嗓子一路火烧一样,便不再多话。林凤君将他扶起来,碗送到嘴边,他一气都灌下去了。
他喘了一口气,“再要一碗。”
林凤君又去倒,正好一只褐色的小飞虫落在碗里,随水波上下起伏。他说道:“碗里有虫子。”
她手腕一动,将水泼了小半盏出去,力度非常合适,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碗里的清水,“如今没了。”
他忍了忍,只当没瞧见。水沿着嗓子滋润下去,竟像是琼脂玉露,说不出的畅快。
林凤君将碗收起来,正色道:“陈大人,我们收了镖银,送你回乡。你是主家,事事都听你的。不过路途艰险,衣食住行十分有限。”
他微微点头,林凤君又道:“我们做镖户的,挣的是辛苦钱,争的是回头客。路上会尽力伺候主家,让主家满意,您也多多担待。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就跟我讲。”
他苦笑道:“好。”
“前边找个客栈,先歇下再说。”林凤君笑眯眯地说道,“这一路慢慢走,总能到的。”
“万一我死了……”
“放心,我跟郑大人谈好了,死人活人一个价钱。不过您可尽量别死。镖户都不愿意接扶灵柩回乡的生意,倒霉三年。”她垂下眼睛,“我运气一向也不大好。”
他无奈地说道:“我……我尽量。”
在官道的另一个方向,天色已经暗下去了,郑越还孤独地行走在回城的路上。他不小心踩中了一个泥坑,脚有点瘸,走得越来越慢。眼看城门要关了,第二天还要点卯,他横下一条心,在路上招手拦车。
拦了几次,人家都说不顺路,直到他远远望见一辆马车奔过来。
这次怎么也要拦住。他往官道中间又走了一步。
车夫没料到有人在路中间,等看清了他,手上险些来不及,只得急急地勒了马头,马匹嘶鸣一声,贴着他勉强停下了。车夫又惊又怒,高声叫道:“什么人,没长眼睛呢这是?”
他赶紧打躬作揖:“还请行个方便。”
车里传出一个疲惫的女声:“是什么人?”
丫鬟打开车帘,“好像有点眼熟,是……是来过咱们府上的郑大人。”
第16章
京城往南的官道本就年久失修,被雨水淋过之后,水坑处处,避过了一个,冷不丁还有一个。
马车左摇右晃,颠簸不已,林凤君的头险些磕在马车顶上,她又戴上了斗笠。陈秉正躺在中间,又恢复了僵直的状况,只是眼角的泪水渐渐干涸了,形成淡淡的白色痕迹。
他闷声不哼,只是在颠簸时咬紧嘴唇。林凤君看得不忍,吩咐车夫:“再慢一点,不要紧的。”
他闭着眼睛吐了几口气,忽然说道:“可以快一点。”
“陈大人,就算你不怕疼,我也得替车着想,万一陷在泥坑里,上不着村下不着店……”
话音刚落,忽然骡车向侧方猛地翻了一下,差点倾覆,林凤君反应快,用手撑住了车顶,才没让自己滚倒到中间去。
陈秉正整个人撞在一边,只听见车夫的声音:“糟了,车轮子陷在泥坑里了。”
陈秉正半睁着眼睛瞥了她一眼,林凤君恨恨地说道:“说什么来什么。”
她跳下车,看骡车的右前侧车轮在泥坑里陷得严严实实。她试着在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了几把,竟是纹丝不动。
她叫道:“再让骡子加把劲。”
车夫道:“我可不敢,万一把蹄子伤着了,这骡子也就毁了,你赔不起。”
林东华看到女儿恼火得直跺脚,上前笑道:“凤君,常有的事,莫着急。”
她嘟囔着说道:“出不来怎么办,都快天黑了,住店……”
忽然她的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声音很响。父亲拍拍她的肩膀:“原来是饿了。”
“嗯。”
“饿肚子的时候脾气大,尤其是你,一饿了就跟炮仗似的,可别炸了。咱们先试试。”
他将拉板车的驴卸了套,将它牵过来跟骡子拴在一处。他跳上车辕甩了一记鞭子,骡子和驴子分开使劲。
林凤君看见车轮子向上滑了一尺,又卡住了,内心焦急,便冲上前去推,刚一使力,骡车猛地跳了一下,车出了泥坑,她直挺挺地跪在泥里,膝盖以下全都是污水,淋漓地糊在脚面上。
两个车夫都笑起来,父亲过来拉她起身:“泥中藏金,咱们这一趟是要发财了。”
她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又被逗笑了,“爹,咱们大吃一顿去。”
车夫更加谨慎,停停走走,终于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小店,冒着炊烟。这里是赶车的把式们常去的地方,泥地上已经围了一圈人,或站或蹲,挤在一块吃吃喝喝。
门口支了一口大锅,雪白的汤伴着骨头在锅里翻滚,香味勾得人流下三尺口水。伙计拿着大勺一边搅合一边吆喝:“羊汤一大碗,上路包平安。”
林凤君寻了点清水洗净手,又要了五碗羊汤,碗暖呼呼地贴在手上,肚子里的火气也似乎快消融了,她先端了一碗上车,“主家你先吃。”
陈秉正勉强坐了起来,忽然瞧见那小店的灶台上全是油污,熬汤的伙计裸着上身,手上黢黑,不知道是灰尘还是什么。他又闻见这羊汤极大的膻味,从鼻孔里直冲到脑门,只是摇头:“不喝。”
林凤君愣了一下:“可好喝了,配大饼是一绝,你看这十里八乡的脚夫都在这吃。”
陈秉正咬着牙不动弹。
僵持了一会,她心下无奈,只得劝道:“照行镖的规矩,主家吃饱了,我们才能动筷子。听郑大人说,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
她用勺子送到他嘴边,他强撑着喝了一口。这汤原是为脚夫力工准备的,上头浮着一层油,里头又洒了不少盐,入口味道极冲,他从喉咙里泛出恶心,张嘴便吐到她裤腿上,又开始干呕。
她脸色变了,知道他嫌弃,不知道嫌弃到这地步,愣了一下,才道:“陈大人,既然你吐了,那就是不饿。我们几个是扛活出力气的,经不起饿肚子,先吃饱了再伺候你不迟。”
她虎着脸下了车,将那碗羊汤一口气喝光了,只觉得美味异常,“这姓陈的真是矫情。”
她又掏出大饼来,给众人分了分,自己坐在棺材旁边连吃带喝。正吃得兴起,父亲走过来问道:“陈大人……”
她指着裤腿上的污迹,翻了个白眼,“爱吃不吃,饿死拉倒,我可伺候不了这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