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关灯
护眼

林凤君渐渐绝望了:“大人,您是要见死不救吗?”
“林姑娘,分明是你自己往死路上走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玩火者终究被火焚。”
她看见他铁青色的脸,冷得像一块铁,忽然心中的不平涌上来,她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那我问您一句,贩私盐是死罪,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冒着充军杀头的罪名贩卖私盐?”
“因为他们利欲熏心,不择手段。”
“好,你是当官的,跟我讲律法,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她脑子也热了,不管不顾地叫道:“你当盐贩子是罪人,百姓们可不觉得。贩私盐不过是让人能吃上便宜盐罢了,还买卖公平,不缺斤少两。海边渔民熬出盐,就被当官的尽数捞走,连自家腌条咸鱼的钱都没有,整日吃臭鱼烂虾,熬不过就生病死掉。官盐被层层捞好处,价格翻了多少番,又贵又粗,一斤盐掺二两沙。老百姓一天到晚要干活,少了盐就没力气,不买私盐怎么办?”
陈秉正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她越说越快,“你但凡找个穷人打听一下,谁家不是偷偷找路子买私盐。见了私盐贩子不光不报官,还要叫一声大侠……”
他喝道:“够了。”
“说实话也不许了吗?”她瞪着眼睛指着他,“你不告诉我那人的样貌,就是逼我们父女俩去死。死到临头了,我也不跟你客气。这里离济州也近,你另找人送回家,想也不难。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奈何桥,再不见了。”她拎起那件黑色披风奋力丢在他身上,“你说的歪门邪道我也走了,还你就是。”
陈秉正被她说得失了神,沉着脸一言不发,冷不防被披风劈头盖脸丢过来,也无力闪躲,整张脸被闷在里面,登时眼前就黑了。
她恨恨地盯着他,转身要走,又怕他当真被这披风闷死了,犹豫了片刻还是转回来,将披风揭开。
两个人沉默对视。她叹了口气,快步朝门口走去。
刚要出门,他忽然开口说道:“身高五尺五寸,穿一件皂色衫子,尖嘴猴腮,右眼眼眉上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
她脚下略停了一瞬,“多谢陈大人。”门在她身后被沉重地关上。
林东华轻巧地翻过外院的围墙,奔出几十步,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了哨声。
他刚一回头,林凤君挎着个包袱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腰不撒手,“爹,我和你一道去。”
他严肃起来:“凤君,你听话,你要留在这里。”
“不,我知道危险,咱们俩死也要死在一块。”
“傻孩子,镖师眼睛要不离车马,提防生了变故。这两个车夫也不是没嫌疑,你得假装没事,镇住他们,等我回来。”
她只是摇头,“爹,上次你去干大事,差点……我绝不会放手让你自己去,除非我死了。”
林东华笑道:“你这嘴不吉利,怎么处处死啊活的。”
她眼睛里闪着火焰:“今日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管,我只要你平安,刀山火海咱们一起闯就是。”
林东华见她意志坚定,毫无动摇之意,长长地叹了口气:“希望一路顺利,将芷兰这小姑娘救出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乌云正在急速积聚。

第24章
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黑夜, 瞬间照亮了山坡上的一片树林。雷声滚滚而来,风吹着树干来回摇晃,连带树上挂着的一盏灯也飘摇着, 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要下雨了。”一个皱纹满脸的老妇低声嘟囔道。她拿着一张帕子去擦面前的墓碑,手法很轻柔, 像是在触碰活着的人。
“大师,是不是早一点……”说话的是一个老汉, 背驼得厉害, 说话也有气无力。他手里拿着一柄铁铲子,用力一铲一铲挖着墓碑后的坟包,挖出来的土堆在一旁,很快就积出了半人多高。
铛地一声,铲子碰到了什么,老汉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大师,能开棺了吗?”
“还不到时辰。”旁边站着一个道士, 头上挽着混元髻,穿一件青色窄袖斜襟大褂,身量干瘦。他将手中的三清铃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先将亡魂召唤出来,再为他们两个主婚。”
他手上捏了个诀, 无比郑重地念道:“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将, 七魄来临……”风吹动他的道袍下摆,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夫妇两个仿佛受了感召,立即躬身跪倒在他面前, 浑浊的眼泪从老妇人眼角慢慢流下来,“我苦命的儿,你走的时候闭不上眼,爹娘知道你心里有怨。都怨爹娘没本事,连个媳妇都没给你娶上。三年了,我老也放不下。”
她低头拿了个铁盆过来,将纸叠的金元宝堆了老高,“这回好了,给你找了个漂亮媳妇,是刚咽了气的,跟你一千一万个匹配。你亡灵不远,在地下跟她好好成家过日子,爹娘也就安心了……”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打火去将金元宝点燃了。风正急,火苗呼一下就着起来,火光照着几个人的脸,热切地望着坟包里的棺材。
土堆旁边是一个长长的麻布袋子,依稀能看清里头像个人的形状。
道士将招魂咒语念了三遍,风越来越大了,还夹着雨点往人脸上拍。他提起一把拂尘,“是时候了。”
棺盖被铲子狠狠地撬开,露出里面一副白色的尸骨,下葬时穿的衣服已经烂成了破布条。老妇人的哭泣声更高了:“我的儿啊……”
道士将拂尘在空中挥了三圈,又指向那个麻布袋子,嘴里念念有词。
老汉解开麻袋口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闪电再一次划过,众人看得清楚,是一个妙龄女子。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滂沱的水声让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隔着雨雾,老汉忽然觉得那女子的手像是动了一下。“眼花了吧。”
道士在雨中也保持着清高的姿态:“吉时已到!”
老汉弯下腰去,抱起女子往棺材里放,嘴里念道:“今日便是你们成……”
忽然他整个人僵住了,怀中的女子伸出了一只手,竟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凉刺骨。
像是冰凉的蛇在皮肤上爬行,老汉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再也撑不住。女子重重地滑落在了土堆里,随即缓慢地扭动了两下,张开眼睛。
雨哗哗地往下落,她的躯体一点一点直了起来,头发湿乎乎地贴在脸前。
“啊!”老妇人终于回过神,惊叫出声,“闹鬼了……”
夫妇俩急速后退,躲到道士身后,“大师,诈尸了怎么办?”
大师很想转身逃走,但两条腿像是铸在地上一般,分毫动不得。他用了入道以来所有的修炼功力保持冷静,拿起一柄桃木剑对着女子,剑尖颤动不停:“你是何人?”
那女子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撑着站了起来,手脚挪着向前动。夫妇俩叫道:“是妖怪!”
大师大喝了一声“妖怪受死”,随即将桃木剑向她隔空挥动。她竟浑然不觉。
一片死寂,只听见大雨擦着树梢落地的哗哗声。
呆立了半晌,老妇人猛然叫道:“我管你是人是妖,既然是女的,那就都得下去陪我儿子!”
她冲上去一头撞向那女子腹部,两个人扭打在一处,老妇人叫道:“老头子,她是人,快,快拿铲子拍死她!”
老汉拿起铁锹往前看去,两个女人在一片泥泞中翻滚,他转了半个圈子,生怕误伤,犹豫着不敢下手,终于瞅准了机会,抡起铁铲直直地往下用力,眼看就要拍在女子后脑上。
忽然一道凌厉的风从他脸侧划过,手腕一阵剧痛,铁锹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林东华飞奔上前,出手如风,将几个人都点了昏睡穴,又将棺材盖上,仍推回原处。眼看雨点小了些,他回头吩咐林凤君:“你来铲土,把棺材埋了。”
林凤君扭头道:“我不干,都是他家人要买女尸配阴婚,才惹出来这场祸。”
“死者为大。他父母愚鲁不堪,妄信了鬼话,和他本人毫无关系,不能让尸骨这样被雨淋着。”
林凤君叹了口气,只得奋力扬起一铲土:“没想到还要干活。这位小哥,你阴魂不远,好生投胎去吧。”
芷兰木然地站在坟墓旁边,周身像是被泥糊了一层。她看着地下几个人扭曲的脸,虽不是鬼,却比鬼还恐怖三分。
泥水在她脚下淌着,缓缓流入墓穴之中。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感受到手脚的存在。眼前的坟已经被填平了,林凤君用铁铲拍一拍坟包,又合掌道:“菩萨保佑。”
林东华见芷兰还站在原地,像是木雕泥塑一般,怕她受了伤,招手叫凤君过来。她将芷兰周身捏了捏,“还好来得及时,没有外伤。”
芷兰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半晌才弯下腰去,将一把泥土握在手里,紧紧攥着:“原来葬身之地是这个意思。有口棺材,有人埋土,有人一直惦记着……”
她攥得太紧了,泥土从手指缝隙里簌簌往下落。她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扯着嗓子长长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尖利又凄凉,惊得树梢上的鸟儿扑棱棱飞了老高。
林凤君惶恐地看着父亲:“她被吓傻了?”
林东华站在树林里,默默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上前。听见女儿焦急的问话,他才轻轻摸一摸她的头,柔声说道:“孩子,她年纪轻轻,遭了大难,难免伤心。”
芷兰将脸贴近泥土,背部发着抖。过了一会,林凤君还是放心不下,上前道:“咱们走吧。”
她神情迷离:“家破人亡了,我能去哪儿呢……”
她抬起头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林东华,忽然整个人扑进他怀中,抱着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吓了一跳,手便僵在半空中。芷兰好一阵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心肝肠肺都掏出来一般。林凤君看见这尴尬一幕,一下子懵了,“你……你们……”
他连忙退了一步,将芷兰扯开。她把眼泪用袖子擦了擦,越擦越脏,脸上一道道都是痕迹。
芷兰跟上来一步,跪下道:“恩人。”
他转向一边,“起来说话。”
“我无以为报,愿意为恩人侍奉箕帚。”
林凤君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棋?”
林东华窘迫至极,转身不受礼:“我家中已有妻室。”
“情愿做个小星,长伴左右。”
凤君虽然觉得这芷兰姑娘说话曲里拐弯的难懂,但瞧瞧父亲,又看看芷兰的神情,也很快明白了。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那……我走?”
父亲喝道:“凤君,不准走。”
林凤君叹了口气,心想最近总有人说话的时候强行要自己在场,又说些自己不懂的话。
林东华正色道:“姑娘,你别想错了,我救你并不是贪图什么,只是机缘巧合。”
芷兰垂下头,“我早已无家可归,今日又险些被人活埋在坟里。天下之大,并无我容身之处。”她看了看凤君,“若恩人一家不肯收留,只有死路一条。”
“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他皱着眉头,“世间路千千万万,哪一条都是生路。”
林凤君在旁边打量着父亲,又看看芷兰,忽然说道:“小姑娘,你要嫁我爹,那就是要当我后娘了。看你的样子,约莫比我还小两岁呢。你可要想好了,我爹年纪大就不说了,身上毛病也多,又穷又讲究,街上的散酒都不喝,一定要秋露白。喝茶……”
林东华喝了一声:“混账,哪有的事。”他转过身将芷兰从地上拉起来,“我打算先带你回济州,找个人给你改名换姓,至于以后,随你自便。”

芷兰呜咽着说不成句子, 只是断断续续地说:“别撇下我,千万别撇下我。”
林凤君看着她仓惶的样子,将父亲拉到一边角落, 轻声问:“爹,你真没有这个意思?”
林东华跺脚道:“这是什么浑话。”
凤君伸手去给他整理打湿的鬓角, 苦笑道:“爹,没想到你年近四十, 还有这样动人的风采。是我小瞧你了。”
林东华无可奈何, 低着头道:“也许是这些日子她只见到一个好人。”他眼睛望向虚空,像在回忆些什么,“富贵人家骤然落魄,世人纷纷露出了真面目,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可怕。她现如今神志有些失常,不能以常理推断。”
“那你对她……没有动心?”
“自始至终, 我心里只有你娘一个人。”
“爹,娘都去世七年了。”林凤君鼻子一酸, 眼泪险些流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强行忍住,“她临走的时候在你手心里写字,要你好好的。”
“我一直很好。”林东华挺直了腰,“先想想眼前的事吧。用棺材运人是再不能够了,芷兰需要一个藏身的地方, 最好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有口饭吃。不然放她出去, 的确也是死路一条。”
他闷着头想了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为今之计, 你送她去江州找你师叔。”
“爹,那你呢?”
“这里离客栈不远,我来得及回去,清早起身,带着陈大人继续往济州走。”
林凤君一下子着了急,她将包袱抖开:“爹,值钱的细软我都带在身上了。客栈里剩的无非就是些衣服,还有鸟儿。大不了咱不要了,就是鹦鹉有点可惜。”
林东华沉下脸:“凤君,难道你打算不回去了?”
“为了打听那蟊贼的事,我跟姓陈的吵了一架,他骂我贩私盐不择手段。我说老百姓就喜欢私盐。”她小心观察父亲的表情,“后来我脑子一热,说让他……自己另外找人送回济州。”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细若蚊鸣。林东华脸色黑得锅底一般:“这真是混账话,陈大人行动坐卧都不能自理,你叫他怎么找人。咱们是镖户,道义立身,把人撇在半路上算什么。”
父亲很少对她疾言厉色,她心里害怕,“姓陈的……陈大人好歹是当官的,他有的是办法。万一他记着咱们得罪过他,有心报复……”
“那更应该回去。凤君,走镖讲究一头一尾,做人也要有始有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自己想一想,咱们送人出城,也借了他的光,是咱们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更别说你跟郑大人签过契约,应承过要送人回家,决不能半途而废。镖师行走江湖,八个大字是什么?”
“受人钱财,忠人之事。”
“你记住就好。许下的承诺要作数,一口唾沫一颗钉。”父亲冷冰冰抛下一句话:“我这就回客栈值夜。天亮之前赶到,两个车夫还没醒,我只说你有事,揭过不提。”
林凤君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扯住他的袖子:“爹,不劳你费心,我回去客栈便是。”
“什么?”
“江州比济州远,你路比我熟悉,带着芷兰抄小路,脚程又快。我回客栈带着陈大人一起走,不过四五日路程,又是官道,出不了什么岔子。”
“你……”林东华瞧瞧远处垂头丧气的芷兰,深感窘迫,“我带着她不方便。”
“爹,她只信你一个,你说什么,她会听的。”凤君促狭地笑,“我可没有这么大本事。爹,你……要是真想续弦,我不反对。”
“你娘亲天下第一好。”
“我排第二。”林凤君点头,“剩下的加一块都比不上我。交给我就是。”
林东华很犹豫,“不要吹牛,你从来没有自己走过镖,功夫不到家,历练也不够,只怕……”
“就当这是我第一次走镖吧,总要有个开头。”凤君伸手把被雨淋湿的头发使劲往上卷,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戴上斗笠。“爹,你只管放心。”
她将包袱里的钱袋拆开:“这里有十多两银子你带着,路上要用。这钗子……是陈大人的,我不能动。”
林东华将那一小堆散碎银子和铜钱拨成两堆,“盘缠咱俩一人一半。”
她收好东西,走出去两步,林东华叫道:“凤君。”
她心中不舍,转头凄然望着父亲。他点了点头,才道:“有什么事拿不准,赶快放镖鸽。”
“好。”
“要是遇到什么山贼,别着急动手。钱财身外物,要什么只管给。”
“嗯,我知道。”
他微笑着把树上的那盏灯递给她:“看着打不过,赶紧跑。”
雨滴落在树叶上,哒哒有声。她伸脚踏进一片泥泞里,“爹,我走了。我回济州等你。”
下山的小路愈加湿滑难行,仿佛每一步都需要用尽全力,才勉强撑着不滑倒。她顶着小雨在泥泞中走了一个时辰,极目望去,东方已经渐渐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她从路边折了一根树枝撑着前行,心中焦急万分,只是走不快。忽然听见哗哗的水声,仔细一瞧才发现,昨晚一阵暴雨过后,溪水暴涨,竟将路淹没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用树枝试探着水深,脱了鞋袜,用脚趟进水流。水冷得让人窒息,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好在水流不急,只积了浅浅一层。她费了好大的工夫通过,两条腿像是麻了,缓了一阵才寻到知觉。
临近村庄里的鸡鸣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涌出红霞。她更是火急火燎,脚下又痒又麻也来不及弄。分明能望见客栈就在不远处的路边,又好像越走越远总也到不了。
太阳从红霞中跳了出来,渐渐升到半天高。她走到客栈门口,天已经全亮了。
林凤君向马棚中望了一眼,像是一道焦雷从头顶劈开,那里是空空的,骡车和驴车全不见了。
她慌忙抓住一个伙计:“昨晚我们要了三间房……”
伙计盯着她仔细打量,她赶紧将斗笠摘下,对着他陪笑:“两辆车,一辆骡车,一辆驴车,拉着棺材。”
伙计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啊,一早上车夫见你们不在,闹了好大一场,说车钱没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骂。”
她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人呢?”
“驾着车都走了啊。包袱行李全拆了,东西丢了一地,还得我们去收,全是麻烦事。”
她扯住伙计,“人呢?”
“不是说了吗,一早驾车走了。”
“我说的是那个病人,他……走不了路。”
“那瘫子是你们的人啊,还以为你们不要他了呢。”伙计将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
她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车夫肯定不带他走,你们不会是……把他丢出去了吧。”
“我倒想。那瘫子不哭不叫也不说话,看着可怜巴巴的。掌柜的叫我们抬着扔柴房了。还有些烂东西,看着也卖不了几个钱……”
她再不管伙计的唠叨,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柴房。这是一间低矮的土屋,只有一扇小窗。靠墙角放着棺材,盖子翻在一旁。一抹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亮了地上一块方方正正的区域。散放的柴草上蜷缩着个人,身下零星的血迹已经干涸成褐色。
屋顶不知道从哪里漏着水,落在地下的铁盆上,滴答,滴答。
他听见动静就抬起了头,回头向她望过来。阳光太刺眼了,他用手遮住眼眉。
目光交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她周身上下停留了一圈,像是在确认手脚完好。随即他嘴边又露出了似有若无的笑容:“林姑娘,大聪明,你回来了。”
这淡淡的口气叫她心慌。她忽然鼻子没来由地酸起来,轻声道:“我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微笑越来越明显,“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
“你的鹦鹉还在。你那么爱钱,一定舍不得。”他指一指身边翻倒的鸟笼,公鹦鹉见了她,兴奋地在笼子里扑腾,嘴里却叫道:“快拿开。”
母鹦鹉淡定地伸出翅膀拍了它的头。
她伸出手按着鼻子,强行将酸意压下去:“对,神鸟,后半辈子我就指望它们了。我可舍不得。”
地上积了小片的水,她上前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挪到边缘干燥的位置,他很配合。
她微笑道:“除了鹦鹉,我还惦记一件事。”
“什么?”
“我的账本还在吗?吃的,用的……”
他微微点头:“还在。”
“那就好。”

第26章
铁盆里积了一层浅浅的水, 滴答的声音越来越轻。每一滴水坠落在盆里,都带出一个圆形的涟漪。
陈秉正默默地看着水盆。他头发散了,乱七八糟地披着, 脸上也蹭了灰,估计伙计们下手的时候没什么轻重。
林凤君用力地抽了抽鼻子, 俯下身先给他检查,“我帮你看看伤口, 沾到水不得了。”
他嗯了一声。她将缠着的纱布层层揭开, 大腿外侧的血痂沾了一小片污水,估计是在地下蹭的。
她慌乱地用手揩了两下,只留下两道泥痕,又从怀中掏出帕子,却发现早就湿透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在地下丢弃的几团衣服中寻找, 也顾不上甄别,随手捡起其中一件白色干净的, 仔细地给他抹干净。
他习惯性地咬牙忍痛,眼睛落在那团衣服上,忽然背转身去。她不明所以,又擦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的贴身小衣。她虽生性豁达,此时也不由得害臊起来, 将它卷得像一个薄薄的直筒,塞进一堆衣服最里头。
这柴房本就通风透气, 冷风从窗户吹进来,两个人齐齐打了哆嗦。她连忙将散落的衣裳往他身上披,肩膀一件, 肚腹一件,堆得满满当当,但还是不够,差一件防风的。
“我丢给你的披风呢?”
“你们没给车钱,车夫拿去抵债了。”
她正蹲在地上收拾零星散落的物件,心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听他的意思,自己倒是变成了克扣费用的鸡贼客商。虽然在他眼里她本就是不择手段的私盐贩子,惯会骗人,可他用了“你们”,那就是连自己父亲都算在内了,不得不辩。
“去程的车钱早已经给过了,回程的要到济州才给。雇车的规矩都是这样,我们并没有克扣。”她的手指拧在一起,闷闷地解释道,“你那件披风是皮子的,换成车钱,跑几十趟都不止。”
陈秉正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他笑了笑,“身外之物,缘分已尽。”
林凤君叹道:“你倒舍得。”忽然想起那披风是自己丢回给他的,便不吭声了,闷头搜寻了一番,只剩了几件打过补丁的衣服,有大有小,都是自己家里的,看来车夫也嫌弃。去何家赴宴的衣裳也不见了,丁香色绸缎小袄配白色绸裙,那是为数不多的见客衣裳,临去京城前找裁缝定做的。她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陈大人,你的衣裳都是好料子,被人抄走了。以后……你穿我爹的吧,横竖身量相近。”
“林镖师他去了何处?”
“他有事情要办。”她模糊地说道,“我来送你回家。”
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一丝愧疚浮上来,她不敢跟他直视。忽然在角落的柴草里看见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她拿起来一瞧,是郑大人给的砚台,拿起来给他看,“这个宝贝还在。”
他淡淡地说道,“还好他们不认识,随意就丢了,这砚台还值些钱。”
“能值多少,五十两?”
他笑了一声。
“五十两……何方神圣啊。”她拿着这灰扑扑石头一样的东西左看右看,手都快抖了,赶快递给他:“别磕破了。”
她又从地上找到那个烧火棍做成的痒痒挠,在空中挥舞,“这玩意还在。”
她拿了点钱,让伙计做两碗热汤面,顺便抓了一把米喂鸽子和鹦鹉。鸽子咕咕地叫,快速地啄着米粒。公鹦鹉倒有些风度,让母鹦鹉先吃,她看得笑了:“都有都有。”
她抱着膝盖,坐在柴草上倚着棺材,离他三步远。赶了一夜的路,她浑身上下都没了气力,像是被反复碾过,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水滴从她眼前落下,一滴,两滴,三滴……她很快睡着了。
梦里像是起了大雾,一片白茫茫。她忽然看见芷兰的脸,和父亲肩并肩站在一起,笑颜如花地说道:“你也可以叫我娘亲。”
她猛地醒过来,像是当胸被人踩了一脚,闷闷地喘不过气。白雾消散了,眼前的地上多了两碗汤面。她恍惚着转向陈秉正,“什么时辰了?”
“午时。”
她伸手去摸面碗,已经凉了,更是窘迫,“对不住,我竟是睡着了。怎么不叫我?”
“我懒得说话。”他脸上没有表情,因为披散着头发而显得阴沉。
汤面黏黏地绞在一起,一碰就碎了。她用勺子舀着,小心地喂给他,底部有个荷包蛋,是她额外给他加的。他吃得很快,全不像当年的矜持,再没挑三拣四的毛病。
她心里涌上来一阵凄凉,跟他吵架的事全忘得干净,微笑道:“慢一点。”
林凤君要了一勺辣油浇在汤面上,像是在碗里烧着一小团火苗,然而还是食不知味。她勉强吃完了,继续将不值钱的瓶瓶罐罐重新打成包袱,小心地放在棺材里。衣服叠起来,一共也没有几件,寒酸得不像话。这就是现在所有的家当了,加上自己兜里的,不到六两银子。
她将手里的一把铜钱数过来又数过去,终于开口道:“陈大人,我有事同你商量。”
“商量?”
她陪笑:“你是主家,你说了算。”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听出里面隐藏的冷嘲热讽,只好老老实实地打开钱袋给他看,他立即明白,“离济州还有多远?”
“五六天路程。”她犹豫了,“稳妥起见,我可以放镖鸽回济州,捎信请你家里人过来接应。”
他将眼睛闭上了,她只看到他的手指在胳膊上轻轻敲着。过了一会他郑重地开口道:“林姑娘,接着向前走吧。”
他的话很笃定,没有要同她商量的意思。林凤君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应了句:“好。”
未时三刻,伙计牵了一头老牛过来,说是周边村子里找的。林凤君心里直打鼓,这牛瘦骨嶙峋,年纪怕是比她还大,动作迟缓,呼吸沉重,仿佛每一次迈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