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霖,与你认识多年,同乡,同学,又是同榜进士,一路扶持,肝胆相照。后事交给你,我很安心。”
他将这句话说完,就深深吐了一口气。郑越急得跺脚:“你还没娶妻生子,继后香灯。”
“也好,少带累几个人。”他轻声说道:“观霖,这桩案子,你继续带人查下去吧。”
“你呢?”
“时候不早了,我得去采买些东西。”
林凤君站在窗口,看见陈秉正一个人从客栈大门走了出去,没带随从。他又瘦又高,背影在人群里也是出挑的。
她又取了一枚药丸给父亲喂下去,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幽幽醒转。
林凤君刚要说话,忽然一闪念,将鹦鹉笼子挂出窗外。那只色彩斑斓的公鸟眼睛骤然增大了,看上去像两颗黑豆,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
她指着它道,“就你这张臭嘴,差点害死人。要不是花钱买的,我就……把你给烤了。”
鹦鹉将尾巴收了起来,头钻在胸脯羽毛中间,一副怂怂的样子。
林东华费力地眨着眼睛:“凤君,什么时辰了。”
她又着急又难过,几乎不曾哭了出来,“爹,你得看大夫。”
“不看,咱们赶紧走。”他撩开被褥就要下地。
“走不了了,爹,刚才骡车车夫过来说,城门口多了许多人盘查行人车辆。路引上官印不清的,或是保镖、武行、护院一律不准出。”
父亲沉默了。林凤君整个人蹲在床前,把头埋在床上,背一拱一拱。他知道她在哭,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是我。”
“爹,你是不是……”
“我没做坏事。”他抖着嘴唇,“你只管信我。”
“我信,我信,可是你怎么不跟我讲,怎么不带上我。咱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出了事,我怎么活下去。你就算去杀/人,我也帮着埋了。”
他的眼皮沉重地闭上了。林凤君将热水喂到他嘴边,“爹,你只管养病。”
“还有一件事……”
这天傍晚,林凤君带着一个包裹出了门。她走过繁华的街市,七拐八绕,险些将自己转晕了,才找到河边的一大片木头搭成的棚子。
这里原是修堤坝时工匠的临时住所,后来堤坝修成了,再没人管。不少乞丐和三教九流都在此处落脚。
几个光屁股的小孩从里面钻出来,转着圈玩捉迷藏的游戏,险些撞到她。她照着父亲画的图,找到了最角落的一间。
是坍塌了一半的木棚,摇摇欲坠。她走进门,地上全是杂草。
这里官兵应该搜过,因为桌子有翻弄过的痕迹,几个破碗碎在地下。不过搜查并不仔细,因为最深处的草叶尖上粘着血,无人发现。
她顺利地找到了地窖,敲敲木板,三下,一下,再三下。
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女子,妆容糊在脸上,穿着一身亮光闪闪的纱衣,胸口以下一大片都是褐色的鲜血,望去触目惊心。
她脸上有种麻木的表情,抹一抹脸上的灰,尽管狼狈,也瞧得出是个难得的美人。
美人的声音也很好听,软糯柔和,“你是……”
“我来给你送些吃的。你叫我姐姐就行。”
林凤君将大饼递给这位美人,她勉强保持着吃相,只是撕咬吞咽的速度有些快。
林凤君看她几次险些被噎到,适时地递上水囊。她灌了两口下去,呼吸终于顺畅了些。“谢谢……姐姐。”
林凤君帮她将那套花绣满身的衣服脱下来,那衣服机巧处处,只靠她自己实在做不到。林凤君脱了半天,几个暗扣解不开,她一时火起,掏出匕首刷刷几刀,轻纱随即落在地上。
美人狠狠地将衣服踢到一边,“我要把它烧了。”
“烧不得,起了烟就会有人来查。不如埋掉。”
她俩配合着在地窖里又刨了个土坑,将纱衣埋了。
美人擦了擦泥,露出一张稚气的脸,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娇小,穿林凤君的衣裳需要将袖口挽起来,裙子高高地向上提。她手臂上划伤了长长的一道,万幸并不深,已经结了血痂。
天色越来越暗,地窖里没有一点光。她们俩在黑暗里肩靠着肩,呼吸声清晰地交混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我叫芷兰,岸芷汀兰的芷兰。”
林凤君听得云里雾里,“支兰,一支兰花,好名字。”
“恩人他……”
“我找了大夫,开了药,再调养几天就能好些。”林凤君点头,“他都交代给我了。”
“早上有人来搜过,没发现我。你只管放心,就算抓住了我,我也不会供出恩人的。”
“好。”
林凤君闭着眼睛在心里打算着。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等解/禁才能出城。她一个人能护父亲周全已经是千难万难。
“这些大饼和水,够你吃三天的。你就在此处忍一忍,藏着别动,容我们再想想办法。”
芷兰小声道:“姐姐,我都听你的。”她沉默了半晌,“你们走吧,快走。我贱命一条,不值得。”
林凤君也犹豫了,素不相识的一个女孩,犯了人命案子,再有牵连只会多一份危险。
然而……父亲为了她去拼了命,总是有原因的吧,她不能让他的一番苦心落了空。她定了定神,“我会再想办法,你只管放心。”
她不喜欢承诺,然而此刻承诺就这样脱口而出,轻飘飘地落了地。她叹了口气,自己活该是个该操心的命格,算命先生说的可是一点不差。
第12章
林东华一晚上都在闷咳,意识昏昏沉沉。凤君心里害怕极了,一直点着灯坐在床边陪他,半点不肯合眼。
好不容易心急火燎地等到了天亮,又去请了另一家的大夫。
这大夫约莫二十来岁,诊脉极仔细,又跟她要原来的药方。她见他一直沉吟不语,心里说不出的焦躁,也不敢催,只是垂着手站在旁边。
过了一会,他才问道:“病人是否跟人有过冲突?”
她心里一震,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倒是没有,只是我们是走镖人家,帮人卸货的时候不小心,被马车撞了一下。”
大夫点头道:“那倒是对上了。脏腑受了大力冲撞,瘀血阻络,着实要养起来。先以活血化瘀为主,慢慢进补。”
他又问:“这里是客栈,煎药可方便?”
一下戳到她的痛处,“不大方便。伙计……不愿意让我们用厨房的灶火。”
大夫微笑道:“煎药得有人看着火,轻了重了都不好。既然如此,我给你开点丸药罢了。”
他见她是个年轻女子,侍奉父亲又极孝顺,心里便生了些怜惜。凤君客气地问诊金,他只是摇头:“看你一家人出门在外,实在不易,只给我药钱就是了。”
她硬是要给,“我知道当坐堂大夫是要给店里交份子钱的,我不能叫你为难。”
大夫一听便笑了,一直推拒,到最后也没收。凤君心下感激,一路将他送到楼下。
她熬了几天,精神恍惚,下楼梯的时候冷不防踩了个空,幸亏大夫拉着她的胳膊捞了她一把,才没有整个人扑在地上。
她窘迫地道谢,大夫却道:“我给你看看舌苔。”
他仔细瞧着,“你舌苔发红,又厚又干,是心火极旺之兆。要不要我给你也开些药。”
她捏着褡裢里的零钱,摆手道:“不必了,我身体一向壮健得很。”
大夫也不好再说,待要走出客栈,又回头说道:“这位姑娘,我的医馆你认得,若有事,只管到原地找我。我姓李。”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又向店小二要了一壶开水。小二应了一声,追上来问:“林姑娘,你们两位的房钱方不方便再结一回。要是不方便……后面有便宜的炕房,十个人一间屋,也有热水。”
林凤君叹了口气,掏出银子将前两天的房钱结了。
盘缠快用尽了,顶多能支持十天,回乡的事还没着落。
她在整间屋子里翻找值钱的东西,掏出那个金戒指,又将眼光落在那个黑色披风上。这披风是皮子的,典当了大概能值些银子。
她抱起来刚要走,又犹豫了,就算父亲身体能尽快好起来,天气冷了,路上风吹雨淋也怕寒气,这披风能给他挡一挡。
她脑中千回百转,终于只拿走了戒指。
她从客栈后门走,外面的棚子里挤满了骡马,几个晨起的客商嘴里骂骂咧咧,城门口的盘查还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天阴沉沉的,风卷着落叶往脸上吹,她缩了缩脖子,走了很远才找到那间首饰铺子。
铺子门口停着一驾马车,通身雕刻,装饰精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一个穿金带银的清秀姑娘从里头走出来,险些跟她撞了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赶忙站住了,姑娘嘟囔道:“怎么走路的,没长眼。”
林凤君赶忙道:“对不住。”
那姑娘翻了个白眼,并不理会,走到车边小声道:“小姐,我问了伙计,这的确是他家打造的东西,只是送货人的名字他们不方便说。”
林凤君愣了一下,原来这只是大户人家的丫鬟。马车里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怎么不方便?”
“我反复求他,他说是店里有规矩的,他们只是照客人吩咐送货而已,其他都不能讲。”
那声音着了急,“我亲自去问他。”
丫鬟赶了两步,“小姐,外面冷得很,小心受了风寒……”
从马车里又下来一位姑娘,穿一件粉白色绣金素缎大衫,戴着帷帽,瞧不清长相。
林凤君忽然瞧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紫檀镶玉的匣子,心里一动,便上前道:“你们是不是打听这盒子的来历?”
丫鬟很警惕,立即护在小姐身前,“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凤君盯着那个匣子,确认是那天陈秉正拿的那一只,心里忽然明白了,必然是他送给这位小姐的,却没有用真名。
一阵风刚好掠过,将帷帽轻轻吹开,露出小姐的半边脸来。林凤君瞧得分明,立即被她的绝世容光震慑,也说不出哪里好看,心里只是念叨:“怪不得说书先生说芙蓉面柳叶眉,原来真有生成这样的美人。那个支兰姑娘也好看,今日可被比下去了。”
丫鬟见她呆呆的,便歪头对小姐说道:“这人说浑话,不用理。”
林凤君反应过来,心道:“陈大人,可怜你一派痴心。不过我赶着用钱,只能对不起你。你对我有好有坏,咱们这下扯平了。”她摸着自己脸上被他搓过的痕迹,拿定了主意便开口,“我知道这是谁买的。”
丫鬟问道:“谁?”
林凤君笑道:“两位不知道,这世上的消息也都有价钱的。”手心向上抬了抬。
丫鬟拧着眉头道:“你要钱?莫不是骗子?”
林凤君不说话,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她。小姐却道:“你要多少?”
她想了想,“二两。”
小姐便说道:“给她。”
丫鬟不情不愿地掏出钱袋儿来,林凤君刚要接,她又问:“我们怎么相信你?”
林凤君笑道:“十五那天,我在这里亲眼看见有个男人拿走了这个盒子。盒子里是个很漂亮的凤钗,对不对?”
对面俩人面面相觑,小姐点头:“一点不错。”
那丫鬟掏出银子来,挑了沉甸甸的一块,“小姐,咱们没带剪子出来,这一下少说也有三两,只多不少。”
小姐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你先给她便是。”
林凤君伸手接过,刚要说陈秉正的名字,脑子转了转,便道:“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个子很高,穿一件黑色披风。”
小姐的手微微震了一下,“他的长相呢,你记得吗?”
“大眼睛,浓眉毛,嘴唇……略薄,看上去可有点凶。”林凤君连说带比划,“眉头总皱着,看着就像有烦心事。”
小姐将两只手握紧了,声音也发抖:“是他,是他没错了。”
丫鬟笑了,“我就猜是他。”
两个人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小姐撩起锦绣车帘,微笑道:“多谢姑娘。”
她打扮极素淡,头上也只有一根赤金钗子。林凤君再次被美貌震得恍了神,心道:“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那支凤钗,倒是钗子还嫌辱没了她。姓陈的眼光真好。”
她掂量了一下银子,大概有四两左右,也是一笔横财,回去雇车的钱已经有了一半。她叹了口气,拿出那只戒指,走进首饰铺子。
铺子大概是刚开门,没什么客人,有个伙计正在洒扫,见到她便上来招呼。她露出讨好的笑:“我……我是来退戒指的。”
伙计的脸色立时就拉下来,她将戒指递到柜台上,“买了没几天,只戴过一次,一直好好地包着。”
伙计将它翻来覆去地看,又仔细辨认里边的工匠记号,她解释道:“十五那天买的。”
他一听就来了劲头,“一二三四五,这都过了五天,退不了。”
“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急等用钱。”
“可以去当铺啊。”
“当铺……他们给的价钱低,两成都不到。伙计你行行好,五天跟七天差不多,真的没有戴过。”
伙计只是摇头,“这位姑娘,你纠缠我没用,这是坏了规矩的事,我得问掌柜。”
掌柜着急忙慌地走进门,叫道:“快上门板,黄大小姐要过来选陪嫁,店里清人。”
伙计过去低声说了几句,掌柜打量了林凤君的打扮,不耐烦地说道:“这位姑娘,我们卖首饰的,五天包退已经是厚道了,只怕有人从里面做手脚。”
林凤君横下一条心,哀求道:“低价折卖也行,实在是家里有事……”
正说着,前呼后拥进来七八个人,有丫鬟有嬷嬷,花团锦簇地簇拥着中间一位姑娘。那姑娘打扮得金碧辉煌,浓艳富丽,像朵盛放的牡丹花。
嬷嬷对着掌柜道:“早派人告诉了要封铺,我们家大小姐要选头面,怎么还有人在。”
掌柜脸色立马变了,挥一挥手,两个伙计从左右上前,客气地请她出去。林凤君见来了机会,哪里肯走,扯住掌柜的袖子,“还请您多通融,有变故……”
她使了个粘字诀,掌柜甩不脱,尴尬万分,摆手道:“行行行,给你退,九折。”
林凤君笑了,“多谢多谢。”
那大小姐皱着眉头看伙计给她称银子,忽然冷冷地对掌柜说道:“去年我家南城的古董铺子上过一次当,有人买了去仿冒,再退货,退回来的都是赝品。”
伙计的手便停住了。她陪笑道:“肯定是真的。实在是家中……”
正说着,门口冷不丁走进一个人来,风姿洒脱,正是何怀远。
她愣在原地,大小姐却笑道:“怀远,听说这家铺子里进了一批帽顶,有金镶玉的,金镶蓝宝石的,我原想替你挑一个,仔细想想还是你自己来看合适些。”
何怀远也看见林凤君了,心中一派狐疑,脸上只装作无事。他俩站在丫鬟奴仆中间,并肩而立,言语亲昵,望去的确是天生一对。林凤君心中雪亮,原来这位便是黄家的大小姐。
伙计还在问:“你家中到底是什么变故?”
“我……”在何怀远面前,她忽然不想说父亲病了,咬着牙道:“男人得了病,快死了。”
伙计吓了一跳,将碎银子包起来递给她,“那您拿好。”
何怀远眼皮跳了一下,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她步出店门,身后传来上门板的声音。
林凤君办完了大事,有些愉悦,也有些空虚,只觉得脚下越来越软,连带身上也没了力气。她抬头望望太阳,暗淡的光下没有热气。
前方就是济州会馆,她得去那里问一问,说不定有生意能顺便搭上,路上吃饭就不愁了。
第13章
济州会馆里设有雅间供往来客商饮宴住宿,又有茶馆供同乡闲谈。林凤君直奔柜台,自报家门是镖户林东华的女儿,想问问有没有人要捎带货物回乡。
掌柜也是三教九流见惯了的,脸上带着三分笑,客气地答道:“林姑娘,我认识你爹,他是个老成持重的人。都是同乡,有生意我自然照顾你。你也自己打听着些。”
林凤君四处看去,没有相熟的客商,只得照规矩交了茶钱,挑了个位子坐下来。
她疲累不堪,只是眯着眼睛听动静。这几日城门查得严,不少押运货物的商人都被拦下了,所以茶馆里格外热闹,人群三三两两围坐,说的都是这件事。
林凤君竖起耳朵听着,有人说道,“我听说是首辅家的公子被江湖人害了,所以一直在查。查不出凶手,可都走不了呢。”
“那可坏了。再拖一个月,运河水结了冰,不能行船,什么货都发不出去。我囤的一船粮食怕是要烂在京师。”
“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子,太岁头上动土。是抢劫还是寻仇?”
“衙门里有人跟我透风,就是说……”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是那叶公子中了美人计,被人使了仙人跳,风月场上的事。”
一说美人计,人群耸动起来,围过去的也多了:“叶公子风流韵事倒是不少,终年打雁,倒被大雁啄了眼。俗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可不是,听说女的是个绝世美人,男的是个当世一品高手,半夜从鸣乐坊外面杀到里面,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径自将叶公子的首级取了挂在梁上。”那人伸手在脖子里做了个划一刀手势,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那人用笔沾血,在影壁上写了三个大字“我来也”,然后抱着美人,轻飘飘地就飞走了。”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有轻功的人我见过,难道真能飞檐走壁不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两天各衙门出动了多少兵到处搜查,都是石沉大海,半点消息都无。如今路引批不下来,就算京城本地的,别说是货物要翻开细细检查,连孕妇都要按肚子,提防是冒充的。”
“照你这么说,那人轻功非凡,几丈宽的城墙哪里挡得住。人家连夜翻墙出城,现下说不定都走到岭南了。弄些衙役光在城门搜查有什么用。”
众人一起点头,都觉得很有道理,“历来都是官家出事,百姓遭殃。这叶公子生前名声就不好,死了还是祸害。”
一旁倒茶的伙计赶快制止:“客官,可不好说这样的话,小心隔墙有耳。”
林凤君也笑着插话:“传言不当真的。”
那人说得起了兴头,“我听衙门里的兄弟亲口说的,可不是胡诌八扯。”
伙计急了,扯他的袖子:“兄弟你不怕死也无所谓,可别连累我们老实做生意的。”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官员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两个衙役,众人大吃一惊,都纷纷作鸟兽散。刚才还夸夸其谈的男子更是脸色陡变,闪身就往后院溜了。
林凤君转头看去,进来的这人她见过,跟陈大人总在一块,叫什么却不晓得。
她因为父亲的事,心里发虚,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脚下刚要走,又想起上次被误会是小偷,只得在原地坐定,喝了两口茶。
那个官员步履匆匆,一脸焦躁的样子,跟掌柜说了两句,手里还比划着什么,掌柜一直摇头。她心想大概是查罪案的凶犯,更是坐立不安。
她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不料那官员眼光在人群中扫了扫,径自向她走过来。
林凤君一颗心险些要跳出胸腔,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莫非是抓人?”
她摸摸绑在后腰上的匕首,打算时机不对时便拔出来,顶住眼前这官员的脖子,挟持他到街心……还没等想清楚,这官员竟在她对面坐下了。
她松了口气,掌柜亲自倒上茶来:“这是御史衙门的郑大人。这位是济州的镖户林姑娘。”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官真好,都不用给茶钱。”嘴上却恭顺:“郑大人安好。”
郑大人一头一脸全是汗也来不及擦,官袍上沾了不少尘土,一看就是跑了不少地方。他灌了一碗茶下去,才开口:“林姑娘,你是常在京城走镖的吧。”
她刚想说京城不常来,强行忍住了,“嗯,还算熟悉。”
“我……能不能托付你……”郑大人吞吞吐吐,她的心立即狂跳起来,“就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想什么来什么,首饰铺子发了横财,戒指也退了,生意又要找上门。”
她强作镇定,学着父亲谈生意时候的模样,“不知道大人是要带什么货?”
“带货?不是带货。”郑大人似乎很为难。
“捎信?”她有点失望,按规矩,同乡捎信是不能要钱的。
“不是。”郑大人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林姑娘,此事难以言表,眼见为实。”
他带她上了马车。林凤君猜想他为难的缘由,脑子里一片混沌,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托运银两,心中更是喜悦。银镖的提成比寻常物镖高出两倍,是难得的好生意。不过照行业规矩,银镖要先交抵押,只有大镖局才交的起。
她装出一副老成样子,“郑大人,我们毕竟不比镖局家大业大。”
郑大人垂下眼睛,“我走了几家镖局,他们都不肯接。”
她疑云更重,索性挑明了问,“大人,请问是银镖,物镖还是人身镖?”
郑大人大概听明白了,“人身……也有物。”
她笑道,“人身镖的话,随身物品是不用算钱的。”
郑大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马车刚好停了,他叹了口气:“林姑娘,你……不要勉强。”
她走进胡同,进了一个整洁的小院。院里并没有种植花木,光秃秃的。
他抬起手来指着正前方的堂屋。阳光洒在上面,映得她有些发花。等林凤君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东西,浑身立刻打了个激灵。
那是一副油漆过的棺材,停在屋子正中央。
她脑子里一阵轰轰作响,虽然胆子大,这副景象还是头一遭。她强作镇定往后退:“郑大人……你这……我可接不了。”
他连忙解释:“人还没死。”
“那是……”
“实不相瞒,是受了重伤。”
“受重伤需要请大夫,济州的大夫可没有京城的好。”
林凤君东张西望,屋里安静得骇人,她刚转过头想走,郑大人又上前一步,恳求道:“是陈大人。上头有旨意,要他三日内出京城。”
她眨了眨眼睛,大概听明白了,“陈大人受了重伤,要赶着回济州?”
“正是。要不……我带你去瞧一瞧?”郑大人看她口风缓和,再次恳求。
卧房里床上趴着个血肉模糊的人,衣裳都被扒干净了,腰部以下烂得没法看,肉一块块翻着。空气中有浓浓的腥味,她憋住气仔细看,黑色的污血,红色的鲜血,还有白色的森森骨茬。
她吃了一大惊,伸手去他鼻孔下测试,微微翕动,就这一点热气还能彰显是个活人。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吸了口气,“他这是被人报复了吧?”
他垂下头不说话,林凤君也觉得自己问的多余了,“大人,受了伤的人不宜舟车劳顿,身体壮健的人走一遭还要半条命,这……只怕出不了京城。”
郑大人很局促:“大夫也来过了,开了些药,只是旨意不敢违,一定得尽快出城。”
“棺材……”
“这是他自己买下的。”
她又看了看那个就剩一口气的人,高个子,躺在床上瘦瘦的一条。堂屋里棺材板是松木的,上方叠放着一套灰色棉布长衫,大概是准备的装裹,寒碜得很。旁边搁着一叠黄纸和纸折的元宝,“他自己买的倒齐全。”
“姑娘,你看……”
“尽快出城。”忽然有个念头从她脑子里爆开,她定了定神,“也不是不能办。”
郑大人又惊又喜,“怎么办?”
“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不能怪我们。”
“自然不能。”
林凤君眨眨眼睛:“寻常人身镖,老弱妇孺要二十两,他这个……说半死不活都高估了,我要这个数。”
她张开手指,“五十两。路上要是死了,更加晦气,得再加三十两。”
郑大人低着头,两只手搓了搓,“我……一时拿不出,给你付十两定金吧。他家在济州是出名的富户,我写一封信,陈家应当会给的。”
“你们可都是当官的,怎么会穷。”
“京官本来寒苦,陈兄……他又没拿家里的钱。还有,要是路上有三长两短,不能加银子。”
林凤君皱着眉头:“说是送棺材,连骡车都不好雇,我没跟你多要。”
郑大人小声道:“我只怕……你们路上把人弄死了。”
她想了一想,似乎也有道理,“那就算了,不过路引还请郑大人给个方便。”
“一定一定。”
第14章
第二天,陈秉正的卧室里,除了原有的血腥味,还多了淡淡的臭味。病人趴在原地一天一夜,姿势仿佛都没有变过。
李大夫坐在床边,仔细观察着病人的伤势。他也被震住了,半晌才犹豫着问林凤君,“林姑娘,真要带他今天出京?”
她心里实在没底气,但也只好硬撑:“郑大人说了,上头发过话让他赶紧走,不走不行。”
“那就是让他死。”
她指着堂屋里的棺材苦笑:“这些我都带着,路上万一人没了,衣裳板材都是现成的,横竖最近天冷,好存放。”
病人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定在她脸上,瞳仁里是涣散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林凤君被看得很不自在,“他……还能听见。”
“能。他只是皮肉脱落,人还是清醒的。”
她从牙缝里嘶了一声:“那……多疼啊。”
她忽然想起初相见那日,他在船上威风凛凛的样子,一把粗盐从他手中落在自己的伤口上,立时便是撕裂般的疼痛。她当时暗骂他要有报应,结果报应来得这样快,他如今下半身皮肉烂尽,怕不是十倍百倍的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