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秉正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何长青涨红了脸,“一场闹剧,白白让陈大人看了笑话。今日请陈大人过府饮宴,实在惭愧,不如改天……”
陈秉正淡然说道:“那倒不是。不过,刚才老夫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我何家先不要你的。也就是说……”他用手指敲了敲庚帖,“婚约确有其事?”
林东华正色道:“大人明鉴。当日放小定,两家交换了庚帖,此事千真万确。今日退婚,原样还回来便是。”
何长青听得分明,瞪了妻子一眼,咬着牙说道:“庚帖……未必……”
陈秉正将庚帖展开,抖了一下:“庚帖虽非婚书,也是极重要的文书证物。按户律,无故伪造文书者,杖八十充军。既然何家认定庚帖不实,那便是诈伪之罪,不是私事。我看这庚帖颜色均匀,表面光滑匀静,确系陈年旧纸,而非新纸做旧。墨色较老,沉而不滞,并无破绽。”
他表情沉静,话语清晰,众人听得分明,都僵在原地,林东华道:“陈大人,我以性命作保,庚帖绝非伪造。”
陈秉正扫视了一圈众人的脸色,又说道:“看笔迹我并不擅长,不过衙门里有鉴定笔迹的行家。我可以将他请过来,若果然是伪造的,林家父女按律杖责充军。若不是伪造,则……”他目光犀利,何长青看得心中一寒。“诬告者反坐,何家人一体受罚。”
堂下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何怀远率先开口:“陈大人,何必如此。今日是家父的寿宴,您是贵客,极难得的吉日……”
“的确如此。不过我既然在场,姑妄言之,何公子姑妄听之。婚姻是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是天大的事。刚才林姑娘问你订婚一事,是否为真,你回答记不清了。是真记不清了,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何怀远咬着牙不语。
陈秉正拿着庚帖微笑道:“古人有云,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庚帖若是真的,不妨……”
林东华施了一礼:“大人,贫寒之室难配富贵之家,婚约就此了断。”
何长青歇了口气,也上前施礼,“大人,林家女儿不敬长辈,荒唐逾矩,何家绝不能要。”
陈秉正将庚帖放下:“既然如此,那就彼此交换庚帖,自然了结。”
后半夜的月亮很高,模糊地悬在头顶,洒下一片清光。林家父女走在石板路上,周边空无一人。
“爹,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跟何家翻脸。”
“没关系的,你那一巴掌打得漂亮,果然是我的女儿,用力扎实,出手果断,总算没白教你。”
她低着头吃吃地笑起来,“得罪了清河帮,以后……”
“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有手有脚的怕什么。”
“好。”
又走出两步,林东华忽然闷闷地说道:“凤君,你恨不恨爹?”
“啊?”她愕然问道:“为什么?”
“世上人都是势利眼,我哪怕当个芝麻大的小官,或者手里有点钱,何家今日便不会把我们看扁了,连婚约都不认。你也不必吃这样的苦头。说来说去,总是爹没本事……”
他说着说着,深深咳了几声,竟是上气不接下气。她慌忙掏出帕子递给他,忽然鼻子里清楚地闻见了血腥味,父亲弯下腰,一口血直喷在地上,整个人无力地歪倒了。
她整个人都乱了,连忙上前扶着:“爹……”
林东华只是摆手,“我没事,可能是气到了……”
“我都不生气,爹,你不要气,何家都是些臭鱼烂虾,都该丢到泔水里喂猪的货,捆在一块也没有你一根头发重要。”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将父亲扶起来,搭在背上,东张西望地找药铺招牌。好不容易挪着走到一家医馆,却没有开门。她拍着门心急如焚,几乎嗓子都要喊破掉。林东华勉强说道:“凤君,先回客栈,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恩。”
她扶着他缓慢起身。夜色浓重,脚下看不清,她努力辨认了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
忽然身后传来马车哒哒的声响,她赶紧避到一边。
马车夫却叫了一声“吁……”,马儿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在她身边停下了。
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说道:“上车。”
她回过头,恍惚之间只看到了车架上的竹篾灯笼,上头浓墨写了个陈字。
夜很长,路也很长,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街道上空无一人。这是辆单马长车,陈设极其简单,并没有多余的装饰。靠枕似乎熏过,有一股清雅的香味。
空间狭窄,三个人的确有点挤了。林凤君尽力将自己缩在一角,让父亲坐得舒服些。她尝试着弯腰,但有些困难,只得点头小声道:“多谢陈大人。”
陈秉正坐在她对面,嗯了一声,眼睛似闭非闭,表情冷漠。车里挂了一盏小灯,微弱的光照在他脸上,冷峻的眉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他系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手放在膝盖上,坐姿极端正,和刚才在何家的样子并无分别。
林东华咳了两声,用手擦了擦嘴角,轻声说道:“今晚的事……感谢陈大人为我父女俩主持公道。您是何家请来的贵客,我家只是寻常镖户,无权更无势,大人却能秉公断案,怕不是要得罪人。”
陈秉正慢悠悠地说道:“只当我不合时宜吧。”
他将脸扭向一边,显然不欲多谈,林家父女便不再说话了。车转了个弯,不知道是不是压到了小石子,猛然晃了一下。林东华憋不住咳嗽起来,带血的飞沫便溅到了陈秉正的斗篷下摆上。
林凤君在微光下看得真切,慌忙用帕子去擦,“实在对不住,陈大人,我……我给你擦干净。”
他摇头道:“不必了。”
她弓着背只顾着擦拭,车身一晃,头险些磕在他膝盖上,心里更慌了,“我……您摘下来给我去洗,我……”
“说了不必。”
车夫提醒道:“前面就是你们的客栈了。”
马车缓慢地在街边停了下来,林凤君扶着父亲下车。她向着车内福了一福,马车启动走了十来步,随即又停了。
车夫跳下来,手里拿着黑色的一团什么东西往她手里递。她愣了一下,才发觉是那条斗篷:“对,我赶快洗了送还,大人住在什么地方?”
车夫将斗篷一塞,摇头道:“大人说,这斗篷就赏给你了。你年纪轻轻的,拿着换点钱,以后改邪归正,好好走正道要紧。”
林凤君愕然地瞪着他,还没解释,车夫连车带人一起走得远了。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角,肩膀无力地垂下来,手揉着那件黑色斗篷:“还是皮子的呢,当真软和,好东西。”
她赶紧给父亲披在身上。大概是陈秉正个子很高,斗篷拖着地,她往上提了提:“那个地煞……陈大人,也忒瞧不起人了,他是嫌弃弄脏了,所以才不要的吗?”
林东华望着车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大概是吧。不过,他规劝咱们走正道,有点意思。”
“咱们哪里不走正道了,一没偷二没抢。谁像他家里有钱,自己又当官,看谁都像贼人。”林凤君扶着他进门,忍不住抱怨了两句。“真那么讲究的话,咱们俩大活人也上过他的马车,有本事连马车也不要了。”
四条街以外,陈秉正在车里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闲闲地跟车夫说了一句:“老吴,你给我驾车也快三年了吧。”
“差不多,那年您中了新科进士,就连人带车雇了我。”
“你下个月就不必来了。”
他掏出银子递过去,老吴吓了一跳,“大人,是我哪里不对,马养的不好?”
“都很好。”陈秉正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老吴又惊又怕,手都抖了,“我服侍的有什么不妥,您只管说,我改。”
“没有不妥。只是以后估计用不着了。”他苦笑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平静,“送我去码头吧。”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累得实在狠了,她打了些热水,服侍父亲洗漱完毕,见他没有大碍才放了心,自己胡乱擦了两把脸,倒头便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又听见何怀远的声音叫:“凤君妹妹,东四牌楼有烟花,我带你去看。”
她仿佛置身于挤挤攘攘的人群里,四处寻觅,兜兜转转怎么也寻不到他。烟花已经放起来了,漫天都是五彩的亮光,周围一片嘈杂的惊叹声和笑声。她急得跺脚,想喊也喊不出声,只觉得喘不上气,五脏六腑一起疼起来。
她在惊恐中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黑暗。耳畔父亲的呼吸声很均匀,然而她知道他也没睡着。
“爹。你还好?”
“嗯。睡吧。”
“好。”
“数着鸽子睡,一二三四五。”
她数了漫山遍野的鸽子才睡着。再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不管出了多少事,太阳总还要照常出来的。
父亲站在窗前,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出神。
她起身收拾:“爹,咱们回济州吧,京城什么都贵,吃喝住店处处要钱。”
“好。”林东华点头,“济州也是要付房租。七七八八算下来,这趟没怎么挣。”
“要是回去能接一趟活就好了。要不……我去济州会馆问一遭。”
她打开镖鸽的笼子。这是一对白色的鸽子,肥肥壮壮,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嘴里咕咕有声。她用麦粒喂它们:“白球,雪球,来吃饭。”鸽子点着头欢快地吃起来。
父亲在客栈的椅子上坐了,露了些愁容,“凤君,咱们家原本靠着跟何家的交情,走水路能太平些。这次来了一趟,京城巡防也严了许多,不是被官兵拦查,就是被水匪劫道。陆路更靠运气。”
“爹,要不咱们就不走镖了,想点别的出路。”她挠一挠头,“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不是去那家铺子看过,锦鸡现在不时兴了,京城现在流行养鹦鹉,有钱人肯出大价钱。不如咱们买一对品相好的配对。”
“好主意。”林东华敲敲自己的脑袋,“我还想办个武馆,收些徒弟。”
“武馆不是不行,得有地方,有院子。漂泊了这好多年,总也没地方落脚。”林凤君叹口气,“我再跟娇鸾说一说,把房子给咱们多租两年。”
林东华心里不是滋味,“咱们身上还有十几两银子,难得到京城,给你裁件衣裳还是够的。”
“算了,衣裳又不能生小崽儿,如今咱们也不需要充门面了。”
“我女儿又不丑,打扮一下,再找个合适的。”
她只顾着掐手指节计算,“一对鹦鹉一年下三回蛋,一次算五个,一年养出十几只绰绰有余。年景好的话,明年就能回本。”
她本是心胸豁达之人,此刻在心里算账,越算越欢喜,不知不觉将退婚的苦痛忘了个七七八八。“我再也不找了,男人只会耽误我发财。”
他们即刻出发。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个伙计,笑眯眯地来接待:“在我这里买的锦鸡怎么样?”
“好,一等一的好。”林凤君轻描淡写地说道,“可惜送给白眼狼了。”
“白眼狼?被叼着吃了?”伙计被吓了一跳。
“没事。”林东华笑着插话,“我们想再买一对鹦鹉。”
他们千挑万选,看了品相,又看价钱,好不容易选定了一对蓝皮黄脸的虎皮鹦鹉,伙计舌灿莲花地夸赞:“真有眼光。”
林东华忽然瞧见上次那对极其漂亮的翠色鹦鹉,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对不是卖出去了吗?怎么还在。要是被退货了,我……”
“没人退货,只是主顾说了,前几日不方便送。”伙计回头叫道:“老齐,今天晚上送鸣乐坊,可千万别忘了。”
第10章
父女俩在马市买了些大饼熏肉充当路上的干粮,还有结实的护膝护腕。林东华叫人把随身的腰刀、匕首等武器都打磨得雪亮,还有袖箭也一根根磨到最尖锐,又添了点常用的药粉、药丸,万事俱备。
京城也没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人穿得光鲜一些,铺子里南北货物多了一些,可吃穿住行样样都贵几倍。林凤君心里这样想着,觉得不来也没什么损失。
然而……也总有那么一点点好处。济州根本没有专门的书肆,大半都在杂货铺里带卖书。京城不光有书肆,而且整条街都是卖各类书画、文房四宝的铺子。随便走进一家书铺,话本子都是花样百出,插图栩栩如生,叫人舍不得放下。
父亲拿起两本新书,上头还有油墨的新鲜气味:“我去结账。”
她赶紧夺过来,“费那个钱干什么,我就快蹭着看完了。”
“可以路上再看一遍。”
“爹,你拿了两本上册。”
她感觉父亲有点微妙的不对劲,整个人神思不属,除了拿错书本,付钱的时候也算错了,险些把兜里的两串钱都交了出去。
“爹,你以前总不给我买话本,说有这工夫多认些字才是正经事。”
“插图蛮好看的。”林东华看着伙计将书打了包,送了一根竹制薄片。林凤君将它在手里转着:“这是?”
“书签,夹在书里的做记号的。看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我又不用写诗做文章,又不用考秀才,不是睁眼瞎就很好了。”
门口堆了一些“墨选”、“闱墨”为题的会试制书,几个书生围着点评,林凤君随手拿了一本在手里翻着,竟有一小半的字都不认识。刚想放下,忽然瞧见济州两个字,笑道:“这俩我认识。”
下面是一个“陈”字,再往下看,又认识一个“正”字,她指给父亲看:“济州陈家,这是不是地煞……那位陈大人的名字。”
“陈秉正。秉烛夜游……”
她睁大眼睛:“什么饼什么猪?”
林东华一边笑,一边将文章从头看到尾,点头道,“质朴真实,好文章。”
旁边有书生便道:“这本是老黄历了,今年时兴的是台阁体,雍容典雅。”他翻开另一本,林凤君瞧着里头大半的字都不认得,摇头道:“我觉得还是原来这个好,我认识的字多。”
书生瞥了他们一眼,极小声地说道,“乡野村夫。”
林东华笑了笑,并不争辩,带着女儿出来。她将那支竹签拿在手里转,看到太阳已经在西边落下了一大半,红霞漫天。她忽然想起何怀远带她去逛灯会的场景,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疼,面上假装无事,“爹,你见的世面多,有什么正宗又好吃的地方,只管带我去。”
林东华带她又走了几条街,进了胡同口的一家馄饨铺子。铺子看着就有些年头了,招牌上的字都磨得近乎看不清。门脸很小,没几张桌子,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翘着腿坐在柜台旁边,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我可真是老店,到我这都第三代了。下一辈?我看也干不了别的。”
人还不多,林凤君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要了一盘褡裢火烧,两碗馄饨。天边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晚霞,窗户里映着通透的墨蓝色。她凑在窗口只顾着朝外看,冷不防上面掉下来一抹灰,她立时觉得疼,揉了揉眼眶,眼泪就流下来。
她闭着眼睛,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眶通红。林东华忽然从脑海里记起些尘封的画面,浑身一震。他愣了一会,才伸手去给她擦,“伤到哪儿了没有?”
她鼻子眼泪一起流,“没有。眼泪把灰冲出来就好了。”
掌柜急忙上前,“哎哟,真是对不住,这灯每年年节才打扫,日子久了招灰,就怕迷了客人的眼。都怪我。”
林凤君鼻子囔囔地说道:“掌柜的,这钱……给我们算便宜点吧。”
“肯定不能收了,都算我送的。记得有一年冬天,也是个小姑娘坐在这,穿戴得可漂亮了,也是遭灰迷了眼,哭了好长时间,哄不好。哪一年的事呢,十几年了吧……对,当时我差不多跟她一边大。”
掌柜唠唠叨叨地只顾着说,伙计用托盘把热气腾腾的晚饭端上来。火烧上面撒着喷香的芝麻,酥脆可口,馄饨汤是骨头熬制的高汤,味道醇厚。她将佐料使劲往里搁,葱花、芫荽、虾皮撒了厚厚一层,报复似的点多些香油。
热汤下肚,她仿佛重获了新生,抽了抽鼻子便不哭了。掌柜笑了,“还是姑娘你洒脱,富贵人家小姑娘就是娇气。”
她吃着吃着,忽然发现父亲低着头没怎么吃,勺子在碗里只是来回悠着打圈。
“爹,你不舒服啊。”
“没有,太烫了。”
林东华嚼了两口火烧,像是吃放了十天八天的干粮一样皱着眉头。林凤君着了急:“咱们去找个大夫瞧瞧,你刚吐了血。”
“我没事。”他硬邦邦地吐出一句。
他吃糠咽菜似的将这顿饭吃完了。林凤君没敢再问,只默默跟在他后头。
父女俩回到客栈,将衣裳重新打了包,她忽然从里头翻出那只金戒指,在手里掂量着苦笑道:“算是进京唯一收获。”
“他不值得你托付。来一趟认清楚了,也不错。”林东华将戒指用油纸包好塞进褡裢里,一并递给她:“你收着。”
她愕然问道:“爹,钱不是一向你保管么。”
“你也大了,以后你来管。”他冷不丁抽出匕首,雪亮的光照着他的脸,莫名有种冷冷的感觉,“凤君,济州家里的钱你知道在哪吧。”
“知道,在米缸里。就那点碎银子,贼来了都嫌弃。”
“不要紧,自己不嫌弃就行。”
她喂了鸽子和鹦鹉,将笼子捆扎好,收拾停当上了床,还是不死心,“爹,咱们要不要去济州会馆再打听一把,有没有捎带货的。”
“不用了,明天一早就出城。咱们这次不押镖了,就可以白天赶路晚上睡觉。”
“好。”
她眯着眼睛开始数鸽子。数了一会就乱了,又不得不从头数起。恍惚之间,只闻见一股微弱的香味,转着圈往鼻子里钻。她还没得及起疑,随即眼前成群的鸽子就散开了,散到漫天都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父亲的声音,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很困,非常困。她挣扎了几次才睁开眼睛,在漆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道裂隙,裂隙里还是一片黑暗。一阵冷风从窗口刮过来,她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她睡前关过窗户的。
林凤君顿时头脑中闪过一丝念头,“糟了,有人打劫。”
她睡觉时枕边从来都放着一把匕首。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将它抄在手里,翻身下床,心跳如擂鼓,“是不是有贼人放了迷香,爹不会也晕了吧。”
她在一片黑暗中向另一张床上摸去,床上被褥还在,却没有人。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心中惊骇万分,猫着腰沿着墙角游走,忽然脚下踢到了软绵绵的什么,一声闷哼。
她听出是父亲的声音,这才敢开口叫道:“爹,你怎么……”
林东华只是哼了两声,并不说话,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就着光亮点了灯,一眼看去吃惊非小,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穿着一身黑衣。
她扶着他坐起来,他闭着嘴深深浅浅地喘气,胸前湿漉漉的,血腥味浓得吓人。
“凤君……关上窗户,给我拿点伤药。”
她利索地照办了,父亲吞了两个药丸子,缓慢吐纳了一阵。她又惊又怕,一直握着他的手,只觉得手掌一片冰冷。
“就是内伤,没有大事。”
她慌慌张张地拿着灯照着,地上还有一把沾血的匕首,父亲脸上是好的,四肢,脖颈,肚腹,都看不见外伤。可是他张开嘴,又一口血吐出来,黏黏腻腻的,血色发暗。
他攥住她的手,用了点劲,意思是叫她安心,“千万不要叫大夫,也别惊动了别人……我雇的骡车就在楼下,天一亮就走。”说完这句话,他头一歪,竟是昏了过去。
林凤君浑身都发着抖,僵在原地出不了声音,脑子里全是疑团。过了一会,她才下定决心,有些事必须在天亮前完成,只能保持冷静。
她勉强走到盆架旁边,用吊子倒了些热水,将毛巾放进去,浸透了再拧干。她伸出手,颤抖着将父亲身上的衣裳扒了个干净,用热毛巾给他擦身,的确没有外伤。她将匕首、毛巾和沾血的衣裳团成一团,用包袱皮裹住。
出了客栈后门,再走出两条街便是河边。她弯下腰往包袱里面加了两块石头,扑通一声,东西便沉了底,只在河面上留下几个气泡。
回到客栈房间的时候,天边刚有一点点鱼肚白吐出来。客栈棚里养的鸡在伸着脖子啼叫,笼子里的鸽子也跟着咕咕起来,还有骡子的嘶鸣声,是早起的行人要赶路了。
她俯下身去探父亲的脉搏,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
忽然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十几个人。随即门被敲响了,声音又响又急,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开门,搜查。”
林凤君站在房间中央,面对着一群官兵,还有站在最前面的陈秉正和郑越,出奇地平静。
已经打好的包袱又被拆散了,衣服鞋袜被丢在一边,那件黑色斗篷也在其中。
郑越看见了她的匕首和腰刀,拿在手里转着看,她赶忙说道:“大人,这是开过刃的,我平日防身用,当心划到您的贵手。”
有个小兵摸到了油纸包里的戒指,悄没声息地想放到自己口袋里。林凤君瞧见了,一脸心疼。陈秉正盯了小兵一眼,他讪讪地又放了回去。
这是客栈的下等房间,原本就狭窄,没什么陈设。床上被褥里也查过了,除了一个脸色蜡黄躺在床上的病人,一无所有。
林凤君含着眼泪:“本来打算启程回济州的,我爹他病了。”
郑越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
“吐血。我爹受不得气,那天在何家……陈大人给我做了主,可是我爹回头越想越难受……”
郑越一脸好奇地看向陈秉正,他嗯了一声,意思是确有其事。
忽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千万不要叫大夫,也别惊动了别人。我雇的骡车就在楼下,天亮就走。”
林凤君浑身一凛,回头看去,是那只雄鹦鹉张着嘴在叫,竟是将父亲昏迷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屋里十几个人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带头的兵霎时间拔出刀来。林凤君脸色不变,伸手擦去父亲嘴角的一丝血痕:“我爹他……总是舍不得花钱看病,京城住店又贵。”
郑越却莫名觉得奇怪。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为什么不叫大夫?”
林凤君将褡裢里的不到十两银子翻来给他看,“这是我们俩回乡的盘缠,一路上吃饭打尖……”
陈秉正沉默地看着摊开的大包小包,开口道:“把发髻解了。”
她立即照做了,抽掉头上的一支竹簪子。长发垂下来,凌乱地披在脸颊两侧,竟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陈秉正严厉地盯着她的五官,像是要在上面寻觅些踪迹。忽然他伸手扣住她脸颊边缘,用力搓了一下。
她又惊又痛,嘴里嘶的一声,偏过头去。陈秉正看着自己的手指,上头没有脂粉,没有伪装的痕迹,有一点凉。
他眯起眼睛,摆摆手:“查下一间。”
出了屋门,郑越找了个机会将陈秉正拉到一边角落里:“仲南兄,咱们查的就是一男一女,你说凑不凑巧。叶公子被刺身亡,这可是天大的案子,破了案定能立功。依我看,不如将有嫌疑的通通抓去审,别放过一个。”
“你觉得刚才林家父女俩有嫌疑?”
“但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年纪对的上。”
陈秉正摇摇头,“差得远了。据鸣乐坊的管家说,服侍叶公子的女子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容貌丰艳,哪一条跟这个姓林的女骗子……女镖师都搭不上。至于男人,能够夜半翻墙而入,连杀了三个壮年护院将人救走,一个病秧子决计办不到。”
“上官还在衙门里等着交差。”
“这案子古怪的很,又要速查,又不让发悬赏正大光明捉拿。昨天晚上在鸣乐坊别院的女人,问不出来历。管家怕是知道什么,只是不敢说。仵作说伤口是尖锐利器刺入脖子,不像是练家子,更像是挣扎间误打误撞刺中的。”陈秉正一边想一边说,“依我看,八成是此人**民女……”
他话还没说完,被郑越伸手捂住了嘴巴:“你不要命了,上官要我们查杀了叶公子的凶犯,你猜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知道了来历,才好猜去处。”陈秉正淡淡地说道:“不然如何破案。”
“破什么案,顺天府一票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又一票人,站一起能绕城墙一圈,都没你聪明。”郑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抓人,交差,莫管闲事。”
陈秉正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忽然向郑越躬身作了个揖:“观霖,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郑越愕然道:“你?拜托我?”
“正是。前日我已经写了奏折,弹劾首辅叶大人主持抄家,肆意圈禁欺辱官眷,断绝食水,妇孺饿死者十余口,其中更有两个吃奶的婴儿。此等举动骇人听闻,天理不容,我不能当做闲事。”
郑越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仲南,你……你好糊涂。奏折交了没有?速速追回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郑越绝望地看着他,眼中已是通红,他扳着陈秉正的肩膀道:“快去找冯大人,他一定……”
“轻则罚俸罢官,重则人头落地,不必带累了恩师。”陈秉正微笑道:“原本我就做了赴死的打算,今日叶公子的凶案一出,叶大人疑惧之下,必会报复。”
郑越惶急地问:“宫里……司礼监能不能将奏折撤出来。”
“观霖,不必强求了。我只有一个请托,我死以后,请想办法将我的遗骨送回济州家中。”
郑越将手按在太阳穴上,“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仲南,你聪明机警胜我十倍,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