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父女俩刻意装扮了一番,林东华穿着一件皂色直领大襟道袍,气质斐然,林凤君穿丁香色绸缎小袄配白色绸裙,清雅端庄。两个人出门的时候自嘲道:“像是变戏法的大变活人。”
林凤君走到门前,只听里面唱道:“通盛银庄程老板赠碧玉狮子一对,赤色珊瑚树一株。”
她跟父亲对了个眼神,他笑道:“来都来了。”她打开笼子,用手梳理了一下锦鸡的羽毛,让它展开些。
林东华将礼单双手递过去,管家唱道:“济州林镖师赠峨冠锦羽鸡一对。”
何怀远正站在二门前迎宾,举手投足都是少东家的气度了。他看见伙计拎着锦鸡笼子走过来,脸上就带了笑,上前拱手:“林伯父,您进大堂略坐一坐,我先带凤君去后院见见我娘。”
林凤君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带着她一路穿花拂柳,过了抄手回廊就是后院。何老夫人穿一身大红宫绣罗袍,满头珠翠,正坐在椅子上和周遭几个贵妇人寒暄,垂下来的手上也带满了亮闪闪的戒指。
林凤君含笑上前行了个礼:“伯母。”
何老夫人点了点头,说了句,“好久不见,凤君,你这样大了。”
几个贵妇人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这位姑娘是……”
“以前的邻居。”何老夫人扫了林凤君一眼,带着微笑回答。
她的表情很是敷衍,嘴角笑着,眼睛里全是冷淡。这是一种对上赶着巴结她的人常用的眼神,瞥上这么一眼,对面的人就知道送礼送得薄了,不合她的心意。这眼神她用得已然很熟练了,可见这些年日子过得很优渥。
林凤君心下一沉,只觉得从鼻子到脑门一线全都憋得难受。她忽然想起当年何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你家的小姑娘是怎么长的,又漂亮又聪明,我不讨凤君做儿媳妇,只怕别人惦记呢。”
人变得真快。那时候何老夫人是个多么慈爱的长辈,而且很懂得礼数。又过了这么久,自然越来越聪明,此刻的鄙薄分明是故意的。
她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微笑。老妇人转过头去,继续刚才的闲谈,再没有跟林凤君多说一句。
何怀远料想不到母亲这样冷淡,直接愣住了,呆了刹那,轻声问道:“父亲呢?”
“在前面慧真堂里。”何老夫人顿了顿,“贵客差不多都到齐了,他忙得很,我看就不要打扰他了。”
林凤君心下雪亮,何家二老连基本的客套都懒得做。虽然心里有准备,这怠慢的程度也叫她意外。
一股气从胃里直升上来,她抬起脚待要往外走,何怀远有点着急,“凤君,听说你学绣花绣得特别好。”
他给她使眼色,意思是让她将刺绣帕子拿出来,好再去博一丝他母亲的好感。她的倔强让她将牙咬紧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条凤穿牡丹的丝帕掏了出来。何怀远拿着给他母亲看:“母亲,您看这针脚,这层层花样,多么用心,花了足足大半年时间。”
旁边的妇人估计是觉得气氛太尴尬,也跟着附和:“这女红是一等的了。”
何老夫人用两只手指的指甲夹着那条丝帕,好像它上面沾着毒似的,来回瞧了两遍,“是你自己绣的?”
林凤君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应该答应,但到底是有一点不甘心从骨子里冒出来,她从容答道:“在外头铺子里买的,伯母您若是喜欢,我再去买两条。”
何老夫人从鼻孔里笑了一声。何怀远将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光直愣愣地看着林凤君,像是对她的这句话非常失望。他为她打算的一番苦心全然白费了,到底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
何老夫人含笑对着儿子说道:“怀远你留下,黄家伯母给你带了双鞋袜……”她招手叫了个丫鬟到跟前,“带林姑娘去西边跨院吃饭,那里安排有席面。”
林凤君跟着丫鬟一前一后出来,那丫鬟是服侍人惯了的,早将主人态度看得一清二楚,走了两步就努了努嘴,“就在里面。”
她没进跨院就听见里面咭咭呱呱的动静。院子里设了两桌酒席,围坐的全都是梳着利落发髻的女镖师,年纪大的已经四五十岁了,年纪轻的是十几岁的学徒,笑得很放肆。她捡了个空子坐了。
她脑子里一阵发空,总想着刚才跟何老夫人的一问一答,仿佛两个小人在脑中打架,一边说错了,一边说没有,最后打成一团。
她的头闷闷地疼起来。
席面上是红烧鹿肉、蒸鹅掌之类的名贵山珍,摆着一坛子泥封的玉泉酒。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镖师坐在上首,是何家镖局的镖师,自我介绍姓苏,说起话来极是豪爽:“主家厚道,知道我们是走南闯北卖力气的,非得这样的大荤菜才吃得饱喝的足。像后院那些贵小姐们,看到油星就说克化不动。”
林凤君心里一动,试探着问:“后院……还有席面啊。”
“对啊。都是客商贵人家里的女眷。好几位千金小姐都生得花朵儿一样,只怕风吹着化了。”
有人插话,“镖局的厨子平日大鱼大肉做惯了,老夫人怕她们吃不惯,嫌油腻腻的,专门叫了得月楼的厨子到这里来,听说光一盘烫白菜就要一两银子呢。”
几个学徒都张大了嘴巴,“一两银子,白菜买好几车都够了。”
“啧啧,看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车白菜也就挑几棵最好的菜心,鸡鸭排骨熬出来的高汤熬着。”
林凤君苦笑着心想:“一两银子,那我还是想买烧鸡腊鸭,白菜再好也不挡饿。”
苏镖师微笑着往外看了一眼:“人家的女眷命好,会投胎,落地就是满眼的富贵,跟咱们这样卖力气的人天差地别,羡慕也羡慕不来。”
“是呢,我上次给黄家走镖,他们家大小姐随手就给了我一串玻璃珠子,各个都有手指肚那样大。碰上这种主顾,真是修来的福气。”
“听说黄小姐今天也来了。”
这是最喜闻乐见的话题,女镖师们立即带着笑议论起来,“多半是冲着少爷来的,夫人立志要选个最出色的,好跟少爷配称。选了许久,大概是定了。”
林凤君鼻子有点发酸,默不作声地将酒开了封,给众人倒上。她一番心事像是有千斤重,只觉得喘气渐渐都不匀了。她勉强拿起白瓷酒杯,一饮而尽,热辣辣的酒沿着食道一路向下,像是着了火。
“妹子好酒量。”苏镖师鼓掌,“看着眼生,也是镖师?”
“是,自己家做镖户的。”
苏镖师笑道:“镖户吃穿住行事事要自己打算,可比镖局辛苦十倍。妹子你年纪轻轻,这样能干。”
她客气地回答,“您过奖了,不过是混口饭吃。”
“我们清河镖局也在招募女镖师,给一些客商的女眷保镖,年底有花红,出门有贴补,遇到贵客打赏也是常有的事。妹子你要不要投考试试,我可以保荐你。”
林凤君能感觉出来,苏镖师的邀请是出于本心,绝非随口应付。她心下感激,很诚恳地说道:“苏姐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爹跟我都喜好自由自在,镖局规矩多,我怕应付不来。”
“那好,若是以后需要帮忙,也只管讲。自由自在……”苏镖师笑了,举起酒杯,“说得好,自在来去,江湖儿女要的便是这份痛快。在座的各陪一杯。”
一番推杯换盏,大快朵颐。香酥软烂的鹿肉抚慰了一切,她渐渐将伤心淹没在食欲里,只觉得在这里吃席最合她的胃口,别的席面……上不得也罢了,不必强求。
酒过三巡,都讲起保镖路上的奇闻轶事,有夜半赶路遇着狼群的,打猎撞见黑瞎子只能爬到树上躲避的,林凤君打起精神来听着,觉得十分稀奇。
众人推着苏镖师讲一讲她的异闻录,她不慌不忙地喝了一杯,才笑道:“我做镖师二十几年,什么稀奇古怪事也都见过,时间长就慢慢忘了。只有一年春天,在西北塞外走镖,远方山上连绵不断的都是积雪,山下有个极大的湖,一眼望不到头。湖上本已经结了冰,春天回暖,冰凌化开,风吹着一层一层推向湖边,立起了一人多高白白的冰墙。冰凌推撞着,叮铃作响,极是好听。站在岸边,山和湖连成一片,真叫人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群女镖师都露出无比歆羡的目光,林凤君更是听得心动神驰。正在此时,有人叫道:“东家来了。”
何怀远陪着父亲何长青走了过来,苏镖师笑着拱手道:“我们该去敬酒的,哪有东家和少爷先过来的道理,倒显得我们礼数不周了。”
何长青穿一身大红色长衫,鬓边白了一半,精神却好,他笑着摆手:“苏镖师不必客气。”
林凤君跟在后面叫了一声伯父,他眼光落在林凤君身上,点了点头,回头道:“怀远,敬各位姐妹一杯。镖局能有今天,全仗着大伙儿出力。晚上还有大戏,都是京城的名角,一起看个痛快。”
“谢谢老爷,谢谢少爷。”
何怀远将眼光落在林凤君脸上,看她表情平静,两颊微红,并没有委屈的神色。他也说不好自己是庆幸她不在意还是怪她不在意,心里忽然别扭极了,端起酒杯就直灌下去,喝得急了,深深咳了两声。
一群人凑上前去,拍背,送毛巾,递茶水:“少爷当心。”林凤君脚下没有动,只是远远望着。
恰好有人过来,小声在何长青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点头:“怀远,跟我去迎一下陈大人。”
何怀远很疑惑地问道:“他怎么……”
“难得他赏脸来一趟。”
过了一会儿,林凤君远远望见了陈秉正。他一身玉色交领长衫,风姿优雅地走过月洞门。何怀远跟在后面吩咐随从:“赶快叫戏班子准备,先请陈大人点戏。”
太阳渐渐往西走了。戏台搭在后院假山旁边,沿着池塘错落地摆了几桌,那是贵客才有的位置,往后便是木椅板凳,镖师们或站或坐。
宝蓝色的天空上挂着月亮,圆得毫无瑕疵。锣鼓响了几声,小戏子幽幽唱着《琵琶记》里的句子:“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台下叫了一声好,接着又是一声。
苏镖师带她们找了个极好的位置,“这边地势高,看得通透。”
有学徒好奇地问道:“那些小姐们呢?她们坐在哪儿?”
苏镖师笑道,“她们自然不能抛头露面,都是金贵的人,怎么能让这些臭男人大老粗看了去。夫人请了女先儿说书,就在后院。”
林凤君用眼神搜寻,在主桌找到了师兄,正陪着那位陈大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明明眼神很好,此刻却像隔着雾气,只觉得喉咙里一阵一阵发酸,哽着发不了声。
台上唱道:“有广寒仙子娉婷,孤眠长夜,如何捱得,更阑寂静?此事果无凭,但愿人长永。”
她默默退了出去,也无人在意。沿着板凳穿过人群,她找到了父亲,他也在东张西望找她。她将他拉到一边角落:“爹,咱们走吧。”
“凤君,你……”
“咱们走吧,不要问了。”
“嗯。”
父亲再没多说,带着她一径走着。数百人都在后院里看戏,出了院门便是一片寂静。
她看见周遭没有人了,忽然鼻子酸得要化掉,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从怀里掏出手绢给她擦。她发现是自己的笨鸭子手绢,又哭又笑,闷闷地说道:“爹,咱们回家吧。”
“对,我带你回济州。以后再不来了。”林东华笃定地说道。
“是我没用,我……”话就在喉咙里哽住了。
他只是摇头。“都是爹不好,连带了你。”
林凤君又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这样跑了算什么。”
“算一别两宽,各不相欠。”林东华用一种了然的眼光看着女儿:“你想好了吗?走了就不能再回来了。”
“那我不走了。”她擦擦眼泪,又擤了下鼻涕,“还没交战,自己丢盔弃甲算怎么回事呢。”
“凤君,那你是要?”他皱起眉头。
“爹,你带我回去说清楚,咱们林家先退婚,这门亲事咱们不要了。”
对女儿今天的遭遇,林东华并不意外,只是恨自己无能为力,“凤君,退婚是大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口,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坚定起来:“爹,我想好了。今日已经遭了嫌弃,以后只会变本加厉。我没那么厚脸皮,硬要往何家挤,只会落笑话。”
“这可是你的一辈子。再说……怀远这孩子品行也还厚道,说不定……”
林凤君又禁不住鼻子的酸意,这几年心心念念的未来忽然少了个人,连带脚下的路也是虚浮的。她很快冷静下来,擦一擦眼角的泪,“我与他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车,做不了一家人。”
父亲低声道:“要不咱们再回去想想看,事缓则圆,也许有办法。”
“快刀斩乱麻最好,趁今天他家二老都在。”林凤君抬起脸来,眼睛湿漉漉的,却亮的出奇,“爹,我当下难受一阵也就过去了,总不能一辈子跪着求别人赏个好脸色。”
林东华看着她的神情,料定无法挽回,勉强笑道:“好,好女儿。我都听你的。”
“嗯,咱们等一等,等到他家客人走了再说。别让师兄为难。”
夜深了,何家大宅的后门停着几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何老夫人尽了地主之谊,看着各家的太太小姐们上了马车,微笑着招手目送。
她转过身往屋里走,迎面就看见林东华带着女儿站在路中间,两个人表情都冷冷的。
她被吓了一跳,丫鬟叫道:“不要挡道。”父女俩没动。
何老夫人今晚借着女先儿说书的光景,刚将何怀远的婚事谈的七七八八,正得意之际,看到林家父女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她开口对丫鬟喝道:“这般没礼数,出去叫辆马车送林家的客人回去,账挂在咱们府上便是。”
林东华背着手向她走了一步:“嫂嫂,我看不必了。只是有几句话想说。”
她听见这个称呼,心中一跳,“请讲。”
“还请寻个合适的地方。”
何老夫人带他俩进了后院花厅,林东华道:“事情紧要,烦请长青兄和怀远也一并过来。”
她将脸一板:“外子正在外面陪贵客,估计不得空。”
林东华表情淡然,“凤君母亲去世得早,多年来我父兼母职将她养大。我想谈谈她和怀远两个人的事,如此也不算越礼。若是嫂子能全权做主,那就更好了。”
何老夫人有些明白了,林家大概是要个说法,这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她想了想,还是叫丫鬟上了茶,又吩咐道:“到前院去请老爷和少爷。”
茶碗里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可惜放得多了,入口有些涩。林东华呷了两口,将它放到一边,微笑着说道:“府上的寿宴办得极是风光,贵客也多。”
何老夫人瞧他喝茶的样子很风雅,倒显不出穷酸,心中暗道:“倒是会装腔作势。”
她开口道:“席面的酒菜也颇费了番工夫,镖师们平日风餐露宿十分不易,我们做东家的,总要好好招待。兄长这些年带着凤君,日子过得很辛苦吧,做私人镖户,送的都是散客,难免抠搜。”
“不辛苦。凤君聪敏能干,帮了我许多忙。”
“一早上人来人往,我倒是忘了。我看凤君的衣裳十分素净,正好府里为了准备寿宴,叫绣娘新做了一批,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还多余了两件,料子也是好的。待会我叫丫鬟去拿。”
林凤君听明白了,这意思是何家赏给下人的衣裳都比自己的好三分,一股气登时向上窜,便要抢白几句。林东华做了个手势,暗示她稍安勿躁。
他气定神闲地开口,“谢谢嫂嫂,我想就不必了。我看府上丫鬟的衣裳是红色短袄配紫色裙子,未免俏丽有余,端庄不足。我们父女俩在外头走镖的,最怕招摇。怪模怪样的,容易招盗贼惦记。”
何老夫人的脸色顿时挂了下来,气都险些没喘匀,顿了顿才用手在鬓边抿了抿,露出一手的戒指和耳朵上的坠子,低头喝茶不语。
三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何长青就在此刻到来,何怀远紧随其后。意外的是陈秉正也来了,将林凤君吓了一跳。
何长青恭恭敬敬地招呼他上座,又亲自斟茶递到他手边:“本来不想劳动陈大人,只是今日大人贵脚踏贱地,刚好上次对凤君有些误会,借此机会大家将话说开便好。”
陈秉正笑了笑,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林凤君想起多番相遇,都没那么体面。此刻被何长青说破,可见人人都知道。她一阵窘迫,脸就红了,林东华倒是若无其事。
何长青是察言观色的高手,进来时已经瞧见三个人都黑着脸,他含着笑转向林东华:“都是我不好,招待不周。老朋友好不容易来了京城,总也抽不出空来叙旧。陈大人,这位林镖师是我当年在济州的邻居,也是至交好友。老夫今日斗胆,还请陈大人多多关照。”
林东华抱拳拱手,陈秉正微笑道:“关照可是谈不上,无功不赏,无罪不罚。”
林凤君在他面前难免心里发虚,垂着头一言不发。何长青又道:“我这人说话粗豪,林兄别介意。想着镖户毕竟是个苦差事,咱们一起闯过来的都知道。姑娘也大了,不如你跟凤君一起到清河镖局做事。看在咱们两家的交情上,我给你个一等镖师的位置。新人原本是做三年学徒,凤君也免了,直接从四等镖师做起,你看好不好?”
这话说得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流畅,可见准备了很久。加上态度热情周到,换谁也挑不出一点错,林东华笑了笑:“难为您这般替我着想。”
“过命的交情,再没有比这更铁的了。你到京城来,咱们常常见面,还跟以前一样亲如一家。”何长青点头。
林东华和女儿对了一下眼神。到何家做镖师,的确是京城武行的肥缺。只是早不提晚不提,偏在此时此刻,又有做官的在场,意思再明确不过。
他想了想,勉强笑道:“镖师的位置以后再说,我武功有限,绝不敢仗着私交冒领。今日便只为一件事。”他看了一眼陈秉正,欲言又止,后面的话便停了。
陈秉正听出些弦外之音,又看见几个人脸色有异样,小声对何怀远道:“何公子,若是私事,我便不打扰了。”
何家三个人看这个阵势,都以为是林家要催婚,一时面面相觑。何怀远支支吾吾,陈秉正起身刚要走,何长青却道:“大人但坐无妨,何家没有什么私事要欺瞒大人。”
林东华横下一条心:“陈大人做个见证也好。就是两个孩子……”
何长青用一句咳嗽截断了他的话,“是的,凤君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我想着……”
林凤君的心猛然跳得错了一拍,何老夫人着急忙慌地去拉丈夫的袖子,“这不能……”
“不如让怀远认凤君做妹子,他俩一向交好,就如亲生兄妹一般。以后凤君再议亲的时候,就是我何长青的义女,不愁找不到青年才俊。”
林家父女的脸色顿时变了。何怀远浑身一震,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乏力。何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拍着胸口。“这样很妥当。”
何长青道:“当着大人的面,就叫小儿和凤君行个结拜之礼。以后两家就更亲厚了。”
一片沉默。陈秉正饶有兴致地打量林凤君。这姑娘果然胆子大,脸皮厚,竟将主意打到了何公子身上。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发着冷,从脚底冷到指尖,又莫名可笑。何伯父怪不得能将生意做得那么大,实在有些厉害。她是来退婚的,何家却来个釜底抽薪,索性连婚约也不认了,倒显得林家像是癞蛤蟆强吃天鹅肉,何家朴实厚道,全了众人的颜面。
林东华将手放在膝盖上,脸色平静,“我也觉得很好。那咱们就先找个中人,把婚约退了,再行结拜之礼。”
陈秉正十分讶异,他先看向何怀远。何怀远已经是呆住了,脸上瞧不出什么。
何长青本来端起茶碗要喝,略停了一下才放下,当啷一声:“婚约?大概是兄台记错了,不曾有过什么婚约。是吧夫人?”
何老夫人跟着点头:“这样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林凤君的手都颤抖起来,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四年前,在济州同兴楼,两家换过了生辰帖子,伯母亲自交了一柄如意给我。”
何老夫人睁大了眼睛:“凤君,你可不能胡说。女儿家家的,清誉要紧。”
林凤君的眼睛直盯着何怀远,像是要将他用目光钉在墙上。他一脑门都是汗,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但还是开口了,“何大哥,我说的是真的吗?”
四目相对,他转过头去,嗫嚅道:“我……我不记得了。”
林凤君脑子里轰地一声,眼睛里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仿佛人在半空中飞着,谁的脸都看不真切。她只觉得四年来像是自己在撂地卖艺,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周围的人不过是在看猴儿,真傻真卖力,也是真可笑。
她竭尽全力将身体撑住了没有倒下,林东华瞧她脸色不对,拍拍她的手,“凤君,你先坐。”
她只是摇头:“我没事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装完好的油纸包,层层打开后是一张红色的庚帖。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这是何家当时给我的,上面有何怀远的八字。放小定那天有中人在场,就是常有年常伯父。”
林东华苦笑,“他如今是清河镖局的总镖师。”
何长青脸上露出一抹笑,“老常就在戏台那边,我请他来便是。”
父女两个交换了眼神。他俩心里都明白,这位常总镖师不会违逆他的东家。
这位头发花白的镖师很快到来,果然说道:“怕是我年纪老迈了,记不清有这档事。”
何长青点头:“老常在这一行也是德高望重,绝不会混赖了人。”
大家众口一词。有那么一二刻,她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发了癔症。她听说过乡下有姑娘忽然就害了相思病,说自己跟大仙相好,说得绘声绘色跟真的一样。她环顾四周,又将眼光落在陈秉正身上。这位陈大人一直没出声,估计在看她的热闹,看得目不转睛,肯定比刚才戏班子唱的精彩热闹。一个江湖骗子,小偷,在他面前出丑。
陈秉正忽然向着林凤君伸手,平静地说道:“将庚帖给我瞧一瞧。”
她回过神来,慌忙将它递上去,陈秉正翻了翻,洒金红纸上抬头写了百年好合,后面便是端正的楷书,写着何怀远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他扭头问:“何公子,这八字可是对的?”
何怀远擦了擦汗:“是。”
他语气平和,“那就奇了,不是最亲厚之人,绝拿不到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何老夫人道:“当时林家与我们交情很深,他们两个确如亲兄妹一般,能问到八字也不稀奇。”
林东华抬起头来,凛然说道:“庚帖是真的。”
何老夫人笑道:“可怜见的,我的确不知道凤君怀着这样的心思,既然这样,待怀远正式成了亲,纳凤君做个贵妾,也就圆满了。”
林东华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你说什么?让我女儿做妾?”
何老夫人并不看他,用下巴指了指林凤君:“你家不愿意?那也就罢了。我把话放在这里,我家怀远今日放出风声要娶妾,明日就有大把人抢着上门说媒,我还要好好挑一挑呢。”
林凤君的脸又青又白,耳中嗡嗡作响,后面的几句话便没有听清,只看见何老夫人的嘴唇不住翕动。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沿着下巴落在地上。
何怀远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母亲,不要再说了。今日之事总要有个了结。”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大步走到林东华面前,躬身施了一礼:“林伯父,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他顿了顿,才说道:“我想求娶凤君做我的平妻。我向您立誓,一定竭尽全力,爱护于她,不让她受委屈。”
他又转向林凤君,她泪眼朦胧地跟他对视,“凤君,请你体谅我的难处,以后……”
何老夫人反应过来,突然叫道:“万万不行,这样大的事,黄家怎能答应。”
“不答应便算了。”何怀远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正妻,一定得容得下凤君。”
话音刚落地,忽然林凤君上前一步,右手一提,一个巴掌就直掴到他脸上来。何怀远猝不及防,脸上登时火辣辣地起了五道指痕。
她这一掌再没留力,打得自己手也痛了。她冷笑道:“何怀远,这就是你的好办法。你以为自己是谁,还想享什么齐人之福。你一个习武之人,出门也配拜关老爷,他一辈子信义二字走天下,你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背信丧德之人,你娶我做大老婆,我都嫌腌臜。什么平妻,什么贵妾,要找随便找去,只别和我的名字混在一起,我还是要脸的。”
这一下事出突然,众人都惊得呆了,何老夫人扑上来撕扯她的头发:“翻了天了,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一个在外面混的镖户女儿……”
两个女人立时纠缠在一处,都有些武功底子,出手狠辣。何长青和林东华两个男人赶忙上前拉开了,两个女人脸上都留了血痕。何怀远捂着脸站在原地,恨恨地说道:“你……你着实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何老夫人叫道:“林凤君,你听好了,是我何家先不要你的。这样放刁撒泼的野丫头,幸亏我早就看穿了你,活该你一辈子嫁不出去。没娘教的杂种……”
她说到最后一句,正戳在林凤君心上,她抄起袖子便要再上,林东华拦在女儿前头,“是我林家要退婚的,女儿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就是。何家背弃婚约,见异思迁,是谓不仁;欺辱凤君,诬陷毁谤,是为不义。我林东华今日与何家割袍断义,烦请将我女儿的庚帖归还,从此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