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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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君叉着腰叫道:“小孩儿一边玩去,呲到人怎么办, 越发不像样了。”
小孩对她吐了下舌头, 飞速跑远了。
她拎了个板凳站在门前,用力撕着已经略微掉色的春联。可惜一下没撕干净,她取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刮着底子上的浆糊。
她刮来刮去,有些不耐烦了,叫道:“爹, 你熬的浆糊可真管用,粘得贼结实。要是粘窗户纸能有这么结实就好了。”
林东华笑道:“我看你是没使对劲。”
她一时好胜心大起, 险些将墙皮刮掉三分,才将匕首收到腰里,跳下来转头道:“差不离了,你看……”
陈秉正站在她面前,背挺得很直,头发仔细梳过, 脸上却有些风霜,眼圈是遮不住的黑。
她被吓了一跳, 可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陈大人,你来了。”
陈秉正脸上有些讪讪的,他拎着个巨大的糖果盒子:“我不知道买什么, 就每样要了一点。”
她搓一搓手,指头上蹭的全是墙灰和浆糊。她只觉得跟他说不出的熟悉,可开口又觉得生疏。风吹动他的衣裳,显然他整个人虚飘飘的,十分单薄。
她赶紧招呼,“快进来坐,外头冷得很。”又扬声叫道:“爹,有客人,午饭加菜。”
他愣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屋子。鸽子咕咕地叫着,大公鸡霸天站在屋顶的一角,傲气地俯视芸芸众生,对他并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示。
他在屋子中间站着没有坐,林凤君悄没声息地将炭盆换了,换成好一点的银丝炭。
她洗了好几遍手给他倒茶,还是回门时送来的龙井。茶杯递到他手上,热乎乎的。他只是摇头:“不必了,我……我去厨房帮把手。”他伸手去捋袖子。
她惊愕地瞧着他,“二少爷,你会做什么?烧火还是劈柴?切面还是做馒头?”说到最后就笑了,觉得这话着实促狭,“会吃就行。”
厨房里传来菜下锅时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给这个孤单的世界多了一点生趣。岳父大人肯定是知道他们要谈话,所以躲出去了。
林凤君一定要他坐,他就坐了,跟她隔着张桌子。过了一会,两个人忽然同时开口道:“对不住。”
两个人惊愕地对视。她抢在前头:“我先说。”
他顿了顿,“好。”
“陈大人,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一着急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光捡着难听的往外嘟噜。”她习惯性地搓手,“你是好人。”
他只觉得最后这个论断十分荒谬。他实在不想看见她乖巧和冷静,哪怕挨骂也好过这样礼貌,他握着茶杯苦笑了一下。
她接着说道,“我是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其实……我也骗人。我一百步不能笑五十步,对吧。”
他忍不住笑:“这典故用的好。”
“反正……人人都会撒谎,有多有少。我爹说过,看一个人,不能只听说话,要看他做了些什么。我自从在京城遇见你,就交了好运气。不合适的婚事退了,又赚了好大一笔钱。你处处帮我,教我写字……都是好事。”
他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有那么一二刻,简直想让自己瞬间变成聋子。她张了张嘴,“先吃饭吧。”
林东华将面碗端上来,汤里盛着韭菜叶一般粗细的面条,点着几滴香油,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青菜。林凤君忽然想起陈府里丰盛的早餐,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垫垫肚子吧。”
他抄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风卷残云一般,“好过回乡路上客栈里的稀粥。”
林东华看他扒拉面条的样子,叹口气,“陈大人,当时没什么盘缠,一路住的都是下等客栈,连累了你。这汤面你偶尔吃一回解腻,天天吃就是自找苦头了。”
他们父女俩的话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定是早商量过了。陈秉正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礼貌地微笑,“岳父大人,凤君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配我绰绰有余。”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林家父女忽然没词了,三个人沉默地吃饭。林东华给他盛面汤:“我是她爹,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凤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也是。”
林东华看陈秉正的样子,心里倒有些不忍了。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陈大人,我家是镖户,迎来送往,护送客人一程,到了该去的地方,结完账,便各走各路,有缘再相逢。”
“娘子,我也是客人吗?”他看着林凤君小声问道。
“是。”她垂下头。
“你是对每个客人都这样吗?给他切腐肉,一起挣钱凑盘缠,一起拼命活下去……”他恳切地说。
她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神,“陈大人,你已经到家了。”
林东华忽然幽幽地说道:“大人,你突遭大难,一定见了许多不堪的嘴脸。人在艰难的时候,看到的天只有一点点大,一根拐杖比珠宝金银都珍贵。可是你终究会好起来的,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到时候你就用不到拐杖了。好心一点的,把它珍藏起来束之高阁,也有薄情的,巴不得将它拆碎丢弃,只怕想起了自己最落魄的日子。凤君是我最宝贝的女儿,从一个皱巴巴的小肉团子养到成人,这样聪明能干,我怎么忍心……”
陈秉正耸然动容,“凤君不是我的拐杖。岳父大人,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我相信,可真心也会变的。是不是拐杖,得等你用不到了才能算。”林东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至少她……在你家的日子并不开心。”
陈秉正瞬间心虚得不像话。他一下子想到李生白的指责,便是再拍桌子也不能反驳,“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林凤君摇头,“大人,别怪自己。我跟你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你就是那锦绣马车,浑身雕花,一天跑上百里。我是老牛破车,看见来喜没有,灰扑扑的走乡村小道。你的轮子坏了,牛车拉你一段。修好了各自上路。”
陈秉正敲了敲自己的腿,“谁说雕花的车不能配牛。”
“满世界的人都会笑话这头牛不自量力。我仔细想过了,你需要的娘子,就算不是冯小姐,也该像你大嫂那样,四平八稳,什么话都接得住。”
“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望向他,“大人,你家像是个大笼子,吃得好,有钱拿,可是每个女人都有一堆心事。”
他的心暗暗震动起来,她如此敏锐和直接,像是钢针将肥皂泡沫刺破,一地的水迹。他不敢再接这个话头。笼子……执念,一念执着,害人害己,是他耽误了她。
他静静地凝视她,恍然像个梦一样。他只希望她在他身边永远停留,可又真切地知道留不住,倒不如……他勉强笑道:“你想好了吗?”
“嗯。”她点一点头。
“以后……会改主意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改了吧。”她垂下眼睛,“以后我守着我爹过日子,人不是富贵命,就不能贪心。”
“那好。”他看着她拿出那封和离书来,到底是有缘无分,只差一点……要是没听到那番癫狂的话就好了。他闭上眼睛,“我可以签名。强扭的瓜不甜。”
他这么爽快,她倒有一点意外,不过很快松了一口气,用手拢一拢,将零碎的头发拨到后面去。“多谢你。”
他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名字,像是一刀一剑刺在身上似的,血肉淋漓,只恨笔画那样多,然而很快就写完了。希望她有朝一日回忆起来,自己还是个痛快人,直到最后放手也没有难为她。
她脑子里一团乱,将这张纸拿起来递给父亲。陈秉正一直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的轮廓记在心里一样,忽然问道:“娘子……林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买个房子,钱差不多够了,把我娘的牌位迎回来。年后要是有生意就走镖,没生意就开个杂货店,一定会越过越好。”她眼里闪着光,“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陈大人,你要是愿意帮衬,我给你最大最大的折扣。”
“有多大?”
“我不赚钱也卖给你。”她很认真地说道,“咱俩散买卖不散交情,还是朋友。”
“好。”他点头,“再遇见合适的人……”
“嫁人?算了。”她苦笑。“那你呢?”
“我还是想办个义学,让穷孩子们有饭吃,有书念。”他心里想着,要是还有将来的话。
他用手按着太阳穴,忽然对林东华说道:“岳……伯父,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你给我一点药,我想在这里睡一觉,醒来就走。”他眼巴巴地望着。
林东华脸色变了,他警惕地打量陈秉正,两个人用眼神交换了一些消息,然后他妥协了,将一点迷药洒进碗里,倒上热水搅散了。
陈秉正一饮而尽,很快就眼神迷离起来。他自己勉强将鞋子脱掉,往床上一倒,人事不省。
林凤君将父亲的被子抱过来给他盖上,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层。他的脸瘦削得几乎脱了相,苍白中泛着青色。
她小心地将他的靴子立起来,放到一边,将炭盆挪近了些。
父亲冷不丁说道:“凤君,这世道遇见好人,并没那么容易。”
“怪可惜的。”她笑着搓搓手,“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这样好,以后便宜了哪家的小姐也说不定。”
太阳从南转到西边,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爹,以你给的药量,不至于让他睡这么久。”
“也许他太累了。”
等到屋里点上了油灯,陈秉正才醒过来。脑中千回百转,终于化作一句:“心愿已了。”
他起身告辞,又恢复了冷静果决的模样。林凤君笑道:“我送你。”
几个孩子还在巷子口玩鞭炮,红色的火星在空中闪个不停。他们绕着他们身边跑过去,欢笑声连绵不断。
她微笑道:“开义学,总要雇几个人吧,管不管饭?”
“得管。”
“要有教书先生,有管做饭的,管浆洗衣裳的,买桌椅,买米,买面,买笔墨纸砚……”她眨一眨眼睛,“知道哪儿买最实惠吗?”
他怔怔地瞧着她。林凤君一跺脚,“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懂,小心被人坑掉裤子。我教你。”

第68章
腊八已经过了, 可还没有下雪,风一股劲地往后脖领里灌,过往的行人都缩着脖子。月亮将圆未圆, 高高地挂在半天上。采买年货的人多了,南市那条街生意比平常好了几倍, 伙计和客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嘴里都呼呼喷着白气。除了布幌子, 各处还挂着红灯笼, 招呼声和笑语声不间断。
这是林凤君熟悉的地盘,穿进穿出如鱼得水,她笑眯眯地一路指着跟他讲:“这家布铺是我房东的,他家女儿比我略小两岁,我只当她是亲妹子。给孩子们裁衣裳可以找她。要是不讲究的话,有些上色没挂住的布料很便宜, 不耽误穿。”
陈秉正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瞧着他身上讲究的杭绸道袍, “半大孩子花钱的地方才多呢。一两年衣服就小了,我娘跟在后面补都来不及。四处省一点,就能多养一个孩子,对吧。”
“嗯。”他心事重重地点头。
“家具铺子,这家掌柜凶巴巴的,不肯讲价, 可东西都是好的。桌椅板凳用竹子的,便宜又结实, 怎么也摔不坏。用几年竹子的汗发了就变黄色,油润的更好看。”
“这家铁匠铺子是我常来的,东家以前当过兵, 后来……当年西北的铁鹰军你知道吧,剩的没几个人了。他腿上有伤,就跟你……”她赶紧住了嘴,“行走不大方便,手艺蛮好。”
他心里一动,“咱们去瞧瞧。”
她愕然道:“我们用得着袖箭匕首,你……”
“我想买一把刨地的铁锹。”
林凤君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二少爷要种地?”
“耕读人家嘛。陶渊明也说过,种豆南山下……”
“官老爷们说的话哪里能信,去田里摘个豆荚就算自己种的了。”
“大嫂送了一盆梅花盆景过来,我觉得盆太小了,想把它养在院子里。”“你家的盆景都是歪七扭八的,零星开几朵花,我是瞧不出好看。”她很无奈,“偏生贵得很。”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这家铁匠铺。进了门,热浪便扑面而来,夹着呛人的烟味。炉火正旺,映得半边墙通红。有人扯着风箱,”呼哧呼哧”响个不停,火苗便随之窜高伏低。铁砧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件未完成的活计,锤子、钳子之类丢在一旁。
林凤君笑着叫了一声:“方大伯。”
铁匠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胳膊极粗壮,赤着上身,皮肤被炉火烤得发亮。他抡起铁锤,一下一下砸在烧红的铁块上,当当声不停,火星四溅。汗水从他额上滚落,还没落地,就被热气蒸干了。
他看清了林凤君,就停了手,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擦了擦手:“大侄女,又来买袖箭?”
“不是,给你介绍生意。”她将陈秉正扯到脸前,“他要买一把铁锹,种地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铁匠将陈秉正上下打量了一遍,“小白脸,他能拿动?”
“我朋友。”林凤君赶紧找补,“看起来是弱了些,可是劲大。当年可威风,就是……生了场病。”她指一指陈秉正的拐杖。
铁匠这才脸色缓和了些,伸手指了指角落,“那边有,自己找去。”
陈秉正俯下身选定了一把,付了钱就要拿走,林凤君笑道:“就说你不会,都不知道要开刃。”
她笑着将铁锹交给伙计,“请你吃饺子去。”
煮饺子的沸水盛在一个铁锅里,呼噜呼噜乱响。饺子馆里人声鼎沸,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才找到位子,叫了五十个猪肉白菜馅饺子,一碟卤牛肉。
她用热水将筷子烫了一烫,才交给他,自嘲道:“跟你学的,讲究多了。”
陈秉正低下头,扒拉着手中的大蒜。蒜衣不大好剥,他略一使劲,一瓣蒜就飞了出去,怎么也找不到。好不容易换了一瓣剥干净了,他递给她道:“给你的。”
林凤君忽然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她拿着醋瓶子使劲往碗里倒。
陈秉正表情很平静:“原来你这么喜欢吃醋。”
伙计用一个巨大的托盘将饺子端上来,各个热腾腾圆滚滚的叫人开心。她就着大蒜咬一口,饺子里的油跟着流出来,将醋就搅得混了。
馆子里有不少人在喝酒,推杯换盏,很痛快的样子。喝多了的人,脸上通红,勾肩搭背地走到外面去,伙计追出门去叫着:“客官,会账。”
林凤君笑道:“还没跟你喝过酒呢。等你的腿好了,约一场大的,不醉不归。”
“好。”他点头,“你酒量还好?”
“三两,跟你喝的话,半斤吧。”她挠一挠头,“你呢?”
“很容易醉。”
他看起来十分意兴阑珊。她将卤牛肉的碟子往他眼前放:“大人,你多吃些肉,受伤了不动腿,腿就会变细。”
“嗯。”
“对了,哨子……”她伸出手在脖子里比划了下,“能不能还给我。”
他呆了刹那,伸手在脖子里按了下,苦笑道:“今天刚好没有带,改天……一定。”
一阵沉默,她想着总要说些话:“买粮食要上点心,济州天气潮,米面存不住的,买十天半个月的就好。菜就到南城十八巷门口去买,那里有个老婆婆常年摆摊子,青菜新鲜。肉……我们平成街上就有一家,是个年轻小伙子掌刀,我管他叫王大哥,人很好。以前有下水猪血这些边角料,老往我家送。”
他敏感地抬起眼来,“杀猪的?”
“对,杀得利索,脖子这里进刀,直冲心窝,一刀毙命。你可别瞧不起杀猪的,九佬十八匠里排第一,可赚钱了,逢年过节都忙不过来。”
陈秉正叹口气,嘴里的饺子愈发不香了,“李生白大夫最近去过你家里没有?”
“没有啊。”
“快到年底了,天气冷,让他到你家再给你爹瞧瞧。药方要按时令换着来。”他斟酌着用词,“李大夫,他是个不错的人。”
“也对。”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坚持自己结账:“没几个钱,倒叫你笑话。”
他俩回到铁匠铺子,铁锹已经打好了,锹刃闪着寒光。他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说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林凤君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努力保持挺拔的背影。铁锹的柄很长,他斜斜地握着,姿势别扭得很,不一会就戳到了一个路过的姑娘。那姑娘回过头来,怒目而视:“你……没长眼睛。”
“对不住。”她快步上去,一边道歉,一边劈手将铁锹夺过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他语调很硬。
“那我明天送到你家。顺便收拾。”她挥一挥手,“不见不散。”
第二天午时,她果然到陈府来了,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出场方式,左手拿着铁锹,右肩上扛着一株梅花。
是一整棵梅花树,竟有一人多高,斑驳的树根用绳子捆扎得十分严密,根上还带着泥土,一看就是新从地里头刨出来的。她自顾自地将梅花树放置在院里,搓搓手,“我赶着来喜去山里头挑的,一大片梅花开着,可带劲了。”
陈秉正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灿烂的一株树,枝干如铁,挺拔地向天空伸展。花正在盛放,粉白相间,密密地贴在树干上,开得招摇极了。
林凤君用铁锹在院子里刨坑,她用力扎实,很快就在角落刨了一个深坑,将树放进去,叫陈秉正过来扶着,“铁锹也好使。这不比盆景里铁丝拧着拐三拐的梅花漂亮多了。你得学这一棵树,不管别人看不看见,都使劲地长,使劲地开。”
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他隔着层层叠叠的花瓣看她,风吹着她的刘海,额头上冒了一点点薄汗。他掏出一块帕子,一看是绣着黄鸭子的,赶紧塞回去换了一条递过去。过了一阵子,她将坑填平了,用铁锹在四周拍一拍,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有点失落地说道:“到底……我也没什么可送的,你家什么都有。”
他打量着这棵树,怕是她昨天连夜赶去了山里,一锹一锹挖出来的,还要从密林里一路拖到牛车上,赶着一早进城。天那么冷,她一个人去了林子里,碰见野兽怎么办,碰到歹人怎么办,又或者着了凉……
他忽然鼻子一酸,哑着嗓子说道:“傻子,快进来坐。”
银丝炭将屋里烤得暖烘烘,她瞬间打了两个喷嚏。
林凤君看见书桌上放着一本极厚的书,但书皮上是空的。她翻开来看,上好的笺纸里密密麻麻写着小字,端正均匀,每个字都很漂亮,一定是陈秉正亲手写的。她翻了几页,忽然觉得自己认字多了些,到底陈秉正没白教,便指着笑道,“白娘子,许宣。”
“对。”他点头道:“我将后面的故事补全了,写下来给你。识字的事,你自己千万上心。还有几本开蒙的书,你好好读,若有不认得的,可以问七珍八宝。它们若是不认得,你就问令尊。”
林凤君笑起来,“你是好先生,两只鹦鹉是你的好学生。”
“三人行必有我师,两只鸟儿也未必不能教人。”他也笑了。
他又掏出一封信,没有落款,光秃秃的。她接过来想打开,却已经用红色的火漆印封住了。她摇头道:“什么了不得的密信,是给我的吗?”
他很严肃地说道,“林姑娘,若你以后碰见合适的男人,可以给他看。”
她将这封信在空中抖了抖,听着哗哗的响声,“似乎不止一页,写的是什么呢?”
“说你温柔贤淑,持家有道,是我眼瞎,全不懂欣赏。”
林凤君用眼睛瞪他,“陈大人,你又骗人。是不是偷偷说我什么坏话,所以不敢见人。”
“我哪里敢。”他将首饰盒子取出来,“这些都是给你的。”
她只拿了自己的嫁妆首饰,剩下的一起推回去,“这桩婚事只当没有吧。”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些碎银子放在桌上,“你雇我一场做戏,我拢共也没干几件好事,净是惹祸了,所以额外的赏钱我也不敢要。几个月的帐我细细算过了,银子是找人用剪子铰的,称过。”
她一口气说完了,微笑着看着他。
他只是叹气,“林姑娘,不必如此。”
“亲兄弟明算账。以后有生意还得求陈大人照拂一二。”她坦然地说。
他没再勉强,起身道:“我送你。”
七珍和八宝飞了进来,在他身边绕着圈子,她心中一酸,小声道:“再给陈大人唱一段,咱们就回家。”
八宝在他肩膀上站定了,抖了抖尾巴,对着他的耳朵尖声唱道:“逢时对酒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万两黄金未为宝,一家安乐值钱多。”
他听着熟悉的调子,嗓子像是哽咽了,“好,好鸟儿。”
林凤君快步向外走,忽然看见青棠呆呆地站在门口,一脸疑惑,“二少奶奶,您这是……”
她微笑道,“以后不用叫我二少奶奶,我回娘家,再不回来了。”
青棠神色很迷茫:“你们根本没吵过架,一次也没有,怎么会。”
林凤君笑道:“好聚好散,有商有量,不是很好。以后你家少爷另寻亲事,还会给你赏钱的。”她不由自主地想道:“陈家总不好把赏钱收回去。要是陈大人一年换一个新娘子,青棠可就发财了。呸呸呸,不能这么咒他。”
青棠却慌乱地说道,“不对,不对。二少爷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其中一定有误会。先别走,二少爷他就是嘴上硬气,但凡说句软话……”
陈秉正叹了口气,摇摇头。青棠看看他,再看看她,忽然眼中涌上了泪,快步出去了。
林凤君好一阵不舍,她跟着长叹一声:“以后你对丫鬟们好些,别凶神恶煞的。”
她将随身衣服和他送的书一起收在包袱里,连同养鸽子的笼子一起提了出去。这行李一点都不重。
陈秉正拄着拐杖默默跟在后头,将要出院子门,忽然前头来了个人,也一瘸一拐地走路,姿态倒和他差不多。
那人伸手堵住院门,“二嫂,你干什么?”
她一看是陈秉文,稚气未脱的脸上全是焦躁,心想这府里什么消息都传的风一样,只得打起精神来,“秉文,我跟你二哥和离了。”
“那你……要走?”陈秉文不敢相信的样子。
“对。你以后走正路,好好做人。”她想绕开,他却咬着牙堵在月洞门中间,有点一夫当关的气势,“我不叫你走,都给我拦住。”
她愕然地盯着他:“为什么啊?”
陈秉正将脸拉下来:“秉文,让开。”
陈秉文不理会他,只是扯住他的袖子,“二嫂,这府里就你觉得我还行,是个练武的苗子,你还没教我功夫呢。你还帮我赢了玉佩,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咳了一声,“这事以后就别提了,这辈子都得戒掉。你屁股上还烂着呢。”
“就让它烂着。”陈秉文眼里露出点狠劲,“咱俩最投缘,我知道你心地好,你得管管我……”
“我跟你二哥不是夫妻了,我得回娘家去,谁也管不了谁。”她放软了声音,“秉文,你明白吗?”
陈秉文愣愣地看着二哥,“你俩不相干了啊。”
“嗯。”
他忽然对着林凤君冲口而出,“那我娶你成不成?”
林凤君只觉得一道雷劈开天灵盖,立刻就呆住了,陈秉文接着说道:“和离我懂,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那我娶了你,你不就能接着在这府上住,住多久都没事,咱俩在一块玩儿,我说的对吧?”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仓惶摇头,“不行不行,太荒唐了。”
陈秉正怒道:“你滚一边去,这里没有小孩说话的份。”
“怎么就不行呢?”陈秉文瞪着眼,“二嫂你考虑下,我比我二哥有钱多了,你说什么我都听……”
林凤君听他说得实在不像样子,使了力气当胸一推,陈秉文就直直地跌在地下。她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板着脸说道:“小鸡仔说瞎话,我不当真的。”
陈秉文攥起拳头锤地,“你等我好了……”
她狠巴巴地斜一眼,“别打这歪主意,不然见一回我揍你一回,揍死算你活该。”
陈秉文不做声了,林凤君按着太阳穴,向外走到二门口,将笼子和包袱装上车。陈秉正道:“多保重,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好。哨子……”
忽然听见轻柔的声音叫道:“留步。”

林凤君回头一望, 是周怡兰带着几个丫鬟来了。她端正地站在中间,脊背挺直。
“秉正,是不是真的?”
陈秉正只是嗯了一声。林凤君上前一步, 微笑着解释:“莫要怪陈大人,是我同意的。”
“我也是过来人, 年轻夫妻哪有不吵闹拌嘴的。动不动就和离,这还得了。”周怡兰板着脸, “秉正, 一定是你矜持太过,伤了新媳妇的心。”
林凤君笑道:“也没有。好聚好散,我们商定的。”
周怡兰愕然地瞧着这俩人的表情,看上去的确一团和气。她想了想,将林凤君叫到一边:“是不是秉正他……跟谁有些首尾?你放心,丫鬟们多半是卖倒的死契, 若是不规矩,只管跟我讲, 有的是法子辖制她们。”
林凤君听的稀里糊涂,一直摆手否认:“没有的事。丫鬟们很好。”
“你是主母,要是察觉到什么,寻个错处打发出去也就罢了,不值得动肝火,也别跟男人置气。”周怡兰压着声音, “你们还年轻,什么情情爱爱都是虚的。”
林凤君瞧见她眼神里的失落, 小声道:“大嫂,你要好好的。我以后进庙拜神,也祝你早得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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