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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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都惊异地望着他。他退了一步,将这石头老虎死死攥住,控制着语调尽量平静,“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刚才李大夫要清东西……”宁九娘死命地摇头,又哭起来。李生白抱起她来耐心地哄:“不怕不怕。”
陈秉正转过身去,大踏步向屋子里走。刚要伸手推门,林凤君赶到了,伸手拦住:“屋里有毒烟。”
看见她的脸,他才找回来一丝理智。转头看去,一些零碎都被扔在墙角簸箩里,大概是孩子们从四处搜罗的玩具。他蹲下身去找,有掉了底座的兔儿爷,掉了珠子的拨浪鼓,果然,还有一只石雕的猴子,歪着脑袋,前爪捧着一颗浑圆的石桃。
他用手擦了擦上头的浮灰,猴子的尾巴被磕掉了一小截,看上去有些滑稽。
陈秉正忽然一阵恍惚,好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个温柔的身影从身边走过,有些清脆的笑声从暗夜里模糊地传过来。
“秉玉,你上蹿下跳得够了,果然属什么像什么。是时候送到军营里,学一学规矩。守信,你说呢?”
“老子管儿子,只怕管不住,倒是送到岳父大人那里好,有名的军纪严明。”
十几岁的陈秉玉吓得脖子一缩,“娘,你强词夺理,我弟属老虎,可也不像老虎啊。”
母亲笑眯眯地提起笔来,往陈秉正额头上落,“加个王字,这样就像了。”
他拼命挣扎,“我不干,墨进了肉里就糟了,上回我快把脸洗破了也洗不脱,被我哥笑话好几天。”
二十二岁的陈秉正两只手各握着一个石雕,将它们轻轻碰了一下,叮地一声。他望向院子里的雪人,过去的事情就像堆起来的雪,时间流逝,它慢慢融化,化成水,化成泥,再也无法分辨。只有石头耐得住时间的磋磨,可是人终究不是石头。
林凤君诧异地看着他。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可浑身上下弥散着的巨大悲伤,让他好像瞬间老了许多岁。
她跟着望向那雪人,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她弯下腰去拣了两块石头,跑过去安在它脸上,又用烧火棍在下面画了一道弯弯的嘴,咧嘴大笑的样子。
那雪人在冲着他笑。就像当年一样,笑得天真。他手里什么都留不住,稍微暖一些就化了。
化了,化了……突然心头有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脑子里瞬时澄明起来,一个猜想渐渐成了型。他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风从鼻子里进去,化作白雾吐出来。
林凤君搓了个雪球,在手中转着,没话找话地问道,“大人,要玩吗?”
他只是摇头,“不要了。”
宁九娘却跑过来,“师姐,我要玩。”
“手上刚涂了药,不准动。”她板起脸来,“都到灶台旁边去。”
木柴的焦香混着肉香飘得到处都是。她揭开锅盖,里头的油脂已经浮了一层,将汤面染成诱人的奶白色。
十几个穿灰色棉袄的孩子围上来,李二狗怯怯地问:“能不能给大哥留一点。”
林凤君转身去找宁七的身影,却瞧见他在墙角,跟陈秉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皱起眉头,疑窦如暗夜里的游丝,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在角落里,陈秉正将声音压得很低,“宁七,你也想吃一口安乐茶饭吧。”
“我没有这命。”宁七用脚搓着雪,忽然脸上露出惫懒的笑,“我身上还欠着陈公子的债呢。”
“你想跟他们一样学武功吗?”
宁七默不作声地将手摊开,几根手指上伤疤叠着伤疤,“铜锅里烧热油,取铜钱,一枚,两枚,三枚,手活练成了,就练不了别的。”
陈秉正盯着那几根弯曲的手指,“谁教你的?”
“盗门,下九流的玩意儿。”
“也有红、黑、白之分,是吧。”
宁七吓了一跳,“陈公子,你……”
“略知一二。”陈秉正淡淡地说道,“世事多艰,只混白道是不成的。”
宁七的眼神更复杂了,他半晌没做声,陈秉正肃然道:“既然你欠了债,那就给我好好做事,我自会想办法免了这四百两。”
宁七笑了,他在脖子里比划了一下,“豪爽,杀人越货的生意也有人做。”
“那倒不用。”陈秉正摇头,“我要你去跟一个人。”

第75章
远处的村庄传来一阵鞭炮声, 噼啪作响。声音穿过田野和树林落到孩子们耳朵里,成了零星的碎响。孩子们趴在窗口挤着往外看,只看见陈秉正由远及近走过来。
林凤君喝道:“赶紧坐下。”
他们出门玩耍的心思早就按捺不住, 尽管坐下了,还是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陈秉正夹着一本《三字经》进门, 脸色严肃地扫视过来,下面的交头接耳并没有停。
林凤君立刻站起来, 将双手抱在身前, 恭恭敬敬地叫道,“先生好。”
大师姐先打了头,孩子们不明所以,可都老实地跟着做了。
陈秉正点头道:“今天便算是开蒙,开蒙乃是启发蒙昧……”
底下的学生眼神很茫然。林凤君小声道:“就是开始认字。跟着念就是了。”
陈秉正打开书本,念道:“人之初, 性本善……”
学生们面面相觑,只有林凤君是读过的, 非常捧场,一字一句地跟着大声念道:“性相近,**。”得到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李二狗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师姐,咱们是武馆,怎么还要念书, 以后可用不着。”
陈秉正黑着脸,重重地敲戒尺:“再交头接耳就滚出去。”
李二狗不知道从哪来了股邪气, 就要站起身,被林凤君强行按住。她力气很大,压得他动弹不得, “上轿不能现扎耳朵眼,用到的时候再学就晚了。”她真心实意地说道,“书里有好些道理,长大了才明白。就算只认识几个字也有用。”
宁八娘嘟着嘴小声说道:“一定要他教吗?我要李大夫教,他是好人。”
她转脸望向陈秉正,他显然是听见了,咬着嘴唇不言语。她心里一酸,“陈……先生的学问是天下最好的,全济州都找不出几个,来教你们这些小毛孩,那是大材小用。都不许抱怨,认真听讲。”她将脸一板,戒尺在桌上敲出梆的一声,“听清楚了,谁敢跟陈先生过不去,我第一个不饶他,手心打烂,扔出去不给饭吃。”
宁八娘吓得一缩头,再也不敢作声。陈秉正的脸更黑了,他想了想,“先教你们写一二三吧,以后记帐有用。”
学生们有夹笔的,有抓笔的,千奇百怪。林凤君赶紧捡起自己有限的经验,挨个揪着手指头摆正:“毛笔是软的,不能向下使力,要向上用劲,用笔尖,不要用笔肚。”
陈秉正在屋里兜了一圈,一个一个地调整姿势,用戒尺将宁八娘的手腕向上托了托,对李二狗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照着手指狠狠捏了两下,对方也不敢叫唤,只是嘴里嘟嘟囔囔。
巡视完了,他摇头道:“不行。得从写大字开始练呢。”
林凤君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包土黄色的麻纸,给一众学生分发,陈秉正皱眉道:“这麻纸遇到墨,就洇成一团,不如换好的。”
“他们用这个够了。杀鸡不用牛刀。”林凤君笑眯眯地解释,“写完了还有用,可以糊窗户。”
他闷头写了“一二三百千万”几个大字,好不容易将他们教明白了,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临近收尾,他又说道:“《三字经》里的几句,曰仁义,礼智信,还是要记住。”
他提起笔来,写了“仁义礼智信”五个字,端正大方。林凤君鼓掌:“看清楚没有,这才是好字,能拿出去卖钱的。想当年……”
他咳了一声。她将这张纸拿起来,在空中抖开,神采飞扬地说道,“我挂在屋里,让你们天天……”
她忽然愣了,指着最后一个字问道,“先生,这“信”字是不是哪里不对,我记得底下的口是合起来的。”
陈秉正立时意识到不妥,他重重地添了一笔,将字补全了。底下又交头接耳起来。
“先生也写错字。”
“他到底懂不懂啊。”
林凤君赶紧制止,“不许瞎议论,陈先生写什么都对。”
这第一堂课尽管状况百出,终于有惊无险地上完了。学生们如蒙大赦,飞奔着到雪地里追逐打闹,半点没有留恋。
林凤君长长地出了口气。陈秉正走到她身边:“多谢了。”
林凤君忽然很想替他叫屈,庄子本来是他的,钱也是他出的,世事太不公平了,“我教训一下这帮不懂事的,以后就老实了。”
他面上倒是很淡然,“我的确不是个好先生。”
“你是,连我这样的笨人都能教会。”她很笃定。
“你一点都不笨。”他看着外头握着雪球互相偷袭还击的孩子们,手上默默地将草纸收起来,写上各人的名字,“你是大聪明。”
林凤君就笑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跟李大夫问过了,你还不能练蹲马步,可是拳法可以学。我以后教你。”
他手上并没有停,微笑道:“那我还要管你叫先生。”
她得意地眨眼睛,“不服气吗?”
“服气服气。”
冷不防一阵过堂风,将这摞纸尽数掀到地下散开来。两个人都急忙弯腰去拾,手不留神碰到一处,林凤君忽然眼皮一跳,看见他屈着的腿,上头还绑着她买的护膝。她愣了下,他的棉袍滑落,将膝盖全然遮住了,下摆轻轻晃着,波纹一样。她将目光慢慢抬起来,棉袍上连绵不断的花纹一路上升,然后是一张平静的脸,最后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寞。
外面噼啪的鞭炮声响得更密了。“马上要过年了。”她开口问道,“大人,你怎么过?”
“拜祭,家里来客的时候出去应酬一下。有空就读书。”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就这样?”
“嗯。”
林凤君忽然想到黄夫人和大嫂,陈家的礼数很多,亲戚也很多,光拜祭应酬都要耗许多工夫,还有些说不出的刀光剑影,真累。幸好自己逃脱了。
“我家今年会很热闹。我跟我爹会贴窗花,贴春联,买点心瓜子,自己也做糕饼,做水点心,放烟花爆竹。我买了许多爆竹,你都看见了,够大家一起玩的。李大夫也来。”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来吗?”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得空就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无趣得很,这些小孩子的玩意,他不一定瞧得上。
“那好。”
他给她写的那一幅字上画了红圈,“那《白蛇传》……”
她一拍脑袋,“太忙了,改天一定读。对了,宁七……”
“我让他办点事。”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林凤君走向场地中的雪人,拍掌叫道:“不许再玩了,都过来练梅花桩。”
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奔过来,将她簇拥在中间,陈秉正微笑着看了一眼,悄然走出门去。
马车是他新雇下的,进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在一处茶楼前停下。茶博士很殷勤地带他进了楼上雅间。
陈秉正要了四样小吃,一壶龙井茶,待伙计将东西尽数端上来,才吩咐道:“没事不要进来了。”
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向外望去。街对面是一间药铺,布幌子底下挂着两条阴阳鱼。往来的客人穿着不凡,非富则贵。
一个老嬷嬷穿着云纹暗花的夹袄,搭配棕色马面裙,急匆匆地从门里出来,冷不丁被一个穿着破烂的半大小子撞了一下,两个人都跌在地上。
她怒气冲冲地叫道:“叫花子,你好大的狗胆。”
那少年赶紧冲上来扶她,她跺着脚拍打裙子上的尘灰,“毛脚鸡似的,你可赔不起……”
少年神情仓皇,手忙脚乱地帮她擦了几把,她扭着身体躲避,“别动手动脚的。”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将衣裳收拾停当,上了马车。少年点头哈腰地送她离去,看见马车在街尾转了弯,才挺直身体,对着楼上挤了挤眼睛。
陈秉正将窗户关严实了。宁七过了街,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来,捧着茶碗一通牛饮。陈秉正捏着一块绿豆糕在嘴里慢慢嚼着,等他缓过劲来才问道:“得手了?”
宁七从怀里掏出两颗黑黢黢的丸药,放在桌上。“容易得很。她一点没察觉。”
陈秉正将这两颗丸药仔细收在袖子里,又问道:“她今天都去了哪里?”
“马车从陈府出来,径直去了两家铺子还有银庄,然后就是这儿。”宁七比划了铺子的位置,陈秉正不置可否地听着。过了一会,他又闲闲地问道:“李大夫那边呢?”
“东家,跟两个人和一个人,价钱可不一样。”
“我知道。不会让你吃亏。”
“李大夫从武馆出来,就去南市买生药,还去了间书场,没听就出来了。”
陈秉正喝了一口茶,“他有没有去过什么不正经的地方,比如春风楼或者是跟女人……”
“那倒没有。”宁七摇头,“天黑之后他就没出客栈。”
陈秉正沉默了。宁七忽然凑到他耳朵边小声道,“东家,你是读书人,心思绕得很。你是跟他有仇,想找个人把他……”
陈秉正怫然色变:“不许胡说。”
宁七贼兮兮地笑,“李大夫是好人,可是他对林姑娘有那么点意思。所以东家你瞧不过眼,是不是?”
陈秉正冷着脸道:“你想多了。”
“东家,我们虽是下九流,谋财但不害命。我倒有个主意,你找个出色的姐儿,使出燕门功夫把他勾住了,天大的色心也变泡影。你只管出钱,我替你张罗,包管做的妥妥当当。”
陈秉正断然喝住了他,“宁七,李大夫是我朋友,我只有护着他的份,绝不会为难他。”
宁七挠了挠头,只觉得这三人复杂的关系实在看不透,索性也不再出主意了,只将盘子里的糕点使劲往嘴里塞。
陈秉正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你们喜欢玩烟花爆竹吗?”
他眼睛里即刻闪了光,“当然。谁不想呢。尤其是二踢脚,飞到半天炸的那一下才带劲呢。”
陈秉正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你去葛家庄附近,多多买一些存着,过年要放,去去晦气。”
宁七心花怒放,捧着银子笑道:“东家不怕我带钱跑了吗?”
“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混不下去。”陈秉正很平静地说道,“你是聪明人。”
“别别,我笨。”宁七一溜烟地跑走了。
陈秉正用手指沾了残茶,默默在桌子上圈圈点点。出了一会儿神,他才伸手将画迹抹干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梯,向马车夫吩咐道:“出城门,去守备军营。”

岁岁都过年, 可这一年的春节却格外不同。
大年三十的午后,李生白就来了林家。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还贴着一副春联。傲气的大公鸡霸天本来在棚子上悠闲踱步, 看见他就直直地飞过来撞到他怀里,像是在对他问好。
他又惊又喜, “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林凤君伸手摸一摸霸天的尾巴,那里还缺失了一块。她又招手叫:“七珍, 八宝, 来跟李大夫打个招呼。”
七珍瞥了李生白一眼,脚底下没动,八宝绕着他平稳地飞了一圈,以示礼貌,然后停在林凤君手上。她点着它的小脑袋笑道:“你俩越发懒了。跟我念,天地玄黄……”
八宝低下头去一声不吭。林凤君很诧异, “过年不想念书?罢了罢了,我也不想。”
她带着他由下至上一层层参观。李生白看着客厅里八仙桌两侧分列着官帽椅, 青砖铺地,整洁大方,便笑道:“很会布置,雅致。”
“是我们捡了大便宜,房东的新家具都不要了。”凤君打开了话匣子,“我就说人倒霉好几年, 攒一攒就能转运,果然应在今年。”
她将李生白手里的点心接过来, 走进二楼最东面的房间。这里洒扫得一尘不染,白瓷瓶里插了一朵红梅,额外清新。香炉里的青烟袅袅上升。酸枝木的桌子上摆着一块牌位, 看着有些年头了,上写“温氏夫人之位”。
她笑着解释:“年前从寺庙里请回来的。”
凤君将点心盒子打开。供桌上本来就已经摆了林林总总的吃食,蜜橘、红果,各色饴糖、瓜子、糖莲子,她又将椒盐金饼和粉团补充进去,红红绿绿极为喜庆,有种俗气的热闹。
林东华正好路过,看见桌子上头这一片,笑着摇头:“傻,你娘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只怕伤了牙齿。”
“以前我娘舍不得买,都省给我。后来……她病了,将饴糖送进嘴里也吃不下。”凤君遗憾地叹了口气,弓下腰上香。
她回过头来问道:“在外面过年,很寂寞吧。”
“是。不过就算在京城,逢年过节父亲就要去宫里当班,想阖家团圆也难。”李生白有些无奈。“迎来送往,接礼送礼,母亲也很忙。”
林凤君忽然想起他来济州的任务,“大嫂的事……”又赶紧换了个称呼,“周夫人。”
“她身体已经大好了,只是思虑太重。”李生白将话头扯到一边,“做大夫的不好议论病人。”
凤君笑着说道:“是我瞎操心乱打听。今天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她带着李生白进了另一间房,里头已经坐了两个人,她指着道:“这是我师叔范云涛,这是我师妹芷兰,昨天刚赶到的。”
师叔范云涛名字很优雅,可真人却是个头发不多的胖子,白净面皮,看着慈眉善目,大概是平日酒喝多了,鼻头周围一圈总是红的。芷兰纤瘦单薄,穿一件素净的粗布袄子,越发显得伶仃。
两个人站起来跟李生白见礼,林凤君热切地介绍:“这是京城来的李生白大夫,医术极好。”她笑着捏捏芷兰细细的腕子:“让大夫给你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芷兰只是微笑:“我好得很。”
“师叔,你教徒弟倒合适,肉都长在你身上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屋子里被炭烧得暖烘烘。范云涛闲得无聊,搓着手道:“大侄女,你爹还是那么闷声闷气的。大过年的,不如咱们几个打叶子牌,骰子、牌九、猜拳总要来一样。”
林凤君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要再提了。我爹不喜欢赌。”
“你爹?”范云涛瞬间笑出声,“这可真想不到,他也有转性的一天。算了。”
李生白恭维道:“这位师叔一定武艺高强。”
“武艺……”范云涛挑了挑眉毛,“也还行吧。”
众人围坐,一顿天南海北地瞎扯。远处传来梆梆梆的声音,凤君扯着嗓子喊道:“爹,过来一起包。”
父女俩将面盆菜板端进来,芷兰的脸骤然红了,吞吞吐吐叫了声师伯,手脚没处放似的。
林凤君左右开弓,抡着胳膊双刀齐下剁肉馅。一群人围坐着包饺子,互道近况,无非说些官府收税,倭寇横行的话。
李生白和芷兰两个人都不大会,显得笨手笨脚。凤君便扯了团面出来,“自己捏着玩吧。”
李生白便在手里捏着,捏出两只翅膀两个爪子,凤君瞧了瞧,“原来是霸天。”她取了匕首,在那个面团上轻轻点了几下,将眼睛镂刻出来,又添了鸡冠,手里便是一只昂首挺胸的雄鸡了。
“你真厉害。”李生白用崇拜的眼神看她。
窗外阴沉沉地下起了雪,天黑得很快。林东华又去厨房做菜了,凤君开始讲武馆里的趣事,满屋里只听见她连说带笑,“那可都是一帮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那天我爹用了**,轰的一声响,门险些就塌了,把人吓得……我没敢出重手,在背后轻轻一点,就把带头的给抓了,俗话说擒贼先擒王……”
讲着讲着,她忽然觉得缺了点什么,心底闷闷的,只好仓促收了尾,抓些瓜子糖块给客人。厅里顿时沉寂下来,满屋子“咔哒、咔哒”乱响。
林东华准备得很充分,有鱼有肉,蒸鸡烧鹅,四盘八碗,是圆满的一桌。林凤君自认有记忆以来,这是最好的一餐年夜饭。李生白帮忙从厨房端进来,林凤君先夹了些肉和菜,默默端去上供。待她回来,父亲才叫了起菜。
烛光映着窗花,屋子里都是喜气。林凤君热情地给芷兰夹腊肉,她道了谢,却将肉放在旁边不吃。她渐渐回过味来,又夹了些卤牛肉递给李生白,“南市买的,你尝一尝,虽不比京城,在济州算是第一等的。”
他笑眯眯地接了,投桃报李似的夹腊肠给她。
屠苏酒端上来,众人举杯。李生白笑道:“承蒙雅召,欣赴贵庐,乔迁又逢新春,双喜临门,我先敬伯父。”
范云涛鼓掌道:“好,好体面的后生。”
林凤君似懂非懂,只知道是好话,跟着笑了几声,他便敬到自己眼前来,“林姑娘光风霁月,侠肝义胆,有幸结识,李某光彩之至。”
她一时说不出什么话,只得搜肠刮肚,“我……我也一样。你是客人,我们一定……宾至如归,吃好喝好。”说罢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的急了,两颊飞起来红色,连带脖子也渐渐红了。李生白看得脑子一热,几乎要脱口而出赞她漂亮,可是终于忍住了。
远处有人放起炮仗来,一声接着一声。林凤君站起来:“咱们出去玩炮仗吧。”
芷兰只是摇头,“我帮忙收拾。”
林东华道:“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能归置妥当,你是客人。”
“不过就是端碗洗盘子罢了,能行。”
芷兰一说,林凤君倒惭愧起来,拉着芷兰,“不要管。”
她脸色有些暗淡,“我……不去玩了,你和李大夫去吧。”
鞭炮声越发浓密。李生白和林凤君两个人走出来,冷风一下子灌进脖子,林凤君伸手挡了挡。
她从后院棚子里取出油布盖着的炮仗和烟花,想了想,“不能在这里放,会吓到白球和雪球。”
“那是……”
“我家的鸽子。它们胆子很小,一旦被吓到,就再也不肯飞回来了。”
“哦。”李生白好奇地看着咕咕叫的鸽子。
“镖鸽对镖师来说非同一般,真的可以救命。”她忽然又想起陈秉正来。
雪无声地落下。她往陈府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许经过一番推杯换盏,已经醉倒了。
林凤君将这个念头从脑中生生拔去。李生白笑着说道:“不如咱们找个没人……”
“不如去武馆那边……”
两句话是同时出口的,李生白抱起烟花爆竹,“咱们走吧。”
她抽了些干草,将来喜喂饱了,才跳上车。
牛车一路晃悠着向北走去。李生白叫道:“林姑娘。”
路上少有行人,声音传得很清楚。“嗯?”
“你上次问我白娘子和许宣的故事,最近有说书先生在讲,要去听吗?”
林凤君心里一动,想起陈秉正留给她的那本书,不知道写了多久,不过他写字快。她含糊地答了一句:“也行。”
“那我去约。”
雪小了些,空气冷冽地压过来,吞吐之间尽是白茫茫的雾气。来喜脖子上系着一只铃铛,叮当作响。
她提起灯笼望去,大概还有二三里地,前头有个不高的山坡,过了坡就到。
突然山坡一点星火直直地冲向天空,在半空中爆开了,巨大的声响如雷震卷过来。来喜抖了一下,刹住了。
她诧异地望向山坡。炮仗的亮光在光秃秃的半山腰照出了十几个小小的人影,叫着,闹着,有男有女,听声音她就知道是那群混世魔王,宁七的声音叫得最响,“什么雷霆闪电,也不如我这二踢脚威风。”声音在寒夜里传得很远。
林凤君和李生白对视一眼,都笑了。她就跳下车,将老牛拴在树上,快步向那里走去。
他们果然在那。宁七弯腰刚要点火,被林凤君从背后揪住棉袄一把拖住,“哪里来的炮仗?”
宁七吓得一缩脑袋,“葛家庄……”
“是不是偷的?”她拉下脸来,“赶紧给人送回去。”
宁七脸色立刻变了,他叫道:“你冤枉人,不是偷的,是花钱买的。”
她半信半疑,“你哪来的钱,自己还有一屁股债呢。”
“陈公子给的。”宁七指着身后两大捆用草绳扎好的鞭炮烟花,“信不信,你问他就知道。”
林凤君皱着眉头:“人呢?”
“不知道在武馆还是走了。”宁七想了想,“他前几天给了我银子,叫我买些鞭炮烟花,存着等过年。我带着他们吃完饭,本来打算在后院放了,他突然来了,说怕鞭炮烧了林子,让我们走远些,山坡上放。”
她心中忽然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对着李生白道:“你看好他们。”
林凤君提起灯笼,飞快地向下跑去,顷刻间已经是百步开外。她在寂寂无人的乡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很快看见了武馆的大门。
宁七说得没错,他就在那里,僵硬地矗立在门口,门神似的。
陈秉正恍惚看见了她的影子,又眯了眯眼睛,确定是她,忽然慌乱起来,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他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都冻得发青,头上肩膀上都是雪,她伸手去拍一拍,“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吃饱了,闲着也是闲着。”他淡淡地说道。
“买了鞭炮怎么不玩?”
“瘸子跑不快,怕被炸了。”他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讲笑话。
“那就去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跟我走。”
他愣了一下,脸上没表情。“嗯。”
走出两步,她忽然回过头,指着门道:“你真是少爷,不记得锁门,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哦。”他将门闩插上,咔嚓一声锁了。
他俩一前一后往坡上走。林凤君叫道:“你只管跟着我,绝不会踩到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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