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寻常的桌椅板凳,烂的差不多了,又不值钱,都当柴火烧了。”男孩上下打量着他,“我这里十几口人呢,总要腾点地方。”
陈秉正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高声叫道:“这是我家的地方,你们怎么敢烧了,你们,你们……”
男孩见他情绪激动起来,眼睛一转,“没见过进自己家要跳墙的。”
陈秉正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高声喊道:“我要报官,把你们撵出去,你们这群小偷,强盗……”
男孩冷下脸来,将手一挥,左右两边就有人拿棍子上来,刚要打落,忽然有个人影从门口直掠进来,在陈秉正面前站定,将他眼前的布拽开了。
她拱手道:“并肩子,灯笼扯高点,都是一家子。”
男孩立即认出了她,“踩宽了吧姐妹。”
“一碗水端来大家喝,都是甜的。”她自报家门,“我是济州林家的镖师。”
“我姓宁,人家都叫我宁七。”男孩回了个礼。
陈秉正站在原地,紧紧盯着这间屋子,没有家具,四面墙上蜘蛛网一样挂满了绳子,搭着破衣烂衫,地上丢的都是灰扑扑的被褥,白墙上被熏得乌黑,估计是在屋里取暖熏的。那男孩说的是实话,什么都没有了,都被破坏干净了。
他耳畔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发黑,呼吸也粗重起来。林凤君看他脸色不好,连忙陪笑:“宁老大,他……他有点失心疯,我带他去看病。”
“我没疯,我……”陈秉正咬牙道。
林凤君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她手里的暖意渗进来,他就及时地闭了嘴。
宁七笑道:“是你男人自己跳进来的,又在我的地盘胡言乱语。”
“对对对。”她鸡啄米似的点头,“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这病难治。”
宁七摆摆手,“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赶紧走吧。”
她扯着陈秉正往外走,他频频回头看去,田地被雪覆盖了,到处都是树丛,当年即便是有痕迹,也早就被掩盖得干干净净。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
第72章
来喜只顾着闷头使劲,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在回城路上,伴着林凤君荒腔走板的歌声:“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猛抬头, 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偶尔来了个大坑,一阵猛晃, 她好不容易才将车稳住了。转头看去,陈秉正木然地坐在车上, 眼睛望向虚空, 像是在出神。
林凤君有点不忍,决定把开心的事跟他分享一下。她笑眯眯地说道:“陈大人。我家新买了宅子,要搬家了。”
他仿佛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恭喜。”
“那房子在迎春街上,三层楼, 白墙灰瓦,一眼就瞧得见, 价钱特别划算。”她絮絮地说着,“我昨天还在想,自从遇见你,我就转运了。改天你一定要来我家吃饭。”
“一定。”他很礼貌。
她忽然问道,“那庄子真是你的啊。”
“是。”
“陈大人,你能说超过三个字吗?”
他将眼皮抬起来, “能吧。”
“别嫌我啰嗦,你以后千万不要逞强, 单枪匹马这样出来。哪怕带个家丁护院也好,两个人有个照应。你已经不是以前……”她将后面的话咽下去,“世道太乱, 今天要不是我,你被人埋了都不知道。”
他心里一跳,几个字在他脑里嗡嗡乱响,“埋了,不知道。”
“你听见没有?”
陈秉正绝望地闭上眼睛。“多谢。”
她见他脸色苍白,从怀中取出一小块饼子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啃了两口。
“你当真要报官把那帮小孩撵走吗?”
陈秉正忽然来了股无名火:“他们私占了我家的田庄,撵不得了?”
林凤君意识到了火药味,她犹豫着说道,“毕竟是你家的庄子,想怎么办都随你,可都已经荒了很久,能不能过了年再说。”
“都成了土匪窝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一群小偷强盗。”
他眼前浮现出乌黑的墙壁,灰扑扑的铺盖,一无所有的空房子,心里涌上一股恨来,不知道是恨那些孩子,还是恨无能的自己,“他们本事可大得很啊。”
“都是半大孩子,出去怕是要冻死。”她叹了口气,“官府不养,他们自生自灭,难保走歪路。你行行好……”
他黑着脸扔下一句:“林姑娘,你倒是心肠好,都接到你家住行吗。”
这话说得又冷又硬,林凤君愣了一下,反唇相讥,“我没本事,跟我爹凑合活着,自家不挨饿也就罢了。可是我也不像有些人,整天说什么办义学的大话。”
他气鼓鼓地瞪着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才道:“义学是给那些品行端正的孩子办的。”
林凤君忽然“吁”了一声,来喜应声而停,“你以前也说过我是小偷。”
“那是我冤枉了你。这宁七可是亲手抓住的,证据确凿。”
林凤君叹了口气,轻轻打了一鞭,牛车又行进起来。陈秉正将身体扭向另一边,很别扭的姿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乞儿缺衣少食,想活着也不是罪过。”她苦笑道:“大人,你想办义学,少不得跟穷人家打交道。他们可不一定都品行端正。抠门,算计,欺软怕硬,小偷小摸,一身毛病只有你想不到的,讲道理可不管用,花钱也未必能落什么好处。”
陈秉正安静地听着。
“陈大人,钱是你的,愿不愿意花在他们身上,也随便你。你是个读书人,没怎么和穷人打过交道,做不来这个。还是做陈府二少爷容易些,有人服侍,领着月钱,不必自讨苦吃。像秉文那样……反正只要别去嫖去赌,老实做人,你家的钱就花不完。选条舒服的路走吧。”
牛车缓缓驶入将军府那条街,她微笑道:“下车吧。我就不过去了,碰见熟人怪尴尬的。”
他跳下车来,拄着拐默然走向那扇大门。门前挂着大红灯笼,石狮子多么气派。她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他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他可以作为一个纨绔子弟,愉悦地过完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叫了一声“驾”,来喜转了个身,又走出两步,忽然后面有人叫道:“林姑娘。”
她回身看去,就瞧见他一瘸一拐地向牛车奔过来,眼睛放着光,整个人仿佛瞬间有了生气,“你等等我。”
林凤君愕然道:“做什么。”
陈秉正扶住车辕,跳上车盘腿坐好,微笑道:“我能不能去你的新家拜访伯父,只当是恭贺你们乔迁之喜。”
“今天吗?”
“对。来不及买点心礼物了,有点失礼,可是我有事要赶紧和伯父商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林姑娘,我仔细想过了,自己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嗯?”
“我从小脾气就又倔又硬,不喜欢别人替我做主。有些路舒不舒服,总要竭尽全力走一遭才知道,打退堂鼓不是好汉。”
“你……肯通融了?”她茫然地回答。
“对,我一路都在想,你说的对。孔夫子说过,有教无类。义学还是要办,我不会和他们打交道,但你会。”
她忽然咂摸出味道来,眉眼间渐渐涌上一股笑意,藏也藏不住,“你想要我帮忙?”
“就像你教我怎么用最少的钱买布买家具,教我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陈秉正点头,“我特别需要。”
她神采飞扬地搓一搓手,“咱们快些回去,将这主意问过我爹,他八成会答应的。”
“独木难成林,我一个人成不了事,帮手越多越好。”
“就是。”
林东华并不像女儿答应得这么痛快,他谨慎地问道:“需要我们父女俩做什么?”
“办义学手续繁杂,可办武馆就没有人管了。”陈秉正诚恳地说道,“一应支出都可以记在我账上。”
林东华怀疑地看着他,“积德行善的人我见多了,求保佑也好,求扬名也好,总有所图。陈公子,你图什么?”
有那么一刻,陈秉正想将母亲的事和盘托出,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只是摇头:“我只想这世上多几个走正道的孩子,少几个小偷。”
林东华瞬间发了怔,随即肃然道,“陈大人,我应承你,必将全力以赴。”
林凤君拍掌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过了几天,雪冻得越发结实了些,葛家庄外的乡道上来了一个车队。村民们好奇地在家门张望着,一辆牛车打头,后面跟着几辆骡车,载重满满。
牛车上坐着凤君父女俩,骡车上陈秉正和李生白两个人,面面相觑。
“听伯父说,你和林姑娘已经和离了。”
“是。”陈秉正语气很平和,“我们两个还是朋友。”
李生白拱手道:“陈公子的确很有胸怀,从善如流。我没有看错人。”
陈秉正垂下眼睛,“我希望她活得更畅快些。”
车慢慢停了。几个人跳下车来,林凤君绕着外墙兜了一圈,“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进去的?他们不会爬墙,太费劲了。”
果然,他们很快在一个角落发现了狭窄的狗洞,她俯下身比量了一下,成人全然过不去,“这便是入口了。”
林东华观察了一下尺寸,笑道:“凤君,你守在这里,我进去办事。”
“好的,爹,管叫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飞不出去才是。”他微笑道:“有人逃了,便拿你是问。”
林东华带着另外两个男人走到大门口,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他使了点力气去拧,锁轴咔咔有声,但并没有开。
“钥匙……”
陈秉正摇头:“一早就不见了。”
李生白将药箱拎出来,“伯父,我这里有铁钳……”
“不用。”林东华笑道,“陈公子,我把动静折腾得大一点,你不介意吧。”
“伯父您请随意。”
林东华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四五支爆竹,将外头的纸皮拆了,黑色的药粉尽数填入锁芯子里,然后将棉线做引信仔细塞进去,“你俩站远些。”
李生白向后挪了几步,小声道:“陈公子,你腿脚不便,站在我后面即可。”
陈秉正虎着脸站到一边:“不用。”
林东华高声叫道:“谁也不要说话,抱头蹲下。”
他使出了轻功,转眼已跳出数丈。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瞬间火星四溅,灼热的铁屑迸射出来。残余的半截铁锁落在地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与金属灼烧的腥气。
林东华吸了一口气,多年前熟悉的记忆又回来了。
第73章
封闭了十余年的大门在陈秉正面前徐徐打开。面前除了冰雪, 便是一群拿着棍棒,衣衫褴褛的孩童,凶猛得像一群小野兽, 不遗余力地捍卫他们的家。
宁七站在最前面,瞳孔里烧着两簇火, 仿佛谁要是敢进来,就要将人活吃了似的。他指着陈秉正, “你怎么又来了?”
陈秉正将脸沉下来, “这是我家的田产,自然是要收租的。”
“你胡说,这明明是块荒地。”宁七高声叫道:“从来没有人来过。”
“以前没顾上,现在想起来了。”陈秉正比他高许多,冷冰冰地俯视下去。
“我不认。”
“田契在此,不由你不认。”他快速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上面盖了官府的大印,“认得吗?”
宁七的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张纸上, 忽然整个人扑上来,陈秉正不留神,便被他夺了去。宁七手很快,两下就把它撕成碎片,然后得意地笑了,“这下没了。”
“这份只是官府里小吏的手抄, 加盖官印而已。”陈秉正从怀里又掏出一整摞,大概有七八张, 他用手搓成一个扇形,“要多少有多少。”
“你……”宁七气急败坏,“你想怎样?”
“我看这庄子风景秀丽, 地方宽敞,一年收一百两银子不算多吧。你上次亲口说的,在这里住了五年。那就是……”陈秉正笑道:“五百两。看在咱们以前有过交情的份上,给你打个八折,四百两。”
宁七脸色变了,开口便骂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货,算计到爷爷身上来了,爷爷就是没钱,你敢怎样。报官去吧,看谁管你。”
陈秉正摇了摇头,缓缓道,“小小年纪,耍赖可不好。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将军府陈家的人,别人报官,官府自然管不着,我要报官,他们一定管。”
宁七倒吸了口冷气,打量陈秉正的穿着气度,的确不是寻常富贵公子,心里就犯了嘀咕。他高叫了一声“扯乎”,率众向墙角的狗洞奔去。
陈秉正和林东华对了一下眼神,林东华便微笑道:“有气势。”
“终究不复当年。”他默默想道。
没过一会,就听见狗洞边哎哟哎哟的喊声。林凤君一手拎着一个,大踏步走过来,将捆着的人丢在地上。
一共十来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女孩极小,只有四五岁,林凤君便没点她们的穴位。她们俩目光惊恐地蹲在地上,抱着宁七哭个不停。
宁七指着陈秉正叫道:“小白脸自己没什么本事,就靠老婆,丢人败兴……”
林凤君摇头道:“可别瞎叫唤,他是我东家。”
陈秉正咳了一声,在孩子们面前控制着步伐走了一遭,虽然瘸了点,气势不减。他们像见了瘟神一样,女孩子们都往后缩。
林东华忽然开口道:“东家,我看孩子们还小,偶尔行差踏错……”
陈秉正瞥了他一眼,“林镖师,我花钱雇你来的,倒替他们讲话。你还想不想干了?”
林东华上前陪笑:“自然是少爷您说了算,只是这十几个孩子,看着也不大机灵,就算发卖,世道不好,只怕也没有人家会买。”
一群孩子吓得瑟瑟发抖起来,都往宁七边上蹭。他挺起胸膛:“一人做事一人当,姓陈的,是我叫他们来的,你杀了我,剐了我,老子要是叫一声……”
陈秉正皱着眉头道:“先前还是爷爷,如今又是老子,自己降了一辈。”
李生白在后面听得有趣,差点笑出声来,林凤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才勉强憋住了。
陈秉正漠然道,“就会打打杀杀的,真晦气。林镖师,这地方我是要挪出来开武馆的,让他们占着怎么行。那谁……”他指着林凤君,“记一下名字,先把欠条签了。”
林凤君谄媚上前,“东家,也别跟他们废话,按手印就好,一人四十两。”
陈秉正笑道:“这倒是个主意。”
她将烧火棍取出来,硬拉着宁七按手印,宁七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你要银子,全记在我头上,以后挣了给你,你别难为他们。”
孩子们都呆了,一时哭声震天,几个小姑娘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哥,这怎么行……”
林凤君心软得不像话,戏险些演不下去,只得强忍着道:“欠债还钱,这里哪是白住的。”
宁七瞪着她,将手印重重地按在欠条上:“我还以为你是个仗义的,原来也不过是富贵人家的狗。”
她叹了口气,“拿人手软,食人嘴短,小兄弟别怪我,我原来也是苦出身,学了点武功才有这口饭吃。”
宁七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他看着身边的一群伙伴,有呆呆坐着的,有哀哀求告的,全都六神无主。忽然他蹭到林东华面前,“师傅,这里是要开武馆不是?”
林东华点头,“是。”
“我求求你……”他一个头磕在地下,“你是好人,这些兄弟姐妹都是我招来的,你给他们一条活路,教他们点功夫,别这么饱一顿饥一顿。”
林东华为难地看向陈秉正,“我没什么,东家说了算。”
陈秉正道:“这瘦骨伶仃的,哪里学得出来,只怕白吃了武馆的饭。”
“不怕不怕。”宁七拉起一个小姑娘来,抻着胳膊给他看,“师傅你瞧瞧,我妹妹手长脚长,是练武的材料,您该打就打,不出三年就能学成,跟那个女镖师一样。”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林凤君暗暗戳了一下陈秉正,他终于点头道:“先试试吧,我家不养闲人。”
宁七松了一口气,向后坐倒,无力地挥一挥手,“都去磕头认师父吧。”
林东华问:“你呢?”
“等他们安顿好了,我就出去挣钱。”宁七苦笑,“四百两。”
林凤君指挥着外面的车夫运进来一批家具和梅花桩、傀儡人,正如她说的,竹子的桌椅板凳,便宜耐用。
李生白给他们挨个登记名字,然后诊脉:“李二狗,宁八娘,宁九娘……”
林凤君愕然问道:“你们真是他妹妹啊。”
宁九娘也只有八岁左右,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嘟囔着说道:“我是七哥从水沟里捡来的。”
李生白把着脉,忽然眉头一皱,将她袖子向上拉,肘部明显与常人不同,扭曲变形得厉害,胳膊上处处都是血痂。
林凤君吓了一跳,“谁将你打成这样?”
“我爹娘。他俩带着我到大街上,将我往马车下面推,教我大声地哭……怕不出血,就割出血来,车主见了害怕。”宁九娘木然地陈述,“有一回我被撞得重了,他们把我扔在水沟里。”
宁七忽然打断了她:“都长好了,不耽误练功。”
林凤君看着她胳膊上刀割的痕迹,实在不忍再看,远远走到一边。陈秉正也在墙角下站着,“待会你带她们去城里吃顿饱饭,东兴楼也好。”
“东兴楼的饭菜跟吃草似的,没滋没味。我倒是觉得,在路边摊上吃顿炒饼,火大油多,他们更喜欢。我跟李大夫问过,这屋里多的是跳蚤,找个混堂子洗干净换新衣,原来的破衣裳得用开水加药粉烫过。”
“你去吧。”
“那我走了。”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我雇了几个村民,在这里修个茅厕,男女分开。咱们要开工,得给他们点好处,你在这里监工,行吗?”
“嗯。”
林家父女俩好不容易将十几个孩子塞进几辆车里,连同宁七一起。来喜拉起来有些费劲,但还是坚持住了。
村民们拉着一车红砖来了,在后院里忙着和泥。陈秉正摆出生人勿近的面孔:“修结实些。”
“一定行,你瞧好吧。”一个膀大腰圆的村民,看样子是个领头的,冲着他陪笑。
冷风吹过来,带着无尽的寒意。陈秉正从角落里拿起那把铁锹,开始铲院子里的雪。
记忆里的雪要软些。他将雪从四处归拢着,时不时伸手去拍,很快就堆成了一个大肚子的雪人。他使劲回想着,雪用的差不多,当年那雪人看上去更壮观,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大了。
几根树杈子当胳膊,炭……这儿没有炭。雪人表情一片漠然,无喜无悲。他站在雪人前,一动不动,像被钉住了似的。
父亲是抗倭殉国的,临走前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母亲到底葬在哪里?大概是在这间庄子的某个角落,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来日方长,他总会找到她。
过了很久,林凤君才回来,依旧荒腔走板地唱着歌,身后跟着两队小尾巴,都穿着灰扑扑的棉袄。
陈秉正将林凤君拉到一边:“这颜色……”
“棉布上色没上好,就是灰的。耐脏,便宜。”她搓搓手,“娇鸾出的价简直是白送的。”
“后背画个圈,写个囚字就是囚服。”他看着碍眼。
“对啊,你真识货。她也给官府供货,价钱贵一倍。”
陈秉正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凤君却忽然拉下脸来:“不是叫你在这里监工吗?”
“对啊。”他指着已经砌到半人高的墙,“他们一直在干活,没偷懒。”
林凤君定定地看着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唉。”
她转身对着那几个村民叫道,“快给我停下。”
“怎么了?”领头的一脸笑。
“你们在这糊弄鬼呢。”她叉着腰,“这茅厕就算盖成了能用吗?”
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林凤君飞起一脚,墙应声而塌,砖头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陈秉正惊得目瞪口呆。“都给我听好了,在家垒个鸡窝还要打地基呢。”
紧跟着就是一串酣畅淋漓的好骂,陈秉正和李生白对视一眼,都垂下头去。
“没想到林姑娘她……还挺泼辣的。”李生白嘟囔道。
“这算什么。”陈秉正审视他的表情,“身手更是了得,一般人占不了上风。”
“快人快语,正直爽利,实在是太难得了。”李生白点头。
陈秉正默默按住了太阳穴。
第74章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冬日的树林静默如画,树干上凝结着晶莹的霜花,阳光穿过枝杈的缝隙, 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积雪压弯了低垂的枝桠。陈秉正在树林中仔细地摸索着。他踮起脚,指尖一寸寸抚过皲裂的树皮。雪化了一些, 带着尘土黏腻地留在手上。指甲缝里卡进了褐色的木头碎屑,带着潮湿的腐朽气味。
突然, 他的指腹触到一道凸起, 比周围好像鼓起来一些,也许是被刀剑砍过。他屏住呼吸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树干。那裂片的边缘翘起细微的弧线,他的心陡然跳得很快,眯着眼睛仔细观察,最终还是失望了, 只是一道普通的树瘤,自然生长出来的。
他一棵一棵地找, 花了不少功夫,可还是一无所获。忽然听见林凤君的叫声:“陈大人,柴火捡够了没有?”
他恍然记起来自己的任务,在地上捡起几根折断了的树枝攥在手里。林凤君已经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收获,语气很无奈:“我教你, 炖肉的木柴一定要捡最粗的,不然柴火烧不旺, 肉就炖不透。”
她双脚一蹬,纵身爬上旁边的一棵树,顷刻之间便折了几段早已干枯的枝杈丢下来, “快捡啊。”
陈秉正抱着这些柴火,跟着林凤君走回后院。那里已经支起来一口大锅,宁八娘和宁九娘带着更小的几个孩子,用清水反复刷洗。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旁边箩筐里取出大块的骨头,在石板上用铁锤砸断。这是个力气活,小伙子的脸上不一会就冒了汗。
林凤君笑道:“陈大人,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王大哥,他叫王有信,平成街杀猪第一名。听说咱们武馆开张了,专门过来送猪骨头和下水肉。”
陈秉正看见这小伙子肤色黝黑,生得一副极壮实的身板,肩膊有棱有角,胸膛厚实稳健。大冷天只穿了一件薄衫,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满身的腱子肉。
他心里有点不自在起来,可还是要礼貌地感谢:“辛苦了,大过年的,别耽误了你做生意。”
王有信憨憨地笑起来,露出一嘴白牙,“不值什么钱,只当是恭喜伯伯跟凤君妹子。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吱声。”他笑着对林凤君说道:“多了一堆孩子叫你师姐,威风吧。”
林凤君一歪头,很得意的样子,“他们先学下盘功夫,再学刀剑,做不了镖师,就送你那当学徒,你看成不成?”
“成成成。”王有信又笑了,他用袖子擦了擦汗,看向陈秉正,“东家,你这有什么力气活,就留着让我干。”
林凤君很快地接话,“我跟我爹在呢。”
“那怎么一样。”王有信点点头,“妹子,葛家庄这边约了几家杀猪,我先走了。”
“别啊。”林凤君挽留不成,跺脚道:“改天到我家吃饭……”
她将那些敲开的猪骨头投进大铁锅里,满满一锅,白花花的还带着肉。孩子们围上来,她笑着挨个敲头:“熬肉汤,管够。”
陈秉正默然地在灶台前坐下,胳膊上使了点力气,将树枝在膝盖上掰断。“咔嚓,咔嚓。”
有一根特别粗,他努着劲,硬是掰不开。他悄没声息地将它丢到一边。
林凤君瞥见这一幕,笑了笑,也不点破,将掰成一堆的木柴挨个塞进灶膛。柴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舔着黝黑的铁锅底,锅沿蒸腾起绵密的白雾,骨头在汤里浮浮沉沉。她将锅盖扣上,静听里面的咕嘟声。偶尔有火星从灶口迸出,又迅速暗下去。
李生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小声说道:“林姑娘,屋里用药面熏着,门窗都关紧了。你先不要进去,那烟有毒,是杀跳蚤的。”
林凤君点头:“知道了。”
“孩子们十有八九手脚上生了冻疮,有些还流了脓。我弄了些药膏……”李生白拧开一个莹润光泽的青花瓷瓶,里头是白色的脂膏,“估计这个有用。”
林凤君笑道:“李大夫,你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这骨头汤熬出来,上面便是一层板油,雪白厚重。收起来再熬一回,做成猪油,厚厚地涂一层在手脚上,包管冬天不生疮。”
李生白伸手挖了点脂膏出来,“我加了些当归、白芨、人参在里头,才做了一小罐,林姑娘,你闻一闻……”
林凤君轻轻嗅了一下,“还有人参呢,很贵吧。”
他摇头:“很便宜的。”
她想了想,伸手招呼宁九娘过来,替她卷起袖子,将脂膏涂在胳膊上的伤处,“小可怜,手上也有疤痕,快打开。”
陈秉正往这边看了一眼,正瞧见宁九娘手里攥着什么,待她将手张开,是用石头雕刻出的一只小老虎。
他陡然打了个寒战,伸手就去抓,女孩本就怕他怕到骨头里,边叫边往林凤君身后躲去,小老虎就掉在地上。
陈秉正躬下身去,瞬间就将它抢在手里。这只石雕小虎不过半个巴掌长短,并不是什么好石料,更像是从地上随便捡的灰石。底座残留着几道粗粝的凿痕,老虎身体却精心打磨过,线条如行云流水,尾巴向上卷着,煞是可爱。
小女孩绝望地大哭起来,“他抢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