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怡兰看她一脸天真诚恳的样子, 眼圈不由得一红,握着她的手道:“弟妹,别听别人挑唆,说什么家世根基。天下事从来都是得失参半,没根基不见得是坏事。官场比江湖险恶多了,平地也会起波澜。像我这样的,又得盼夫家太平,又得求娘家安稳,哪一边出了事,都只有死路一条。秉正不当官,跟你就是一千一万个匹配,谁敢说什么,我替你出头。”
林凤君懵懵懂懂地听着,周怡兰叹了口气:“我已经派人去军营叫你大哥回来了,请亲家老爷也过来商议。这桩婚事当日是你大哥一力促成的,不能说散就散。和离是天大的事,得有长辈见证。”
林凤君和陈秉正都无奈地低了头。
正房花厅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黄夫人坐在上首,也是一番劝解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林凤君觉得她脸色苍白,说起话来带着几分虚弱,反而显得真诚许多。“凤君,我性子也是急了些。”
她只是陪笑:“是我心直口快。”
黄夫人絮絮地说道:“女人这辈子还得看命。嫁个好夫家,年轻时生儿育女,待年纪大些,防着丈夫出去拈花惹草,打一打拉一拉,侥幸过得了这一关的话,就开始为了儿女的亲事打算,安心做个老封君,任谁瞧着都是圆圆满满。我听说你以前走镖,风里来雨里去,十分受罪。倒不如……”
林凤君微笑道:“母亲,我性子野惯了,那些待人接物的规矩,我实在学不会,只怕给陈家抹黑。”
黄夫人忽然从鼻子里哼的一声,“陈家?抹黑?说得好像……”刘嬷嬷在旁边赶紧提醒,“夫人,亲家老爷到了。”
陈秉玉和林东华几乎同时进门。陈秉玉一进来便冲着陈秉正发难:“真是自作主张,竟然连救命之恩也不念了。这样传出去,让我们陈家如何做人。”
陈秉正垂着头一声不吭,反而是林东华拦在头里,“将军,二公子没有错处,不必为难他。”
陈秉玉怀疑地打量弟弟,“陈家祖训,四十无子才准纳妾,要是他敢对不住凤君,我来动手罚他。”
她哭笑不得,“是我与陈大人商定的,没有谁对不起谁。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陈秉玉十分窝火,盯着二弟看了半天,见他一直咬着牙沉默,忽然回过味来,凑上前去贴着他耳朵说道:“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
陈秉正立时拨浪鼓似地摇头,“我好得很。”
林东华笑道:“当日冲喜,实在是无奈之举。如今二公子身体康复在即,两家和离,好聚好散,也是一段佳话。以后便当是亲戚往来走动,不是更好。”
陈秉玉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见他这么说,便拧着眉头道:“就快过年了,人人都求团圆美满。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何况当日弟妹对我家情深义重,实难报答。”
陈秉正却忽然站起身来,向他躬身一揖:“大哥,我与林小姐有缘无分,性情不和。今日只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陈秉玉脸都涨得通红,指着他道:“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陈秉正将脸扭向一边,并没反驳。黄夫人却忽然说道:“亲家老爷,这世道女人终究不比男人。虽然和离不是出妻,凤君回了家,难保外人不会说长道短,更难再嫁。”
林东华笑道:“亲家母,我家都是江湖人,宁要实芯铜钱,不镀表面金箔。我这辈子也只得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只要女儿畅情肆意,痛快活着,外头的闲言碎语我一力承担就是。至于再嫁,有缘有情的人自然不在乎,若碰不到也就罢了。我供养女儿一世,也不过几十年工夫,料也不难。”
林凤君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周怡兰眼圈也红了。
黄夫人望向虚空,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嘴唇有点发抖。她终于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哽咽:“到底是他们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那就……自行决断吧。”
林凤君步出花厅,望一望天空,天色还是那样半阴不晴。陈秉正隔了一步,在她身后跟着。
牛车停在大门前,来喜安静地等在那里,鼻子里头喷着白色的雾气。它转眼看着他,似乎还认识,将头向着他扭一扭,像是跟熟人打招呼。
他走过去拍一拍它的脖颈,“来喜,来喜。”
林凤君微笑着打量他,他穿着黑色斗篷,头上戴着一顶白玉冠,脸色苍白,满眼血丝,五官深刻,比初见的时候似乎老了一些,但仍然算是好看的。
她上前拱手:“陈大人,我这就走了。”
他点一点头:“走吧。走了也好。”
“保重,记得多走多练,早日康复。”她拍一拍他手里拄着的拐杖,那拐杖是木头拼接的,她往前一凑,正好瞥见夹缝里塞了白白的什么东西,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当时那个遗落的蒜瓣,忍不住笑起来,指给他看:“也许过两天它就能长出苗来呢,你说巧不巧。”
陈秉正笑着将它捏起来,揣进袖子里,“希望如此。”
两个人对着笑,呼出的白汽交织成一大团,风吹过来便消散了。
忽然一点银白色的轻絮从空中落下来,打在她鼻子上,随即又是一片。她惊喜地伸手去接,“下雪了啊。”
雪飘飘荡荡地洒下来,落在两个人肩膀上。他顺手帮她拂去头发上的一朵。“快走吧。有缘再会。”
林东华戴上斗笠,往车上一坐。陈秉正只觉得恍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背影,针从四面八方刺进心里去。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奔到他面前,“还有……”
陈秉正突然一阵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她。他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连带呼吸和热气,从手掌直直地传到她后背。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林凤君愣了愣,忽然心跳如鼓,却没有立时推开,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陈秉正的脸很凉,在她脖子里蹭得有点发痒。雪无声地落在两个人的头顶,像在造雪人。
他醒过神来,退了一步,颠三倒四地说道:“我……是我失态了,我……”
林凤君只觉得心在肋骨的间隙里来回碰撞,她定了定神,伸手道:“哨子。”
“哦。”他抖着手去脖子里解,不大顺手,但还是取下来了。他郑重地给她挂在脖子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
她僵硬地走了两步,跳上牛车,叫道:“爹,咱们走吧。”
来喜不待扬鞭自奋蹄,拉着父女俩行进,瞬间已在百步开外。她回身望去,一切都变成模糊的一片。雕刻精致的门洞里,陈秉正孤独地站在台阶上,大红的灯笼下面,黑色的斗篷在雪中极其分明。
哨子尖锐地响起来了,穿破雪雾。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在手里使劲挥着,“陈大人,天气太冷了,你快回里头去……”
他愣了一下,才慌乱地挥手致意。风扬起雪花,眼看着牛车在视野中迅速远去,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和天地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了。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大地上,像是掩盖了一切不为人知的疾苦。
第70章
这场雪来得晚, 可是一下就是摧棉扯絮一般,过了一天一夜才停。雪后数日,天气愈发冷了几分, 路面上的积雪被人踏过,又被车轮碾轧, 渐渐凝成一层灰色的冰壳,滑得要命。行人无不缩着肩膀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林凤君穿着一件碎花小棉袄, 进了娇鸾的布铺。年前的生意总是特别畅旺,铺子里挤满了进城来裁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三五成群地比着花样,你一言我一语,不时传来笑声。娇鸾被一群客人围着砍价,她高接低挡, 很有掌柜的风采。
林凤君好不容易挤进去,将一只白糖糕递到娇鸾嘴边。她俩玩的惯了, 娇鸾转脸顺势吃下去,头也没抬,嚼了两口才笑道:“凤君,你先坐一坐,我忙完再来找你。”
年前客人出手比平日阔绰的多,不一会儿时兴的棉布和花布就卖的差不多了。午饭时分, 人略少了些,娇鸾这才笑嘻嘻地拍了拍手, “凤君,看你这打扮,是真不做少奶奶了, 不后悔啊。”
“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林凤君小声道:“本来要约你出门逛逛,可看你一抬手就是生意,我不好意思打扰。”
两个人凑在一处将糕点吃干净了,娇鸾便说道:“你让我帮忙的事,我放在心上呢,找人打听了。”
凤君立时竖起耳朵来,“快实话实说。”
娇鸾笑道:“那天牙人带咱俩看了几处,迎春街那家着实好,别说你了,我都心动。我打听过了,那家店本是做苏杭绸缎买卖的,兼卖松江棉布,比我这铺子大得多。两个月前就歇了业,传说是被一个客商买走了。得亏他家不做了,不然就算过年,我家的生意未必这么好。不知道怎么又放出来卖,挺突然的。”
林凤君点头:“正是。底上三层,前街后院,地方也大,年前若是能定……”
娇鸾笑起来:“你可真着急,嫌我家的房子不够住了?十年没涨过房租,天底下再没有我们这么义气的房东了。”
“也是为了我娘。”她神色一黯,“那房子倒是真划算。”
“谈下来要多少钱?”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牙人问过了,五百两。”
娇鸾险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给我也来一套。这样的房子,怕不是要一千两起步,光那张床就是樟木围子的。”
“我爹也去看了,他那个人吧,就是忒小心,皱着眉头只说什么事有反常必有妖。”林凤君叹了口气,“我运气一向也不大好,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敢信。”
“五百两……”娇鸾皱着眉头,“怕是凶宅吧。”
“我行得正坐的端,还会治病救人,鬼见了我都往后躲。”林凤君骄傲地一挺胸脯,“别的有什么不妥,比如被人追债?”
“没听说。”娇鸾想了想,“也许只是家里有事。你再去打听打听,必定有个缘故。”
客人又渐渐多起来了,林凤君又帮忙将整匹的布料抬出库房,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她出了门,就看见父亲站在路边,仍旧戴着那只旧斗笠。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进迎春街。这是一栋一进三间的楼房,白墙青瓦,前面是宽敞的正房,门口就是大街,人流极旺,后院里整洁平整,还新修了个骡马棚。林凤君站在天井里望了望,不看别的,先在木头搭成的棚子里转了一圈,想起娇鸾的话,心里越发笃定了,“爹,我是真的喜欢。”
林东华点头道:“那咱们就去谈。”
房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露出要捡便宜的眼神。她看得心慌意乱,“我已经叫牙人去约了房主。”
他们俩等了好一阵子,牙人才忙忙地走进来,“林大哥,林小姐,前头有好几个客人已经看好了要下定,我可不敢打包票。”
凤君和父亲面面相觑,她有点慌了,咬了咬牙,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你想个法子,我家不叫你白忙活。”
牙人却摆手道:“这房主倒有些毛病,说是要跟买家面谈,不投缘的不肯卖。”
“这又是什么道理?”
“说不清楚。”牙人笑道:“我也盼着你俩是有缘人。”
他俩只得在楼下耐心等待。许多人闹闹嚷嚷地聚在一起,牙人给每一家人发了一个筹码。
林凤君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千万别叫他们谈成。”
人一拨一拨进去,又一拨一拨出来,她心里犯了嘀咕,父亲小声安慰道:“稍安勿躁。”
一对富贵打扮的夫妻进去了,出来的时候妻子便黑着脸:“这便宜只好你去捡,害死我了你好再娶一房。”
男人紧追着解释:“怪力乱神,哪里能信,夫人你……”
她正不明所以,牙人做了个手势,他俩就急匆匆上了楼。
屋子里有点昏暗,房主是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富商模样,身材略发福,面皮很白。
他打量了这穿着朴素的父女,懒洋洋地说道:“是一口价,不能让了。”
林凤君犹豫了一下,“也好。家具都送吗?”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光盘下这房子就用了快一千两,加上家具,拢共一千五百两,罢了,都不要了,财去人安乐。”
林东华开口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这房子着急卖,到底有什么缘故。”
房主脸色沉下来,慢吞吞地说道,“这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我总要言明在先。我原是江州人氏,想将生意迁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买了这宅子,家里就很不太平。我原配夫人生了怪病,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一房小妾竟吃里爬外,跟人跑了。后来病急乱投医,请了个大仙。那大仙就说房子风水不好,格局是桃花邪,不害户主,专害户主的妻妾。卖了这房子才能好。”
林东华皱眉道:“耸人听闻,那以前的房主……”
“是我失算了,原来房主是个寡妇,便害不到。”房主顿了顿,面上咬牙切齿。“哪里算得到这一层。”
林凤君忽然心中大喜,跟父亲对了个眼神,笑道:“这房子倒是卖给和尚道士合适。”
房东拉着脸道:“大仙叫我积德行善,所以我没欺瞒。要是消遣我,也就算了。”
林凤君摆手:“我们父女俩商量片刻,去去就回。”
她将父亲扯到外头角落,兴奋得脸都红了,“果然是等有缘人,这房子就是咱们的。鳏寡孤独,再合适不过。”
林东华嗯了一声,她又说道:“我娘已经没了,什么邪祟都不怕。只是……爹,你认真告诉我,还想续弦吗?”
他无奈地叹口气:“自然不想。”
林凤君只觉得热血沸腾,她搓一搓手:“那这房子简直是天大的馅饼。”
他俩回到屋里,便向房主笑道:“那咱们一言为定。”
牙人惊喜非常,只怕夜长梦多,立时让房主取了地契房契出来,寻了中人保人,买卖双方签字为证。林东华仔细地看过契约,并没有什么可疑,也就放了心,大笔一挥签了名字。
牵挂数年的一件大事终于落定。林凤君简直是心花怒放,她走进各房间细细瞧着,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配了整套崭新的家具,卧室里便是一张宽敞的描金暖床、八仙玛瑙笼漆桌椅柜子。隔壁大概是书房,摆着黄花梨独板架几案、福字纹四出头官帽椅。
她在那只罗汉床上坐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滚,又起身看柜格上摆着一面晶亮的铜镜,里头的人满脸都是笑,傻乎乎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母亲来,那样水墨画一般的美人,和这房间莫名地搭配。“娘,我把你接回来,咱们一家人长长久久在一处。”
林凤君叹了口气,“爹,咱们去喝点小酒,只当庆功。”
“省着点吧,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不怕。”她挥挥手,“我还能挣,千金散尽还复来。”她推开窗户看着后院,有指点江山的架势,“来喜住棚子,霸天还有七珍八宝、连同鸽子全住得下。”
父女俩走出屋子。冷冽的风吹过来,她将围巾裹得紧了些,可还是忍不住兴奋,连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似乎一蹬腿就能弹到半天高似的。她试着在冰面上滑了两步,张开双手就像要飞。
还没滑出多远,她吃不住劲了,啪一声就跌倒在地下。林东华赶上来拉她,反被她拉了个趔趄,她淘气地笑道:“痛快痛快。”
无人注意街道对面的酒楼里,二楼一间雅间的窗户悄悄地开大了些。
陈秉正握着一只茶杯,默不作声地看着路边的温馨一幕,嘴角也露出一抹笑容。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对面的万世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陈秉正随即收敛了神情,放下茶杯,将窗户关了。“冒昧问万兄一句,不知道万兄平日润笔几何。”
万世良尴尬地说道:“不瞒陈公子,我只是偶尔替人写信,写上告官府的文书而已,就算有进账也极有限。”
陈秉正点了点头,忽然说道:“我有个差事想举荐万兄,不知道是否合适。”
万世良的眼睛立刻亮了,近乎是冲口而出,“什么?”
“我这阵子闲居在家,正好给小弟做西席。如今我腿好些了,想多出门走走转转,可小弟的课业实在不能耽搁。”
万世良闻弦歌而知雅意,“莫非是那位……”他没敢说下去,“年岁尚浅的三公子。”
“正是。”
“贵府请的都是名师大儒,我一介秀才,何德何能做贵府的西席。”
“你的学问,教他绰绰有余。”陈秉正微笑道,“我保举你入府,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万世良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如此……便多谢陈公子。”
陈秉正说话算话,第二天便带他到了陈府。
要过年了,各家迎来送往,繁文缛节自不待言。黄夫人忙得脚不沾地,陈秉正略说了几句,她便笑道:“既是你觉得好,那自然不错。请这位万先生留下吧。”
陈秉文看见二哥进来便冷着脸,“二哥,我知道你教我就是幌子。”
“小弟,你跟我学也不是真心。”
“彼此彼此。”
兄弟二人狠狠地对视了一番,最终小弟还是礼貌地妥协了:“请万先生费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凤君自从买了房子,整日忙着收拾包裹,连针头线脑也不肯落下。偶尔瞧见那本《白蛇传》,便在手里翻了几页,递给父亲,“爹,你给我读。”
林东华笑着摇头:“以后不给你买图画本子了,你自己念去。”
她只好又打开《千字文》,装模作样地念道:“容止若思……”
八宝跳到旁边,也跟着念:“言辞安定。”
她笑了笑,心中却有点空落落的。“爹,乔迁是大事,咱们要请人吃饭。娇鸾一家子不用说了,还有陈……江州的师叔……要不要请他们来一趟,对了,还有芷兰不知道怎样了。”
“我写封信去问一问。”
“不如约他们来过年,热热闹闹的。以前房子小,现在可不同了。”她又得瑟起来,“我明日就去买鞭炮,买一堆响炮、花筒、地老鼠,我都喜欢。爆竹一响,岁岁平安。”
第二天中午,林凤君赶着牛车走在乡村小道上,收获颇丰,身后堆了小半车烟火爆竹。雪把坑坑洼洼全都盖住了,来喜走得十分小心,偶尔一个大坑过来,坐在车辕上的她便跟着前俯后仰。整个世界只剩下三色:天空的碧蓝色、积雪的白色,以及路边乡村土坯外墙的灰褐色。
她伸出手指算着路程,大概到了葛家庄。忽然她勒了下缰绳,一声长长的”吁”,来喜便停下了。她皱着眉头看着前方,一个穿着蓝色外袍的男人正扒在墙上,使了力气想爬上去,弓着身子瞧不清脸。
她转头左右看去,四周寂寂无人,必是小偷无疑了。她童心大起,从身后随意捡出一只爆竹,在手里引燃了火,就向他脚下丢过去。
出手的瞬间,她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那攀爬的背影莫名熟悉。
”噼啪……嘭!”
短促的炸裂声跟着一声爆响, 陈秉正猝不及防,脑中一片空白,手就卸了力, 直直地栽了下来。
还没等他醒过神,忽然他眼前的世界又转了一圈, 蓝天白云在头顶兜着圈子,腰部被什么人给托住了。
天旋地转中, 只有林凤君的脸无比真切, 眉是眉,眼是眼,凑得那么近,险些贴在他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一场美丽的幻梦,直到两个人重重地落了地, 脚上一受力,他险些叫了出来, 还是咬牙忍住了。
林凤君将抱着他的手放开了,自己退开一步。陈秉正扶着墙站定,两个人不失仓皇地对视。
她怎么也不能将这个意图爬墙的人和冷静古板的陈大人联系在一处,也许人有相似?
她凑上前看他的眼睛,“是你吗?”
他神情尴尬,“是。”
也许是失心疯了?她害怕起来, 在陈府里出什么事她都不意外。她指着牛问道,“大人, 它叫什么名字?”
“来喜。”
那就对了。她端详眼前这堵墙,有些年头了,土坯都剥落了些。难道是像《西厢记》里的公子翻墙去约会?冰天雪地, 好有闲情。
陈秉正弯腰捡起墙边的拐杖,晕头转向地说道:“凤君,你怎么在这。”
“路过。”她指着来喜,“我去买烟花爆竹,还得去村里弄些干草。冬天很长,得给它备粮食。”
“哦。”
忽然她将胳膊抱起来,神情严肃,“陈大人,私闯民宅不对。”
陈秉正忽然觉得荒谬,这俨然是他以前查案的口气,如今俩人身份倒转了,他竟有了小偷嫌疑,“不是私闯……”他看了看自己满手的墙灰,摇头道:“这是我家的产业。”
“哦。”她怀疑地上下打量,“那你怎么不走正门?”
“我……我没有钥匙。”
“你有房契或是地契吗?”新买了房,她也是见过这两样的人了,故而说得无比笃定。
“我……没带。”陈秉正抬起脸,神色依然正义,默默看了她一会,“你不要管了。我也不打扰你。你去忙吧。”
她回过味来了,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快走,别多管闲事。
也对,如今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不能不识趣。她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冷不丁站住了,回头道:“陈大人,你以前叫我改邪归正,趁年轻走正道。”
陈秉正的脸愈发黑了,他背转身去,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
“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对一个瘸子来说,他的步子算快的。
林凤君看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冰雪。“咱俩……算朋友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
“不用你管。”
林凤君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拐过墙角。她拍着来喜的头,“他不知道又犯什么病。”
她跳上车辕,牛车缓缓走了几百步,快要到路口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大概是在一块相处过,她本能地觉得他有心事。
可是他不要自己帮忙,又何必巴巴的凑上去,总要他自己开口才对。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想到自己和父亲马上就要搬家了,新家还没告诉他,万一他真有事又找不到她……算了,还是告诉他一声,有备无患。
牛车在空地转了个大大的弯子,掉头回来。雪地上他的脚印很显眼,一行深一行浅。忽然脚印消失了,她抬起头来看,墙头的积雪落了一些。
她将来喜拴在外头的一棵树上,笑道:“你先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林凤君身形一纵,立刻闪身翻越了土墙,落在里面。
没见到他的人,诡异的是也没有鞋印,雪地上乱糟糟的一片,像是被许多人踩踏过。然后……几行脚印通向了远处的几间屋子。脚印似乎不大,要么是女人的,要么是小孩的。
她起了疑心,脚下一点,飞快地奔向屋子。
屋子外面堆了些干柴,窗户上糊的纸不知道换了几遍,用些乱七八糟的字纸打着补丁。她试着用唾沫舔开一个洞,只能看见屋子的一角,陈秉正被绳子捆着丢在角落里,用破布蒙着眼,嘴里也塞了一块。
林凤君吃了一惊,立即将腰里的匕首抽出来,警惕地张望。这里四下无人,只可能是他爬进来,就被人捉住了。
现在情况不明,她不能轻举妄动,回城找救兵也不一定来得及。陈秉正腿上不灵便,就算解了绳子也跑不了。
她思前想后,决定先试探一番,自己猫着腰躲到屋后,将带在身上的一根爆竹拿出来点着,远远地扔在雪地里。
这爆竹名叫地老鼠,点着之后梆的一声,就在地上乱转圈子,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她冷静地观察着,从屋子里奔出几个小孩,有男有女,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里都拿着木棍。
一群小孩看见地老鼠在满地乱窜,不敢上前,待它烧完了才围上去,用木棍捅:“没什么。”
从屋里又走出一个男孩,林凤君只觉得十分意外,那小孩在街上撞过陈秉正,还和她交过手,所以认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他叫道:“老大……有人把鞭炮扔进来了。”
那男孩将纸屑踢了踢,皱着眉头,竟有些当头儿的气势,“今天怎么回事,有人想闯进来,然后又是鞭炮。”
“是不是那个小偷有同伙,在外头接应。”
林凤君反应过来,他们在说陈秉正。
“我看不见得是小偷,我试了试,他一句春典不懂。”男孩说话很笃定,“这个瘸子我以前见过,看穿着打扮似乎是只肥羊。”
她险些笑了出来,有孩子便问:“那怎么办?”
“先问清楚来历再说。”
“要不要敲他家里一笔?”
男孩摇头,“绑票就算了,看他的样子,非富即贵,万一惹急了,数不尽的麻烦。”
林凤君暗赞这男孩思虑周全,是混江湖的一把好手。她也明白了,这里可能是废弃的房屋,小叫花们发现了,便聚集于此,吃饭睡觉有个照应,渐渐成了个小帮派。
她又摸到窗户前,顺着那个小洞往里看。有个小女孩上前将陈秉正嘴里的破布扯了,眼睛还蒙着,“你是谁?”
陈秉正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你们又是谁。”
小女孩骂了一声,从背后搡了他一把,他们老大便摆一摆手,“我们是这里的住户,你私闯民宅。”
陈秉正愕然道,“这是我家的产业。”
男孩愣了一下,笑道:“你也是来占地的,不妨告诉你,这地方已经有主了,以后请早。”
陈秉正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五六年了。”男孩拍拍手,“到别处去吧。”
陈秉正一下子沉默了,“住了五六年,那……家具,还有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