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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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啪嗒声传来,外面两个人大概是在闷着头抽烟。过了一会,忽然有个人说道:“你说这几个人能去哪儿呢,跟石沉大海一样。”
又是哒哒两声,是旱烟磕在鞋底的声音。“我也觉得怪。严州这里是必经之地,怎么也绕不过去。可是这几日来,不管是路上的卡口,还是客栈饭庄,通通找不到人了。一辆骡车,一辆驴车,五个人,其中一个还瘫了,走起来动静不小,总不至于凭空消失了吧。”
在黑暗里,陈秉正和林凤君同时睁大了眼睛。
“难不成是弄错了?”
“京城骡马市的消息,雇了两辆车出城,没道理弄错。”
“活见鬼。莫非……已经提早叫山匪给劫了道,全杀了埋了?”
“要真找不见,也只有这样说了。”那人长叹一声,“可惜了大好的立功机会。”
第二天鸡鸣时分,天刚蒙蒙亮,客栈楼下便有十几个黑衣短打扮的壮年男子分两路站在门口迎候。
漂浮的薄雾中,渐渐出现一个青年男子骑着骏马的英姿。他身姿笔直如松,双眼明亮如炬,衣摆随风飘扬,气势惊人。
迎候的人齐齐半跪:“少东家。”
何怀远跳下马来,脸色阴沉,“有没有找到?”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到一个样貌老成持重的,“少东家,几天没消息,是不是已经在路上叫人给下手了?”
何怀远从怀里掏出一张洒金红纸抖开,是一副对联的半阙,上面写着“春风棠棣振家声”,他冷冷地说道,“昨天午后,有人在十里外的镇子上卖对联,我看八成就是他写的。”
一群人面面相觑,“没查出有可疑的骡车和驴车。”
忽然有个人叫道,“会不会是牛车……后院的马槽里,昨晚好像有头牛。”
十几个镖师如群狼捕猎一样扑向后院。何怀远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脚踢开,众人冲进来,大炕上一目了然,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那人讪讪道:“少东家,大概是我想岔了……”
何怀远深吸了口气,酸臭味中间夹杂着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似乎是猪油。他心中一动,望着远处浓阴的天空,高声叫道:“他们走不远,立即去追。”

第31章
出了镇子, 再走五里路,便是一个路口,官道和通往各乡村的小路在这里汇聚。人流不算畅旺, 但也有早起的农夫摆了摊,卖些新收的萝卜白菜。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走在路中间, 前头坐着个一袭素衣的女人,后面拉着一口油漆过的棺材, 路过的人无不侧目, 自觉地躲开几步。所以这车虽然慢,行走却很顺畅。
到了路口,女人轻轻抽了一鞭子,老牛便拉着车转弯往小道上走。忽然有个穿黑衣的男人上前将车拦住了,“站住。”
那男人是一身短打扮,高大魁梧, 膀阔腰圆,往小路中间一站, 便堵得密不透风,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样样都过不去。“干什么的?”
林凤君用眼睛一扫,看他的走路姿态和气势,便知道对方是行走江湖多年的高手,若是当真对起招来, 自己万万占不到便宜,说不定三招之内便被打翻在地。她心里一紧, 立即垂下头,使劲按了按眼角,挤出两滴泪, “大哥。”
男人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眼角微红,头上扎着白头绳,但还是乱蓬蓬的,一脸灰尘,腰里松松地系着条麻绳,是个小寡妇的打扮。她麻木地开口道:“我送男人回乡,还请您给个方便。”
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了那口棺材,便大踏步走上前去。林凤君哀哀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哥你别……”
周边的人渐渐聚拢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凤君跺了跺脚,猛地向前扑在棺材盖上,哭声也尖利起来:“我苦命的官人啊,你就是走得早,抛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什么人都来欺负啊……”
人群中的议论声起来了,不管怎么看,都是壮汉欺负寡妇,有几个胆子大些的村妇便道:“敲寡妇门,刨绝户坟,可真是缺德到家了。”话音不大,但清楚地能听到。
男人不为所动,手便扶在棺材盖上,略一低头,便闻见一股腐烂的臭味。他皱着眉头将林凤君扯开,一推棺材盖,露出一条缝隙。
腐臭味更浓重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议论声更大了。林凤君扯着他的袖子叫道:“官人,你在天有灵,看准了就是他冒犯你……”
他立即拽开袖子,向旁边啐了一口,“快滚快滚。”
林凤君使了点力气才将棺材合上,老牛上了土路,坑坑洼洼一路前行。这一路都是上坡,走得极为吃力,老牛走几步,喘一喘,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多久。林凤君也不敢鞭打,任车缓慢地行走在田野间,白色的雾气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竹子的气味,周边的山尖罩在白汽里,全看不见。
旁边树林丰茂,隐隐能听得到流水声。她一路警惕地找寻着,终于到了一块略平整的地界,才将车赶进密林拴好,跳下车将棺材盖子打开。
她捏住鼻子,从里面掏出一包臭掉的鱼虾,在地上迅速刨了个坑埋了。可是连残留的味道都直冲天灵盖,连鸟笼里的两只鹦鹉也不由得乱跳,只是嘴紧紧闭着,叫不出声音。
她一时顾不得它们,连忙从棺材里面将陈秉正拖出来,伸手给他解了昏睡穴,又扯了一件衣服给他扇风。他脸色苍白,艰难地撑开眼皮,扶着她肩头便要干呕。她小声道:“路口过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林凤君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臭鱼烂虾腌入了味,笑道:“陈大人,难为你了。也怪我学艺不精,这穴位只能让人昏睡一个时辰,可惜我爹不在,他手里有……”
“有什么?”他抬起头来。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强行扭过来道:“手里有准头,点穴能让人睡两个时辰。”
他哦了一声,又呼吸了两口,嘴唇抖抖索索地说道:“入……鲍鱼之肆……”
“没有鲍鱼这么贵的,只有些马鲛鱼和红虾,不值钱。”她指了指埋鱼虾的地方,“我都埋了,这棵竹子明年长得会很好。”
她将细软包袱挎在身前,将陈秉正背起来往竹林深处走去。父亲曾教过她,仔细辨认竹子的长势,就知道溪流的源头在哪。走了一小会,便看见一脉溪水潺潺流下来。大雾变得薄了,群山连绵,隐约能瞧见山坳里有几处炊烟,大概是有人聚居的村落。
她沿着小溪向上走,转过一个大弯,冷不丁瞧见有百步开外一个巨大的木轮,便笑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碾坊。”
碾坊依着溪水而建,水推动木轮转动,不断地碾着米。阳光从乌云中洒下光线,将溪水照亮了,水中闪着金光。她喊了几嗓子,看守的人竟不知去哪里了。
林凤君叹了口气,用帕子从溪水中沾了凉水给他擦脸擦手,然而腥味总是去不掉。
他闭着眼睛一直沉默,忽然问道,“林姑娘,你的鸽子还有一只。”
“对。”
林凤君表情很严肃,“陈大人,镖鸽对镖户来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我们父女两个启程上京的时候,拜托房东帮忙收一下鸽子。出京放出一只镖鸽,是告诉房东雇了几辆车,车夫的名字,几时出京,怕路上万一被人害了,好找江湖上的人报仇。剩下的这一只鸽子,得最要紧的时候才能用。”
“是时候了。”他淡淡地说道:“这次只怕挺不过去。”
她点头:“多亏咱们运气好。万一刚才那个男人发现了破绽,我可打不过他。”
“嗯。”陈秉正道:“你拿纸笔,我立刻写一封信,放鸽子回济州求援。”
林凤君心有余悸,一边掏东西一边絮絮地说道:“当时在客栈柴房,叫你写信回家,你硬是不肯。如今撞南墙上知道拐了……”
“要是咱们还停在客栈,早就被抓住了。”他冷冷地说道,“以前我也指挥兵马抓过人,贼人原地不动的时候最好抓。”
林凤君一肚子不服气,“你应该多亏老天帮忙,多亏我拜了土地爷爷奶奶。”
她拿出一张卖春联剩的洒金红纸。陈秉正自己将墨磨好,便下笔写来。她看他手下洋洋洒洒一大篇,写了一行又一行,心里顿时着了急:“赶紧写你家在哪,要找谁,咱们在什么地方,几十个字就行了。”
陈秉正完全不为所动,一面红纸写了几百字,竟像是不够,后半段的字明显小了许多。她跺脚道:“大人,现在是求援,不是叫你写遗书的……”
她回过神来,立即闭嘴了,他抬了抬眼睛:“也说不定。”
他将洒金红纸卷成细细的一卷,又将笔递给她,“你要不要写?”
林凤君忽然觉出一点害怕,她努力在脑子里驱赶,可这点害怕像是一滴墨掉进水里,染得到处都是。万一被人抓了,那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她抓笔的手竟有些莫名的发抖,强行忍住了,另取了一张纸,将浓墨蘸饱,大大地写了个九字,又在下面划了几笔,竟画出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
她将两张纸用油纸重重包裹,捆在鸽子腿上,轻轻抚摸它的羽毛:“白球,现在轮到你了。”
林凤君将手一松,白鸽向上盘旋几圈,直直地向南飞去。
她目送鸽子消失在乌云的尽头,心底忽然怅惘起来,闷闷地收拾东西。
陈秉正将胳膊支起来,在旁边草丛里薅了一把。这正是野菊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时节,田间地头尽是金黄色的花儿,此处也不例外,抓过去掌中便有了五六朵花,开得泼辣灿烂。他将花儿握在手中闻了一闻,她刚好瞧见了,笑道:“这花倒是很香,能冲一冲你身上的腐臭味道。”
“嗯。”他点头。
她料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像是自己也被感染了,心渐渐定下来,“野菊花有助睡眠,等你到了家,多弄些晒干放在枕头芯子里,包你一晚上都睡得安稳,梦都没一个。”
他忽然冷冰冰地说道:“把头绳拿掉吧。扮个寡妇,你不嫌晦气吗?”
她愕然地摸一摸穗子:“晦气跟活命之间,我还是知道谁轻谁重。”
舂米的石杵不断地上落,在石臼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低头道:“反正我再也不嫁人了。”
他抬头望了望,乌云已经遮了半边天,正向着自己这边快速涌过来。她指着小溪说道:“陈大人,这条路只是乡野小道,再走下去,周边十里八里不见得有人烟。你得罪的人看样子来头不小,万一出了事,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人。”
刚说完这句,忽然有个浑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她吃了一惊,回身望去,正是那个在官道十字路口拦截她的黑衣男子,手里转着那只红色风车。
他轻轻拧了一把,风车从中折断,几片叶子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他冷笑道,“好歹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要多。一个年轻小寡妇扶灵回乡,竟还有心思在车上放一只红色风车,莫非是春心未泯,这么快就想着要再嫁了?”
林凤君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脊背从上到下一阵发麻。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陈秉正,他神色冷静,毫无惧色。
她咬着牙道:“你要怎么样。”
黑衣男子遥遥地指着陈秉正,“这瘫子我要带走。”
她跨出一步,拦在他面前,“我不让。”
他将眉毛一挑:“你又是谁?”
“我是……他请的镖师。”林凤君攥住拳头。“你要带走他,先问过我。”
“镖师……那很好啊。”男子笑眯眯地说道,“我回头让别人学一学,扮寡妇这一招可不是人人都能想到,你也算机灵的。”
他伸出手就要将她拨开,陈秉正冷不丁发声道,“我跟你走。”他张开手,“我没兵器,手无缚鸡之力。”
黑衣男子很满意:“很识时务。”他看向林凤君,“你打不过我。”
这倒是一句实话,林凤君也承认,男子显得很宽容,“道上的规矩你懂,我不杀老弱妇孺,你走,我只当没见过。”
她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身后的腰刀,又看向那个块头比自己快大一倍的男人,想到跟父亲告别前,他告诫自己打不过就快跑。
男子眼中露出了凶光,那是不耐烦的语气,“听懂没有?”
她看着四分五裂的风车,将语调放软了:“算了,都是混饭吃的,我不给自己找麻烦。”
“这就对了,江湖人,山水有相逢。”男子指着往外的小路,“你自己走吧。”
她默然地继续后退。男子弯下腰将陈秉正提起来。陈秉正本来也算高大,在他面前却毫无反抗之力。
忽然一阵冷风从他脸旁划过,林凤君猛然挥刀,刀风呼啸,从背后直取他的肩头。他是多年的老江湖了,反应极快,立刻侧身,刀锋擦过他的衣袖。
陈秉正被丢在地下。他拔刀出鞘:“区区女流,胆子却大。”
他刀光如电,招招致命。不过三招,她就抗不过,步子凌乱起来。他攻势更猛,林凤君身形踉跄,仿佛随时会倒下。又一刀下去,她勉强躲过了,刀锋飘过,一截衣袖落在地上,她的小臂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喝道:“你自己找死,原不怪我。”挥刀劈下。
林凤君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她向外斜着跳了一步,攀着水轮的叶片,被它带到了半空中。男子冷不防扑了个空,脚下不稳。他吸着气再去砍,只见火星溅开,竟是将叶片砍了半片下来。
她越升越高,在空中瞅准了机会,将腰刀对准他,向下便跳。这一下变化极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她如天外飞仙一般迅疾扑来,手腕已经被刺中,当啷一声,刀落在地下。
他痛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林凤君已欺身而上,刀刃直抵他的咽喉。
“你敢……”他睁大了眼睛。
她手腕一抖,刀刃在他脖颈上轻轻划了一道,鲜血喷涌而出。他再不敢动了,将眼一闭,“要杀要剐随你。”
她手起刀落,他眼前立刻黑了下去。
林凤君将陈秉正重新提起来,摆了个他惯常的姿势,然后解下腰间的麻绳将男子双手双脚绑得严严实实。
“我们得赶紧走了。”她叹口气,踩过一地已经成为烂泥的菊花花瓣,“他一个时辰之内就会醒。”
陈秉正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你心肠倒好。”
“他刚才不想杀我,我也不能杀他。”她苦笑道,“天杀的江湖道义。”

第32章
林凤君确认黑衣男子的手脚都已经绑好了, 这才退了两步,径直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
陈秉正从背后望去, 只见她背部深深浅浅地起伏着,好一阵才平缓下来。他瞧见旁边有她平日上药用的包袱, 用胳膊支着蹭了两步给她递到身边。
她给自己小臂上的伤口撒了些药粉,用纱布密实地裹起来, 血珠洇出一大片红色。他焦急地问道:“伤的重吗?”
“不重。”林凤君将小臂弯了几下给他看, “小小擦伤,不算什么。”
她蹲下身去,将黑衣男子浑身上下捏了一遍,“肌肉厚实,手脚宽大,虎口有老茧, 必定是习武二十年以上的老江湖了。奇怪。”
陈秉正看林凤君的手在男子胸膛上摸来摸去,说不出的不自在, “你在做什么?”
“找他的来处,看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鞋袜衣服上没有标记,但又是簇新的,可见平日生活优渥,绝不是寻常山匪强盗,怕是江湖中的帮派。或者身上有纹身暗记?”
她立刻点头:“那不如将他衣服扒了, 一目了然。陈大人,还是读书人脑子聪明, 想得到这么好的主意。”
她三五下就将男子衣服除了个干净,只留了下半身一件里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身体。她露出欣赏的眼神, “哎哟,真是好身板。”
陈秉正心中的不自在直接翻了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深吸了口气,仔细观察着,“没有纹身。”
她将男子的衣服抖了抖,里头的零碎东西都纷纷落在地上。她捡起来盘点,有二三两碎银子、火折子还有个小竹筒。
林凤君喜滋滋地将东西全数收到自己囊中,陈秉正单盯着那只竹筒:“这是……”
“防迷烟的好东西。我不杀他,可是他打输了,这东西便归我了。”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一句简单直接的话:“林姑娘,你真的很厉害。”
她习惯了他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词句,这句话一出口,她竟是愣了。虽然手脚酸软,仔细想来也后怕得很,可是忽然一股得意之情从内心深处缓缓升起,逐渐蔓延至全身,连再打一架的力气都有了。
他俩望着溪流和竹林的方向,乌云已经遮住了大半边天空,阴霾得没有半点阳光透出来。小溪的水面上微微有水波泛起,不知道是小雨点还是小鱼在吐泡泡。
“咱们走吧。”
林凤君很犹豫,“前面是山路,大片林子,想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怕难上加难。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座碾坊。”
陈秉正却很坚持:“林姑娘,这里离镇子外的岔路口不算太远,他们要找过来易如反掌。何况碾坊这里临近村庄,过路的人也多。趁还没下雨,再往上翻过一段山路,便可以一路下行到济州。若不走,路上泥泞起来寸步难行。”
他语气笃定,林凤君便不再犹豫了,“你一向料事周到,就听你的吧。”
她想了想,便将碾坊里挂着的一件蓑衣取了下来,又在下面放了一块碎银子,笑道:“江湖救急,莫怪。”
小雨点窸窸窣窣地落在水面,波纹缓缓扩散,彼此交织。她将蓑衣披在他身上,端详了一下便笑了。
陈秉正也跟着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必然是蓬头垢面,“很像钓鱼的?”
林凤君摇头:“倒是很像打渔的。”
她仍旧弯下腰将他背起来。他愕然道:“只有一件蓑衣,你不用吗?”
“我用,你不用,你仍旧躲在棺材里便是。”
他们走出这片竹林。牛车还在原地,老牛伸着脖子正在啃食地上的青草菜叶。她小心地将他放进棺材里去,将零碎细软的包袱垫在身下。
从他的角度,只看见她探出一个头,白色的穗子在下巴边缘飘拂着。他将眉毛皱成一个川字:“里头的味道着实难闻。”
她的脑袋微微歪着,眼神在他脸上扫着。十几天的路程下来,确实也没什么好模样了,但脸颊上有一抹红色,倒是比出京的时候精神得多。四目对视,她笑道:“陈大人,你信我,咱们一定能平安到家。”
“嗯。”他微笑点头。
“忍一忍吧。”她伸手点了他的昏睡穴,将棺盖缓缓推上。
山路越来越窄。牛车在雨中缓缓前行,道路两侧大树的枝叶交错,雨水打在枝叶上的声音和打在棺材盖上的声音混在一处,一片混沌。
雨越下越大。道路被雨水浸透,泥泞不堪,车轮不时陷入湿滑的泥浆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林凤君紧握缰绳,眉头紧锁,雨水顺着斗笠的檐流下,模糊了视线。
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前方的路况,风雨交加中,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牛车在泥泞中颠簸,仿佛随时可能停滞,但她依旧咬牙坚持着。时不时叫一声:“老牛,就看你的了。送完这一程,我家给你养老送终。”
分不清过了多久,仿佛天地都被水搅合成了一团,她忽然听见了微弱的哨声,穿破混乱的声响直达她耳边,“快来,快来。”
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凛。她将车停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将棺盖打开,登时吃了一惊,棺材下半截早已进了几指深的水,水将他的下半身完全浸透了。
她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响,浑身上下都麻了。他将哨子放在嘴边无力地吹着,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林凤君慌乱地将他拖出来检查,上半身还是干的,下半身淋淋漓漓全都是水。他的嘴唇青紫,抖抖索索地说道:“怎么……会漏水?”
她脑子一片空白。她是知道答案的,她当然知道。芷兰进去之前,父亲为了怕她憋死,在棺材的下半截侧面用匕首挖了几道长长的缝隙出来,保持里面的空气是流动的,外面全看不出来。可是……她懊恼地锤一锤脑袋,怎么将这回事全然忘记了。
她整个人呆住了,风卷着雨往她脸上扑,扑得她从头到脚都发麻,像是脖子上顶了块木头似的,全没有半点主意。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拧他的裤子,可哪里管用。
他瞧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反而平静下来,“林姑娘,你别慌。”
“我不,我不慌……”她仓惶地说着,一边转着脑袋向四周去找,周围昏暗一片处处都是风雨,哪里有村庄,连山神庙都没有一个。
林凤君将眼神落在后面的岩壁上。这里是山,就有山洞,说不定能找到一个能容得下俩人的,先将他擦干净再说。
“咱们走,上山。”她咬着牙道。
密林中没有了路。老牛也像是知道山路的艰难,硬扭着劲不肯转向。她万般无奈,只得甩了两鞭子,车剧烈地震荡起来,几乎没将她甩到下面去。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咔嚓一声,随即车狠狠地歪倒了。
她跳下车来,发现是车轮子陷进了地面的一个大凹坑,车辕前的横木已经断为两截,这辆车已经是废了。
林凤君心中涌起一阵绝望,她眯着眼睛往远处看,模糊的一大片,什么也瞧不清,但……山上崖壁之间有个黑呼呼的洞口。
她默念道:“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果然,大雨在此刻转成了小雨,她咬着牙将他拖出来,背在身上。两只鹦鹉在鸟笼中仓皇失措地叫着,她实在无力将它们也带着,只好将他们挂在一棵树上,说了句:“七珍,八宝,你们要乖,等我熬过这段,就来接你们。”
山洞入口虽逼仄,里面却广阔,林凤君进了里面,只听见轰轰作响,料想是暴雨过后发了山洪,水从山顶冲下来的声音。
湿淋淋的衣服除下来有些费劲,她取了匕首将布料零刀碎割,才看见泡得发白的伤口,延展成一大片。
林凤君见他一动不动,忽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爆开,从尾椎骨到天灵盖全都冰凉了。她伸手放在他额头上,果然起了高热,烧得烫手。
陈秉正的脸全变了,变得像是出京前的样子,脸色青黑,双颊却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色,呼吸急促而沉重。眼神涣散,嘴唇干裂。
“他要死了。”她忽然脑子里漫过这样一个念头,像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使劲往下压更是压不下去,那声音只是在她耳边作响,“他怕是要死了。”
林凤君一直是个灵活机变的人,只是今天从凌晨忙碌到现在,灵魂仿佛被抽离了,只剩下两只手在徒劳地擦拭,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水声轰轰,不间断地传过来。她浑身发着抖,这荒郊野岭的山洞,只剩下两个人。结伴同行这一路,多少有点相依为命的意味,但他似乎就快死了。她号称行走江湖多年,其实一直都被父亲好好保护着,根本没见过活人死在她面前。她第一次走镖,他……虽然矫情了些,到底是个不错的人。
胡思乱想间,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放在她腿上。陈秉正的眼皮像是睁不开了,“林……”
她俯身将面颊贴在她耳朵边上,“陈大人,你说什么。”
“你快走。”他喉结动得很吃力,这声音仿佛是从地下出来的,暗哑低沉,“你走。”
“不行,不行。”她慌乱地摇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不过就是赶一段路的事,都是因为自己出了岔子。
“我要死了。”他闭上眼睛。
“不会的。”她站起身来,将声音控制好,“我将火点上,烤一烤火,你待会就没事了。我再去捡一些野果子来给你吃。”
她掏出火折子,不料早被雨水打得湿了,她又掏出火石,在石头上敲着,当当作响。
“不要点火。他们……会找到。”他轻轻摇头,将手指放在她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你走吧,谢谢你一路照顾。”
涌上来的内疚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都是我的错,陈大人,是我……你不知道……”
她只顾着敲火石,终于火星落在干草上,腾地一声着了。红色的火光像是给了她一记定心丸,心想道:他们或许会找到,陈大人或许会死。可不点这堆火,他很快就没命了。
火焰一跳一跳地映在陈秉正脸上,深刻的五官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勉强转了下脑袋,看了一眼火堆,又看向她,“你得出去。”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她倔强地抬起脸来,挽了一下耳边湿漉漉的头发,“我答应过带你回家去,说到做到。”
“你得出去,找大夫。”他吸了口气,说得很慢很慢。“我……我不想死。”
林凤君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她站起身来,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忽然想起在客栈里中了仙人跳之后,他喃喃地说道:“你太年轻了。”
是的,他也太年轻了,不能断送在这里。她拆开包袱,捡了一件父亲的衣服给他穿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可还是很配合。
她给火堆添了柴,将石膏粉和雄黄粉在他身边撒了一圈,“蛇虫鼠蚁不近身,你只管放心。”
他从嘴边挤出一抹笑,“路上……千万小心。”
她将钱袋子在他眼前晃一晃,“你在这等会,我去镇子上找大夫,车虽然坏了,我还可以骑牛。”
林凤君出了洞口,回首望去,一缕白烟从里面冒出来,在岩壁上颇为显眼。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让火堆烧着。他需要保暖不说,有火也会吓退野狗野猫,哪怕……尸身也不会被吃了。
她再不敢往下想,拔腿狂奔,过了一个斜坡,便是车陷进去的树林。她思量了一会,将鸟笼取出来打开:“七珍,八宝,我去请大夫,不知道何时能回来。我不能叫你们饿死,现在放你们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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