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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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估摸着大概是后半夜了,屋里的喜烛烧了一多半,烛泪默默往下淌。她焦急地挠头,“总有办法的。”
发髻终于承受不住,散落开来。一支金钗当啷一声落在床上。她捡起来瞧了一眼,“不认识。”
突然灵光一闪,她将金钗放在一旁,对着父亲问道:“爹,我的发髻是谁梳的?”
“是这家的新媳妇。”
“快请她过来,我要梳头。”
林东华觉得女儿有点不可理喻,但她刚刚苏醒,她说什么都对,“我给你梳,别扰了别人睡觉。”
“你不行。”林凤君很坚持,“爹,我有个法子,说不定能让陈大人醒过来。”
陈秉玉霍然站起身来,嘴唇也抖了,“是什么法子?需要我做什么,出人还是出钱?你只管说。”
“我不方便说,不过人和钱都不用。这位……大哥,能不能请您跟我爹都出去,有什么动静也先别进来。”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林东华很忧心:“我也不能在场吗?”
“不用不用。”她一个劲地摆手。“爹,只要把我的包袱拿过来。”
杨家新媳妇被匆忙叫了起来,一路打着哈欠,怒气再也掩饰不住,“这大半夜的,总不叫人安生。”她进了新房,看见林凤君睁着大眼睛坐在床上,一肚子委屈立刻消散了,她惊呼出声:“老天保佑,你活了。”
“对。”林凤君笑眯眯地点头,“姐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只管说。”新媳妇把原来那些抱怨的话全都丢在一旁,只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后可以跟全村的姑娘媳妇一直念叨到齿摇发落的年纪。
她冲上来一脸热切地摸林凤君的脸,“妹子,我看你就是长寿相,可不像短命的,你以后福气大着呢,一定长命百岁。你相公还没醒?”
林凤君胡乱嗯了一声,她笑道:“你醒了,他也快了,冲喜就是管用。那金钗带喜气。”
“嗯。”林凤君严肃起来,她试着下地,新媳妇赶忙上来扶着:“小心小心。”
她借着烛光在屋里搜寻,寻到了梳妆台,缓慢地挪过去坐下。“姐姐,好歹也算是洞房花烛夜,我想再打扮得漂亮些。”
新媳妇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新娘子头面是最金贵的,什么金啊玉的都得往身上招呼。”
她打开包袱,取出那只紫檀镶玉的妆匣。新媳妇看匣子已经知道是值钱货,再瞧见那支精雕细琢的累丝金凤簪,几乎要惊叫了。
想想她爹的穿着打扮,新媳妇立即明白了,“你相公送你的。”
“不……也算是吧。”
新媳妇只当她羞怯,笑道:“都成了亲了,你怕什么。送你这么精致的东西,那是他对你有心,是个会疼人的。”
“嗯。”
一面铜镜静静摆放,镜面被擦得铮亮,林凤君向镜子里看去,只看到一张伤痕累累的面孔。
新媳妇打开一只雕花木盒。里面是胭脂水粉,香气馥郁。“都是新买的,颜色好,又香又甜。”
林凤君闭上眼睛回想。见过冯小姐两次,她容颜实在太盛,竟将所有衣裳打扮全都盖过,再也想不起是什么发式妆容。大概……是个元宝髻。
她取了眉笔,在纸上画出了大概式样,新媳妇依着图画仔细往上梳,不一会就成了型。
林凤君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只觉得又黑又粗。她终于叹了口气,往脸上又扑了些粉,将伤痕堪堪遮过,用眉笔将眉毛画得长长的,又在嘴唇上补了胭脂。
新媳妇将那支累丝金凤簪给她戴在发髻中间。在烛光的映照下,林凤君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尤其是头上的簪子流光溢彩,粲然生辉,两个人都看得呆住了。
“妹子,你可真好看。”
林凤君苦笑着心想,若是冯小姐戴上,一定像月宫里的嫦娥仙子一样漂亮,包管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她又问道:“姐姐,你有没有头巾?”
“这样漂亮的簪子,用头巾做什么。”新媳妇敲了敲脑袋,“是不是说岔了,你想要盖头,我有。”
林凤君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谢谢姐姐。”
她将新媳妇送出门去。新媳妇兴奋得眼睛发亮,走路也蹦蹦跳跳起来:“妹子,早上吃什么?”
“我胃口好,什么我都吃得下。”
“太好了。”
门关上了,屋里静默得可怕,她重新走到床边坐下,将手放在陈秉正的心口上,还有一点热气。微弱的起伏提醒她这还是个活人。
外面有打更的声音,已经五更天了。
她将燃烧着的红烛挪得远了些,用那面铜镜将光折向墙角,屋里顿时暗了三分。
盖头是一整片薄薄的红绸,正合她的心意。她将盖头对折,围在眼睛下方,遮住了下半张脸。想了想,又往上提了一寸,险些将眼睛也挡住了。
她努力回想冯小姐的说话口气,似乎比自己软糯很多。
她吸了口气,试了几下,终于将声音调得柔软。她仔细回想着,冯小姐管陈大人叫什么来着?
一通胡思乱想终于落了地。她开口了,声音全不像自己的:“仲南,我是昭华。”
陈秉正僵直地躺在床上,动也没动一下。
“咱们俩终于成亲了。”

第38章
后半夜里忽然起了北风, 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便随着风摇来晃去。林东华和陈秉玉站在门的两边,各有心事,冷风吹着也不觉得冷。
灯笼一打转, 上头写的双喜字就变模糊了,怎么也瞧不真切。陈秉玉盯着灯笼瞧了一会, 才幽幽地说道:“我弟弟上次回济州,是中了进士衣锦还乡, 已经三年了。”
林东华听出他话语间的凄怆, 只得安慰道:“陈大人在京城做御史,尽忠职守,勤勉有加,不便回乡探亲。”
陈秉玉叹了口气,没有接这个话头,忽然掏出那张洒金红纸, 转过脸来看着林东华,“他从小沉默寡言, 家里人都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我从小习武,跟他日常又说不到一处,亲近不足。前几天有人送这封信来,我委实吓了一大跳,回想他在家的时候,一个月跟我说的话, 也少过这几百字。”
林东华道:“也许他生性孤僻。”
陈秉玉摇头,“怪我总是拿着兄长的架子, 大概样子也是冷冰冰的。不过……他既然肯在信里这样推重弟妹,对这门婚事想来是满意的。”
陈秉玉向着新房的窗户瞧了一眼,没有什么动静, 只是感觉变暗了些。他斟酌着词句:“亲家老爷这边只管安心。”
林东华知道这句话是变相的保证,若陈秉正不幸去世,后续绝不找林家的麻烦。他想了想女儿的反应,又想到些陈年往事,一阵头疼漫上来,便只有沉默。
屋里一直在变冷。林凤君抱着胳膊抖了两下,暗道这层层叠叠的嫁衣不知道是什么料子,虽然沉重,竟是凉飕飕的,半点也不保暖。
陈秉正看起来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伸手想去扒拉他的眼皮,让他仔细瞧瞧凤钗,转念一想,还是使劲按了按他的人中,依然没有动静。
林凤君又伸出手去,紧紧握着他的手,虽然自己的手上有茧子和伤痕,定然不算柔软,可也顾不得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默念“冯小姐,你可别怨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才缓慢开口,边想边编,“仲南,我是昭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最明白不过。其实我也一样。从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林凤君顿了顿,接下来说什么呢,总不至于就这么两三句来回念叨。她实在想不出冯小姐和陈秉正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依稀记得她爹是陈秉正的老师,那就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俩人都识文断字,照着话本往下说大概不会错。
林凤君赶紧往下编:“那天我坐在凉亭里正在写字,风一吹,就将我写好的字吹到了湖心。你也正在湖边看书,看到这一幕,你立刻跳下水去将字捞了上来,递到我手上。”
不对,这故事全然不对。冯小姐是有钱人家小姐,连自己头上的这支金凤钗都不稀罕,说扔就扔,哪里会在乎一张纸。
她忽然想到灯会那天爹爹说过的话,还是换个场景,“月圆之夜,我家里头扎了灯架,请你过来瞧。那天晚上烟火很美,什么颜色的都有,嗖一下就窜到天上炸开了,花花绿绿的真好看。你远远地望着我,你生得英俊非凡,我心里……就是一动。”
她磕磕绊绊地说着,一边伸手去试陈秉正的鼻息,还是极微弱。她心里着了急,又想伸手去挠发髻,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继续压着声音:“你送我凤钗,我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既然成亲了,你就是我的夫君,我就是你的娘子,咱们俩……白头到老。以后咱们一块作诗,肩并肩看书……”
她又往陈秉正耳朵边凑了凑,确保他能听见,“对对联,你出上句,我接下句,咱俩……”她都快想不出词了,“风花雪月,对,风花雪月。风……东风不过晌,过晌嗡嗡响。刮风走小巷,下雨走大街。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话短长……”她词穷了,“反正陈大人你睁开眼醒一醒,醒一醒就有好日子了。”
看他还是没有动静,她再也说不下去,上半身趴在了床上,歇息一会。她也是刚从鬼门关里爬了一道出来,浑身酸得像是被鞭打过,尤其是背后火烧火燎地疼。那支钗子晃了晃,险些掉落。她赶忙扶住了,鼻子里酸的要命,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将对折的盖头也沾湿了。
林凤君怕脂粉弄污了新媳妇的东西,只得将盖头解下来,放在一旁。这法子大概不怎么管用,她心里想道。可是她又深吸了口气,再坚持一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儿。
她握着拳头,声音也提高了些,就冲着陈秉正的耳朵眼里说道,“陈大人,你要是现在死了,就真没有福气了。你就是个书呆子,除了在济州念书,就是上京城考试做官,哪里都没去过吧。我告诉你,天底下美景很多,错过了一辈子后悔。我听人说,西北塞外有连绵不断的雪山,山脚下有个大湖,一眼望不到头。冬天结了冰,春天一暖和,就把冰一层层推到岸边,叮里当啷一直响。看过的人都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得活着,活着有一天就能看见。”
她这话比原来流利十倍,全不是磕磕绊绊的样子了,“还有你这人嘴上最挑剔,什么都嫌弃,馄饨你嫌有盐粒,羊汤你嫌膻气重。等你好了,肯定不肯在外头吃,得错过多少好吃的。光济州南城磨坊街的肉烧饼,老乔家的千层油糕,进到嘴里立时就化了,又酥又香,能把人香一个跟头。还有老孙家的烤羊肉,放在铁板上吱吱地烤出油来,配上胡椒的辣汤,冬天吃了暖和好几天。还有……”
她说着说着,将自己也说得饿了,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按在太阳穴上使劲琢磨。她疯狂地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是不甘心。
忽然听见窗台上哒哒几声。她以为是下了雨点,向外望了一眼。借着烛光,竟然瞧见是七珍和八宝站在窗台上,用鸟喙在不停地敲窗户。
像是久旱逢了甘霖,他乡遇了故知,她惊喜地站起身来打开窗。它俩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小心地停在她的胳膊上,摇一摇尾羽,眼睛滴溜溜地望向躺着的陈秉正。
她鼻子又酸了,“是我不好,将陈大人带累了。你们两个是小机灵鬼,帮我一块想法子。陈大人喜欢什么来着?写诗我编不出来,那……对了,他喜欢听戏。”
林凤君叫道:“八宝,快开口唱戏,那天芸香教过你的,她唱了六遍呢。”
八宝毫不推让,仰头嘎嘎了两声,尖声唱道:“山青水绿还依旧,叹人生青春难又,惟有快活是良谋。”
林凤君只嫌它声音还不够大,自己也跟着八宝唱起来,声音很嘶哑,调子跑得很离谱。她和鹦鹉的声音混在一处,在黑暗里有种莫名的滑稽。
“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陈秉正的手猝不及防地轻微动了一下,若不是她紧紧握着,险些以为是幻觉了。她吃了一大惊,还没来得及用力回应,身边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她转身望去,竟是大风将窗户断然吹开了。
两只红烛瞬间灭了一支,另一支也在疯狂跳动,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接着屋里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嘎嘎声,竟是从窗户里飞进一群乌鸦,绕着床兜圈子。它们像一团巨大的阴影,在狭小的房间里横冲直撞,翅膀拍打着床帐,越飞越低,将陈秉正围住了。
她被这诡异的景象吓了一跳。后半夜乌鸦进宅,大概是阎王爷来收人了。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歇斯底里地大声叫道:“快滚出去!”
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抄起手边的盖头,胡乱挥舞着,七珍和八宝也尖声高叫着加入战团,乌鸦毫不惧怕,飞起来在房间四周躲避,但就是不肯走。
陈秉正的手仿佛一下子凉了。说不出为什么,她好像瞧见乌鸦抓着他的魂灵在往上飘,她慌乱地摸他的心口,也没有了热气。
冷不丁她在他心口摸到了那个哨子,她毫不犹豫地将它放在嘴边吹响了,声音极其尖利,“回来。”
一群麻雀和喜鹊也飞进来了,在屋顶形成巨大的战斗群。她凭着感觉,判断他的魂儿离身体大概有一丈远,悬浮地飘着,仿佛跳起来一把就能抓住。
她继续吹哨子,“回来。”
黑色和蓝色的羽毛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奇异的雪。假如哨声能变成绳子该多好,抛出去拽住他,拽回来。
“回来。”
林东华听见了屋里尖利的哨音,他来不及和陈秉玉商量,便飞奔着从窗户里翻进来:“凤君,出了什么事?”
“爹,快来打乌鸦!”她仓惶失措地叫道。
父亲抄起一把烛台用力挥去,在半空击中了一只乌鸦,随即又是一只。陈秉玉也翻了进来,他用一把锋利的宝剑结果了几只乌鸦的性命。
林凤君接着吹哨子,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回来。”
终于,几只乌鸦从窗户里狼狈地逃走了,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只留下几片羽毛在风中打着旋儿。房间里一片狼藉。
在风中摇曳的喜烛晃了两下,又平静地燃了起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去摸他的心口,扑通,扑通,还在跳,可是他还是不动。
林凤君瘫坐在床上,浑身发抖,她无力地捂住脸。
林东华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别怕,凤君,你尽力了。”
“对不住,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了。”她嘴唇发着抖,肩膀无力地垂下来,“再也没有了。”
“不怪你。”陈秉玉的语调很平静,“是我弟没有福气。”
她精疲力竭地将他的手放下。七珍却跳到陈秉正肩上,继续用力唱道:“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八宝也凄凉地跟着唱。林凤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着。陈秉玉和林东华对视了一眼,静悄悄地出去了,将门带上。
她走到烛台跟前,将那根蜡烛重新引燃了。屋里又亮了一些。
林凤君试着将哨子解下来,万一……这是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她总得把它带回去。
绳子有点紧,她使了点劲拽,还是不行,卡住了。
冷不丁有“哼”的一声,她吓了一跳,哨子落下来。
在她眼前,陈秉正缓缓睁开了眼睛。
“别……掐我……脖子啊。”

第39章
林凤君高声叫了一声“大夫”, 随即陈秉玉带着一群人就冲了进来,扶住陈秉正,灌药扎针忙个不停。
她默默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溜到耳房。她的头刚刚沾上枕头,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瞬间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外面声音有点嘈杂。她从窗户望去, 院子里多了两辆装饰精美的马车, 三五个丫鬟仆妇正在流水一样往屋里搬着东西,大概都是被褥、衣裳的包袱,也有几个箱子不知道是什么。
一阵乱响之后,丫鬟们将一个包袱丢在门口。林凤君只觉得眼熟,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外头,定睛一瞧, 有自己和父亲的衣裳,车夫都看不上眼的那一批。原本就打了补丁, 擦了污血又淋了雨,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一根棍子突兀地露在外头,是那根顶端是碎布的烧火棍。
一个高高瘦瘦的丫鬟站在门口,头上戴着几枝华丽的珠钗,上身穿着银鼠袄子,下身穿的是葱绿色绣金裙子, 大概是指挥的。林凤君本来觉得何家的丫鬟打扮也算体面,跟她比起来简直不入流。她笑了笑, 平静地问道:“东西又不是你的,凭什么扔。”
丫鬟见她穿着朴素,以为是这农家的媳妇, 便道:“吃的用的我们自己带,不用你家的东西。”
林凤君往里头瞧了一眼,屋里晃来晃去全是人影,“是陈大人要扔的?”
丫鬟愣了一下,“我家二少爷最爱干净清洁,这样的东西怎么入得了他的眼。”她顿了顿,似乎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合适,“你放心,夫人吩咐了,用了你家的屋子,会给赏钱。”
林凤君再没说什么,拎着包袱走到耳房,单把那支烧火棍拿了出来,在空中舞了两下,无奈浑身没力气,肩膀后背也疼,竟是一招也挥不完全。她叹了口气,将它放在一旁。
她沿着村舍的后门一路走到山坡上,微风带着凉意。远处田野里的稻子已经收割了,堆叠在一起,是厚实的黄色。小溪在山间穿林而过,过午的阳光洒在溪水上,闪着金光。水声潺潺,夹着妇女们在石头上洗衣服的梆梆声和谈笑声,一切都温柔得像在梦里。
老牛安静地在林子边上低头吃草,下巴一动一动地不停反刍。它见到她,便转过身来,嘴里停了动作。她微笑着去抚摸它的背,也许是它这两天吃得好些,背部的骨头都没那么明显了,“老天爷开恩,我俩都没事了。多谢。”
她在草丛里摘了两朵小黄花,在手里转着玩儿。这几日生死攸关的场面纷纷砸下来,像是活了几辈子一样惊心动魄。眼前又有些不愿意想的事,她索性什么都不想,只望着远处的云发呆。那云也是流动的,像几缕薄纱似的缠绕在山间,时而聚拢,时而散开。
忽然一阵叽叽呱呱的笑声,杨家新媳妇从洗衣服的人群中站起身,向她走过来。
“妹子。”她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指着林凤君头上的金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那天你爹给的钱,买这支钗的。我看你也大好了,不如……”
林凤君会意,赶紧把钗子拔下来递给她。新媳妇高高兴兴地接了,仍旧簪在自己鬓边:“还是原来的好。”
林凤君笑道:“有了钱,你可以多买两支,换着戴。”
“对别人不过是个物件,对我却不一样,情义值千金。”新媳妇用下巴指一指溪边洗衣服的女人们:“这金钗就是救人的证据,以后我拿出来给她们显摆。对了,怎么一个人出来溜达,你相公那边呢?”
林凤君听见这称呼,又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身边围满了人,不差我一个。”
“妹子,别傻了。”新媳妇将她拉到角落,“你为他出了大力,他醒了你就该大大方方坐在前头,别被人越过你去抢了功劳。还有你相公送的那根金凤钗,戴出来多么长脸。”
林凤君叹了口气,忽然问道:“姐姐,成了亲是不是就得在一块过?”
“那可不。一块吃饭,一块睡觉,孝敬公婆,生儿育女。”
林凤君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通天灵盖,整个人都麻了。她垂着头道:“我在家挺好的。我不想……”
新媳妇被她说中了伤心事,“我娘也说婆家不比娘家,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可到底没办法,哪有不嫁人的。你相公是当官人家,难不成让他入赘。”
林凤君只觉得头上的凉气更重了,脑子里嗡嗡声响成一片。新媳妇笑道:“你这满脑子还都是做姑娘的念头。等真做了夫妻,跟你相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又不一样了。”
她听得懵懵懂懂,新媳妇待要解释,也害了羞,跺脚道:“你问你娘去。”便快步走开了。
林凤君一头雾水地看她离开,怦然跌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里沉重得像有铁坨子在里头,直直地往下坠。左思右想,总是没个出路。
忽然有人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正是林东华。
“爹。”她恍惚着问道:“陈大人怎么样?”
“喝了些参汤,也吃了药,睡了。看着还算踏实。”
“嗯。”她才瞧见小黄花被自己握得烂了,连忙丢在一旁,搓了搓手,“是不是冲喜把他冲好了?”
林东华实在无法回答,这两天诡异之事层出不穷,怎么也琢磨不透。“大概是吧。”
“我醒了,陈大人也醒了,是不是就能各走各路?”
“不……先别着急。”他一阵惊慌,“等你养好身体再说,横竖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林凤君跺脚道:“爹,你真要把我送走。我不想去陈家,深宅大户,一个人也不认得。”
父亲长叹一声:“我也舍不得。”
林凤君望一望村口的小路,将声音压低了,“要不咱们趁看的不严,远走高飞算了。”
林东华赶忙拉住她:“别,爹胆子小。那天你就剩一口气的时候,爹心里想着,哪怕我来换你都好,成亲算个什么大事。”
“我跟陈大人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如何成亲。”
“凤君,只要你能好转,你就算找条狗做夫婿我也认了,陈大人怎么不比狗强。”
林凤君气结,“他……和狗……你这都是什么比方。”
“乖女儿,我也不想你嫁进陈家。”林东华知道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可他比何怀远也强,对吧。”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跟何怀远相比,陈秉正的确算得上光明磊落,但还是哪里不对,“爹,夫妻应该是你跟我娘那样的,谁见了都说般配。”
林东华苦笑,“反正你也不打算嫁别人。咱们要是贸然跑了,我怕你遭报应。”
这句话很有效,她呆了一瞬,“神灵真管啊,管的好宽。”
“宁可信其有。”林东华无奈地解释,“何况陈大人是什么想法,咱们也不知道。”
“他……”林凤君不大敢想此刻陈秉正的表情。她忽然松了口气,“他们是做官的人家,自然不想要我这样的媳妇。”
“你是我女儿,配得上任何人。”父亲挺直了腰杆。
“可何家不这么想。”林凤君想起了何怀远家里的嘴脸,又想起那个扔在门口的包袱,心里顿时一阵轻松,“陈家若是先退亲,那就报应不到我们身上。”
父亲无奈地咳了两声:“不能叫退亲了。”
“那叫什么?给我写休书?”她眼睛骤然瞪大了,“那我不干,必须和离。”
俩人正说着,忽然陈秉玉从远处大踏步走了过来,“亲家老爷……”
林东华叹了口气,回应了一声。陈秉玉满脸堆笑,“我弟弟说,想跟亲家老爷和弟妹聊两句。”
林凤君心里一动,“来了。”
父女俩进了新房,屋里一股浓重的药味,陈秉正半躺在床上,脸色虽然灰暗,但好歹看着是个活人了。
陈秉玉请父女两个在椅子上坐了,又问:“喜欢什么茶叶?”
林东华刚想说“雀舌”,又忍住了,淡淡地说道:“龙井。”
陈秉玉笑道:“亲家老爷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吩咐。家里派人带了茶叶,还有几根山参和补药过来。”
“哦。”
陈秉正的表情不大显山露水,林凤君偷眼瞧着,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陈秉玉笑眯眯地说道:“你只管讲。”
他咳了一声,先对着林东华欠了欠身,“伯父。”
陈秉玉立时着了急,“你叫什么呢,没有半点礼数。”
林东华大概猜到了,跟女儿对了个眼神,摆摆手道:“叫什么都无所谓的。”
陈秉正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我想先跟伯父谈一谈钱的事情。”
陈秉玉听得云里雾里,“钱?”
“陈某受伯父和林小姐的救命恩德,无以回报。如今镖银尚未结清,请两位开个价码,陈家愿意给付。”
林家父女面面相觑,林凤君伸出手指开始计算:“当时跟郑大人要的镖银一共五十两,他给了十两现银。还有四十两没有结。路上陈大人吃的用的,哎呀,账本没了。”她心中暗骂何怀远害人害己,“一共……六七两的样子。”
“我记得,合计八两三钱。”陈秉正点头。“就这些?”
陈秉玉愕然道:“京城到济州千里有余,一路吃喝住宿绝不止此数。你们只管提。”
林凤君微笑道:“说来惭愧,一路带陈大人住的都是下房,吃的也不上台面。确实没有了,共四十八两三钱。主家愿意打赏的话,随您的心意。”
陈秉正点了点头,“大哥,给一百两吧。”
陈秉玉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想了想,又加了一张,“一百五十两。”
林凤君喜出望外,去接银票的手都有点抖,心想过冬的衣裳又有了,房租也不在话下,喜笑颜开地说道:“谢谢东家,谢谢陈大人。”
“叫大哥。”
“这位……大哥。”林凤君又望向陈秉正,心想他的意思她懂,先把镖银算清了,才好意思谈事。
果然,陈秉正略带迟疑地开口了,“圣贤说过,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凤君立即点头,“对对对。你父母还不知道,所以……”她陪笑道:“我明白。”
他眨了眨眼睛,“我父母已经去世了,长兄如父,所以长兄之命便是父命,秉正自当遵从,绝无二话。”
这句话一出,林凤君心里一惊,险些就坐不住了,“陈大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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