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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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兵飞一样地跑走了。陈秉玉用手扶着土坯的院墙,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一阵子才控制住:“那个姑娘呢?”
常大夫摇头:“也不好,参汤喂到嘴边,全然喝不进。我用针刺入肩井、足三里穴,没一寸,骤然拔出,竟不出血,脏腑的淤血排不出,则……”
他还没说完,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哗声,还有拔刀出鞘的声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穿羊皮袄子,村夫模样的中年男子便一路踉跄着冲进院中,有人在身后叫道:“拦住他。”
来人正是林东华。他一眼瞧见了大夫手中的提梁药箱,便揪着他道:“是不是大夫,你救救我女儿,快救救我女儿。”
几个亲兵扑上来将他往后拽,陈秉玉摆手道:“退下。”
两个男人打了个照面,林东华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慌乱,随即开口道:“我是林凤君的父亲。”
陈秉玉勉强开口道:“伯父,令爱为了护卫舍弟受了重伤,病情危殆……”
林东华脚底下晃了晃,仓惶地抬头:“她在哪?”
陈秉玉内心一片荒凉,只觉得无法交代,只得抬手道:“她在里面。”
林东华像行尸走肉一般走进里屋。这屋子里一片喜庆,放眼望去的陈设都是红彤彤的。林凤君躺在床上,满脸满手都是擦伤,手腕处有一处淤青,已经发了紫,周边结着血痂。
他颤抖着伸手去摸女儿的脸。平时红润的脸苍白得快透明了,连呼吸都轻得几乎看不见。
“凤君......”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换了以前,她会甩着辫子俏皮地回一声:“爹。”然后一路小跑过来,仰着脸冲他笑,眼睛弯成月牙儿。
他喉结来回滚动着,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是爹的错,千不该,万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路上。是爹没护住你。该死的明明是我。”
像是刀刃在胸膛里搅着,他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用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
他将被子往女儿身上叠,一层,又一层,手还是那么冰,一定是屋里太冷了。他冲进院子里惶急地拣地上散落的柴火,“这么冷怎么不烧碳,是不是傻。”
亲兵嘟囔道:“明明点了炭盆。”
陈秉玉喝道:“住嘴。”
林东华回头道:“一个怎么够呢,再弄一个……”他拿起斧子去劈木头,抡了几下,不小心用力偏了些,木头歪倒了,斧头砸在地上,险些砍到自己的脚。
他再也忍不住,将额头抵住土墙,低声地抽泣着。
那个亲兵也不忍心再看,低下了头。陈秉玉也背转身去,手握紧了拳头,吩咐道:“把那根人参也煮上,再去府里取几根极品山参,快去快回。”
在厨房里,杨家的新媳妇听到了林东华压抑的哭声,她脸色变了:“相公,你听听。怕不是要……”
新郎官颓然地坐在地上,捂着脸道:“这下可完了,全完了。”
她去扯他的胳膊,“万一人死在咱们新房里,以后让我怎么住?你说句话啊。里正真是老狐狸一肚子坏水,就知道找咱们没好事。”
新郎脸色苍白,“这……爹,屋里有过死鬼,怨气可散不了。你见多识广,有办法吗?”
杨老汉垂着肩膀,将烧火的棍子在地上滑来滑去,一声不吭。半晌抬起头来,盯着空中的飞鸟,幽幽地说道:“倒是有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林东华在院子里劈着柴火,噼里啪啦声不停。陈秉玉听得犹如万箭穿心,他走进屋子,床前守着的亲兵乖觉地站起身出去了。
他在床头坐了,握着陈秉正的手,只觉得火一般的烫。
杨老汉悄悄地摸了进来,开口道:“这位……将军大人。”
陈秉玉愕然回首,杨老汉道:“有句话不知……”
“你讲。”
杨老汉指着外面的一群飞鸟,“大人,我看从天不亮开始,这群鸟儿就在小院上空转着。小老儿不才,也曾……粗粗学过些风水堪舆,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兆头啊。”
陈秉玉怒从心头起,险些就要一掌打落,还是强忍住了,冷笑道:“我弟弟躺在床上命在须臾,你们这些江湖术士,还要来坑骗。”
他本来面相威严,此刻更是犹如煞神一般,杨老汉吓得一缩头,想到精心布置的新房,还是壮着胆子咬牙开口道:“小老儿绝不敢乱讲。鸟儿不停鸣叫,这在风水上叫做鸾凤和鸣,主夫妻恩爱,和谐圆满。”
陈秉玉只觉得荒谬绝伦:“这是我弟弟和他的镖师,哪来的夫妻……”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说下去。”
“人力不能及,便求之于天。我看这位……小相公和小娘子皆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面相。刚抬进来时,拉都拉不开,便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杨老汉开始还有点结巴,说到后面越来越流利,陈秉玉心里一动,挥手道:“你先停一停。”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洒金红纸,上面是陈秉正的字迹,反复研读了几遍。终于他叹了口气,抬头望见屋里的一对烛台,绑着红色的绒花。他定了定神,待要往外走,忽然瞧见门口贴着一副喜联,那字他认识,正是陈秉正的字迹。
他赶忙问道:“这对联是哪里来的?”
杨老汉不知道什么意思,惶恐地答道:“前几天我儿子买的,我家赶车上镇子里采买办喜事的东西,正好碰见有人卖春联。他看着新鲜,还花了大价钱买了好几副,外头大门、堂屋贴的都是。我本来不叫他买,两百文一副,这个败家子儿……”
陈秉玉忽然心神激荡起来,脱口叫道:“真是天意昭昭,一丝不错。”
林东华端着一盆引燃的柴火进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陈秉玉待他放下铁盆,嘱咐亲兵出去,将门牢牢看住,这才客气地说道:“林镖师,我有一事相求。”
他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林东华吃了一大惊,眼睛只是向女儿身上望去。陈秉玉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又放软了语气道:“若是上天垂怜,俩人都能活,便是天造姻缘。若是……这位女镖师果真不虞,陈家愿意以原配夫人的礼节……”
林东华忽然怒喝一声:“什么冲喜、冥婚,原是愚昧村夫村妇才信的鬼话。什么陈家,什么原配夫人,我女儿很稀罕吗?便是老天不长眼睛,我女儿真没了,也是我林家的鬼,自当和我故去的妻子葬在一处,进你们陈家的坟做什么。她们母女两个作伴,还有……”
后面还有一句“我也下去陪他们,合家团聚。”便没说出来。他吸了吸鼻子,握着林凤君的手道:“不要再提了。”
陈秉玉原本是脾气火爆的人,此刻他知道事出突然,又关乎弟弟性命,只得再三恳求:“林镖师,你看外头百鸟云集,是鸾凤和鸣的征兆。”
他将那只砚台取出来,边缘处磕掉了一块,“这是从林小姐怀里找出来的,原是我父亲在弟弟开蒙时所赠,是陈家传家之宝。上面也刻着鸾凤和鸣图案。”
林东华用眼睛扫了一眼,脸色阴沉:“巧合而已。”
陈秉玉又掏出那洒金红纸,颤着声音道:“我弟对林小姐青眼有加,之前在路上遇险,危急存亡之际,还写了一封遗书给家里人。其中……”他指着后面的小字:“镖师林小姐于弟有再造之恩,其德如山,其情似海,弟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其万一……弟若不虞,恳请兄长代为关照酬谢……”
林东华听到最后,心里忽然一软,又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陈秉正,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陈大人的确是个好人,可是我女儿与他……此事太冒失了,做不得。”
陈秉玉听他说话语气放软了些,又道:“这屋里的对联,是我弟弟亲手所写,机缘巧合贴在了这间屋内。林镖师,我陈家绝不会难为你们。两家成婚后,若我弟弟药石无灵,听凭林小姐自行改嫁。俩人若是福浅命薄,地下到冥府也有个伴,不再寂寞。”
林东华垂着头,没有说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陈秉玉知道他内心纠结,便也不再相逼。屋里一阵死一样的静默,林东华擦了擦眼泪,将参汤端起来要给女儿喂下,忽然发现她脖子上的哨子不见了。再定睛一瞧,却挂在陈秉正脖子上。
他内心有如惊涛骇浪一般,一个念头在脑中急速转着:“怎么会,怎么会。女儿将它给陈大人使用,难道是对他生了情意?”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喃喃道:“莫非……”
林东华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对陈秉玉道:“陈将军,还请您让我和女儿单独待一会儿。”
陈秉玉点点头,便出去了,将门带上。
林东华站在屋内,眼神缓缓扫过屋内的陈设,角落里用红绳缠绕的子孙桶,桌上陈放着用红线绑好的银酒杯,地上是带漆画的朱红色衣箱,床上簇新的被面绣着鸳鸯戏水。透过窗户,他忽然又瞧见两只鹦鹉站在窗台上,也是成双成对。
他内心焦灼至极,忽然起身将那一对银酒杯中间的红线取下,将两个杯子都握在手中,合掌向南方垂着头道:“娘子,你在天有灵,一定是在瞧着我们的女儿。你临走时总不放心她,你果然是对的。凤君跌跌撞撞也长大了,可是我犯了浑,让她孤身涉险,如今……”他咬着牙才能继续说下去:“你若是寂寞了,我们便都来陪你。或许,让她在阳间再多留几十年,她还小呢。给她找女婿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家里的大事还是你来做主。这酒杯便当是茭杯,你若是愿意,就让它一仰一合,一上一下。”
他又默默念了一会,才将酒杯向半空中掷出。听见当啷落地的声音,他心跳得咚咚做声,竟是不敢睁眼看。
有一个是杯口向下的,另一个却不见了。
他提着心四处找去,角落各处都没有踪影。他愈发慌了,“看来此事不可行。”
正在此时,他忽然瞧见床脚边上有一点亮光闪过。他弯下腰来,那只酒杯的形状立即映入眼帘。
杯口向上,端端正正。

黄昏时分, 媒婆到了。
这媒婆是富富泰泰的一张脸,头上插了一朵红色绒花,打扮得十分齐整, 衣裤上都镶了边。
进门前,里正已经给她将事情交代得七七八八, 又叮嘱她别乱讲话。她只是拍胸口打包票,“后山胡家小子跟李家二姑娘私奔掉下悬崖那一回, 就是我保媒办的。小两口现在孩子都四五个了, 你只管放心。”
进了门来,看林东华和陈秉玉两人都在屋檐下站着,脸上半点笑意也无,便躬身笑道:“两位老爷大喜。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怪不得我一路走来,耳边就听见喜鹊叫喳喳, 将我往杨家领。我心里还嘀咕,这家刚办完喜事, 难道又有喜事。原来应在这里,是喜上加喜的好兆头。”
她走到床前,看两个人在床上躺得僵直,出气多进气少,心里好一阵犯嘀咕,又看俩人腿脚齐全, 才勉强开口道:“让我看看,新郎官一表人才, 新娘子貌美如花,真是天生一对,成婚了必定恩爱美满, 子孙满堂。”
林东华嗯了一声,再不说话。陈秉玉叫亲兵过来,掏了一锭银子给她:“这是媒钱,务必办得体面妥当。”
媒婆看看陈秉正,又看看林凤君,也估量不出谁的病情更重些,只得自来熟地招呼杨家新郎新娘:“先将新娘子往旁边屋里抬一抬,梳妆打扮要紧。”
林东华心里不安,便在院子里乱转着,也不知道转了几圈。群鸟还在绕着院子飞,几乎要贴在他脸上了。忽然他认出了两只鹦鹉的身影,心下便是一动。
他走进厨房要了一把米,洒在墙边,鸟儿便飞下来啄食。只有两只鹦鹉落在他手上,振翅嘎嘎两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好一阵酸楚:“是不是凤君知道险情,就将你们放了?”
公鸟在他手心小跳了几下。林东华叹了口气道:“凤君待你们一向用心。你俩离老天爷近,便转告他。我虽犯了杀戒,罪无可恕,要有报应,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罢了。我女儿是心善的人,从不曾做过一件坏事,请他千万保佑。”
两只鸟儿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屋里,脑袋左摇右晃。他忽然明白了:“你们想去看凤君?”
“嘎。”
“我带你们去。”
两只鹦鹉便落在他肩膀上,一起进了耳房。杨家新媳妇在媒婆的指挥下,将林凤君的头发慢慢梳开,在脑后挽成一个妇人发髻。凤君原有个美人尖,梳着刘海时倒是瞧不出,此刻将额头全露出来,更显得眉眼素净,脸色苍白,竟像是她母亲病重时的憔悴样貌。林东华看得有如万箭穿心,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强行忍住了。
媒婆察言观色,立即将头上的红色绒花摘了,给凤君戴在鬓边。她还想擦些脂粉,林东华只怕蹭到了脸上的伤口和血痂,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媒婆笑道:“新娘子天生丽质,不打扮也是大美人儿。”又将胭脂给她涂在唇上,刺眼的一抹红。
林东华看女儿的发髻上光秃秃的,难过至极。他忽然想起她包袱里那根凤钗,转身想去拿,又停住了,心想:“女儿出嫁的妆饰按规矩都是娘家操办,怎能戴陈家的东西,叫人看低了。”
他将语气放软了,问杨家新媳妇:“我想买你头上这根金钗,不知道能不能割爱。”
新媳妇愕然地瞧着他,手捂着金钗不肯放。媒婆却明白了,他是觉得女儿出嫁没有首饰头面,心里过不去。林东华恳求道:“你只管出价,能给得起的……”
新媳妇垂着头支支吾吾道:“这原是我相公送的。”
媒婆劝道:“横竖他人都是你的了,换了银子,再买两支三支也使得,何必恋着这一支。”
新媳妇红了脸,“如今要打算的事多了,便舍不得。”
新郎正好进来,听她这么说便笑道:“娘子,这不算什么,咱们只当成人之美。改天到镇上,到县城,最时兴的样式随你挑。”
新媳妇便将金钗拔下来,仔细地给林凤君插在头上。她本来一腔委屈,见林凤君眼睛紧闭,昏迷不醒,心底的同情立时涌上来,轻轻摸着凤君的额头道:“这位姐妹年纪轻轻遭了大难,将喜气传给你些,拜堂成了亲,病就好了。”
她又从柜中取出两套簇新的大红婚服,吩咐相公去给陈秉正帮手,杨家新郎摇头:“那边一群大老爷们,可用不着我。”
她便推一推他:“院子里呆着去。”
两个男人被赶走了,林东华站在堂屋前,看着门边的一副喜联,字体端庄秀逸,很有功底。他又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道,“字如其人。论家世、学问、人品,陈大人若不受伤,实在是难得的佳婿,只可惜……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天渐渐黑得透彻。亲兵们将红灯笼点上,挂在门前。杨老汉又用红绸结了几朵大花,挂在屋檐下。灯笼随着风轻轻摆动,映得满院生辉。
媒婆叫道:“吉时已到。”
陈秉玉走到他面前拱手:“伯父请。”
林东华见他换了称呼,一声“陈将军”便压回去了:“请。”
两只鹦鹉带着群鸟落在新房窗户上,挤挤挨挨地竟将窗户快遮了一半。屋内红灯高照,喜字贴满窗棂,若不看两家人的脸色,便是一派祥和喜庆景象。
一对新人肩并肩躺在床上,都是眼睛紧闭。陈秉正穿着一身绛红长袍,林凤君则披着霞帔,金线绣纹熠熠生辉。因为是躺着,就没有用凤冠,也没有遮盖头。两个人相貌年纪倒是匹配,任谁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句,实在是一双壁人。
林东华曾无数次想过送女儿出嫁,却实在想不出是这样的情景,内心悲凉难以言表。他深吸一口气,问媒婆:“这拜天地……如何拜法?”
媒婆笑道:“这倒不难,天地桌都是现成的,摆放香炉、蜡烛,两家亲友代为参拜“天地君亲师”牌位就是了。”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开来,他与陈秉玉二人对望一眼,都尽力挤出来一抹笑容。
“一拜天地。”
两家父兄捻起香,默默祝祷,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父兄坐在椅子上,杨家小夫妻分别扶着林凤君和陈秉正的手,拱手为礼。
“夫妻对拜。”
小夫妻对望了一眼,便将林凤君的手放在陈秉正的手上,让他紧紧握住。
“礼成。”媒婆刚要说“送入洞房”,冷不丁反应过来这就是洞房,便住了嘴。新媳妇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地流了两行泪,她相公赶忙低声劝着,众人默默地退了下去。
媒婆端过合卺酒来,用筷子沾了沾,在他俩唇上各点了一滴,又剪下两人各一缕头发,用红绳扎在一起,嘴边念念有词:“五世其昌,子孙满堂,家业兴旺,福寿绵长。”
陈秉玉道:“你也先退下吧,去外头领赏钱。”
媒婆千恩万谢地走了,只留下林东华和陈秉玉两个人。红烛的火焰跳跃着,他俩坐在床头,谁也没有开口。
外面的风渐渐起来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夜已深,陈秉玉向外头吩咐,“再做两碗汤面,给亲家老爷。”
汤面来了,俩人却都没吃。烛火突突地直往上窜,林东华拿起剪刀剪了两下,忽然听见身后咯咯两声,像是人临终前的喉鸣。
他浑身一震,回过身来,看见凤君张开了嘴,大口喘气,赶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喉咙中响声越来越大,忽然咔地一声,吐出手指肚大小的一个血块,紧接着又是一个。
林东华还来不及仔细端详,她却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父亲便知道不是临终的征兆,而是出了淤血,一时大喜过望。他定了定神,怕她呛到,手一直拍着背。
她微微睁开眼,恍惚地望向他。林东华百感交集,眼泪瞬间落下,嘴里叫道:“凤君。”
她只是懵懵怔怔地看向房顶。过了一会才将视线转向他,用极微弱的声音叫道:“爹。”
“哎。”
“你回来了。我娘……我好像梦见我娘了。”
林东华的手都抖起来,“是吗?”
林凤君喃喃道:“她刚还在那,一直冲我笑。”她眨了两下眼睛,“我跟陈大人在河边。水真凉。”
“都救出来了。”
“那他……”
林东华语无伦次,“他挺好的,也找大夫治了,刚刚……睡着了。”他跟陈秉玉对了一下眼神,“凤君,你先别说话。闭眼睛歇着。”
林凤君很乖顺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我饿了,爹。”
父亲慌忙去拿床边的汤面,用勺子喂给她。喂了两口,大红色的胭脂便蹭在勺子上,被她一眼瞧见:“我吐血了?”
“没有。”
她怀疑地盯着他,又将眼神在屋里四处晃。屋里点着蜡烛,一片红彤彤。忽然瞧见了穿红色衣服的陈秉正,还昏迷不醒地躺在一旁。
“爹,你又没钱了?”
“什么?”
“又睡通铺,不好。脏。”她眨着眼睛。
林东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又极难开口向女儿解释,“这……这儿不脏。”
她将眼光落在陈秉玉身上,模糊着也瞧不清五官,只觉得这陌生人体型威猛,睡觉必然占地方。她使劲往墙里头蹭了蹭,“爹,你也上来睡,挨着我。”
“凤君,先把饭吃了再说。”
林凤君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她呼噜呼噜地吃着汤面,“老牛呢?我有个牛车。”
陈秉玉淡淡地回答:“拴在屋后了。”
“蜡烛,大车店还用蜡烛了,不该用油灯吗?怪会糟蹋东西的。”她嘟嘟囔囔地说道。
她又压着声音,“爹,何怀远来杀我们,我用砚台给他开了瓢,我厉害不厉害?”
林东华连连点头,此刻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就算说月亮是方的他也同意:“厉害厉害。我女儿世上第一厉害。”
“你找到他没有?”
“他跑了。”陈秉玉说道:“搜山没搜到人。”
她抬起脸来看向陈秉玉,这次看得清楚些了,“你是谁啊?”
“我是陈秉正的哥哥。”
“哦。”她点头,终于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脸上也有了血色,“陈大人平安送到,那我算是押镖完成了。”
林东华苦笑道:“嗯。”
笑在她脸上绽放开来,“终于可以洗脸了。爹,咱们回济州泡澡堂去。”她诚恳地望向陈秉玉,“麻烦东家把镖银给我结一下,给我爹就行。”
“好的,弟妹。”

第37章
陈秉正的大哥对着她说了两句话, 他说话又急又快,语气很笃定。父亲也说了一句,语速慢一点, 但意思是一样的。
林凤君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可是脑子和身体一起发了飘, 到处都是空洞洞的。他们还在说着,但她好像从耳朵到脑子都蒙了一层油布, 那些话雨点一样落下来, 可总是渗不进去。
她用指甲使劲掐了一下胳膊,很疼,疼得她赶紧放开了。她又直直地往上看,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景象没有变。
这是张装饰精美的床,不是大通铺。若是在客栈里, 少说也得是一等上房。床上有雕花的顶板,刻着祥云缭绕、龙凤呈祥的图案。床的四角都系了红绸, 在中央绕成一朵绚丽的红色大花。
她将头转向一边,眼前是躺得笔直的陈秉正,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袍子。她伸手去探他的手,烫得让人心惊。
她渐渐回过神来:“这位东家。”
陈秉玉微笑道:“叫大哥。”
“这位……大哥,劳烦你,能不能帮我叫个大夫。”
林东华拍一拍脑袋:“我竟是忘了。”
陈秉玉看了一眼人事不知的弟弟, 叹了口气,快步出去了。
常大夫很快到来给她诊脉, 他眯着眼,脸上的表情一会惊讶一会儿疑惑,“夫人的脉象……”
林凤君对这个称呼感到异常陌生, 陡然打了个寒噤。她忍住了继续听:“脉象平稳多了,果然上苍保佑。后面好生进补调养,应当没有大碍。”
林东华长出了一口气。她指着陈秉正问:“陈大人呢?”
常大夫又露出为难的表情:“如今夫人能好转,便是说医术之外自有天意。参汤……老夫再盯着他们煮一碗。倘若能喂进去……”
陈秉玉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了。他脸色发青,步伐僵硬地走出屋子。屋门被沉重地关上,父女俩人面面相觑,她缓慢地眨着眼睛。
林东华脸上有种做错了事的表情,弓着背坐在床边。
“凤君,实在是仓促之下,没有什么好主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搓搓手,“是我做的主,要怪就怪我。”
“我跟陈大人真的成亲了吗?”
“嗯,天地都拜完了,我替你上的香。”
她抬起手来,喜服的袖子上走着金线,摸上去凉飕飕的,很不真实。她有气无力地说道:“爹,你一向不信这些。”
“怪我吧。”林东华皱着眉头。
林凤君只觉得自从去了京城,事情一件接一件,排山倒海一样砸过来,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无奈之下,她只能祭出自己的法宝,想不通的事情先放一边,反正总会过去的。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你是我爹。”她将手放在父亲手上,安慰地按了按,“跳进水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都快没命了,现在好端端的,比断手断脚强。至于别的事,咱都可以想法子。”
林东华看着女儿伤痕累累的脸,鼻子又开始酸了。他咳了一声,“说不定也真是冲喜管用。这才一会儿的工夫,你就醒了,咱还得谢谢人家。”
她又去摸陈秉正的手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怎么没醒。”
林东华只觉得难以回答:“也可能待会就醒了,老天爷会安排的。”
“要是醒不来怎么办?”她忽然想到芷兰身上发生的可怕事件,“他家不会把我活埋了殉葬吧。”
父亲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不至于。他大哥说了,万一……你自己改嫁就是。”
“改嫁,什么改嫁。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嫁人了。”她使劲去握陈秉正的手,“他的手真烫,是不是一直在发烧。爹,你弄块凉帕子给他擦擦脸。”
“好。”
林东华使劲擦着,陈秉正本就五官深刻,几天水米不进,瘦得有点吓人了。她盯着看了一会,“爹,陈大人要是没了,那我不就成了寡妇。”
忽然一个画面闯进脑海,陈秉正用嫌弃的口气说道:“扮个寡妇,你不嫌晦气吗?”
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仓惶地说道,“爹,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造了口业要骗人,老天爷怪罪我口无遮拦,连累了陈大人。”
林东华把眉毛拧起来,“什么意思?”
“寡妇……就是……我本来……”她心急火燎,“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但陈大人是被我害了的。爹,那棺材漏水,他下半身全湿了,这才发了热。”
林东华心下惊骇,看左右无人,才压着声音道:“陈大人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林凤君使劲地挠着头,把好不容易梳好的发髻也挠得摇摇欲坠。“我对不起他,他还吹哨子让我快走。他是好人,冲喜……肯定是他把自己的福分让给了我,我才活过来的。”
悔恨、恐惧、焦虑交织在一起,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出路。“怎么办?”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惊恐地望去,却是陈秉玉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他在床边坐下,尝试用勺子去喂,陈秉正却紧咬牙关,任凭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一滴未进。
陈秉玉闷闷地将碗放在一旁,半晌才道:“或许……是天意吧。”
林凤君看得好一阵胸口钝痛。“大哥……”
陈秉玉看着她,神情复杂,顿了顿才道:“都已经尽力了,你不必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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