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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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尝试着讨价还价,伙计只说:“一分价钱一分货。”
他们决定要走,客栈的伙计们总算松了口气,一起帮忙将棺材拖上同样破旧的板车。轮到抬人的时候他们却犯了难,一个个“哎哎,小心”,谁也不敢上手,还是林凤君背着他出去上车。
陈秉正倚着棺材半趴半躺,一个不怎么体面的姿势。她知道他没什么忌讳,本来想让他躺在里头,他只说想看看风景。
林凤君将那个独有特色的痒痒挠放在他身边,随即跳上车辕,挥动鞭子,老牛沉重地迈出了第一步,在泥地里画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车晃晃悠悠地启动了。她笑道:“陈大人,这一路你怕是要吃点苦了。”
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万一……可以寻个地方,把那方砚台卖了。”
她笑出了声,“五十两银子的砚台,识货的人怕是在济州城里也没几个,更没人买得起。这一路怕是连当铺都找不到一家。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嗯。”
她回头道:“你要是躺着气闷,叫神鸟给你唱曲子,横竖它们也会了,还不收钱。”
“一时半会不用。”
忽然她瞧见他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两本图画书。“这……”
“读书人,敬惜字纸。”书里面夹着一页页的账单,他折起来放进棺材里,“最后还是要算账的。”
他翻开书页。她刚才鼻子酸酸的感觉又回来了,“你傻啊。我要是你,就死死抱着披风,别给他们抢走了。”
“一件衣服罢了。”
“其实你也抢不过。”
“……”
她笑了,将自己的斗笠盖在他头上,遮掩了散落的头发,“还好你人没事。”
她向远处望去,长长的官道一路向南,看不见头。飞驰的驿马不断地超过他们,然后是过路的客商。归家的农夫好奇地望着这辆慢悠悠的车。林凤君吸了吸鼻子,雨后的空气冷冽畅快。路边的风景都是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显得亲切。远远看见村里起了炊烟,在风里飘飘摇摇的,一会便散了。
车轮忽然碾过一块石头,车身猛然震动了一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林凤君听见了,急急地回头看,他用力摆手。
她用鞭子轻轻打了下,让老牛停在路边。
她从自己脖子里取下一挂哨子,挂在他颈上,“你不是懒得说话吗,要是有事,就吹这个。”
他低头看去,这是一小段细长的骨头,上头开了三个孔,被打磨得很光滑。她指着上面一个最大的孔洞,“叫我的时候只管吹。”
他试了一下,哨子里发出尖锐的颤音。她垂下眼睛,“就这样。”
太阳渐渐从西边落下。她路过了一家客栈没有停。“陈大人,我知道前边五里有座土地庙,咱们怕是只能在里头歇一晚了。”

深夜, 荒野,破庙。
院子正中有一棵参天槐树,枝干虬结, 树冠如伞。一阵寒风吹过,满地黄叶翻滚。井台边传来辘轳转动的吱呀声, 林凤君使劲摇着辘轳,正从井中缓慢地提出一桶水。
水桶渐渐升上来, 眼看就要到地面, 忽然身后传来啊地一声,是陈秉正嘶哑的叫声。
她手一抖,水桶就直直地落下去。
屋子中间燃起了一堆火。他以白天的姿势侧躺在火堆边上,身下垫着棺材板。林凤君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来,抽出匕首:“什么事?”
满屋只有木柴爆开的轻响。她环顾四周,他不叫了, 公鹦鹉却昂着头,高声叫着, 母鹦鹉眼睛瞪得圆圆的,羽毛也在发抖。
“我还以为火苗燎到你衣服上了。”她松了口气,将他挪动得离火远了一些。
他垂下脑袋,“刚才瞧见一只老鼠爬过去了。”又补一句:“黑乎乎的,挺大。”
她听得笑了,“原来陈大人这么伟岸不怕死的人, 也会怕老鼠。”
“不怕,就是……有点突然。”
林凤君打量着周围, 苔痕斑驳,不知道有多少蜘蛛网密布在房梁上。她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向暗处丢过去, 一片火星飞起,果然有三五只老鼠吱吱叫着在地上乱窜。他浑身一震。
她只得拍拍他的肩膀,蹲下来安慰道:“有火堆在,它们不敢靠近。”
“好。”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刚才毫无气概,试图找补,“这破庙老鼠没见过人,胆子应该很小。”
“这就对了。”她笑一笑,“我去打水,回来烧饭。”
她重新走到辘轳旁,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又响起来,水桶眼看就要到地面,忽然身后又传来啊地一声,这次叫声更嘶哑了,长长的一声,到最后竟是破了音。
水桶又落到井里。林凤君冲进屋子,他脸色都变了。笼子里的公母鹦鹉展开翅膀抱在一起,两只鸟全都在哆嗦。
风带着篝火的火苗往上乱跳,她只觉得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他指着她背后:“老鼠……”
她转着圈去找:“哪有老鼠。”
“老鼠被蛇吃了。”
她吓了一跳,沿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暗处有一条很粗的蛇沿着墙根游走,黑底带着白色环纹,头部以下鼓鼓囊囊的,估计是生吞了一只老鼠。
她一时也觉得手脚发麻,回头看见他脸色苍白,嘴唇都在抖,只得横下一条心,又抽出一根最粗的柴火冲到角落里,跟蛇正对面。
捕蛇的法子父亲教过她,她使劲回忆着,“打七寸,七寸……七寸在哪儿呢?”
想不起该从哪个位置数起,她抄起一棍子打在蛇的身体中间,它翻滚着向上窜了一截,差点咬住她的手腕。她咬着牙用棍子将它挑起来,仓惶狂奔出门,使了全身的气力将它扔到院墙外面去了。
林凤君终于将那桶水从井里提上来,仍是心有余悸。她精疲力竭地往陈秉正身边一坐,舒展开腿。火苗烘烤着腿脚,再舒服也没有了。
他着急地问道:“它咬到你没有?我怕有毒……”
“你怎么知道有毒?”
“柳子厚《捕蛇者说》,永州之地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几句,“反正就是有毒。”
“没咬到。”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站起来拍拍手掌,从棺材里拿出一袋石膏粉,在地上洒成一个圈子,又拆了一个纸包,里头是黄色的粉末,发着刺鼻的味道,她细细地洒着。“这是雄黄粉,蛇虫鼠蚁都害怕,绝不会跑进来。”她比划着向他解释:“有我在,包你没事。”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变成了三分感激七分佩服,估计刚才将她的英姿全看在眼里。她心里立刻涌上一股得意,“以我的身手,对付它还是绰绰有余,不过老鼠跟蛇都是不能杀的,那是大仙,说不定修行了就能化成人形呢。那图画书你不是看了吗,蛇吸取了天地灵气,还能化成美女,跟人成亲……”
他不经意地往后缩了缩。
她耐心地解释,生怕他口出不逊冲撞了大仙,“咱们才是过路的,要对它们客客气气,拜过本地的神灵才能平安。”
正中间木头供桌上,摆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个泥塑的神像,身后披着破旧的红绸,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拿出了一堆水灵灵的萝卜和一包米,那是黄昏的时候从路边的农家买的。都是新从地里摘的萝卜,还带着绿色的缨子和泥土。她从中挑了一个品相最好外皮最红的,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伏下身虔诚地拜了三拜。
供桌两边贴着一副残破的对联,她好奇地盯着念叨道:“敬吾二老,什么三多……”
“赐尔三多,多福多寿多子。”陈秉正淡淡地说道,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气。
“我要不了那么多,平安就够了,平安到家也就能挣到钱。你也快拜一拜。”她又拣了个美貌的胡萝卜供上,“这是替你供的,拜完你否极泰来,病也好了。”
陈秉正笑了笑,双手合十,向着供桌躬了一下身子。她连忙从旁边解释:“公公婆婆,他诚心拜你们,就是身子不方便,心诚则灵,千万莫怪。”
她先拿了一把米喂了鹦鹉,又取出一个粗瓦罐烧上了水,萝卜洗干净,用匕首削成一块一块,连米一起丢进水中,水渐渐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坐在火边,听着木柴轻微的噼啪声,两个人都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只有咕咕作响的肠子挣扎着发出异议。
她强打精神,“其实刚才碰到老鼠,你就可以用哨子,我一定会来的。”
他用手拿起脖子上的哨子,是一块小骨头做成的,上面用刻刀挖出了几个孔,“一时没想起来。这是……骨头做的?”
“对。”她指着下面两个孔解释,“平时吹的声音是叫人过来,按住这个孔,声音更尖,是叫人走。”
他试了试,发出的声音尖利刺耳,他赶紧停下了,“是怕官兵来抓你们吗?”
她愣了一下,闷闷地摇头:“不是。别打听那么多。”
陈秉正敏感地捕捉到一点信息,将骨哨握在手里细细端详。这东西有些年头了,没有花纹装饰,边缘尖利的地方都被刻意磨得圆润。
她忽然语气很生硬地说道,“别看了,希望用不上,到了济州赶紧还给我。”
他愣了一下,“好。”
一人一碗萝卜粥,煮得很烂。胜在萝卜和米是新鲜的,倒有种质朴的清香味道。
林凤君总有些心虚,毕竟从住客栈房间沦落到山野破庙,从羊汤大饼沦落到萝卜粥,下面一步就该去草丛里跟蚂蚱争抢露水喝了。父亲说得对,她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要不是她半夜离店,他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他要是怪罪,理由也十分充分。
她一边喂他,一边紧盯着他的脸,怕他怒火攻心,将碗砸了,可惜了粥也可惜了碗。
陈秉正很安静地喝着,瞧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但好歹是喝干净了。
她掏出剩下的铜钱,翻过来倒过去地数。钱袋已经见底了,怎么也要凑出这几天的钱。
“要不……我到路边再挖一些萝卜。”
他冷冷地说道:“不告而取,不是什么好事。”
换做以前,她好歹也得跟他拌两句嘴,此刻心虚作祟,她没敢说话。她往火堆里加了一把柴,“你先别急,等我想想,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这句话给了她一个提醒,她转头看着鹦鹉笼子,“要不……把它们卖了吧。秦琼还有卖黄骠马的时候呢。”
两只鹦鹉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眼睛都睁得溜溜圆。陈秉正立刻打断:“这可是你的神鸟,怎么能卖。”
“好,不卖不卖。”她其实说出口就不舍得了,还好他的话给了一个台阶下。她又看向他,“陈大人,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着我的……不,你捡到的那个金凤钗可以卖掉。砚台识货的人少,金银还是能出手的。”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凤君将盒子打开,凤钗粲然生光。她忽然想起在京城灯会上他站在桥头的孤寂身影,想必花了许多心力在这钗子身上。
她也摇头:“怪可惜的,这么美。”
她抱着胳膊沿着火堆转了一圈,忽然有了主意:“有土地庙的地方,前面必有镇子。我挑个繁华的路口卖艺去。”
“你?卖艺?”他怀疑地看着她。
她被他的眼神激起了万丈豪情,一拍胸脯:“撂地卖艺可是我们学武之人的绝学,卖的好不好也全凭本事。”
“是吗?”
“怎么揽客,怎么招呼,怎么收钱,都是有讲究的。我爹哪儿都厉害,就是卖艺没我精通。”
她摩拳擦掌起来,“怎么把压箱底的手艺忘了,明天让你见识见识。”
林凤君在包袱里翻了翻,挑出两件勉强能看的,又出去提了一桶水过来,“我再烧点水,先洗脸梳头。”
“走镖不是不洗脸吗?”
“先给你洗脸梳头。”她强调了一下,“我洗脚,脚上很疼,怕是生了冻疮。”
她小心地用梳子梳理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打散再梳开,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
她将一个小罐子打开,里头是半罐子脂膏,细腻雪白,闻着一股明显的香味。陈秉正皱着眉头:“这是什么?”
“猪板油。这可是自己熬的,特别好。”
“我不要。”
“你真不识货。”她取出匕首,将脂膏抹了一点在刀刃上,均匀地搓开,“我们的匕首、袖箭、腰刀都要用猪油养着。身上涂一点,一冬天都不会冻伤。”
“那你拿去擦脚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
他不想解释涂脚的猪油不能上脸,只好打了个岔:“你好像忘了件事。”
“什么?”
“今天的账还没算,没让我按手印。”
她的肩膀顿时塌了下来,嗫嚅着说道:“都是我不好,害得车夫跑了。要是再收你钱,我心里过不去,我爹也要骂死我。今天起就不收了。”
他忽然憋不住笑了,“那以前的呢?”
“以前还是要算的。”街上买的新帕子还在,她用帕子沾了水,仔细地给他擦掉额头上的泥土和污迹。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举目望去,半边天空的繁星离得很近,宁静的闪烁着。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他忽然喃喃说道。
她愕然地转头看着他。他脸上有些萧索之意。她苦笑道:“陈大人,先别忙着作诗了。”
“啊?”
“咱们能看见星星,是因为这屋子本就塌了一角。最好土地公公婆婆保佑,今晚别下雨。”
她抬头看天,星星很亮。她心里浮上一丝愉悦:“拜神拜对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她的愿望成了真, 第二天果然是个初冬难得的大晴天,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
林凤君收拾停当,一早就赶着牛车进了镇子。这镇子本就不大, 一共不过五六条街,几千人口。她把几条街都走遍了, 最后选定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榆树将车栓好。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老牛低着头嚼着掉落的枝叶,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捏着钱袋里有限的铜板, 还是决定去买了两个油旋。
陈秉正仍是侧躺在棺材边上,她将油旋用纸包好,送到他嘴边,他却摇了摇头:“不劳你喂,我可以自己吃。”
她又惊又喜:“我就说你快好了。等到了济州,你可要再写信给李大夫, 谢谢他救命之恩。”
“好。”
他将油旋握在手里,小口咬着。这是铁鏊子上刚刚烘出来的, 入口酥脆,内里软嫩。林凤君坐在他身边,几大口就吃光了,仍是意犹未尽:“真想再来一个。最好里面加上酱肘子肉,咬一口满嘴的油。要肥的,瘦了不好吃。”
“那就再买啊。”
她犹豫了一下, “待会要打套拳,吃太饱了不方便。”
她闭上眼睛, 似乎在回味这难得的美味,过了一会才睁开,手指着南北两条街的交汇口:“我看好了, 就在那儿,人流畅旺。”
林凤君取出黄杨木梳子,将散碎头发尽数向上拢起来。晨起的商贩们已经来了,多是挑着两个担子,在街边出摊卖菜、卖肉还有各种小玩意儿,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转着圈伸展胳膊,向前踢腿。忽然她鼻子里闷哼了一声,弯下腰去。
“怎么了?”
她拧着眉头在脚上揉,“没事。”
她将斗笠取下来遮在他头上,阻挡太阳直晒,“你在这里观敌瞭阵,要是衙役们过来收出摊钱,你就赶紧吹哨子叫我回来,知不知道?”
“嗯。”
“可惜你不能走路,要是混在人群里给我叫个好也不错。”她眼珠一转,“不过就算好了,你也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爹也是,总是太老实,用的都是真功夫。有些江湖人不是纯卖艺,演胸口碎大石卖狗皮膏药大力丸,他们挣得才多。我爹不叫我学。”
她弯下腰拣起一根较粗的树枝,自信满满地叫道,“那我去卖艺了,你就瞧好吧。”
林凤君一袭素衣,乌发高束,她先用树枝当当地敲着铁盆,再作了个团揖,高声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有几个人驻足,往这边观望着。她又用树枝敲了下鸟笼,公鹦鹉可能想到了即将被卖掉的命运,立即热情表现起来,也跟着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她掏出三个颜色不同的彩球,在手中轮流抛接着,越来越快,很快在空中晃成一道彩色的花影,过路的孩子们率先鼓了掌,凑过来围成一个圈子,指着说:“要看。”
人渐渐聚拢了,陈秉正勉强把身体挺直了,才看见她立在人群中央,比了个起手式,英气逼人。
林凤君笑了笑,将腰刀从背后抽出来,虎虎生风地耍了一套刀法。陈秉正是外行,也瞧得出她的一招一式刚柔并济,是下过苦功夫的。她的身影在场内绕着圈子游走,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如白鹤亮翅,刀刃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围观的孩子们很捧场,踮起脚尖,张大嘴巴,也有大人捋须点头,目露赞许。约莫一炷香工夫,她卖力地将整套刀法打完,随即在原地腾跃起身,翻了个跟头,一个利落的收手势,收刀入鞘,像是满天乱飞的鸽子骤然归了巢。
人群轰的一声爆发出喝彩声。她擦了擦汗,挤着眼睛冲他粲然一笑。陈秉正远远望着,竟有些心动神驰,自问若是自己在围观,便是叫一声好又何妨。
她又向人群团团作揖,然后拿出铁盆:“路过贵宝地,盘缠用尽,情非得已,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
小孩还在呆呆地鼓掌,大人的脸上却都犯了难,牵着孩子的手快步走开了。经过陈秉正身边的时候,小孩还在问:“那个姐姐是在要钱吗?”
“是。”
“她说没盘缠了。”
“十个卖艺的十个都这么说,都是骗人的,别信。”
小孩懵懵懂懂地随着大人离开了。林凤君捧着铁盆,挨个对人点头,有几个抹不开面子的掏出几枚铜钱。钱被丢进到盆里,当啷作响,她挤出笑容。
一圈过后,人渐渐散开了,她脸上带了焦急的神情,“各位兄弟姐妹,我这还有会唱戏的鹦鹉,是真的会唱戏……”
她敲敲鸟笼,公鹦鹉卖力地仰着脖子高声唱道:“逢时对景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然而人群还是没有驻足,她垂下眼睛,去捡铁盆里的铜钱,一共几十枚,刚好够早上的油旋钱。
林凤君吸了吸鼻子,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还是按规矩给每个打赏的人躬身道谢:“谢谢。”
忽然哗啦一声,一把铜钱被扔进了铁盆。这声音在她耳朵里犹如天籁,她循声望去,大概有两百文,赶忙上前去行礼。
打赏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大概是个富家少爷,穿着一身绿色杭绸直裰,脑满肠肥的样子:“刀耍得不错。”
“谢谢夸奖。”林凤君陪笑,“这位公子真是懂行的。”
“懂行倒是说不上,刚才你原地翻了个跟头,挺好看的。”少爷伸手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我就好这个。”
几个家丁围着起哄,“再翻两个给少爷看看。”
她眼神有些犹豫,沉吟着没答话,少年的脸拉下来:“不想翻?”
她连忙摆手,“公子,我不是……”
“那就翻吧,一口气翻够十个,我给一两。”
“一两?”她眼睛亮了,“真能给一两?”
“本少爷还能骗你不成,翻二十个给二两。”他懒洋洋地说道。后面家丁起了哄,“翻,翻,翻。”
她隔着人群看了陈秉正一眼,他披着一件父亲留下的破旧外衣,焦急地盯着她。她想了想破庙里的蚊虫鼠蚁,还有那一碗黏糊糊的萝卜粥,还有他缩在篝火边的惨状,咬着牙道:“好,我翻。”
林凤君将腰带紧了紧,两腿略弯,调整了身体,然后卯着劲蹬地向上起跳,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最后微微转了一下方向让脚掌落地,身子控制着下蹲。
脚掌触地,火辣辣地疼起来,像是有几百根针同时刺进去了,疼得钻心。她用力咬了咬牙,用力起跳,又是一个。
家丁们数着数:“五个,六个,七个……”
脚底像是被刀割成了几块,起跳和落地那两下,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脚上,顷刻间仿佛就要四分五裂。豆大的汗珠子都出来了,甩在半空中,落在地上。
“八个,九个……”
她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没有站稳,险些跪下去。陈秉正心中一紧,远远望着,她脸色也变了,苍白得没有血色,眉毛全拧在一处,极痛苦的样子。
她肯定是哪里不舒服。他忽然想起吃油旋的时候,她伸手去揉脚。昨天晚上她说脚疼,怕是生了冻疮。对了,那天她狼狈不堪地赶回来,浑身都是湿的,鞋子里头淋淋漓漓也都是水。初冬天气,那凉水的滋味……
“十一个……”她将手放在膝盖上歇了歇,调匀了呼吸,顺便让脚掌也松快些。少爷顿时不乐意了,家丁们也在起哄,“说好一口气的,别偷懒啊。”
她将下巴抬起来,深吸了口气,又翻了一个,落地歪歪扭扭,“十二个。”
陈秉正愣怔怔地看着空地上那个挣扎着起跳的身影,脑袋里忽然一阵发空,接着便是不知道什么感觉,滔天骇浪一样扑来,将他淹没了。好不容易在浪里冒出头来,他醒过神,抖着手去摸胸前的哨子,放到嘴边。
“十五个。”她几乎就跪在地上了,仍然在陪笑:“我接着来。”
有尖锐的哨声从街对面传过来,长长的,带着颤音。熟悉的声音让她抖了一下,哨子的意思很明确,“快过来,快过来。”
她定了定神,他在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凤君停下了,隔着街道和他对望,他吹着哨子,做着手势,像是怕她听不见似的,手挥得很急。家丁们不太满意,“就十五个,不到二十个。”
她抖抖索索地开口,几乎说不成句子,“那就一两。”
一锭碎银子落在铁盆内。她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但还没忘记弯腰端起铁盆,拎起鸟笼,穿过零星过路的人群向他奔过来,脚下有点瘸。
“什么事,你发病了?还是……”她左右看着,没有衙役过来。
“没有,我饿了。”他看着她惨白的脸,只有两颊是潮红色,汗像涌泉一样从额头一路向下,沿着下巴坠落,在尘土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忽然怒气上来了,气冲冲地说道,“那你捣什么乱,眼看就能多挣一两银子。这一下,我就白折腾了。”
她将鸟笼重重地往旁边一放,胸脯一起一伏。他眼睛落在她的脚上,鞋底都快磨破了,受力真的不轻。
“你这饿肚子怎么就不挑时间呢?”她怒气未平,“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都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半点忍不得。”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对。”
“你还没有鹦鹉有用呢,连它都会揽客,你……”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冒撞了,但又收不回来,只好扭过身体不看他,两个人都沉默着。
“把我的钗子卖了吧。”
她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你说过不是你的。”
他生硬地说道,“是我的。卖了咱们的盘缠就有了,今晚住客栈,我受不了跟老鼠住在一个屋子。”
她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神情,苦笑道,“我再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她才闷闷地说道:“好歹挣了一两多银子,够吃顿好的了。中午你要吃什么?”
“油旋夹酱肘子肉。”
“嗯?”
“嗯。”

食物进了肠胃, 连带将一切戾气都化解了。吃饱喝足以后,她浑身都懒洋洋的。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她抬起头, 任阳光透过树叶晒在脸上,像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肌肤, 连脚上的疼痛似乎也缓和了。
她忍不住眯起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舒适。
“陈大人, 我觉得卖艺挣得不多, 可能是地方选得有问题。这边我看过了,都是些卖菜的小商贩,自然舍不得花钱。”
“别再卖艺了,挣不了几个钱。”陈秉正冷冷地说道。
她心情转好了,想说服自己不与他计较,嘴上却忍不住, “陈大人,人不能吃饱了就忘本, 就刚才这顿荤腥还得谢谢我呢。”她转脸看着鸟笼,“是不是啊我的宝贝神鸟。”
公鹦鹉很不忿地瞧了她一眼,意思大概是你变脸变得真快,想卖了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午时刚过,街上行人渐少,行色匆匆。晨起的农夫赶了几里路来卖菜, 大都已经卖完收摊子回家吃饭去了,出来闲逛的人自然也没了, 就算是换个地方卖艺,大概也不是时候。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转过各样念头,正好有个货郎挑着担子从她身边经过, 手中摇着个拨浪鼓,叮里当啷一路响着。她看着货架子上面挂的各色头绳和绒花儿,忽然心中一动,“头绳多少钱啊?”
“五文一条。”
“给我来一条。”她数出五枚铜钱,伸手去架子上取了一条白色带穗子的头绳。
陈秉正愕然问道:“白色?”
“正是。”她将那根头绳朝他晃了晃,“为今之计,只有出些奇招了。这里的人不舍得为了看拳脚功夫花钱,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不一定了。”
“你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我想好了,明天咱们换个地方。你往棺材里一躺,我把盖子一合。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扯着嗓子哭两声,说是卖身葬……夫,瞧热闹的人肯定就多了。我往头上插个草标,说不定有些富户愿意买进家门。晚上我再用功夫跑出来,没人追得上。”
她一边想一边说,顺手就把头上束发的竹簪子抽出来,一头长发披散,垂泻过了肩膀。一阵风吹过,黑鸦鸦的头发便随着飘飘荡荡。她本是活泼喜气的小圆脸,被黑发一遮,竟显得素净单薄,有种楚楚可怜的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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