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将作监门口的时候,几人遇到萧义明。
萧义明如今不用再隐瞒身份,这种比赛,并不对外。但他是萧家的郎君,来不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来为几人助威,同时盯着可能会做手脚的人。
见门口并无齐王府车架,方缓缓松了口气,道:“他不来,可太好了。每次看到他那张脸,我这心里就发毛。”
“话多。”
赵端午白他一眼,他一把将赵端午拽到一边,觑着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小声问:“我怎么听我阿耶说,秦王递上去的奏疏,圣人准了?”
“不然呢?”
赵端午又想白他了,天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事关万民安危,就算有天大的恩怨,在万民的生死面前,也得让路。
再说了,二舅舅可没让人瞒着,洛阳全城百姓接种了牛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洛阳百姓都接种了,其他地方的百姓不接种,像话吗?
因此外祖父就算心里有计较,此刻也只能顺应大流,安排人在全大唐接种牛痘。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义明撇嘴,又说:“我听我阿耶说,圣人这次不仅很爽快,还异常平静呢。那什么,秦王不是没事嘛,就……就……反正,你懂的。”
“我不懂。”
赵端午心里叹气,没接话。
萧义明也没好再说,只拉着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我还听我阿耶说,最近傅奕总进宫。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傅奕每日在太史局,到点了也不急着下值。”
傅奕吗?
赵端午留了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厢他二人嘀嘀咕咕,那厢李星遥也在和王蔷说话。
王蔷头一回来将作监,虽然不紧张,但,有一点担忧。
“齐王虽然没有来,可他那个琉璃坊的人,脸上都写着势在必得。还有何稠,他是评定最后胜负的人,我真担心……”
“王小娘子可是师从王家大师,不必担心。”
李星遥目光落在将作监里面,她一眼就看到一个年龄与萧瑀相仿,明显西域人面容的人。心知那人就是何稠了,她收回了视线。
比赛在将作监进行。因为完整琉璃烧制周期少说也要半个月,为了节省时间,掐头去尾,比赛从蘸取琉璃料开始,以退火冷却后的成果来定胜负。
将作监毕竟负责皇家工程和大型工事,是以也有自己下属的窑。比赛是李建成促成的,为了比赛好看,自然又拉了几家凑数的参赛者。
此刻参赛者们都到齐了。
大约是知道里头的门道的,众人皆有意无意看向门口的李星遥。李星遥装作不知,只催着赵端午赶紧进去。
查验身份,登记放行,到了指定地点,各家按划定地点就坐。时辰一到,将作监负责比赛的官员将比赛规则又宣扬了一遍。
末了,一声锣响,比赛正式开始了。
萧义明坐直了身子,赵端午咽下一口口水,对着准备上场的王蔷喊:“王蔷。”
王蔷回头。
“你一定行。”
“废话。”
王蔷哭笑不得,大剌剌撇了撇嘴,又与李星遥对视。二人同时朝着对方点点头,王蔷扯着嘴笑了一下,转身走到了台上。
琉璃料已经提前烧好,参赛者按顺序一个个当场吹琉璃。为了使用方便,铁管及其他工具由各家自带。
各家的工具,自是各有不同。但这本就是比赛的一部分,毕竟,现如今琉璃吹制工艺并不成熟,各家的工具是各家自己打的。工艺高超者,工具自然也高超。
没有高超工具的,只能眼馋。没办法,谁让你造不出领先的工具呢?
第一个上场的是凑数的。
只见那人拿着铁管,蘸了琉璃料,一口气吹过去。
大概是因为紧张,琉璃泡吹爆了。
“果然是凑数的。”
萧义明鲶鱼一样嘴巴无声叭叭叭,听口型,便知不是什么好话。
头一个出场就失败,将作监的人脸上并不怎么好看。因为第一个人的失败,第二个上场的人也有些紧张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水平有高下,凑数的人里,也分高下。
第二人倒是没吹爆,只是,因为收着力,一口气太小,琉璃泡底部过于厚重了。
第三个,是明光琉璃坊的人,也就是,李元吉的琉璃坊了。
李星遥早打探过,此琉璃坊名义上不在李元吉名下,但实际上由李元吉“控股”。何稠是琉璃坊的影子师傅,经常指点里面的工匠烧制琉璃。
此刻……
她不动声色打量坐在一旁的何稠。何稠面上倒淡淡的,并没什么表情波动。
“呵。”
是赵端午小声冷哼了一声。
明光琉璃坊上场的是一位中年郎君。那郎君瞧着便叫人觉得结实,等到他拿过铁管蘸取琉璃料时,李星遥睫毛一动。
她知,对方是个行家,与方才那两个凑数的,完全不一样。
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担心,那人拿起铁管,一口气吹得所有人屏气凝神。
轻轻松松将铁管移开,众人皆跟着出气,众人看到,那琉璃泡吹得正正好。大小合适,厚薄均匀。
那人又拿了剪刀剪断了琉璃泡,转过身快速拿了钳子塑形。
很快,一只精美的琉璃杯便成型了。
“妙啊!”
场上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叹。
谁知,那人手上动作还不见停。
他竟然又拿起铁管,吹了一个更小的琉璃泡,之后用夹具夹断,扯成琉璃条。趁着琉璃杯还没冷却,快速将琉璃条弯曲贴在琉璃杯上。
一个个琉璃条圈粘在杯壁上,简单的杯身霎时间不再单调。
“好厉害!不愧是何少匠私下里指点过的,单说那一口气,吹得可真是好。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啊!”
“还用比吗?这就是头名,我敢打赌,这肯定是头名!”
“我看确实没必要再比了,再比,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场下诸人交头接耳起来,凑数的几人虽然是来凑数的,可亲眼见到行家作品,焉有不激动的?
赵端午冷笑,“知道自己是来凑数的就把嘴闭上。”
“诶?怎么说话呢?别以为……”
“闭嘴。”
有人不乐意了,当场就回嘴,谁料萧义明沉声,说了一句闭嘴。那人一看,竟是萧家的郎君。惹不起,立刻就噤声了。
下一个上场的,还是凑数的。
这一次,场上表现比第一个出场的还要差。
至再下一个,便是王蔷了。
李星遥捏了一把汗。
她目不转睛看着王蔷,王蔷神色倒也还算轻松。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而后拿起铁管,蘸取了琉璃料,之后,开始吹气。
赵端午和萧义明皆大气也不敢出,眼珠子也不敢乱转。
李星遥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到铁管一端,琉璃泡逐渐变大,变大。随着铁管的转动,琉璃泡重心也在不断调整。当琉璃泡不再变大,王蔷松开了那口气。
有人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语气中倒满是意外。
“想不到……”
又有人似要说什么,萧义明不耐烦瞪那人一眼。
“刚才明光琉璃坊用了粘贴法对琉璃进行装饰,既然是比赛,自然是同等技艺比拼的好。诸位等我一下。”
王蔷顾不得看台下,又拿了根小铁管,再蘸琉璃料,吹好用钳子一片片夹下。
可她并不急着把那琉璃片贴在琉璃杯上,而是,将琉璃片夹了夹,捋了捋。塑形完毕,一片片粘在琉璃杯上。
一开始,众人还不知她搞何名堂。
有人正要笑,拾人牙慧,却见,那琉璃片并不是分散粘在杯身上的。第二片琉璃和第一片紧紧挨着,第三片又挨着第二片……
等所有的琉璃片粘贴完,方能看出其原本模样来。
竟是一朵琉璃小花。
杯身上开了一朵花,竟比刚才的玻璃圆圈琉璃杯要灵动的多。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有两把刷子!”
“是啊,看着一脸输样,竟不容小觑。”
“这可怎么分高下?都好,都一样技艺高超。”
众人七嘴八舌间,李星遥松了一口气。萧义明总算换上一张笑脸,怼说了一脸输样那人:“眼睛有病就去治,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上。”
“李小娘子。”
王蔷从台上下来,心里也高兴极了。
赵端午同样高兴,朝着何稠方向努嘴,示意,这次倒要看看,他怎么判?
场上何稠盯着那带花的琉璃杯,目光收回。示意众人安静,他道:“刚才诸家的表现,有目共睹。明光琉璃坊和李氏琉璃坊,表现上乘。只是,一个贴了琉璃圆圈,一个贴了琉璃花,虽形式不一样,但技巧却别无二致。因此今日,两家平手。”
“平手?”
赵端午对着场上第一个表示质疑。
何稠道:“都做的琉璃杯,都用了粘贴法,且都没有失手,我说平手,你们可有异议?”
场上诸人再度交头接耳,何稠这话没错,明光琉璃坊虽然贴的是圆圈,可,圆圈就一定比花难看吗?架不住有人就是喜欢圆圈,所以从纯工艺角度看,两家还真是平手。
“但比赛总归是要分个高下,既然如此,不如加赛一场。下一场不若由我出题,能做到者,为胜。你们两家,不知可有异议?”
何稠给出了选择。
李星遥自然没有异议,明光琉璃坊更没有异议了。开玩笑,何稠可是他们的人,加赛一场,肯定有利于他们,他们不傻,当然同意了。
何稠便道:“单说吹制琉璃一项,你们两家不分伯仲,这一样没什么好比的。你们两家都有琉璃坊,那么不如,下一场来比,谁能烧出带颜色的琉璃。”
“成!”
明光琉璃坊的人一口应下。
赵端午正要说话,李星遥已经应下了,“成!”
“那便明日加赛一场,结果以琉璃料出炉结果判定。”
何稠见双方没有异议,便快速定下下一场比赛规则。
出了将作监,赵端午刚想把刚才没来得及问的话问完,就见一旁窜出一个人。
“怎么样,赢了吧?”
王道生一巴掌拍上来,赵端午肩膀有点疼,他摊手,不说话。
王道生突然有点慌。
看向王蔷,王蔷道:“打了个平手。”
说到打平手,又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不该为了求稳妥,跟他用一样技法。”
“如何应对,是我们商量好的,王家阿姊,今日做的已经很好。”
李星遥忙安慰。
王道生听明白了事情大概,道:“其实姓何的倒也没说错,他没偏袒李元吉,你们确实是平手。不过下一场,他能提,肯定十拿九稳,琉璃本来就容易泛绿,他应该不会烧绿色,不知道他会烧什么颜色。”
“钴蓝。”
冷不丁的,李星遥笃定的声音传来。
王道生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他是西域人。”
李星遥也不知自己哪来的预感,她就是有股说不上的笃定,觉得何稠他们会烧钴蓝色。
“西域有珍贵的钴蓝,今日明光琉璃坊的人出手便奔着来复杂的,将我们压下去,不与我们继续纠缠的目的,所以我猜,他们一定会拿出极珍贵的着色剂。”
“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那他烧钴蓝,你怎么办?”
“我烧红色的琉璃。”
李星遥有了主意,钴蓝她手头倒是有,只是,对方烧钴蓝色,她也烧钴蓝色,没有意义。钴蓝难得,红色的琉璃,同样难得。
烧红色琉璃,并不难,需要借助化学反应。她得赶紧回去找铜原料了。
当晚赵光禄知道比赛打了平手,想碎碎念何稠几句,可何稠偏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他也没说什么。
铜料的确好找,转过身,赵光禄拿着和上次一样的借口,回自个府上拿铜料去了。
回去时,他又与李愿娘递消息。
一则是让李愿娘知道,比赛的结果。
二则是,同样提到了太史局的傅奕。
李愿娘接到消息,先是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下,之后心神不宁坐在胡床上,面色更是几变。
“原来如此。”推敲下去,一切都能串起来了了,她冷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原来是要做亏心事,所以才……”
才什么,她住口不提,唯有眉间神色越发冷冽。
“李淳风回来了吗?”
她问暗处递消息的人。
那人摇头,“外头的人也没找到李参军的踪迹,想来,要等李参军自个回来了。”
还没回来。
李愿娘心中揪起,近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偏生李淳风那头还是没有消息,如今,傅奕又……
她一巴掌重重拍在门框上,生平头一回,恨自己处处受掣肘。
赵光禄将铜料拿回去,李星遥也不问来处。红色的琉璃并非只是加入铜料就能烧制好,铜要在强还原焰中燃烧,得先把氧化铜还原成氧化亚铜,若还原不成功,烧出来的琉璃会呈现青绿色。
她决定自己来。
当然,当晚加班加点试验之前,她悄悄召唤了系统。
可惜的是,系统不搭理她。
她便只能靠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王道生像长了顺风耳一样,听到她的心声,竟早早等在了曲池坊琉璃坊里。见她来,还不高兴抱怨:“磨磨唧唧,等得我一肚子鬼火。”“王家阿叔,喝酒不?”
李星遥赶紧顺毛。
王道生眼睛亮了,“酒在哪?”
“明天就给你买。”
“明天?”
王道生又黑脸,这次没抱怨了。
有了他的指点,李星遥心里渐渐有数。红色琉璃能不能烧制成功,当天是不可能知道结果的,她也知道这点,去琉璃坊,除了本来就想借助系统作弊,再有便是,去看一看之前准备的锡。
将王道生拎出来的要点记下,至第二日,出发前,王道生思来想去,也跟着去了。
萧义明自是也跟着来了。
当天加料结束,为防有人做手脚,赵端午亲自在将作监里守着。怕他改换形容,容易受欺负,萧义明义气地跟着他一起守。
有萧义明这个活祖宗在,将作监的人也不好怠慢。
等到三日后,李星遥再去琉璃坊,看到的便是吃饱喝足,虽然有一点邋遢,但比想象中好很多的二人。
几人交谈间,更多人涌来,仔细瞧,有不少熟脸。
竟然是上一场比赛时那些凑数的。
萧义明撇嘴,许是真的累了,倒没有张嘴毒舌怼人。
何稠出现了,让明光琉璃坊的人先开炉。对方打开炉子,看到的自然是红色琉璃料。琉璃料吹成琉璃器,才能知道颜色。
等到那琉璃料变成琉璃器模样,李星遥心中有个声音说:果然没猜错,是钴蓝色。
钴蓝色琉璃器一露面,人群兴奋了。这一次,众人的议论声比上次还要大。
李星遥也不管这些议论声,众人本来有些瞧好戏,毕竟,钴蓝色,实在罕见。能均匀地烧出这般颜色,高手也!
他们笃定,李氏琉璃坊要输了。
可,当李星遥打开炉子,王蔷一口气吹出了红色的琉璃器时,他们噤声了。
开玩笑,蓝色的琉璃器难造,红色的琉璃器,也难造!那红色的琉璃器,质地难道不同样均匀吗?
于是众人傻眼。
比赛又一次打成了平手。
将作监的人有些发愁,便都看向何稠。何稠这次面容比之前严肃了不少,许是也没预料到,明光琉璃坊已经拿出了钴蓝,烧出了蓝色琉璃,对方竟然也没有落后,同等烧出了红色琉璃,他忍不住多看了那“新鲜出炉”的琉璃器一眼。
台下明光琉璃坊的人给他使眼色,他不做理会。
目光从那红色的琉璃器上移开,他道:“比赛总得分个高下,既然还是平手,那就加赛。”
“还赛?”
台下哗然。
何稠根本不去管各人眼神,道:“下一场,比烧制平板琉璃!”
“平板琉璃?”
众人再度哗然。
“何谓平板琉璃?难道,是一整块平整的琉璃?”
“有人烧过吗?这,这也没听过啊。”
“不可能烧出来吧,何少匠,你莫非在说笑?”
“我从不说笑。”
何稠神情肃然,目光一一从明光琉璃坊的人和李星遥脸上扫过,“若不愿,大可以提出,不愿者,视为认输。”
明光琉璃坊的人不出声了,他们倒不是害怕,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李星遥几人。
那架势,像是在说,实相的,赶紧认输吧,省得一会丢人。
萧义明看在眼里,心中着急。他没见过平板琉璃,但何稠即然敢说出来,明光琉璃坊的人又是那副嘴脸,想来,这烧平板琉璃的技法,是何稠的独门绝技。
独门绝技都拿出来了,这不是在逼人主动认输吗?何稠这个偏心眼的老家伙!
“赛!”
李星遥率先出了声。
萧义明愕然。
比他更愕然的,是明光琉璃坊的人。
“那……那就赛。”
明光琉璃坊的人迟疑一瞬,也出了声。他们可一点也不担心,只觉,姓李的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等会就让她脸上挂不住,贻笑大方。
“那便用现成的琉璃料烧制吧。”
何稠是有一瞬间的意外的,他多看了李星遥几眼,收回视线,出了声。
明光琉璃坊的人还想磨蹭,见李星遥不动,嗤笑两声,昂首阔步上前。
只见他们同先头吹琉璃泡一样,吹了一个大大的琉璃泡。等琉璃泡大小厚薄变均匀,他们将琉璃泡放在长槽型的模具中滚动成圆筒模样。之后拿起剪刀,剪断两端,又从中切开。重新加热后,又搬出了一个被打磨的非常平整光滑的石板。
切开的琉璃摊开在石板上,木铲来回压平,一张平板琉璃便基本成型了。
“退火后效果更好,只是,还有必要到那一步吗?”
台上明光琉璃坊的人口气极大,说话间,得意地睨了李星遥一眼。
“这么麻烦。”
王蔷冷笑,毫不犹豫上了台。
她并没有拿铁管,而是端上了一个似是用砖和粘土砌成的槽。
众人不解间,她将锡锭放进了槽里,之后把槽送入窑中。待槽里锡锭融化后,快速拿出,赵端午眼疾手将已经融化的琉璃料均匀注入。
“琉璃料没有浸下去,也没有沉下去,竟然浮在上面。”
“琉璃料在自然摊开,那是什么?是液膜!”
“槽里两边挡板是用来控制液膜大小啊,我明白了,琉璃像水一样四散,浮在最上面,不用其他工具,自己就能变平整!”
人群激动起来,越来越多人涌到了台上。就连何稠,都快走几步,不敢置信地奔了上去。
“是……平板琉璃!”
何稠目光怔然,看着那正在徐徐摊开的琉璃料,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是平板玻璃!是真正的平板玻璃!”
“李小娘子,这是什么工艺?这是你从哪里学来的工艺?”
“为什么?为什么琉璃料不会沉浸下去?”
“是不是多注入琉璃料,就能控制平板琉璃的厚度?”
“它会像一张纸一样轻轻松松被揭起吗?”
“李小娘子……”
何稠颤抖着发问,将所有人挤在了身后。他眼睛里写满了炽热,整个人红着一张脸,状若癫狂。那样子,像是想要立刻从李星遥口中知道一个答案,想要立刻自己亲自上手一试一样。
赵端午下意识想拉开他。
“枉我自以为天资聪明,能烧出天下人不能烧出的琉璃与砖瓦,枉我藏着掖着,以为我能成为这一行的祖师爷,没想到啊没想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小娘子,教我,请你教我!”
扑通一声。
何稠竟然跪下了。
“我愿意拜你为师,请你教我!”
众人哗然,明光琉璃坊的人已经傻了。
怎……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没有第二人知道如何烧平板琉璃吗,怎么就……李星遥怎么会烧?她怎会更厉害的法子?
明光琉璃坊的人环视四周,突然一阵眩晕。
输了,齐王那头,要有好果子吃了。
“何少匠不耻下问,这拜师仪式,可要我帮忙做个见证?”
李元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一静。
明光琉璃坊的人头皮发麻。
李星遥循声看去,对上那张阴测测的脸。
“阿瑶啊,别来无恙。”
李元吉只是笑,笑中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他目光一转,又落在赵端午身上,“令武,怎么看到阿舅也不打声招呼?”
“你……”
刚要启唇,就被萧义明狠狠拽了一把。心中一个激灵,他立刻装死,假装没听到,面上也尽量不表现出异样来。
可心里已经完全没了章法。
怎么办?
怎么办?
死死咬着舌头,直到舌头咬出血腥味。
“令武?”
李元吉还在说话,有那么一瞬间,赵端午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戏弄。
对,就是戏弄。
李元吉就是在戏弄他。
他就是要像逗狗一样逗着他,让他害怕。一股说不出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又发狠咬自己的舌头,更浓的血腥味散开,他不回避李元吉目光,亦不说话。
“齐王殿下来晚了,比赛已经结束了。”
萧义明自然而然把腿往前一伸,站在了前头。他背后对着想要冲上来的王道生与王蔷做手势,又迎着李元吉目光,说:“齐王殿下击鞠水平一流,一直想亲自请教,只是被我阿耶掬着在家里苦读,不曾得闲。今日既遇上,那便少不得同齐王殿下请教一番,不知齐王殿下可愿赐教?”
“赐教啊?免了。我呢,如今已经不爱击鞠了。”
李元吉仍然只是笑,他还故意把头往旁侧偏了偏,像是在找萧义明身后的赵端午。
“萧四郎,你挡着令武做什么?你们二人莫非又做了什么坏事,恐我告诉阿姊和霍国公?”
“令武啊,放心,我才懒得同你阿娘和阿耶告状呢。出来吧,躲在人后头像什么话,简直有损我们皇家的颜面。”
李元吉笑意越发明朗,像是,单纯只是和自家外甥闲话一样。
赵端午冷汗淋漓。
下意识的,去看李星遥。
李星遥目光却极平静。
“二兄。”
李星遥出了声。
赵端午心中突突,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看到李元吉扭头看向李星遥,用比刚才更亲近的声音说:“阿瑶,劝劝你二兄,咱们皇……”
“不!”
他飞扑出去,想要阻止李元吉继续往下说。
可,“齐王阿舅刚才不是说,要见证何少匠拜我为师吗?”
李星遥的声音如同碎珠子滚落。
那般清脆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平静的像是,刚才徐徐摊开的那张平板琉璃。可赵端午立刻就慌了,他身子定在原地,浑身的气血都在往上涌。
“阿遥!”
“阿遥!”
他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清晰地听到,刚才李星遥喊李元吉,阿舅。所以,知道了,阿遥知道了!可是阿遥为什么会知道?
“阿遥。”
他语无伦次,脸色煞白如天上的云。
“二郎!”
萧义明也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多问,忙一把搀住他。
王道生和王蔷也慌了,王蔷脱口而出:“阿遥妹妹,你……”
“我都知道。”
李星遥面容还是那般平静,她对着赵端午笑了笑,说:“二兄,既然齐王阿舅想来当见证人,那咱们总不好叫他失望。”
赵端午呢喃着这两个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甩开萧义明的手,愤怒地冲上前。
胳膊被人抓住了。
是李星遥。
“二兄,比赛还没完全结束呢。善始善终,总得有个好的结局啊。”
“是啊,二郎,咱们……”
萧义明语无伦次,跟着劝,他脑子也很乱,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便重复李星遥的话:“咱们总得有个好的结局啊。”
“阿遥。”
赵端午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变得冰凉。
可是握着他胳膊的那双手微微带着温度,他抬起头,便看到妹妹那张温婉平静的脸。那张脸,没有慌张,那双眼里,只有对他的担心。
喉头一动,他轻点了头。
李星遥松开了手,目光转向李元吉,飞快地一顿又移开了。
“齐王殿下!”
明光坊的人从那句齐王阿舅中回过神,战战兢兢见礼。
台上何稠依然“贪婪”地看着锡槽,不肯把目光移开来。
李元吉在原地沉吟。
“何稠。”
何稠没有动静。
“何稠。”
他又唤。
有机灵的人上前,推何稠,“何少匠,齐王殿下唤你呢。”
“齐王。”
何稠如梦初醒。
他朝着李元吉看过来,四目相对,李元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适才我听到你说,要拜阿瑶为师?这样一来,岂不是,你便成了我的孙子?”
“哈哈哈哈!”
有人在笑,是明光琉璃坊的人。
何稠面目清冷,刚才他太过激动,沉浸于新的平板琉璃制造工艺,竟没有听到李元吉的声音。此时李元吉发声,便是对他不满了。
“齐王。”
他再看那舒缓平整的琉璃一眼,视线收回,沉声:“众目睽睽之下,高下已分。实事求是,他们赢了。我愿拜谁师,这是我自己的事。”
“是吗?”
李元吉眼中冷意乍现,似是对何稠的“叛变”很是不满,他轻笑几声,声音里满是说不出的讥讽:“你莫非忘了,你的钴蓝料是从哪里来的?”
何稠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