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就没有,你这么暴躁做什么?”
李世民有些嫌弃。
他没再说什么了。
室内顿时陷入安静,阿史那社尔打开羊皮袋,又灌了一杯酒。李世民也不看他,他像是有主意了,道:“我倒是有个人选。”
人选是谁,他没说。
阿史那社尔虽然在喝酒,耳朵却一直支起来的。等不到他继续往下说,便冷哼了几句,和自己置气一般,抱着羊皮袋又猛灌了一口酒。
李星遥看着那本来鼓鼓的羊皮袋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她也好奇,李世民看中的人选是谁,可谁知,等到从敦煌离开,都没见那所谓的“合适的人”来。她便猜到,或许,这个合适的人,不在敦煌,而在,回去的路上。
回去,凉州,五原,灵州,定襄,范围太大,她依然不得半分头绪。
再次启程的时候,李星遥用蜂蜡将先前得的葡萄枝切口封住,敦煌郡守又着人送来一些种子,是胡蒜,胡荽,胡麻,还有胡瓜的种子。
李星遥实在惊喜,小心收下,出发时,看了看,自己已经完成了三十万步。三十万步里,大部分都是在高昌无所事事和在敦煌种棉花的时候,高强度暴走累积下来的。
还有六万步。
算了算后续路程,她也不着急,总归还要停下来休息,她还有机会。
一路纵马再飞驰,不知又行了多少日,终于,在一个黄昏,李星遥看到了定襄城的门。
那声熟悉的声音准时响起:「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请静等下次任务发布。」
黄昏的光像一层轻柔的纱,笼罩在定襄城上空。日头不似离开时那般惨败,已经有了些许亮色。她心情大好,放任着马慢悠悠地驶进定襄城门。
到了原来住处,下了马,始觉一身酸疼。
王道生第一个看到了她,出人意料的,他还叫了一声,之后,鬼吼一样兴冲冲对着某处:“回来了!”
了字落下,尉迟恭第一个冲出来了。
“大王!”
尉迟恭“眼泪”汪汪,“你走了这么久,我茶饭不思,想你想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大王。”
房玄龄几个也从屋里出来了,见李世民心情不错,便也笑了,发问:“大王此去,可算春风得意?”
“得意。”
李世民跳下马,将羊皮袋扔了过去。
“很得意。”
他还对着李星遥努了努嘴。
李星遥忙将葡萄干递了过去。
“高昌的葡萄干,高昌的葡萄酒,吃吧。”
李世民叮嘱。
“大王还去了高昌?”
尉迟恭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只是盯着李世民的嘴,盯了一会儿,抓起几颗葡萄干,塞到了嘴里。
“好甜啊!”
“几颗葡萄干,瞬间就收买了你。”
长孙无忌摇头,一脸你变脸可真快的无语表情。
李世民又抓起一颗葡萄干,塞到了他嘴里。
“你也吃吧。我风尘仆仆,跋山涉水给你带回来的,总归是一片心意。吃了,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
长孙无忌:呵呵。
李世民又想起在屋中的李愿娘,下意识朝着四周张望了一番,果然,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李愿娘。
他对着阿姊,悄悄点了点头。
李愿娘失笑。
看到李星遥安然无恙归来,李愿娘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她没有走开,直到,李星遥回了自己屋子。
李星遥稍作洗漱,又急急忙忙出了屋子。
她是去找王阿存的。
结果,让她失望的是,王阿存已经走了。
“十六郎已经往吐谷浑去了。”
王道生脸上有些郁闷,又说:“你们走了没多久,他便也走了。我才知道,原来,秦王走之前就问过他,愿不愿意再去吐谷浑,帮着柴家大郎军引路。他当然是没有反对,接到吐谷浑来的消息,就启程了。唉,我本来以为,我们能一起回去呢,现在看来,只怕我要先回去了。”
“王家阿叔不愿他去吐谷浑?”
李星遥见他面上虽有郁闷,但,并无激愤之色,方放了心。
王道生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我愿意的很,这是秦王在考验他呢,给他机会,他总得中用吧。”
“考验?”
李星遥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隐藏的东西,疑惑地看向王道生。
王道生倒也没隐瞒,“其实吧……秦王刚刚打进定襄城时,我就悄悄问了,这十六郎被突厥人掠走,在长安城里,已经失了前程,不知秦王能不能看在我……那什么的份上,给他一条出路。毕竟,半大的郎君了,要是身上没点功名,回到长安城,王珪那个老东西,肯定第一个不让他好过。”
“王家阿叔想让他转投秦王麾下?”
“我没说这话!”
王道生连忙否认。
见李星遥目光清澈看着他,抠了抠耳朵,干脆不隐瞒了,“我是想让他转投秦王麾下,秦王是什么人,那是,千百年都再难遇到的人。可他人虽丢了,名义上,却还是太子的人。唉,但愿太子已经把他除名了吧。跟着秦王,总归是没错的。”
王道生言之凿凿,回想自己偷偷和李世民说的,心中既忐忑又充满期盼。
李世民带兵进了定襄城后,他便找机会偷偷同李世民说了,说能不能给将王阿存收在自己麾下,李世民没有拒绝,说,如果他愿意。
李世民还说,王阿存的射艺了得,但,仍有精进空间。骑射不分家,射艺可以和其他的结合起来。如今,火器已经做出来了,射艺好的人,不该只把目光放在弓箭上。
他明白这话,李世民是愿意给王阿存一个机会,而这机会,落在火器上。
“等回到长安,我会找个机会,亲自教习他学武。如果你舍得的话。”
这是李世民的原话。
他当然说,自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眼下,人已经走了,唉,“其实,我也可以跟着去啊。”
“王家阿叔有没有将这句话同他说过?”
李星遥轻声发问。
王道生摇头,“秦王又没有让我跟着去。”
“其实。”
李星遥顿了一下,“王家阿叔哪怕开了口,他怕是,也不会应允。”
王道生眼睛瞪大,“那你还说这些。”
废话两个字还没说完,李星遥笑了,她摇头,认真道:“我想,王家阿叔虽然没有开口,可,他应该心里是知道的。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知晓白兰险远,所以,才不愿王家阿叔涉险。”
“也……”
王道生眼睛瞟向天,又瞟向远处已经被夜色深深包裹起来的树,“也……没有吧。”
他咳嗽了一声。
“对了,他走之前,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你,他说……”
又咳一下,“他没说什么。”
李星遥有些失望。
王道生一脸总算还回去了的愉悦表情,拍拍肚皮,道:“这高昌的葡萄干,你别说,还真的挺好吃的。你不是得了葡萄种子和葡萄枝吗,有信心吗?能种出一样好吃的葡萄吗?”
这头王道生说起了葡萄干,那头李世民带了葡萄干和葡萄酒,找到了李愿娘。
李愿娘早等着他来,见他来,打趣了几句,又问起一路种种。
李世民皆不隐瞒,全部细细说了。
李愿娘听罢,没忍住,道:“麴文泰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可你偏偏又在河西种了棉花,等棉花成熟,织成棉布,高昌的棉布生意,势必受到影响,到时候,麴文泰说不得还怀疑,你们此次去高昌,是去偷棉花种子的呢。”
“他那里的棉花种子和我们种的,可不是一个品种。朝代能迭代,怎么,棉花种子就不能呢?”
李世民完全不认为这是个事。
李愿娘瞪他一眼,又问:“那你可有想好,让谁去敦煌种棉花?”
李世民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李愿娘目光微动,见他并不似开玩笑,忙问:“为何看中他?我的意思是,他或许会种,也能把棉花种好,可,除了他,未必没有人不能做这件事。”
李愿娘只要一思索,便知道弟弟在想什么。
杨政道,的确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在定襄城潜伏的这些日夜,她已经打探清楚了杨政道的性情。杨政道亲自搭建的小菜园,她也亲眼见过。小菜园里的菜的确养得很好,黄瓜会攀爬在木头架子上,芋头是种在水沟边的,底檷实和波棱菜,虽是西域来的新品种,却也长得生机勃勃。
阿遥被抓去吐谷浑的那些时日,留在定襄和五原的牧草,也是杨政道帮着打理的。
或许,让他去敦煌种棉花,他也能将棉花种好。
可,“你知道的,他毕竟是后隋曾经的主人。”
后隋小朝廷,虽然一直没成什么气候,可,这么多年,颉利对大唐出兵,都是借了后隋的名义。如今,后隋没了,正是清理旧帐的时候。
杨政道的身份,实在敏感,不管是李渊,还是大唐朝堂,都不会愿意,将他留在敦煌。哪怕敦煌,是大唐的国土。
“我知道,我也知道,阿姊的担心。实话实说,阿姊,我也想过,要不要换个其他什么人,毕竟,手把手的教,我不信教不出来会种棉花的人。可,明明阿遥问我想让谁来种棉花时,我心里头第一个冒出的名字就是他,我为什么要罔顾我的内心呢?”
李世民的眼睛极亮,一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又说:“我想了一路,还是觉得,他最合适。阿姊不妨听听我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一来,他能种好,为什么不让他去干他能干成的事呢?二来,敦煌种棉花,只是个开始,日后,河西其他郡,甚至高昌,吐谷浑,还有许多的事要做,他是会种地,可他又不止会种地。让一个聪明的,厌倦了凡尘俗世,早就想去种地的人开辟田园,也算某一种程度的得偿所愿了。三来,若就这么回到长安,他怕是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我总觉得,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有些可惜了。”
“可你知道,这样做,你会付出什么代价。”
李愿娘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她目光对上弟弟的,叹息了一声,“二郎,此次返回长安,你应该知道,你会面临什么。”
“我知道。”
李世民笑了,笑中没有昔日在长安被打压时的郁闷倦怠之色,反而多了几分少年意气与蓬勃朝气。
“总有这么一天的,我不怕,是他们该害怕。”
李愿娘沉默。
良久,再次叹气,“既然你已经有所决定,那么,去做吧。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从前是,现在还是。”
“哦对了,长安来人了,封德彝不能再关了。”
李世民挑眉。
姐弟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李世民出了屋子,想了想,去找李星遥了。
李星遥还没睡下。
她猜到李世民找她定然有事,却没想到,是告诉她,让杨政道去敦煌种棉花的事。
李世民道:“阿遥,你觉得,若我让杨政道去敦煌种棉花,如何?”
“黎阿叔既然特意提出来了,想来,已经有所决断了。”
李星遥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有些许惊讶的。可,惊讶过后,她细想这个建议,又觉得,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一来,种棉花要懂行的人,这个懂行,并不是说,要懂如何种棉花。如何种棉花,她可以一点一点教。
但,教的前提是,对方有相关经验。
一个下过田,会种地的人,再怎么着,都比没下过田,不知农事的人要上手快。
巧的是,杨政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二来,种棉花非一朝一夕,棉花若能种成功,还可以就地发展棉纺织业。到时候,去除棉籽的机器,还有她之前做出来的纺车,都可以派上用场了。
杨政道见过纺车,知道纺车是如何运行的。他对毛纺织业甚是了解,而毛纺织业,和棉纺织业虽不同,却有共通之处。
三来,杨政道……他或许更愿意留在敦煌种棉花。去敦煌,对他来说,是一个解脱。
“若真如此,会给黎阿叔带来麻烦吗?”
李星遥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她并非愚笨之人,政治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东突厥灭了,李世民功高盖主,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异于在钢丝上行走。
哪怕潜意识里,她知道,这样做,对他们,对杨政道都是更好的选择,而潜意识里同时觉得,杨政道一定会同意这个提议,可,提议是一回事,真正施行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李世民需要说服很多人,那些人,都是举足轻重,能够在滚滚洪流里裹挟着芸芸众生被动往前走的人。
“会。”
李世民回答的很坦诚。
他又笑了,“可,那又如何呢?阿遥,有些事情,总要做出尝试的,也总有人,要去尝试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去做这个尝试的人?”
第二日,李星遥就听到了杨政道愿意去敦煌种棉花的答复。得了答复,她便该手把手教杨政道种棉花了。
她拿了一根树枝。
而杨政道,还被“关”在后隋王宫里。只不过,这一次,送到他屋子里的,还有一大盆土。
王道生打下手,帮着运了一大盆土进去。
送完土,他也不走,打了个哈欠,老熟人一般找了个胡床自个坐下了。
李星遥也不管他,她拿着树枝,蹲在了土前面。
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另一边,她对着杨政道讲解,道:“我做了很多营养钵,是用来帮助种子生根发芽的。营养钵是用骆驼粪和草木灰,黏土做成的。敦煌的绿洲以及河岸边有黏土,骆驼粪要记得腐熟,不能直接用,至于草木灰,绿洲边也有。”
“等营养钵里的种子发芽,长出叶片,就该移栽了。哦,对了,营养钵里放一两粒种子就行了,不能多。移栽前,最好对土地进行翻耕,移栽的时候,直接连营养钵一起移到大田。”
“这些活,你若一个人干,会很累。棉花生长的时候,还得记着施肥。以前我同你说过饼肥,麻枯便可以用来当肥料。等棉桃长出来,吐絮的时候,要小心旱涝。”
“一般棉花会在九月的时候采摘,摘棉花,也很累。一扯便是一长条,扯着扯着,胳膊就酸疼了。”
王道生又打了个哈欠。
插嘴:“这么说来,摘棉花,还是个狠活?怎么感觉,也没比当犯人轻松多少?”
“种地哪有不辛苦的。”
李星遥实在很想白他一眼,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怎么听,都觉得是来倒油的。
她看向杨政道,杨政道倒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打起了退堂鼓。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面容淡淡的,说话,也平心静气的。
“倒是个有意思的活。”
“有意思?”
王道生翻了一个白眼。
杨政道也不反驳他,只道:“李小娘子说的对,种地,哪有不辛苦的。可,唯有土地,是最不会辜负人的。棉花若能种成,冬天就没那么难熬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事,是有福报的。”
“切。”
王道生撇嘴,没搭话。
李星遥道:“之前做的那几台纺车,便能纺棉纱。但在纺棉纱之前,得先去除棉花里的棉籽。从棉桃里采棉花的时候,你会看到里头的棉籽,棉籽是黑色的,若是一颗颗用手去除,得费好些功夫。我会给你们做几台去除棉籽的机器,到时候,你先试一试。”
“好。”
杨政道应下。
又就着棉花说了一会儿,王道生催促:“说完了,该走了。”
李星遥却略显踌躇。
大概杨政道看出了她有话要说,道:“李小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她便直说了:“此去路远迢迢,我们之后或许没机会再见了。希望你一切都好,若有什么问题,只管送信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便先谢谢李小娘子好意了。”
杨政道难得笑了一下,笑完,嘴张了张,似是要问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李星遥从屋子里出来,王道生快速将土打扫干净,又带走了。李星遥满腹心事往前走,走了几步,顿住了。
“你怎么不走了?莫非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忘了问,他们的下落。”
李星遥有些懊恼。
从敦煌回来的时候,她便想着,若有机会,去五原见见张娘子他们,可,不巧的是,他们还是未经过五原,所以她到现在,都没与张娘子他们见上面。
此外,李娘子……
“对了,王家阿叔,你可见到了那位李娘子?”
“李娘子?”
王道生心尖一颤,眼睛眨了两下,搪塞:“不知道啊。”
又说:“我也很好奇,可我也没见过啊。”
“李娘子到底是何人。”
李星遥有些失望,打定主意,一会找个机会,去问问李世民。前脚她才从杨政道住处离开,后脚,李世民就叫人送消息来了:张娘子他们从五原回来了。
她忙奔了出去。
见到张娘子他们时,张娘子还有些不敢认。
“李小娘子!”
张娘子的激动溢于言表,她甚至还上前,给了李星遥一个拥抱。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道:“我们前段时间就从五原回来了,可,一直没见到你,问了秦王的人,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还当,你提前回长安了呢。”
“我有事,所以离开了定襄一段时间。”
李星遥心中高兴,明白所谓的秦王的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怕是指尉迟恭他们不想泄露自己和李世民的踪迹,所以模棱两可回了话。
“张阿婶,你们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其他人,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
张娘子面上笑容更甚,指着身后孙郎君,沈大郎等人,道:“你瞧,他们都好着呢。”
“是啊,李小娘子,大伙都好着呢。”
沈大郎同样笑着回了一句。
孙郎君一边咳嗽一边接茬:“霍国公来了,五原不是从前的五原。秦王来了,定襄也不是从前的定襄。现在大家,都没了枷锁,不用再胆战心惊,大伙心里头,都轻松呢!”
众人便笑。
李星遥本还想问问,孙郎君怎么咳嗽了,孙郎君却对着她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的,霍国公的人已经给我看过了,我吃了药,过不了几天就会好。”
“他那是作战的时候太勇猛,情绪上头,吸了冷风,所以才咳起来的。”
张娘子毫不犹豫补充。
末了,看向李星遥,倒豆子一样全说了:“霍国公的人打过来的时候,五原乱了套,我们本来有些害怕,可,霍国公强势,追着突厥人打。突厥人便想推我们前去送死,我们不想坐以待毙,干脆奋起一搏。李小娘子之前不是教过我们如何操纵马吗,虽说我们学的还不是很好,马也不是完全听我们的话,可,会一点总比完全不会强。”
“我们对着突厥人的马使坏,突厥人气急败坏,想骑马踩死我们,可马不听他们的,他们便想用火烧死我们。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霍国公带着大军来了。”
“霍国公手上有火器,突厥人吃了败仗,死的死,逃的逃,被俘虏的被俘虏。说起来。”
张娘子笑了一下,手朝着漠北王廷方向一指,道:“逃到王廷,结局不还是一样的吗?也不知,费那功夫做什么?白费力气,还不如乖乖留在五原,束手就擒呢。”
李星遥被她的话逗乐了。
这倒是实话。
漠北王廷虽然是突厥人的大本营,可眼下,颉利可汗已经被抓。李世民虽然只带人踏入了定襄城,但定襄并不是终点,其他路大军同时间乘胜追击,往漠北王廷去了。
东突厥被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哪怕一路往北逃窜,结局依然是注定的。
“诸位阿叔阿婶勇往直前,帮着霍国公大军冲锋陷阵,实在叫我佩服。虽说如今尘埃已经落定,可,有些事还未分明,我有一句话,还想问一问诸位阿叔阿婶。”
李星遥看向诸人,声音也不由自主抬高了。
“记得在五原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会将你们带回中原。如今,唐军已经攻下了东突厥,这句话,依然作数。可,若你们有别的打算,只管说出来,我亦不会阻拦。”
李星遥声音清明,每个字都正好叫所有人听清楚。
带大伙回中原,是她曾经许下的承诺,如今,是时候该践行这个承诺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大家都在突厥人的奴役驱使下,受尽折磨,因此,想逃离。
可如今,唐军来了,曾经的压迫没有了,或许,有人不愿意再离开吧。
果然,她问了,诸人表情各异。
张娘子道:“说起来,在来定襄的路上,霍国公也问过我们一样的问题。李小娘子,你是知道的,我们中的许多人,无儿无女,在中原,也已经早没了家。大家虽然是被裹挟着来草原的,可这么多年,有的人已经习惯了在草原的生活。因此,他们主动提出,愿意留在五原种牧草,霍国公便将他们留下了。”
“原来如此。”
李星遥恍然,怪不得她方才便觉得,人群好像稀疏了不少。虽没有细数,但想来,是没有五百个人的。
“那,张阿婶你们呢,你们可是……”
李星遥迟疑了一下。
不愿回来的,留在了五原,回来的,应当是厌弃了草原生活的。
“我们剩下的这些人。”
张娘子顿了一下,“有的虽然不喜欢在草原上的生活,可,还是那句话,这么多年,在中原早没了家。回去,又干什么呢?所以,他们有的人,虽不想留在五原,却想留在定襄,不知,李小娘子可否帮忙……”
“我明白的。”
李星遥点头,她知道张娘子想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回到中原便意味着抛弃原来的生活方式,重新开始。有些人不愿,不敢,不想,也能理解。
“我会帮忙与秦王分说。”
“那就多谢李小娘子了。”
张娘子笑了一下。想起还没说自己的打算,忙道:“我与孙郎君他们,愿意跟着李小娘子一起回中原。只是,我们在中原,也没有家。我们想和李小娘子一起去长安,若是李小娘子不嫌弃的话,便带上我们吧。我们可以自力更生,绝不麻烦李小娘子。”
“张阿婶愿意跟着我同去,我求之不得。正好,我在长安,还有些营生。若是张阿婶你们不嫌弃,便帮着我一道操持吧。”
“好!”
张娘子笑容越发明朗,极高兴的应了下来。
与张娘子等人分开后,李星遥想了想,又去找李世民。结果不巧,这一日,李世民格外忙。
终于见到人了,她把诸人的打算说了,李世民并无异议,只道:“东突厥盘踞草原多年,他们在草原,也度过了数十年。如今有的愿意留下,有的想回去,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就按他们的想法来吧。”
李星遥便谢过。
想起还没问李娘子的事,正要张嘴问,却不妨,阿史那社尔来了。
阿史那社尔从夜色深处大踏步而来,他嘴唇紧抿,面色寒凉,整个人像是裹挟了一身水汽。李星遥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她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
可,“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
李世民毫不犹豫回答。
阿史那社尔面上有些异样,“那,我们呢?我们的可汗呢?”
“你们有你们的去处,颉利也有他的去处。”
“你打算怎么做?
“没想好。”
“你骗我。”
阿史那社尔冷笑了一声,“你李世民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你倒是了解我。”
李世民笑了,“看来高昌的酒,并没有完全让你沉醉。”
“我看不懂你。”
阿史那社尔面上的异样更重了,他又说:“李世民,你到底想做什么?义成公主,不是你们最恨的人吗?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定襄?为什么不喝她的血,吃她的肉,用她的人头来泄你们的心头之恨?”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李世民叹气,很是无奈。
“社尔,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刨根问底。难道每件事,都必须问一句为什么吗?”
“我不懂。”
阿史那社尔又说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你们应该杀了她的,你们不是一向,会杀死你们恨的人吗?”
“你就这么恨她?恨不得她赶紧死吗?”
李世民更无奈了。打趣了一句,实话实说:“我杀了她,她便没用了。我留下她,她便能为我,为大唐所用几十年。哪笔账划算,我还是会算的。”
“可她必定不会为你们所用。”
“我们赌一把吧。”
“赌?”
“对,我与你赌。”
李世民扭头看向一旁一直没做声的李星遥,“阿遥,辛苦你帮我们做个见证吧。若是我赢了,阿史那社尔,以后再也不准追问我,为什么。”
“我以为。”
阿史安社尔有些惊讶,“你会说,若你赢了,便叫我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你也说了,是心甘情愿。”
李世民撇嘴。
阿史那社尔道:“若你输了呢?”
“若我输了。”
李世民想了想,“若我输了,我便放你离开。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任你逍遥。”
“好。”
阿史那社尔爽快应下,他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便转身走了。可,才走了两步,脚下步子一顿,人虽没回头,声音却清晰传至身后:“我们可汗当真没有机会……”
“没有。”
李世民斩钉截铁。
“你!”
阿史那社尔气急。
李世民补刀,“谁让他没那么有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