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满地铺着银霜,隐约可见窗外树影婆娑。
姜嫄望着摇晃的树影看了好一会,又去盯着帐盯的苍龙暗纹。
有些人天生就是劳碌命,不过是想多睡一会都不行,骨头里的记忆逼着人清醒。
守夜的宫女在屏风外打着瞌睡,炭盆里昨夜烧着的书卷只剩一点余烬。
姜嫄又盯着炭盆里灰烬枯坐了会,听着小宫女轻微的鼾声,实在是嫉妒有好睡眠的人。
她趿拉着绣鞋,披着一件春衫,游魂似的走到小宫女面前,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姜嫄手指正欲触碰宫娥的鬓边,倦怠的视线却扫到她袖口未洗净的残墨,愣了一下,又默默收回了手。
打工人就不为难打工人了。
姜嫄站在茜纱灯落下的光晕里,略微思索了半晌,又像游魂似的飘出了璇玑阁。
她要换个人去折腾。
裴怀远这两日一直被她拘在璇玑阁,哪里都不许去。
他走不出璇玑阁,又无处可去,只能待在藏书楼。
璇玑阁虽然叫阁,却是九重宫占地最广的一处宫殿。旧时确实是小小阁楼,是姜嫄幼时住处。但后来姜嫄登基后不断扩建,硬是将小小楼阁扩成了九重宫占地最广的宫殿,为了纪念往昔,一直沿袭着璇玑阁的称呼。
绣鞋碾过青石板上的月色,姜嫄慢悠悠走向隐匿黑暗里的藏书楼。
藏书楼距离姜嫄寝殿并不远,姜嫄提着裙裾,踩过几层白玉阶,就到了楼阁前。
门前悬着两个纸灯笼,随着夜风来回的晃动,最后一点的微弱光亮也湮灭在这空旷的夜里。
姜嫄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窥见楼里烛火未灭,照亮了满室幽微。
难不成裴怀远还没睡?
她暗自思忖,默不作声走进了藏书楼内。
藏书楼一共有三层,通天檀木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古籍古画。
姜嫄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多扫了几眼,就踩着木梯往楼上走去。
到了藏书楼三楼,姜嫄终是寻见了裴怀远的身影。
裴怀远在角落处支了个小床,此刻他裹着素锻中衣侧卧于木床上,眼眸紧闭,鸦青色的长发散在枕边。
他应是睡得正熟。
桌案上堆满了成山的书卷,姜嫄百无聊赖随手捡起一本,借着烛火翻了翻。
纸张上写满了批注,字迹铁画银钩的,字如其人,很是冷硬。
姜嫄捻起桌案上的狼毫笔,沾了点朱砂,在他批注写的最满的那本上,歪七扭八画了朵丑不拉几的红花。
密密麻麻的墨痕顷刻被红色的朱砂掩盖,裴怀远这样爱书如命的人看见,只怕得被她气死。
但这也是姜嫄对他的小小报复。
裴怀远其实是沈谨的太傅,他虽比她和沈谨没大多少岁,但性子沉闷又古板,时不时还要用戒尺训诫人。
沈谨是个清冷出尘的神仙人物,事事完美无瑕,被打手板自然不可能是他。
那只能她这个陪读的倒霉蛋。
当时姜嫄还没有公主的名号,旁人虽知她是沈玠收养的义女,但却没什么人拿她当正经主子对待。
裴怀远倒是没轻视她,在教导沈谨之余,还会抽空教她写字识字。
可姜嫄只是个破打游戏的,哪有心思在游戏里搞学习。于是她常常因为没完成课业,亦或者找沈谨帮忙写课业被发现,被裴怀远打手板。
游戏里虽没有痛感,但姜嫄还是记仇记到了现在。
她将书扔回了桌案上,轻手轻脚走至裴怀远身边。
纵使她闹出这般动静,裴怀远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靖安侯世子身子骨竟孱弱至此,倒也是奇怪。
夜色蔓进薄纱帐,姜嫄看了裴怀远半晌,忽然弯下腰,将冰凉的手探入了青绫被下。
她灵巧地扯开了他的衣襟,冰凉的指尖流连过他玉雕般的锁骨,随后慢慢往下探去。
“姜嫄。”
她的腕骨蓦然被更寒凉的掌心扣住,苦涩的药香瞬间钻入了她的鼻息。
裴怀远声音暗哑,神色气恼,呼吸也显然乱了节拍,“陛下深夜至此,就是为了此事?”
姜嫄挣扎了几下没挣开,顺势跌进弥散着药香的怀抱,视线不舍地流连在他衣襟半敞的玉色胸膛。
“老师,你可终于醒了。”她的尾音似是浸了糖霜,手臂也跟着攀上了他的脖颈,“才不是为了此事,我有公事要找老师帮忙。”
裴怀远狭长的眸紧盯了她一会,冷着脸问到:“公事?所以究竟所谓何事?”
姜嫄眼波流转,莹润的眸子眨了眨,笑容带了些狡黠,“老师文采斐然,若是能动笔写几折话本必然好看。”她手指缠着他的墨发,绕了一圈又一圈,“你如今又执掌翰林院,天下文人唯你马首是瞻,届时这话本要是拿到书铺卖,必然能赚很多钱。”
其实她只是太过无聊,想要裴怀远写定制文给她看,至于后面赚不赚钱什么的都是她胡说的。
“胡闹。”
裴怀远轻斥道,玉山般的眉峰蹙起。
他训诫的话涌到嘴边,却见她长睫轻颤,方才还明媚的笑意已然消失,又恢复成了往常阴沉沉的神态。
裴怀远心头一哽,像是咬了枚未熟的青杏,心底酸涩得难受。
烛火哔剥炸开了点点碎光,姜嫄的半截身子淹没在暗中,像是随时要被这无边的暗吞没。
他将她往身侧拽了一下,暗自咬了咬牙,“你要看什么,我私下写给你就是了,不许拿给别人看,更不许让旁人知晓是我写的。”
姜嫄没想到他同意了,桃花眸又浮现了亮光,忙不迭点了点头。
“你想看什么?”裴怀远见她难得高兴,心也跟着软了许多。
“自然是艳情的话本。”姜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裴怀远面容微僵,下意识想拒绝,一时没有应答。
她倚着软枕,葱白指尖绞弄着他的衣带,语气委屈,“你方才可答应过我的,难不成要反悔?”
裴怀远垂眸望着她,瞧着她不自觉啃咬着下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唇,“别咬了,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
姜嫄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你可听好了,这故事我只说这一遍。”
她旋即清了清嗓子,“农女样貌普通,嫁给了当地年轻县令。两人成婚七载,即使县令再过俊美,那农女也很是厌倦。直到有一日农女去山上拜佛,遇见了庙中的俊秀和尚,两人一来二去,有了私情……”
姜嫄说到此故意止了话头,她看向眉头渐渐紧锁的裴怀远,“你猜猜,接下来剧情会发生什么?”
裴怀远看了她一眼,冷声道:“自然是县令发现那妇人与和尚奸情,杀了奸夫,再与那淫/妇人和离。”
“不行!无趣!”姜嫄撇了撇嘴,忽然扯住他的衣襟,逼着他与她对视,桃花眸潋滟,“那县令发现夫人与和尚有私后,起先是悲伤,后来又觉得羞愧,羞愧于自己没有留得住妻子的心。随后他自请下堂,又帮那和尚还了俗,让妻子与和尚光明正大在一处。”
裴怀远想说荒唐,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但随即想起谢衔玉,又将喉咙里的话咽回去。
“你怎么不寻谢衔玉写?他当初殿试的策论是我亲自阅的,文采并不在我之下。”
姜嫄脸上浮起淡淡的不耐,眼眸里满是倦怠,“好端端的,提他作甚,我早就厌烦他了,等你入了后宫,我就废了他,立你做皇后如何?”
裴怀远眼底浮冰碰撞,最恨她这番欺人嘴脸,将他当个玩意一般对待哄骗。
“谢衔玉是谢氏嫡子,谢家是世家之首,百年基业,在朝堂上盘根错节,岂是你想说废弃就能废弃的,你们夫妻之事,不要牵扯我入局……”
他话音未落,姜嫄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裴怀远身形陡然僵住。
她温软的唇瓣含着他的下唇,不过片刻柔情,随后牙齿狠狠嵌下,满口的血腥气溢在彼此的口腔之中。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狭长的眼眸里弥撒着蒙蒙的水雾,呆愣愣地看着她,手臂不自觉地将她往怀里拢。
可姜嫄却猛然推开了他,语调却暧昧:“刚才老师说,我们夫妻之事不要牵扯你入局?那我与老师现在做的是什么?谢衔玉早就知晓你是我的奸夫,老师现在不想入局,是不是太晚了?”
裴怀远眸色渐深,觑了她片刻,终是意识到他不过是个棋子。
姜嫄与谢衔玉之间博弈的棋子。
他不是常常动怒的人,可每回与姜嫄在一块,总是能轻而易举又被她挑起了怒意。
裴怀远忽然觉得她唇畔的笑实在刺目,他猛然扣住她的手腕按在软枕上,倾身覆在了她身上。
姜嫄却笑得越发灿烂,主动揽住了他的脖颈,“老师,我还未在此处试过,想必滋味应该不错。”
裴怀远呼吸一窒,扯过外袍,起身就走。
“裴怀远,你给我站住。”姜嫄唤了他一声。
裴怀远脚步顿住,却未回头。
她瞥了眼摇晃的烛火,懒洋洋地躺下来,占据了他的小木床,“给朕把东西写好再滚,写完就滚出九重宫,朕不想再看见你。”
裴怀远掌心猛然攥紧,骨节咯吱作响,血气直往嗓子眼冒。
他死死压抑着,才没让自己当着她的面呕出血,“行,你说的,我写完就放我离开九重宫,此后你我只是君臣,再无旁的干系。”
“君臣?你何时将我当过君主,在你心里只有沈谨才是你的主子,你我之间什么也不是。”
姜嫄再也懒得理他,裹着被子阖上了眼。
裴怀远站了片刻,缓了心神,心底也打定主意,自此以后要与她断绝瓜葛,再无来往。
他想明白了,平心静气坐回书案前,提笔将她描述的故事认真写下,只当是臣子完成君主交代的事宜。
蜡烛燃尽,东方既白。
裴怀远方才搁下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藏书楼。
他走没多久后,姜嫄就醒了。
她赤着脚踩着木板上,拿起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的一沓纸,仔细仔细读了起来。
不得不说,裴怀远不愧是承平七年的状元郎,现如今执掌翰林的大学士。
原先只写奏章治国论的笔,写起这艳情话本也格外有趣,绝非常人能比。
这么好的东西,也该让天下人都看一看。
青骊正拿着衣物走上楼来,顺便禀报昨夜储秀宫发生的事情,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姜嫄忽然塞了一沓纸到她怀中。
“带这沓纸去朱雀大街最大的书肆。”姜嫄勾了勾唇,“就说是裴太傅夤夜所作……另外传朕口谕,裴太傅彻夜疾书此文,令国子监立即刊印书册万份,但凡今科举子都要好好学学文中县令的……宽恕之道。”
沈眠云乌发如瀑,长眉俊目,披着半旧月白长袍,独坐于暗牢之中,像是敛翅的白鹤。
半点不像是正经历牢狱之灾,也不像是刚经受过一场刑罚。
“公子,奴才现在该怎么办?公子你告诉奴才,该怎么救你出去?”
琼水焦急地握着牢房栏杆,他贿赂了慎刑司的掌事太监,这才得了机会前来看望沈眠云。
昨个夜间,琼水大张旗鼓请掌事嬷嬷到沈眠云住的偏房,惊动了储秀宫其他人,让其他世家子弟也亲眼看见这一床的毒蝎子。
掌事嬷嬷当即唤人清理了这些毒物,碍于众多人在场,承诺着说要把事情查个清楚。
可下半夜,丞相嫡次子就说自己丢了块刻着螭龙纹的羊脂玉佩,说是陛下亲自赏给他的。
掌事嬷嬷立即谴了数位宫女,将储秀宫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沈眠云床底发现了这枚玉佩。
纵使此案疑点颇多,但掌事嬷嬷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立即下令将沈眠云关进了慎刑司。
“琼水,你什么也不用做,回去安心等待就是,不必为我担忧。”
沈眠云声音清朗,方才经历一场鞭刑,外袍遮掩下的脊背纵横着数道见骨的鞭伤,可却还没忘宽慰琼水。
“公子是故意的是吗?”琼水问道。
分明已经先一步寻到了玉佩,定然是他去寻掌事嬷嬷时,沈眠云重新将玉佩放入了床底。
沈眠云没有否认,瞥了琼水一眼。
他的皮肤过分苍白,唇也失去了血色,眉心朱砂痣却越发鲜红,瞧着莫名令人生怵。
若想复仇,必得先登高位。
他并无家族倚仗,仅靠科举入仕,终究太过迟缓。此番入宫,就是为了将前尘旧怨,逐个清算。
至于姜嫄……
沈眠云眼眸低垂,莫名诡艳。
“琼水,你先回去罢。”
璇玑阁门窗敞开,柔软的阳光洒了一室。
金猊香炉燃着甜香袅袅,姜嫄懒洋洋地倚着美人榻,又仔细读了一遍昨晚裴怀远写的东西。
青骊清晨命人已经将誊抄过的话本递给了书肆和国子监。
书肆还要令工人制出字模,才能去印刷成书,但书肆老板承诺晌午时分就能售卖。国子监印刷的文卷要几经审核,速度更慢,但只青骊给的那一份誊抄版本,就已经在国子监传阅了个遍。
此刻刚过早膳的时间,青骊正伏案仔细核对着账本,手边檀木匣子里还码着数十块金铤。
“陛下,南风馆的账没什么问题。三娘说最近生意不错,馆里新来了个清倌,说特意留着等您赐名……还没接过客。”
“清倌?没什么意思,暂且不想去。”
姜嫄撂下了手里的一沓纸,懒懒踱步至书桌旁,从匣子里拈起块金铤放到青骊面前。
“青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不仅要操劳璇玑阁的事情,还得帮我检查南风馆的账目,这钱拿去买点好东西吃。”
青骊袅袅起身施礼,“谢陛下赏赐。”
姜嫄漫不经心拨弄着匣子里的金铤,横竖是游戏里的金钱,她对此一向没什么实感。
上个档她倒是常逛南风馆,为了捧花魁欠下了几万两白银,差点没让游戏提前破产结束,最后还是沈谨替她还了欠钱。
这个档她痛定思痛,开局就选择投资南风馆,不仅可以免费逛,每个月还有分红。
但光是南风馆肯定赚不了这么多钱,实则是姜嫄将系统赔偿的孕子丹拿出三十枚,让南风馆老板三娘拿出去售卖。
三娘自称这孕子丹是上清山道姑炼出的仙丹,有不孕症的妇人吃了可以治愈疾病,没有孕育能力的男人吃了也能怀孕,只是这孕子丹售价极高,一枚就要卖二十万两白银。
但世上不缺钱的富人总是有的,这个月还是卖了三枚,共赚了六十万两白银。
青骊思及清晨未说完的事,试探地说道:“陛下,昨夜储秀宫出点了岔子,那位沈郎君……被关进了慎刑司。”
姜嫄黝黑的眼眸盯着自己双手,她苍白的手面上浮着淡淡的青筋,指腹还有几个薄薄的茧子,却没有对青骊的话作出反应。
自昨日选秀完,璇玑阁上下就都知晓了那位沈郎君得了陛下青眼,暗自猜测着沈眠云一旦定了位分搬到后宫,指不定要怎样得宠。
可眼下姜嫄神色淡淡,似乎根本没什么兴趣,好像沈眠云是死是活,她完全不在意。
青骊止住了话头,不再去提沈眠云。
姜嫄拖着步子,缓缓挪至至窗前,目光被那坠落于窗边的玉兰吸引。
她轻轻捻起那朵玉兰,欣赏了一会开得正好的花朵。
她伫立在窗前,缓缓掐下花瓣,一瓣,一瓣,不急不缓摧毁这份鲜妍,花瓣纷纷飘落于地。
“别让他死了,也别伤着他的脸。”
她说完,并没有转过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开得正盛的玉兰,从这繁盛的生机似是窥见了盛大的死亡。
她喃喃低语,“既然国子监上下都传遍了,翰林院裴怀远的同僚们……也该知晓了吧,靖安侯肯定也知道了。”
姜嫄将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花朵,小心翼翼地塞进袖子里收好,“青骊,我们出宫。”
巳时一刻,裴怀远才到翰林院当值,比照往常要迟了许多。
他刚踏入典簿厅的瞬间,原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的编修忽然噤声,见着他齐齐作了个揖,“裴大人。”
裴怀远并不知他给姜嫄写的文章,早已在翰林院上下传阅了个遍。
他穿着朱红官袍,身姿如松,面容俊美,神色冷淡,如往常那般颔了颔首,目不斜视,径直前去东厢值房。
等他走远些,那几位编修又聚在了一块,窃窃私语,“七尺男儿却整日里谄媚妇人,真的是枉读圣贤书,这种人怎配留在翰林院。”
晌午时分,天上布满了阴云,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雨。
裴怀远终是完成了堆积的公务,慢慢搁下手中的笔。
这几天被姜嫄拘在九重宫,已经快三四日未拜见过父母,今日确实该早些回去。
他行至门前,刚欲推开门,却听到有人喟叹,“裴怀远是翰林大学士又如何,还不是成了女人裙下豢养的一条狗,连自请下堂这种字眼都能写出来……啧啧啧,我看啊不久他就要自荐枕席了。”
这实在难听的话语被穿堂风扯碎,散作了满室的窃窃私语,如同跗骨之疽钻进了他官袍下的每一寸骨血,让他几欲作呕。
裴怀远在门前站了许久,等五脏六腑里的恶心感完全平息,才缓缓推开门。
典簿厅内立即鸦雀无声,私底下再肆无忌惮,可却没有谁敢当着顶头上峰的面议论他。
裴怀远平静的目光扫过堂内众人,他虽久居高位,却并不喜以权势压人,素日对待同僚还算和善。
可今日他的视线沾染了透骨的寒凉,莫名砭人,让堂内的人顿时出了身冷汗,眼神越发躲闪。
“裴太傅,敦亲王在等您。”
侍从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响起,也搅散了暗流涌动的气氛。
裴怀远寻着声音看过去,脸色舒缓了不少,抬步跟着侍从走向抄手游廊,“煦之,你怎么来了?”
沈谨负手站在游廊月洞门前,满头青丝用玉簪挽着,他身后是层层雨幕,白衣胜雪,恍若仙人临世。
他转过身,见着裴怀远,清俊的面容浮起歉疚的笑意,声音如玉罄:“我是替我那妹妹向老师道歉的,国子监那我已拦下,翰林院内的风言风语你不必理会,自有我来处置。”
裴怀远望着院内池塘泛起的涟漪,沉默不语。
沈谨只得又无奈道:“小嫄儿年纪尚小,你别跟她一般计较。”
沈谨不提姜嫄还好,一提姜嫄,裴怀远连带着看沈谨也不太痛快。
姜嫄能有今日这般荒唐,沈谨的纵容可谓是功不可没。
裴怀远:“敦亲王既然没别的事,臣就先告辞了。”
“外头还下着雨,可要我侍从亲自送老师归家?”沈谨好脾气地问道。
“不必。”
裴怀远连伞都未撑,大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沈谨望着裴怀远身影走远,摩挲了下手指上的玉扳指,抬步走进了典簿厅内。
顷刻间,不知从何处出来的官兵,齐齐涌入了厅堂内。
几位官员顿时慌乱地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发难的沈谨。
“敦亲王,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才是谁在背后妄议陛下?自己主动站出来,本王可以暂且饶过。”沈谨琉璃珠般的眸子,温和地看向厅堂内众人。
官员们面面相觑,骤然止了声音,没有人敢站出来。
“可惜了。”沈谨嗓音玉润,踏出了厅堂,“都杀了吧。”
惨叫声穿透菱花窗,尸体堆叠满堂,青石板上绽开血花,又顷刻被雨水冲散。
天色越发得昏暗,好像这场雨永远不会停息。
裴怀远脊背挺直跪在祠堂前,朱红的官袍被雨水淋湿,鲜红的血洇开在官袍上,又渐渐染红了雨水。
“逆子!你个逆子!你是不是要气死为父!”靖安侯再度抄起藤条重重挥下,怒斥道:“你可知错?”
裴怀远咽下喉咙里的腥甜,宽大广袖里的手越攥越紧,骨节发白,“孩儿不知。”
靖安侯怒极,索性扔了藤条,抄起拐杖就要朝着裴怀远头上砸去,却被刚刚赶来的侯夫人冲上去拦住,“侯爷,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想要远儿的命啊,他本就身子骨不好,你不能再打他了!”
“这个败坏门风的逆子,就算被打死也不足惜!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靖安侯气急败坏地指着裴怀远骂道,“赶紧去找个冰人,给他相看!不然你这个好儿子,只怕上赶着入宫给人当玩物!”
“我谁也不娶。”
裴怀远没有看向父母,只是望着跪着的青石板,眼神空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娶也得娶!”靖安侯冷笑,“这几日你就别出门了,为父都替你嫌丢人,待到你成亲生子,你爱如何如何,我不管你。”
裴怀远听着父亲这一番话,蓦然想起前世的一些细枝末节,心越发的冷。
他的指节扣在青砖石缝里,鲜血混着雨水蔓延开。
裴怀远艰难地站起身,神色平静地望着父亲,“我已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我若是娶妻,她不会放过靖安侯府,沈谨也不会放过你。”
裴怀远说完这一句,便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至于父亲的谩骂声,他也一概听不到了。
侯府檐下雨铃轻晃,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姜嫄。
“……老师。”
姜嫄执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大雨之中,笑吟吟地等着他。
她提着裙裾,脚步轻快地小跑到他身前,似是完全没看到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像是献宝一样把一朵残破的玉兰花递给了他。
“老师……你现在就像这朵花一样,以后只有我会喜欢你了。”她仰起头,眼眸弯弯地看向他。
裴怀远望着她的脸,心底突然浮起一丝恨意,恨她的阴魂不散,恨她对他的轻贱。
他狭长的眸紧紧盯了她片刻,忽然攥紧了她的手腕,油纸伞旋入地里的刹那,窥见她眼底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就是个疯子。
裴怀远粗暴地将她扯入怀中,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姜嫄立即被雨水淋了个透,她没有挣扎,反而双臂如蛇般地紧紧缠住他的腰身,在破碎的喘息中,她语调甜蜜又诡异:“老师……终于……是我的了……”
不远处,马车静静停在雨幕中,沈谨低下头,坐在这默然的寂静中,摩挲着玉扳指上的裂痕。
夜色黏稠,雨水未歇。
菱纱青帐隐隐绰绰,姜嫄趴在被窝里,半梦半醒间,眼前忽然浮现了久未唤出的系统面板。
刺目的荧光屏上面用着刺目的荧光粉写着一行字:
【尊敬的玩家姜嫄,我是《女帝为何这样》游戏001号系统。现检测到游戏出现致命性bug,导致你的精神体与游戏世界彻底绑定。若想剥离精神体回到现实世界,请配合001号系统完成任务。】
001号系统的机械音裹着电流声,在这外头风雨飘摇的夜里格外诡异。
姜嫄问:“什么任务?”
001系统打了一长串荧光字,在姜嫄视网膜上来回跳动。
001号系统:【请玩家姜嫄继续推进未完成主线任务:(1)每日完成朝政任务达成完美评价。(2)攻略剧情妃及重要臣子,刷满他们好感度,安抚他们阴暗的情绪。(3)与周边国家友好往来,积极外交,助你坐稳皇位。(4)享受积极进取游戏人生,抵制消极落后扭曲不良价值观。做到以上四条,玩家即可修复致命性bug,离开游戏世界。】
“我被困在游戏里两天了,你们制作组现在才联系我。要我做任务出去也可以,你们不是得给我个交代。”姜嫄喉间溢出冷笑。
001号系统:【亲亲,您当时签了免责条款的。合同附件第四百五十八条下方小字有规定:凡是玩家内测期间出现任何问题,游戏制作组均不对玩家身心状况负责。且因您消极不良价值观导向的游戏行为,造成了游戏致命性bug。所以待您离开游戏没有生命危险后,须赔付我司修复bug所需费用十五万八千百八十一块六毛五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魂穿,麻烦你们制作组去清苑小区34号楼716帮我看看。要是身体还在帮我收个尸,不用通知我父母,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姜嫄语气冷漠。
001号系统:【?】
姜嫄单方面切断了和系统的联系。
不愧是资本寡头旗下的游戏公司,习惯性把人当猪宰。
这根本就是杀猪盘。
听说这游戏总制作人还是总公司的老板,身价能有几百个亿美金。
姜嫄充满恶意地想,这些钱说不定都是敲竹杠赚来的。
她在游戏论坛见过一些玩家的游戏录像。那些玩家自动生成的专属恋人各种各样,有的甚至非人类。那些人比她玩的更过分,更限制级的多了去了,凭什么要逮着她薅羊毛!
姜嫄生生被气醒了。
不仅要赔黑心资本家钱,还要回去过那种糟烂的日子。
她要继续住狭窄昏暗的房子不说,每晚还要听隔壁情侣大半夜不睡觉做/爱的杀猪叫。
姜嫄想到这些,就有种淡淡的死感,真的不想活了。
001号系统却阴魂不散,纠缠着她不放,一串字眼飘在她的视网膜上来回闪烁。
【如果你不完成这些任务,你会永远被困在游戏里!你还年轻,要为你的父母考虑,他们会为你这样自暴自弃难过的。】
不提父母还好,一提及她的父母,姜嫄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怨恨。
“滚!他们才不会想起我,这个世上没有人会记得我,我宁愿死在这!”
她随手抄起手边的东西,朝着虚空,狠狠砸了过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守夜的小宫女听到剧烈响动,赶忙从锦屏外走过来,点燃了房间内的蜡烛。
借着烛光,小宫女望见满地的冰纹碎瓷片,以及披头散发,蜷缩在龙床角落的姜嫄。
姜嫄单薄的肩膀不住地轻颤,她似是觉得很冷,无力地将自己抱住,身体蜷缩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