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嫄透过铜镜看着自己寡淡的脸,神色淡淡。
她并没有通过刷属性点或者氪金改变外貌,所以她现在的样子与现实中没有什么区别。
她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丢在人堆里找不出来那种,从小到大收到的夸赞也顶多是“这小姑娘倒是长得还算清秀,只可惜……”
只可惜性子孤僻,不爱说话,整个人阴沉沉,不讨人欢喜。
她手指划过镜面,透过铜镜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谢衔玉,“玉郎,我好看吗?”
谢衔玉手中执着犀角梳,替她梳发,听她这样说,也望向了镜子的她。
姜嫄乌发及腰,脸色苍白,眼底泛着乌青,虽然在笑着,可眼眸里却没有笑意,有一种难言的怪异感。
可谢衔玉恍若不觉,缓缓低下头,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在臣的心里,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姜嫄闻言唇角弯起,桃花眸里似是含着情意。
镜中她依偎在谢衔玉怀中,看起来与他郎情妾意,最是恩爱不过。
“玉郎,那你爱我吗?”
谢衔玉眼睫重重颤了下,似乎闻到了烈火中皮肉烧焦的糊味,他握着犀角梳的手猛然攥紧,指节绷得发白。
她语气听起来痴缠,眼神却清明,好整以暇等着他的答案。
“……爱的。”他低声道。
“这两个字很难说出口吗?谢衔玉,你怎么犹豫了那么久。”
虞止再也瞧不下去,瞥了眼谢衔玉,目露鄙夷,
怎么看都觉得谢衔玉惺惺作态,面目可憎。
他跪坐在姜嫄身侧,拽了下她的衣袖,眼神湿润,像是只被丢弃的小狗。
“陛下怎么不问问我?你从来都没问过我爱不爱你?也没问过我你长得好不好看?”
姜嫄却“噗嗤”笑出了声,发髻上刚簪着的金步摇晃来晃去,她眼含柔情看了眼谢衔玉,“你和他自然是不同的。”
谢衔玉扯了扯唇角,笑容却勉强。
虞止听出了她话里别的意味,瞬间红了眼眶,死死咬住下唇,忍住不发作,怨毒地看了眼谢衔玉。
怎么到了今日还是如此。
谢衔玉一直是姜嫄正经的夫君,而他……好像永远是当年那个见不得光的奸夫。
礼官肃穆的嗓音响彻在金銮殿中,也划破了这料峭的春寒。
四位样貌极为出众的少年郎,齐齐在玉阶下俯身跪拜,衣袂翻涌,宛若春花初绽,令人根本错不开眼。
礼官一一念过此四人的家世,从丞相嫡次子,尚书嫡子,到御史义子,再到县丞庶子。
姜嫄本来兴致缺缺,闭着眼睛假寐,可听到沈眠云的名字后,她本来阖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这个存档沈眠云入宫倒是早了许多。
“沈眠云?倒是好名字。”姜嫄看着沈眠云,见他穿着身褪色竹青襕衫,眼底闪过兴味。
她悠悠启唇,“抬起头来。”
跪在鎏金砖上的沈眠云缓缓抬起头,承接姜嫄的审视。
沈眠云生了张欺人的观音面,下巴尖尖,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眼眸圆润蒙着层水雾,鸦青眼睫下琥珀色的眼瞳像是一汪清潭,仰起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姜嫄。
若不是沈眠云穿着身破旧的衣衫,光凭着这出众的样貌,也让人实在看不出他是个出身偏远的小官庶子。
谢衔玉瞥了眼跪在下方的沈眠云,收敛起眼底一闪而过的冷然。
沈眠云真是一如既往好心机。
“今年十六了?”
姜嫄不紧不慢地问道,对沈眠云流露出的兴趣毫不掩饰。
沈眠云敛眸道:“回陛下的话,小民过了今年春,就十七了。”
上个存档里,沈眠云入宫时已然十九,他这次进宫倒是比上一周目早了两年。
但这游戏自由度极高,随机性很强,有些事情发生改变也是正常。
就像她这第二周目,明明摆烂了很多,许多事没做,但该发生的事情还是照常发生,她甚至还提前半年当上了皇帝。
“陛下,这位沈郎君名字听着倒是耳熟,好像是……今年的探花。”
谢衔玉低声道。
上辈子沈眠云因是家中庶子,受嫡子打压,堪堪读到了秀才,在私塾里教书。他当初入宫,也是被父兄逼迫,想用他博个前程。
没想到沈眠云这辈子摇身一变,竟成了探花郎。
既已经有了入朝为官的机会,又为何还要自折羽翼搅入到这后宫中来。
谢衔玉若有所思地看着沈眠云。
“是么?沈郎君这般惊才艳艳,应在前朝大展拳脚,倒是不该到这后宫中来,叫朕平白折了栋梁之材。”
姜嫄在游戏里已经许久未上朝,科举的事宜一律归裴怀远管,自然不知今年探花是谁。
可她对沈眠云这番关切之语,却无意中刺伤了谢衔玉。
谢衔玉摩挲着青玉茶盏,茶水倒映着他死寂的眼眸。
明明刚过及冠不久,他却已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他也曾于满城飞花中,簪花策马过朱雀长街,年少轻狂,意气风发。
如今却成了深宫里的一摊枯骨。
谢衔玉看着正值青春的沈眠云,心泛着透骨的寒意。
姜嫄原来是会心疼旁人的。
……可为何却从来看不见他。
“臣在沅县时就曾听过陛下威名,若能常伴陛下御前,死而无憾。”
柔软的春阳透过窗棂,更衬得沈眠云眉心朱砂愈发灼灼,他抬眸看她,眼底似有星河流泻
姜嫄最爱的就是他的这般乖怜,完全不像是这种封建时代养出的男人。
上个存档里沈眠云不争不抢,听话懂事,人又好看,简直是她的白月光。
“好个死而无憾,既然如此,那就留下来吧。”姜嫄低笑一声,桃花眸潋滟如水,像是含着脉脉情意。
沈眠云身体顿时僵住,猛然错开了目光。
谢衔玉一直没有说话,看到沈眠云被留了牌子,他慢慢捻过手腕上挂着的珠串,平复繁杂的心绪,“陛下,其他三人你觉得如何?”
谢衔玉看向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也是这大昭现如今的帝王。
姜嫄昨夜没睡好,今早勉强睡个囫囵觉,但她还是没什么精神。
既然已经将沈眠云收入宫中,姜嫄对这选秀便没什么兴趣了,“我累了,就先走了,至于其他人,皇后看着办吧。”
“好,臣下自当尽心尽力。”
谢衔玉起身目送姜嫄离开,眼眸里含着笑却未触及眼底。
等姜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珠帘后,谢衔玉眼底的浅笑才慢慢消失。
“其余三人,都留下来吧。”
谢衔玉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年少心底仅有那点善,如今也被姜嫄磋磨得什么也不剩。
前世沈眠云那般受宠,一路平步青云,水涨船高,从答应爬到皇贵君的位子。
只怕他最后葬身火海,也是为了给沈眠云让路。
谢衔玉思及此,视线落在沈眠云离去的背影,再而缓缓收回。
他身后的侍从默默走到珠帘后,对着站在一侧的宫女低语:“今日朝堂上陛下对沈眠云说的这番话,务必让皇贵君听到。”
沿着碎石路往前走,依稀可以闻到花香隐隐,路两侧的迎春花开得正盛,姜嫄没急着回璇玑阁,而是寻了处清净地,想自己待上一会。
她踩着柔软的草地,一屁股坐在了秋千上,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作为一个打工鼠鼠人,姜嫄早出晚归,匆匆忙忙,平常是没什么机会晒太阳的。
廉价的出租房没有阳台,只有一扇小小的,背阴的窗户。姜嫄在那里住了很久,久到觉得自己生了霉,久到忘记了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
这个游戏什么时候这么真实了?
姜嫄已经接受了出不去游戏的事实,却暂时还没能消化穿越这件事。
毕竟生活不是爽文小说,她也早就过了以为自己是女主角的年纪,充其量姜嫄勉强算个路人甲。
连炮灰都不算那种,炮灰至少在主角那里还能露个脸,有几分钟打脸戏份。
姜嫄却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恋人,只有平庸重复的日常,以及因为长期晒不到太阳而长满苔藓的心脏。
穿越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她头上。
可……要验证穿越这事也很简单。
之前不做是觉得没必要,现在迟迟召唤不出系统面板,姜嫄实在不想继续揣测,折磨自己。
姜嫄随手拔了一根金簪,盯着金簪尖尖的末端,面无表情朝着胳膊重重划了一下。
她蓦然闷哼了一声,低头看着胳膊上迅速泛出一道血痕,鲜血四溅,实在是疼。
可姜嫄紧盯着手臂上的伤口,苍白脸上却慢慢浮现了笑容,痴痴地笑出了声。
她手里还拿着金簪,头无力地倚靠在绳结上,身体随着秋千一晃一晃,任由着一滴滴的鲜血染红草地。
全息游戏为了玩家体验,痛感是成百倍降低的,姜嫄刚才那一下,在游戏里顶多算是被蚊子叮一下的痛觉。
可她的痛感并没有降低。
她是真的穿越了。
虞止呆呆望着掌心的伤口,不断地冒着豆粒大的血珠,让他满手都是鲜红的血。
清宣殿已经满地狼藉,砸无可砸。
太医还在来的路上,嬷嬷焦急地站在边上,又不敢拦着虞止,只能苦口婆心劝他。
“皇贵君,您这是何苦呢?何苦要这样伤自己的身子,若是老夫人知道,只怕要心疼坏了。”
虞止眼神阴冷,随意用帕子拭去了掌心的血珠,似是完全不觉得疼。
“嬷嬷别告诉我父王就是了,谢衔玉那个贱人也就算了,沈眠云又是个什么东西,那个乡下来的庶子也配?”
他将浸透了鲜血的帕子扔在地上,苍白的皮肤染了鲜血更显妖异:“你找到沈眠云的教导嬷嬷,让她寻个错处,将他送到慎刑司去,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他造化了。”
入选的秀男并不能归家,要暂时留在储秀宫里等待宫里赐居的宫殿和位分,同时接受教导嬷嬷的礼仪教导,好日后更好的伺候皇帝。
沈眠云坐在桌案前,眼眸如清潭,身姿清癯,依旧穿着半旧的竹青外衫,眉心的朱砂痣,又让他无端多了几分艳色。
他正提笔绘了一幅写意工笔画,画卷上草木葳蕤中,黄衫女子荡在藤萝秋千,裙裾翻飞,寥寥几笔,将这女子画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公子,为何这女子未画五官,面目模糊?”
琼水替沈眠云收拾笔墨,看着画卷上的女子,疑惑道。
“这女子原是在梦里梦见过,醒来却记不清了。”
沈眠云霜竹般的手指,极尽温柔地抚过女子的脸,垂下眸掩饰去眼底的流动的暗潮。
纵使多年未见,沈眠云再次见到姜嫄,还是要拼了命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原来是这样,公子今日中选,怎么不见公子高兴?”琼水收拾完桌案上的笔墨,又连忙去倒了盏热茶,递给沈眠云。
琼水是沈眠云自幼跟在身边的侍从,以后也要跟着他一同进宫,留在他身边伺候。
“琼水,我此番能入选,你替我高兴吗?”他看着琼水清秀的脸,抿了口热茶,低声问道。
“公子高兴,琼水就高兴。”
琼水闻言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他搁下茶盏,淡声道:“琼水,你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琼水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沈眠云枯坐在桌案前半晌,心却未静下来,反倒越发心烦意乱。
他索性出了门,凭着记忆,去寻画卷里的那架秋千,也是姜嫄常常待的地方。
储秀宫离那处小花园并不远,只是那里颇为偏僻,一般并不会有人在那。
可沈眠云走着走着,却兀然停下脚步。
春光融融,树影婆娑,姜嫄穿着鹅黄色衣裙坐在秋千上,一如他梦里无数次梦见的那般,除了她手臂上蜿蜒的血痕,实在碍眼。
他望着这刺目的猩红,顿时气血翻涌,想也不想快步走到姜嫄身前,一把握住了她受伤的手臂。
“……沈卿,你怎么在这?”
姜嫄听到动静,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颇觉奇怪地看着他。
沈眠云听到她冷淡的声音,堪堪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陛下,你怎么受伤了?”
沈眠云半蹲在她身前,低头察看她的伤势。
姜嫄却没回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为她处理伤口。
他用干净的帕子替她暂时包扎伤口,琥珀色的眼瞳倒映着淋漓的血色。
“见到是臣,陛下很诧异吗?还是陛下想见到别的人?”他柔声问道,眼神却晦暗,像是跳跃着森森鬼火。
秋千铁索发出吱呀的声音,姜嫄忽然倾身向前,鹅黄衣衫滑落半截雪臂,臂上缠着的帕子染了鲜红的血迹。
她环住他的脖颈,腕间金钏碰撞出清冷的声响。
“沈卿方才在启明殿说的可是真的?”她尾音柔软,指尖划过他的喉结,“当真仰慕朕,为了朕死而无憾?”
她与沈眠云直直对视,桃花眸中情意散去,如同深不见底的暗穴。
“陛下不信臣的话?臣若是说谎,死后便让臣永坠地狱。”
沈眠云喉结微动,唇畔漾起笑意,像是覆着层假面。
这是他过往在镜前,练过几千次才练成的弧度,也是姜嫄最喜欢的模样。
可姜嫄却好似浑然不觉。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倏然贴近,在他脸颊轻轻啄了一下。
“那朕便信你一回。”
她手指上还沾着血,却恍若不觉,染血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脸,碾过眉骨,朱砂痣,在玉雕似的面庞拖曳出蜿蜒的痕迹,像是彻底打上了她的印记。
“你现在好丑,所以……只有我会喜欢你了,只要你没有骗我,我可以一直喜欢你。”
姜嫄又亲了亲他的脸,将嘴皮子的上胭脂与血迹一并印在他苍白的皮肤,这才心满意足。
沈眠云由着她摆弄,双臂扣紧怀中的女子,埋首在她颈间,眉心的朱砂痣艳得滴血。
“臣怎会欺骗陛下。”
在姜嫄看不见的地方,他眼底的柔情迅速退却,却又将她往怀里揉得更紧。
他当然是在骗她。
怎么可能死而无憾。
不然也不会即使死了,也要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找她。
暮色染透窗纸时,姜嫄踩着晚霞的余晖,脚步轻快地回了璇玑阁。
青骊久久不见姜嫄回来,焦急地在璇玑阁门口来回踱步,一看到姜嫄的身影,立即迎了上去。
“陛下,您可终于回来了,您饿了吗?奴婢这就去传膳……哎呀,陛下您怎么受伤了?!”
青骊走近些,看到姜嫄衣袖上染着血,顿时吓得小脸煞白,差点没晕过去。
“翠云,快叫太医来,陛下受伤了!”
她连忙扶着姜嫄,回了璇玑阁内,小心翼翼带着姜嫄倚靠在床榻上。
青骊又是给她垫软枕,又是给她倒热茶。
姜嫄一概受着。
她很喜欢这种被人关心着的感觉。
就像小时候她就常常会故意弄伤自己,希望妈妈或是爸爸可以回来看看她,陪陪她。
但她的父母自从离异后,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家庭,新孩子。
姜嫄作为他们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早就被一脚踢开了。
她等不到父母的关心,等到的大多是一句冷冰冰的斥责。
后来失望的次数多了,她就不会做这种蠢事了。
姜嫄瞧着青骊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这是在关心她吗?
她是个贪婪的坏女人,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宽慰打了个旋,立即又咽了回去。
“青骊,我不疼的,不过是小伤,别为我担忧。”
姜嫄低着头,眼眶却红通通的,像是才哭过。
青骊急急捋起姜嫄袖子,将她受伤的手臂露出来,看到雪白的帕子上斑斑的血迹,眼泪顿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陛下,你怎么伤得那么重?是不是很疼?这帕子上都是血……都是青骊不好,没有时刻守在陛下身边。”
她这下彻底把青骊弄哭了。
姜嫄默默欣赏着哭泣的青骊好一会。
她才不紧不慢地安慰她,“青骊,你不必自责,是我让你别跟着我的。好青骊,你别哭了,再哭你都成小花猫了,跟虞止养的那只差不多。”
青骊被她这话逗笑了,止住了泪水,又赶忙将染血的帕子解开,见伤痕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勉强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医女提着药箱走了进来,屈膝过礼。她替姜嫄清理包扎伤口,又叮嘱这几日不可见水,这才背着药箱离开。
姜嫄借着烛火,仔细观察着手臂上缠着的纱布,系成蝴蝶结的绷带结。
这伤于她而言只是破了皮的小伤,大多数时候冲冲水就好了。
她人生头一回被这么郑重对待,神色略有些茫然,又偷偷用力掐了一下伤处。
还好。很疼。
不是梦,也不是游戏。
青骊方才去用银簪尖拨弄烛芯,并没有看到姜嫄怪异的举止。
“青骊,我想洗澡。”姜嫄托着腮看着她。
“陛下,要不先用膳,您快一天没进食了。”青骊忧虑道。
姜嫄摇了摇头,“我不饿。”
可能是心底的阴暗欲被满足了,这会食欲反倒没那么强烈。
“方才医女说了伤口不能见水,奴婢替你擦拭身子可好?”青骊试探地问道。
姜嫄脾气很好的答应了。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彻底入了夜。
青骊隐隐约约觉得今日姜嫄心情不错,却又不知道是为何,只猜测着可能是选秀的缘故。
翠云适时端着红漆盘进来,绿头牌泛着好闻的沉水香味。
她行过礼,笑吟吟道:“陛下,今夜可还是召见皇贵君?”
现如今后宫里也不过才三四个人,除却那三位完全不得宠的,平日里姜嫄会召见的只有虞止。
“今夜谁也不召,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姜嫄合衣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卷书,连眼都没抬。
摇晃的烛火映在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似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是,那奴婢们先退下了。”
她们屈膝行了一礼,放下了纱帐,陆续退出去,轻轻阖上了门。
姜嫄倚着翻了回手中的书卷,就不耐烦地将话本子扔进了炭盆里,看着火舌顷刻吞没了扉页。
什么东西,不是狐仙爱上书生甘愿做妾,就是富家小姐跟着穷秀才私奔。
她才不要看这些无聊的东西。
……若是有手机看就好了。
她仔细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
宁愿这辈子不看手机,也不想再穿回去。
她才不要再回去打工。
打工怎么能跟当皇帝相比呢。
而且她还是个不用努力的昏君!
这不比上班强。
姜嫄打了个哈气,将被褥往身上一盖,怀里抱着枕头,索性闭着眼睛睡觉。
难得不用上班,她要把前二十四年亏欠的觉全补回来。
月上枝头,天色渐深。
虞止在清宣殿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姜嫄的召见。
原先的满地狼藉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案茶具香炉全部焕然一新,又重新放了许多插在金瓶里的垂枝海棠,娇艳欲滴。
虞止枯坐在靡艳的海棠间,像是具失去了呼吸的艳尸。
恰好派去打探的小太监回来,他眼眸燃起了光亮,终是有了活人气息。
小太监说是璇玑阁已经熄了灯,陛下今夜未召见任何人。
虞止闻言神色稍缓,片刻之后,眉头拧得更紧。
“陛下今日怎么早早就睡了?她可是身子不适?”
“奴才瞧着青骊姑姑神色如常,陛下想必没什么大碍,只是……先前璇玑阁的确传了太医。”
小太监跪在地上,埋着头回禀道。
虞止指节骤然收紧,青瓷茶盏在掌心顷刻碎成几瓣,混着血珠砸在金砖上的滴答声格外清晰,一路蜿蜒至梨花木椅子下。
“你怎么不早说,她病了?还是受伤了?严不严重?”
小太监盯着滴滴拉拉的血,只觉得心惊肉跳,连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奴才不知,大抵是不严重的,医女去过璇玑阁,但没多久就回了太医院。”
“蠢货,还不快把那医女叫来!杵在这等着贵君给你备轿吗?”
掌事嬷嬷在虞止发怒之前,抬脚踹向了小太监心窝。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出了清宣殿,迎面撞上了个貌美宫女。
“阿福,你这慌慌忙忙的,是要去哪?”清玥捧着暖炉,挑眉看向阿福。
阿福苦着脸道:“清玥姐姐,陛下好像受伤了,嬷嬷让奴才去叫医女过来问话。”
清玥点了点头,怜悯地看了眼阿福,语调温柔“那你快去吧,走路小心着些,别再摔着了。”
琉璃珠帘随风晃动,清玥走到嬷嬷身侧,却见嬷嬷摇了摇头。
她微微屈膝,低声道,“贵君,事情都办妥了。”
虞止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残片攥得更紧,鲜血沿着腕骨渗进玄色广袖。
雕花窗棂里透过的月光清幽,这样好的月色,却好像落不到他身上半点。
他这种近乎自残的举动,清宣殿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谁都知道,虞止那一颗心完全拴在了姜嫄身上,情绪起伏全然由着姜嫄决定。
每每虞止开始自残,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姜嫄对他不大好。
清玥暗道一声疯子。
她没有再出声叨扰,将暖炉搁在案上,重新燃了茉莉香片。
她又恭敬行了一礼,转身就要退出去。
“别让他死了。”虞止忽然出声。
他声音又低了许多,似是在喃喃自语,“……她很喜欢他,若是死了,只怕会不高兴。”
今夜储秀宫同样不平静。
储秀宫偏殿,沈眠云立在门槛阴影里,手中捻着根断发若有所思。
上辈子沈眠云还算得宠,后宫里各种腌臜手段经历过不少。
这辈子无论何时,他也时刻紧绷着一根弦,提防着别人。
临出门时,他特意压了根发丝在门缝里,现在这根发丝却断了。
沈眠云捡起桌案上的火折子,借着微暗的火光,最后视线落在了锦被上不自然的褶皱。
琼水在外面轻轻叩了下门,对他毕恭毕敬,“公子。”
“琼水,你进来。”沈眠云看着琼水,淡声问道:“方才你可进过这屋子?”
琼水连忙摇头,“没有公子的允许,奴才哪敢。”
沈眠云颔首,“将这屋子各处翻一翻,看看多没多了什么,亦或是少了什么。”
琼水虽然不解,但却领命照做。
他翻了半晌,最后在床底找出块羊脂玉佩,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光芒。
沈眠云用帕子裹住玉佩,接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蓦然冷笑一声。
他记性极佳,立即就忆起今晨在启明殿,身旁的丞相嫡次子腰间悬挂的就是这块玉佩。
这才刚入宫,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了。
“你寻个东西,将这被褥掀开,这里面恐怕有东西。”
沈眠云已然猜到了是谁,上辈子斗了那么久,他太过了解虞止的阴毒手段。
清宣殿的那个宫女清玥,出身于苗疆,惯会使些毒物,帮着虞止毁人容貌,害人性命。
琼水握着竹笛的手不断发颤,屏息凝神地挑开了锦被一角,霎时可见密密麻麻的毒蝎子在绸缎下涌动,尾刺泛着幽幽的寒光。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差点撞在床架子上。
若是无知无觉的人,毫无防备躺在床上,只怕……
“公子,现在该怎么办?”琼水脸色苍白,还有些惊魂未定。
“去请管事嬷嬷。”
顷刻间,沈眠云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前世他处处小心,不争不抢,还不是被后宫众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要将此事闹大,让清玥不敢轻举妄动,也要闹到让姜嫄知晓。
“栽赃陷害……”
沈眠云眼帘掀起,眉心朱砂像是干涸的血,他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羊脂玉佩。
虞止还是不及他了解姜嫄,不知道姜嫄的喜好。
若是知道此番为了他人做嫁衣,不知虞止又该往自己腕上划几刀。
姜嫄是个疑心病极重的人,掌控欲极强。
故而她最喜欢的就是看一个人坠落到绝境,再而大发慈悲般从天而降。
她略施些手段,给点好处,就能将人骗得团团转,误把她当成生命里仅剩的一缕光,拼了命也想抓住。
殊不知,当初那些无妄之灾的苦难,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前世沈眠云也被栽赃陷害过,不过不是偷东西,而是……杀人。
他在慎刑司被折磨到仅剩了一口气,几乎以为走不出这黑黢黢的暗牢。
是姜嫄带他回了璇玑阁,衣不解带无微不至照料着他,无条件信任他,为他洗清冤屈。
沈眠云从不肯给出去的心,就这样全部给了她。
为了她机关算尽,替她生儿育女。
要不是他无意中发现,琼水和她的私情。
沈眠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初那瓶鹤顶红是被琼水偷偷放入了柜子里。
“琼水,快去吧。”
沈眠云琥珀色的眼瞳里,浮着温柔的碎光。
更漏声惊起琉璃瓦上的鸟雀。
琼水回过头,望着站在门前的沈眠云,月色为他素衫渡了层银边。
他分明还是那张温柔的观音面,可让人瞧着却像是覆了层假面,就像是话本子里披着人皮,专吃人心脏的画皮鬼。
琼水似是无知无觉般转过身,身形如抽条青竹般单薄。
他走至池塘前,低头望着倒影里远比不上沈眠云的脸,脚步停顿了片刻,又径直离开。
梆子声透过重重夜幕,不远不近地落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