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说是五里村,有一个说是五牌村。
至于将与他成亲的女子,身份也是众说纷纭。
荀羿意识到这不是独个的谣言,没等这趟集赶完,提前收了东西。
毛竹村的李二、五里村的陈菽,五牌村的庞知礼。
这是从三个老主顾那儿问出来的人名。
前两个荀羿没多少印象,最后一个本村的,荀羿还是了解的。
庞知礼,与庞知山是亲兄弟。
他们母亲本生了六个男孩,但中间有几个不幸夭折了,长大成人的,只剩下老大庞知山、老二庞知水、老六庞知礼。
这三兄弟长大后各自谋生,庞知山接替父亲的职位,成了五牌村新一任里长,庞知水去县里开了家杂货铺,一年到头只回村一两趟。
庞知礼,在三兄弟中属于混得最差,但命最好的。
他从小被庞母当做心头肉来疼,在家里没受过委屈。
长大后,庞父、庞母接连离世,二老临终前也都叮嘱前头两个大的要多照顾六子一些。
之后几十年呢,他享妻子的照顾,受兄长拉拔,甚至连儿子的福也享了。
一生被人惯着,宠着,是以他活到了四五十岁还是个懒懒散散的性子,自私自利、偷奸耍滑、没甚骨气,还爱嚼舌根。
尽管庞知礼在村子里并不讨喜,但荀羿并不讨厌对方。
因为当年初落户,庞知礼一家也曾给过他帮助。
只是这一回从对方嘴里传出了这么个消息,他少不得去问个清楚。
荀羿怀着心事离开了,他背后没长眼睛,不知在他离开后,有两个躲了许久的人从路旁钻了出来。
舒守义仰着脑袋,不解地问:“您刚刚为什么不让我叫荀叔父?”
舒婉秀把脑袋垂下来,“因为、因为你荀叔父方才在做生意。”
“我们过去可能会打扰到他。”
这个解释尚算合理,至少,说服四岁小孩儿够了。
来乌头村的这次赶集,舒婉秀计划了很久。
家里兑换来的米糠又被小鸡吃见底了,陈婶娘自家的母鸡孵了一窝鸡蛋,家里头没有多余的米糠能够再换给她。
于是教她去集市上买旁人家去年收集到的草籽来喂鸡。
反正她家的小鸡已经算是养活了,这玩意儿价格低廉,比米糠更划得来。
当然,买草籽只是其中的一个目的。
最近几日她的下腹时不时会有几分隐痛。
尤其是在清晨下了田或者早晨、傍晚连喝几碗凉水后更为明显。
这些感觉,很像她以往每次葵水要来时的征兆。
掐着手指数了数,发现自从逃荒之后她的葵水就断了,到如今已缺席了大半年。
虽然不来葵水的日子她一直过得极为适应,但是既然要恢复了,她也没法子。
这回来集上,想趁着葵水还未至,赶紧买一些布料和线头自己回去缝制几条月事带,预备着。
如今不是揭不开锅的那阵子了,偶尔也要见些荤腥,听说这种大集上有猪肉卖。
她还想买些猪肉回去熬些猪油,以后菜里偶尔可以放点。
总而言之,出于多重目的,她才带着舒守义来了这次屋乌头村的集市。
遇见荀羿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压下心里的不平静,故作寻常地牵着舒守义去早就瞧中的摊位上挑选所需的物品。
荀羿跑了三四个地方才在村尾找到庞知礼。
他正坐在人家家门口,跟一圈人在一块儿,围着唠嗑。
听见荀羿点他,慢吞吞抬起头看了一眼。
“真是稀奇, 你小子找我有什么事?”
这本是极其隐私的事儿, 不该大庭广众下说,可荀羿转念一想, 周围人多, 也正好澄清这些谣言。
他向来喜欢直入正题,少有对不熟之人说话迂回婉转的时刻。
因此一开口便道:“我今日去赶集, 有一位熟客路过我摊前与我道:‘过阵子你成亲,一定要请我来喝酒啊!’”
“我竟不知自己婚期已定!追问下得知,他是从您这儿听说的消息。”
前面庞知礼还听得漫不经心, 直至荀羿说出最后一句让他从凳子上弹跳起来的话。
“什么?!”庞知礼佯装惊讶,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一通后, 最后选择虚张声势地说:“我哪里跟人说过这样的话?!”
只有心虚之人才会慌, 荀羿十分清楚这一点。
“看来是人家污蔑您了。”
“那好,我去将他请来,您二位当面对峙。”
荀羿这般较真的态度, 让旁边坐着的几人都连带着心虚了。
“哈哈, ”有一位伯父第一个站起来打圆场, “荀小子啊, 这种流言不用太在意吧?”
他旁边一个人也跟着站起来,“对啊, 你是男子,又不会伤了名声。”
有一有二便有三,又一个人说:“嗐!我们大家其实都听说了一点点, 这话,也不是你庞六叔第一个说的。”
最后一人总结:“难道真是大家误会了?那个传闻,竟是没影的事儿?”
打眼看了他们几个一圈,住在村头村尾的人家都有。
荀羿便知道糟了,怕是整个村都听说了这事。
他捏紧了拳头,紧紧克制住大乱的心神,撂下话来。
“我不认识什么官家小姐或者富商的女儿,我师父更是只生了两个儿子。”
他跟在场诸人一一对视,“我会娶妻,但绝不是娶这些子虚乌有的人。”
谣言传到这个地步,恐怕已经无法再追溯源头。
荀羿拱手对着面前几人一拜,“几位叔伯,日后如果有人再传这样的谣言,请您几位帮小子澄清一二。”
虽然方才说是说男子不必太在意这些名声,但实际上有没有影响,大家心里门儿清。
他这先兵后礼的,把几人心里头搅弄得挺乱,只得口头应下。
荀羿脊背挺直,走出了几人的视野,直到到了一个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才猛提一口气,径直从村尾跑到了山上。
然而,舒家那栋茅草屋近在眼前时,他的步子无法再前进一步。
懊恼、悔恨,一同浮现了上来。
人怎么能活得这么蠢?
这么长时间的避而不见,他居然以为都是偶然。
要怎么解释呢?
舒婉秀会愿意听吗?
他魂不守舍地徘徊,不当心踩到的一颗小小碎石,都能使他一个趔趄,近乎摔倒。
舒婉秀这回出门买东西,可谓是顺顺利利,满载而归。
在集市上她如愿遇到了卖草籽的摊贩,草籽售价七文钱十斤。
她脸皮子薄,想着上前还个一两文的价试试。
但在她上前之时,另一位阿婆先过去了。
这位阿婆特别会还价,与卖家一番拉扯,还成了四文钱十斤。
舒婉秀就在边上,等那阿婆和卖家谈妥后,也照着四文钱十斤的价格买下。
买猪肉时,她买下了一斤半肥肉。
由于家里没有刀,她请屠夫帮忙把肥肉切成了片。
过程中,舒守义指着屠案上一根光秃秃的骨头,问那是什么。
舒婉秀看着是一根剃干净肉的筒骨。
随口问了问什么价。
当时屠案上猪骨比猪肉多,眼看日头升起来,卖不出去要变臭。
屠夫便只收了她一文,就把半臂长的一根筒骨给了她。
舒婉秀知道这种筒骨里面会有一块白花花的髓,骨头炖汤后,用筷子把那块髓戳出来吃,味道不孬。
而且用这种骨头煮锅汤,汤面上也是会有一层油花的。
她跟捡了大便宜似的,开心得不行。
带着舒守义一蹦一跳回了村。
这份好心情,在看到蹲靠在树上,明显情绪低落的荀羿时,烟消云散。
可她脚步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就被荀羿的视线捕捉到了。
四目相对,荀羿靠着树,慢慢站了起来。
舒婉秀笑容敛去大部分,可这样避无可避的时刻,只好维持着礼节,主动喊了一声“荀大哥”。
荀羿从未在一个人面前如此窘迫过。
他眼睁睁又一次看着舒婉秀在他面前收敛了笑意。
心里正是无措的时候,舒婉秀却如常牵起了舒守义的手,绕开了他。
待荀羿嗫嚅着张开嘴,两人已经走远了。
他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不窝囊吗?
很窝囊。
可面对如此疏离的舒婉秀,他真的……吐不出半个字。
微风徐徐,吹不散荀羿心头的燥热。
他此刻毫无办法。
迟钝的后果,他必须要承受。
也是荀羿心乱了,不然换做平时,他一定可以瞧出舒婉秀这会儿步伐紊乱、心中不静。
走进灶屋, 她肩膀就松懈了下来。
去年冬天在冬至前后那一阵子大雪过后,也下了几场雪,但不多,基本上没有积雪。
所以她后来时常进山捡柴。
柴火一直充足, 灶屋那几面拿柴火堆码出来的墙因为舍不得拆, 便一直到现在都还是去年冬天那般模样。
既能挡风遮雨,如此刻一般, 又能够替她隔绝很大一部分视线。
叮铃哐当地把手头的东西全部放下, 她扒出肥肉和筒骨放在灶上。
剩下的布料和草籽,应该一样放到卧房, 一样放到堂屋。
她抬起头飞速往外边树林中望去一眼,尽管什么都没看清,但她咬咬牙, 决定不出去。
“守义,姑姑给你房门钥匙, 你把这个抱到卧房去, 这个收进堂屋。”
“好!”舒守义拍拍胸膛保证,“姑姑放心,绝对办妥!”
这是跟陈婶娘家的庞长乐常用的说话语气,
那孩子怪开朗大方的, 近来舒婉秀常下山看水, 经常让舒守义跟他玩在一起。
渐渐的, 老实又话不多的舒守义,行事说话间也被带动着生出了几分开朗劲儿。
那一袋草籽对他这样的小身板来说是不轻的, 但他拎上手后没有露怯,反而两手抓得牢牢的,走几步歇一歇的往外运送。
农人家的小孩从小就要学会做各种事, 舒婉秀虽然疼惜舒守义,可也不愿意把他养娇气了。
看他没有到力不能支的地步,便没有让他停下。
灶上一边摆着肥肉,一边摆着筒骨。
舒婉秀左右看看,挽起衣袖,把垂落在脸颊旁的一缕碎发挽至耳后,伸手捧起砍成数段的筒骨,洗净泡在了一个大碗之中。
骨头要熬汤,先泡一泡血沫。
之后她把肥肉挑拣了一遍,再全部倒进另一只碗中。
肥肉是亲眼看着屠夫切的上好肥膘,挑捡一遍是为了择出其中不小心混杂进去的猪毛,而不是担心屠夫将好肥膘替换了。
选完猪毛后,她倒了几水瓢的水快速把肥肉冲洗了一下。
锅是早洗干净了的,肥肉直接放入锅中,加小半碗水进去。
接着,舒婉秀蹲下身子,凑近灶口放柴,引火。
火势旺盛,锅中的水分慢慢消失,肥肉中的油也被炼了出来。
这样熬油十分简单,只需后头控制着火候,不让肥肉一下子干枯黑焦就行。
眼看油就要炼好了,舒婉秀又吩咐道:“守义,去地里拔几根葱吧,姑姑等下熬汤用。”
“好!”
舒守义二话不说站起来跑出去。
炖汤炖汤~姑姑要炖汤啦~
他满脑袋都装着开心。
菜地就在家门口,拔菜也方便。
他目标对准着葱,直接奔到了那块地旁。
就是葱耐旱,近来没下雨,姑姑也没给它们浇太多水,拔起来可费劲儿了。
他几乎是拔一根断一根。
其实,有的人家吃葱从来是靠掐的,只取土面上那一段。
但姑姑说,胖乎乎的那段葱白挺香,所以他们家吃葱都是尽量把整根拔出来。
舒家屋前这几块菜地都宽宽敞敞光照很好,舒守义不一会儿功夫就出了一身汗。
就在他抬起袖子擦了擦晒得发光的额头时,树林子里突然传出了一连串鸟鸣。
“啾啾啾!”
“布谷、布谷!”
“咕咕咕!啾啾!”
山林里一天到晚不缺鸟鸣声,可这一连串的鸟鸣声,各式各样都有,明显不是平时的节奏。
舒守义好奇朝树顶上看去。
“咕咕咕!啾啾啾!”
鸟鸣声突然增大了,他的视线本能顺着声音来源处一滑。
鸟没有看到,但他看到了荀叔父。
荀羿拿着一片竹叶凑在嘴边,那各种各样的鸟鸣声,就是他通过竹叶吹出来的。
在舒守义视线看过来后,他仍然没停,反而更加卖力地展现他所能模仿的所有鸟鸣声。
舒守义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一样,从菜里里蹦跳着跑了过来。
“荀叔——唔——”
长臂一伸,荀羿险而又险地截住他脱口而出的话。
“嘘!”
“不要大声说话。”
舒守义懵懂地看着他,点点头。
确认舒守义不会大声说话后,荀羿才松开捂在他嘴上的手。
“荀~叔~父。”
这一次,舒守义用气声跟他打完了招呼。
荀羿点头,带着舒守义调转了个角度,把自己的身形掩藏进树后,“好了,你现在可以比刚刚大一点点声音说话了。”
舒守义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比平时小声,但是他很会尊重人。
他压低到跟荀羿差不多的音调,指指荀羿手里的竹叶道:“叔父,您怎么会吹这个呀。”
“小时候学的。”
比起知道自己会吹这个的由来,荀羿相信舒守义更感兴趣自己愿不愿意教他吹。
可他不能着急忙慌地自己凑上去。
“要看看吗?”
明明是抓耳挠腮急出了一身汗才想出来的主意,可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不急不缓地把手里的竹叶递到了舒守义面前。
“要!”
舒守义几乎是在他手伸出来后,立时就把竹叶接了过去。
他一双小手把那片竹叶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可怎么看也觉得只是一片普通的竹叶。
在荀羿期盼的眼神中,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荀叔父,您是怎么吹出来的啊?”
荀羿拿过那片叶子,十分近距离地给舒守义吹了一段。
“就这么吹的,想学吗?”
舒守义很用力地点头,“当然想啊!”
“你帮叔父一个忙,叔父就教你。”
“不,是一定教会你。”
哪个小男孩能拒绝这个?
舒守义直接原地一蹦,不过同意的话脱口而出前转了个弯,“可是,我不能——”
荀羿意会,保证道:“不会让你干坏事。”
舒守义这才猛然点头。
荀羿招招手让他过来些,把嘴凑近他耳边道:“你去……”
“守义?”
“守义?!”
灶台边,舒婉秀把已经炼完的油全部装进了小陶罐里,很是稀奇舒守义仅仅是去拔几根葱,怎么这么久还没拔回来。
不过她话音刚落,舒守义就抓着几根葱,满头大汗的出现在了她的视野范围里。
“姑姑,我回来啦!”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舒婉秀沾湿洗脸的巾子,迎上去给他擦汗。
舒守义一个劲儿的傻笑,也不答话。
闭着眼睛任由舒婉秀拿巾子在他脸上抹来抹去。
然后在她擦完汗之后,突然问:“姑姑,你现在开心吗?”
这简直问得莫名其妙。
舒婉秀狐疑地看着他。
“嘻嘻,姑姑,等下要喝汤啦,你会开心吗?”
这话问的。
舒婉秀当做在哄他一样,敷衍道:“会会会。”
舒守义歪着脑袋一笑,从她胳膊底下钻过去,霸占了烧火的位置。
“我来烧火,姑姑你快炖汤呀。”
舒婉秀想说后背上的汗还没擦呢,但是拿他没办法,摇摇头,把泡了一阵的骨头放进锅里。
因为刚刚炼完油,锅边上余留的油怎么铲也铲不完,所以她没洗锅,骨头放进锅里,直接添了小半锅水,加入几片百辣云,盖上锅盖进行炖煮。
舒守义猛猛添柴,鼓起腮帮子吹气助燃。
眼见着他刚刚擦干的脸上又起了汗珠,舒婉秀拿蒲扇给他扇风。
“火边上太热了,等下热坏了怎么办?姑姑来烧火吧。”
不知道舒守义喝了什么迷魂汤,就是不挪身。
大约过了一刻钟,锅中的水已经沸腾。
舒婉秀揭开锅盖撇去浮沫后,抽掉了两根柴火,让这锅汤慢慢熬。
舒守义仍然寸步不离。
这怪模怪样的,让舒婉秀不由得抻长脖子朝树林中看去。
之前跟荀羿相遇的那个位置她还记得,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人。
按理,这一眼看过去,没有人在才好。
可真的没人,心里又有点空空的。
怎么又生出了这种情绪?
自己将自己责问一声后,捏着蒲扇柄的手一点点收紧。
这点不大不小的异物感,很好地克制住了心中才滋生不久的妄念。
锅里的汤咕嘟嘟冒着泡泡,过了大半个时辰,揭开盖,撒入了一把葱花。
香气四溢。
舒守义一眨不眨地看着舒婉秀盛好汤,这一次,他的眼里不仅仅有对食物的渴望。
他乖乖的,直至汤被放到桌上,直至舒婉秀在他眼皮底下喝了一口汤。
这简直是一个信号,收到信号的他,瞬间把背得滚瓜烂熟的话倒了出来。
“姑姑!”
“荀叔父说,最近村里有一个关于他的谣言传得很广,他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反正他怕你听过,以防万一,他想跟你解释一下!如果你愿意听他解释,那就去小树林里!”
话是突然的,汤是烫的,舒婉秀听得半懂不懂,汤含在嘴里要吐不吐。
“你、什么时候听荀叔父说的?”
“拔葱的时候。”
那就是一个多时辰以前。
去吗?或是不去?
此刻他还在树林里吗?
舒婉秀只觉得一颗心乱跳个不停。
木勺贴着碗底搅拌了一圈又一圈,面对面坐着的舒守义传达完所有话,已经无忧无虑地捧起碗,沿着碗边喝起了汤。
舒婉秀自己那碗就喝了一口,看舒守义喝完一碗后,立马站起来,端着他的碗去灶边又续一碗。
她慢吞吞走着,身体暴露在没有柴火遮挡的地方,视线落在树林中。
粗粗一眼,林木间根本没有人影。
不等失望的情绪冒出来,一错眼的功夫,荀羿出现在了葱地里。
-----------------------
作者有话说:舒守义:
荀叔父教的这段话有些烫嘴,但是用竹叶模仿鸟鸣声真的好有意思![可怜][可怜]
算啦!这个单,我舒守义已经接了。
那么这段词,烫嘴我也背了![墨镜][墨镜][墨镜]
她这一日的情绪波动,比既往数月还要多。
和荀羿走入树林后,舒婉秀脖颈处的皮肤都泛了粉,一颗心几乎跳不过来。
她不敢看荀羿的脸, 只一个劲儿盯着自个儿的足尖。
荀羿低头只能看到舒婉秀柔顺的发顶。
他摸不清舒婉秀的想法, 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毕生勇气, 自顾自地开始在心仪的女子面前为自己正名。
“我今日方知, 村里近日有一些不好的谣言。谣传我……有了相好的女子,喜事将近。”
“我没有与谁相好。”
“这些话都做不得真。”
在荀羿以往的观念里, 要想证明一件事情,好像必须拿出足以让人信服的证据。
但是流言这种东西,他既不知道从何而起, 又不知道这种本身就没根没据的事要怎么去证明。
他只能用接近祈求的姿态,求得舒婉秀相信。
“我知道这些谣言你或许也听说了, 可哪怕你曾经听到过这些话, 也别、别装进心里,好不好?”
他其实想说更多,他想告诉舒婉秀, 我近来确实在为成亲做准备, 我也……请好了媒人, 看好了聘礼, 不日媒人便会上门。
可这么说,又自觉轻佻和唐突。
成亲乃一辈子的大事。
提前在口头上给一个女子承诺, 人家心中不知要怎样期盼。
若男子按时做到了还好,万一不慎稍有延误,等待的人不知会如何心碎。
于是他几番克制, 仅说出了这些话。
他不奢求舒婉秀能在此刻完全明白他的心意,只求舒婉秀不要把这些谣言装进心里,只求林杏花上门说媒时,她不会一口回绝。
舒婉秀只觉得一颗心都皱巴了起来。
一会儿像泡在醋里,一会儿像泡在蜜里。
从荀羿让舒守义转答那些话时,她心里便对荀羿所想解释之的话有了推测。
直至当下,他说出的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她心中实在有一些难抑的喜跃。
甚至,这番话已经让舒婉秀明白,荀羿是在表白心意。
可心中一丝尚存的理智,在慢慢侵蚀这份喜跃。
不可否认荀羿在落户后帮了她们很多,但抚养一个孩子直至成人,和一时给予两个落难的灾民帮助,不是同等量的事。
荀大哥对自己心生欢喜,可他会愿意将守义带在身边养育吗?
他在这般表白心意之前,可否细想过日后如何安置舒守义?
舒婉秀心中一片未知。
因此一颗心七上八下又悬又溺了一阵后,她生出了逃避的想法。
“我没有误会。”她看了荀羿一眼,又把视线飞快撇开。
垂在两侧的手放到身前又背至身后,挪来挪去,怎么放都不自在。
“如果您都说完了,那我先回屋了。”
舒婉秀只停留了两息的时间,堪称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天气燥热。
步入七月后,方远县仅下过一两次小雨。
来去匆匆,连泥土都未来得及打湿。
溪中的水位持续下降。
去岁家乡因干旱而颗粒无收的场景恍如昨日,舒婉秀在知道荀羿的心意后只魂不守舍了一两日,接下来的时间便没有多余的心思落在儿女情长之上了。
她一面天天盼着能降下一场大雨,一面每日要跟村里的青壮轮换着守水。
没错,守水。
各村的水塘里都没多少存水了。
如今浇地的水大多依靠着流经荒山脚下的那一条溪流。
那是一股活水,引用溪流中的水来浇灌田地的村子不止五牌村。
五牌村充其量是处于中间的一个村子,在五牌村之上、之下,都各有五六个村子靠着这条溪流来浇灌地。
在水流变小的当下,从溪流中引水浇田已经变得整日整夜不能停了。
庞知山做了安排,全村所有种地的户头,每家都要安排人去轮流守水。
一守舒家临溪的那亩地,看着连通溪流的那处缺口,务必一直保持畅通,二巡全村的田,务必一亩一亩进行浇灌。
不能干坏一亩地,不能旱死一株水稻,是全村所有守水之人的目标。
当然,出于安全考虑,大晚上安排舒婉秀跟一帮老爷们守水,始终不妥。
不过总是优待舒婉秀,旁人家又难免会生意见。
于是庞知山安排舒婉秀白日多守一些,以此服众。
这日,舒婉秀拖着被太阳晒得几乎脱了一层皮的身体回家,很意外的发觉舒延荣到了自己家里。
“秀丫头。”
最近各村都忙着灌溉,舒婉秀许久没跟大伯父一家人见过面了。
“大伯父,您怎么来了?”
“你先休整休整,咱们到里头去说话。”舒延荣看她一张脸晒得通红,示意她先进灶屋。
舒婉秀倒了两碗水,自己一碗,舒延荣一碗。
她豪迈地喝完一碗后,发现舒延荣没喝水,且面带愁容在思索着什么。
能让大伯父发愁的事情肯定不小,她把碗放下,也跟着蹙起眉。
过了片刻,舒延荣从思绪中回神。
涉及的事情要紧,他便没多寒暄。
“去岁的事,是咱们所有难民的痛,按理谁也不想再提起。”
“可今年这天气,让人生怕。”
舒婉秀从前不太料理地里的事,去岁大旱的那种绝望感,不如舒延荣感受得深。
“连着这么长一阵不下雨,就不是个好兆头。我跟你伯娘商议了一下,觉得不如趁早买些粮食备着。”
去岁冬至一场大雪, 领粮那会儿可把他们急坏了。
还好最后领到了好粮,不然两家人不知道要怎么后悔。
作为一家之主,那时候舒延荣犯了没有提前存粮的错误,如今说什么也不愿意犯第二次了。
“伯父, 您可打听过现在的粮价?”
“嗯, 我把县里几家粮铺问了个遍,一石稻谷售一百六十五文左右。”
比他们刚落户那阵子打听到的粮价略高, 却又低于冬至前后。
舒延荣道:“继续干旱下去, 很快会涨价。”
舒婉秀把着家里的钱,一直想买把柴刀都没舍得。
但是买粮么……
她闭眼, 眼前浮现出去岁逃荒路上饿殍遍野的惨状。
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舒延荣的建议。
“我买两石。”
两石粮食足够她和舒守义吃很久了,如果今年真的又颗粒无收,这点粮能保下她们一命。
如果干旱只是暂时的, 那么等地里的粮收成了,她们把今年收成的新粮卖出去, 吃这些买下来的陈粮。
虽然这么做, 价格可能会有点折损。
“都买稻谷?不买些黄豆?”
舒延荣把黄豆的价也报了出来。
比之稻谷和小麦,黄豆的价格低了不少。
“我家打算稻谷和黄豆各存一些。如果今年又真是各灾年,顿顿吃米的人家, 未免太打眼。”
逃荒那会儿, 吃得好的人家, 总是容易被盯上。
舒婉秀于是又改了主意, 说买一石稻谷,一石黄豆。
舒延荣点了头, “这样安排还成,你有功夫跟去县里买粮吗?”
舒婉秀摇摇头,“我最近白日里都得守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