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漠的眼忽的察觉到了什么,看了过去。
只见前面一辆马车的车窗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见他看过去,还冲他挥了挥手。
大概是雪太刺目,梅清臣的眼中升起些许光芒,唇角也悄然上翘了一点弧度,整个人看着像是有了温度。
对他也不是完全无情。
马车启动,她的马车在后面徐徐跟着,有时见她离得远了,梅清臣会说:“慢些,头晕。”
白义:“……”他都不想说,他一直在外出任务,从敬言那里听说大人极爱夫人,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这竟然是真的,在他看来,大人已经没有了爱与欲。
梅清臣一直在车上看书,偶尔会打开车帘往后瞧瞧,从京城出发,一路上雪已消融,越发暖和起来。
暖炉与书香,没有繁琐的政务,也没有时刻顶在头上的压力,妻子也算在身侧,这样的时光,梅清臣觉得十分难得,好似梦中,那七年,他多少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他放下书,不由得再次打帘看出去,哪里还看到后面的马车。
“停车!”
梅清臣眉头皱起,白义骑马过来。
“去看看夫人走到哪里了。”
兰秀娘没想到会有人拦车。
她下了马车,荷香向她说道:“是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腰部有个烂疮,过路时晕倒了,正好拦住了我们的马车。”
原来如此。
兰秀娘过去瞧了瞧,少年确实不大,灰头土脸的,腰部有一个掌心大小的疮,血肉已经发黑坏死,再不医治,怕永远直不起腰来了。
“拿些金创药给他敷上,再给他五两银子,剩下的就生死由命吧。”
荷香去办了。
以前,兰秀娘是不喜欢操这种闲心的人,但是她爹是医者,她自小就在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教化下长大的,见过爹救起的人感恩戴德的,也见过恩将仇报的,但爹宠辱不惊,笑说他只是做一个医者该做的。
爹是一个温柔慈爱到骨子的男人。
她一度以为梅清臣也是这种人,但没想到扒下皮来,他芯子那般黑。
正想着,她都没注意地上的少年已悠悠睁开了眼,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谢谢你……救我。”
兰秀娘回神,问道:“怎么弄得?”
“我能跟着你吗?”少年不答反问。
“不能。”
回答他的并不是兰秀娘,她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过来的梅清臣,轻笑,鼻子真灵。
梅清臣冷淡的看着地上的少年,少年闻声也看向了他,眼中似乎在询问。
梅清臣讥讽:“我是她相公。”
少年再次望向兰秀娘,过分镇定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
兰秀娘并未注意,她只注意到了梅清臣那句“她相公”,前几日还闹着不是她相公的男人,今日又说是了,真是善变。
少年眼中的希望渐渐熄灭了。
荷香给他上了药后,少年被扶到了路边,身边放了五两银子。
“我叫赵孟鲁,若能再见,会报答夫人的。”
兰秀娘正要上马车,没大听清,要转身去看时,只看到了梅清臣的身影,他将不远处的少年挡的严严实实。
此刻,梅清臣脸色不佳道:“跟我同乘。”
兰秀娘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不为所动。
梅清臣脸部表情微微变换,终于,他无奈的伸出手去,牵住她的:“败给你了,都是我的错,跟我上车吧。”
兰秀娘挑了挑眉,依然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梅清臣眉心微微聚拢起一点山丘。
“你要怎样。”
“跪下来求我。”兰秀娘终于开了金口。
以前,她学作村里的悍妇,想让梅清臣对她俯首称臣,但梅清臣宁死不屈,跪不了一点。
她没想真让他跪,不过喜欢看他愤怒的样子,有趣。
梅清臣果然眉宇添上一抹怒意,想说不行,又咽了回去:“君子膝下有黄金,你……”
他话都没说完,兰秀娘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梅清臣急急拉回她,“那总得找个地方,只有我们二人……才行。”
兰秀娘心中惊讶,他竟然妥协了,以前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拒绝的那般彻底,现在做了大官了,竟然可了?
是的,他是比以前放得开的多。
开窍了?
那是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不可为之事。
梅清臣并不知晓兰秀娘的心思,但她发亮的眼睛令他有一丝莫名恐慌,稍瞬即逝。
两人终于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车里没有其他人。
梅清臣在兰秀娘的目视当中,缓缓跪在了她面前。
他的仪态是相当好的,双臂垂落,自然下跪,跪的笔直,面上带一丝羞赧,更多的是隐忍。
“以前,你不肯跪我,除了床上的时……”
“夫人!”梅清臣垂下眼帘,眼下染上淡红。
“做得说不得?别装了,梅清臣,承认吧,你就是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畜生!”
她说着,手里抖落出他写的那张和离书来,皱巴巴的纸页飘在他面前,梅清臣神情一骇,连忙将那纸收起。
“给我和离书,怎么落款却不敢落你的名,梅清臣,你难道是有贼心没贼胆?不,你当然有胆量,你更有算计,为何给我一张毫无效力的和离书呢,你是想看我对你愧疚,想看我对你好,追着你离开?”
兰秀娘两眼冒火的看着他,时隔今日,她才看清楚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明白了怎么个事。
现在,是时候,将新仇旧恨一起审了。
梅清臣的眼睫颤抖着。
“再往前数,我去送萧无砾这次,能顺利出来,是你专门放我出来的吧,你本就在计划我跟萧无砾见面时,你出现,还把提前写好的和离书给我,甚至连你的病都被你利用。麒鸣那儿呢,你想通过他告诉我你有重病,加重我的愧疚心,恐怕他告诉我你过去七年的事,也是你提前谋划好的吧,但凡我是个心气儿弱的,怕早就被你的圈套套住,平生都会在你面前委曲求全。”
“不是的,我没想让你委曲求全,我只想让你心里只有我,萧无砾受伤了,你可怜他,却不可怜我,这不公平。”
“放你娘的屁!就算是这样,你的伤是我造成的吗?你那七年受的牢狱之苦亦是我造成的吗?当初是我赶你走的吗?你是不是早做好了打算,倘若你这次真的病死了,你就永远活在我心里,让我一辈子对你愧疚!倘若你活下来,依然可以达到目的。梅清臣,你好贱!”
兰秀娘眼中涌出热泪,不断线似得,是啊,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那她得多羞愧、多难过,晞光又该如何看待她这个娘,他的下属如何看待她,其余人又该如何,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啊,梅清臣就这样陷她于不义!
梅清臣肉眼可见的慌了。
“梅清臣,你用你受过的苦来挟持我,那我的七年就不辛苦吗,你知道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在乱世多难吗,你在监狱还有牢饭吃,我却只能啃啃树皮,可我想给我儿更好的,我可以一辈子辛苦,但我不要他也这样,我儿该读书,该知道我不知道的道理,我儿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起码不用像我这样糊里糊涂的活着。”
兰秀娘情绪积攒到了极点,她抡起手臂,毫不客气的朝他脸上招呼过去,力道极狠。
梅清臣被她打的一踉跄,几乎歪倒。
第52章 第 52 章 解怨释结
梅清臣眼周通红一片, 眼里也湿润着,雪玉般的脸颊上迅速浮起巴掌印记。
他想说话。
兰秀娘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啪”的一声拍在了案上, “你不是想和离吗,你没有胆子签名,我有, 我已经签好了,替你也签好了,既然你我之间总这样因为过去算计来算计去,那也没必要待在一起, 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晞光必须要做你的嫡长子,你要许他来看我。”
梅清臣看着桌上那张纸,眼已赤红,他到底还是玩砸了。
他终于明白,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算计, 唯独感情不可以。
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梅清臣拿过那张纸,想都不想就塞在了炉子里, 向她膝行几步,面上是他几乎从未有过的卑微祈求:“秀娘,是我不好, 我不该算计你, 可我也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想让你多心疼我,而不是心疼什么别的人。不和离, 秀娘,我们不和离。”
兰秀娘面无表情的又掏出了第二张纸,“我写了好多份,不管你撕多少,我都有。”
梅清臣又将那纸撕碎投入火中,他呼吸急促,快速挨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腰,埋在她的颈窝,没多久,兰秀娘就感到那儿湿润了。
哭,就知道哭!
她心中微微不忍,别过头,让自己强硬下去。
如若不彻底解决这件事,他们两人真没有过下去的必要了。
“我错了秀娘,我千错万错,可我爱你的心从未变过。
当初我万念俱灰,觉得世间只剩下黑暗,没有光,我的信仰不复存在,我的家人不接纳我,当时被爹和你救起,我本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跳河。是你,带我看山水,在我耳边不停的述说,我才觉得也不是不能再活一活。跟你成亲那两年,是我长这么大,为数不多最快乐的时光。村里人都说你离不开我,只有我才知道,是我离不开你。
因为你是我的唯一,我却不是你的唯一……我很怕被你丢弃,所以才总是装作你最喜欢那种男人的样子……”
听到这里,兰秀娘不由得挑起了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种男人的样子?”
她感受到身上的男人忸怩的动了动,声音浓重,有些委屈:“就我刚醒时,不怎么搭理你的时候,那时我只想着快些死去,可你偏偏说就喜欢我那个样子。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便以此为目标。”
兰秀娘表情扭曲,竟然是这样!
“许多事,我不想你知道,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差劲,我其实没那么风轻云淡,我善妒,我阴暗,我不择手段,我心思歹毒,我不敢告诉你我那些黑暗的想法,我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怕你知道了便不喜欢我了。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让你生了困惑,甚至差点把你推入绝境。秀娘,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往后,我再也不敢这样。那七年,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的辛苦,是我总控制不住我的嫉心,我不想秀娘心里进别人……我往后会改。”
他抱着她的力道极紧,仿佛要把她融入他其中,他在颤栗,脆弱的仿佛即将折断的嫩竹。
他哭的像个孩子。
兰秀娘终于看到了最真实的那个梅清臣。
可怜、弱小、无助,只想依偎着她。
他彻底将自己的脆弱交了出来,也是交给了兰秀娘一把可以放心的钥匙。
她伸手,抚上他的背,感受到他收紧手臂的力道,终于肯给他一些抚慰。
“相公。”
一声久违的相公,梅清臣疯狂的起身,找寻她的唇,迫不及待的吞下,吮吻,辗转……
兰秀娘慢慢回应着他,暧昧的水声伴着喉间溢出的声音。
兰秀娘仰着脖子,承受着他不再掩饰的霸道与占有欲,她眼睛朦胧,感觉自己像是要被吃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均是气喘吁吁,兰秀娘按着他的身子离自己远些。
“不能。”她道。
“我知道,让我抱会。”
终于两人都平静下来,分坐茶桌两旁,梅清臣也已恢复往日的沉静高深。
兰秀娘向他伸手,“给我”。
“什么?”在这里?
“麒鸣给你调制的方子。”
“敬言给你说的?”
“我猜的。”她一顿,“敬言隐瞒我。”她说的是敬言,冷眼看的却是梅清臣,“你这个人不用心眼是不是没法呼吸,你脑子比别人多很多弯弯绕绕吗?你肯定还有不少事瞒着我。”
“……不敢了。”
狗改不了吃屎,她也不指望他改了。
反正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阴险之人。
起码是真实的。
又走一段,有过路县令带人夹道欢迎。
梅清臣归乡的消息早就从京城传了出来,各路官员早就让人守在路口,若见到他的马车,便带人来迎。
兰秀娘早就见惯了他们青山县县令的嘴脸,以为这些人跟他一样,不过是想从梅清臣这里寻求些什么。
但这些官员却没有她想象中的谄媚之相,反而对梅清臣极为恭敬,请他们到县衙歇息,安排的吃食住行均是最好的,席间,又来不少本地名士,他们的谈话中,兰秀娘才知道梅清臣在许多方面,颇有造诣,为天下人景仰。
兰秀娘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骄傲,她的相公,是个绝世之才。
骨子里,她对读书人是崇拜的,跟他爹从小的教导有关,爹虽爱读书写字,她不愿,他也不曾强迫。
趁此,兰秀娘命人归并了马车,将行礼大都送到梅清臣那辆马车上去,他们坐这辆。
马车走的不快,日出而走,日落而息,很少住客栈,多是歇在各地衙署。
就这样走了十几日,两人还算相安无事,除了喝药的时候,梅清臣一定坚持她来喂。
对于他这份执念,兰秀娘也没跟他计较,不过是喂药而已。
这活她熟的很。
只是这般时候,梅清臣沉静的面容就会变的狰狞,但一会他又收起獠牙,试图恢复平淡,所以脸部表情处在一种极度怪异之中。
兰秀娘也不管他。
直到马车外的光景越来越熟悉,兰秀娘惊然发现,这不是她老家青山县吗。
她去问梅清臣,“你不是回你的故乡吗?”
梅清臣看了眼车窗外,道:“是。”
是?是什么,这是他的故乡?
兰秀娘满脸的疑惑在马车驶入花树村后彻底解开了。
原来他回的故乡是她的家。
重回故乡,还是在有钱的情况下,她是极为惊喜的。
她第一个跳下马车,熟门熟路的打开院子,里面已破败,当时走的匆忙,她也没好好收拾。
从水缸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后,她打开了门锁,扑面而来的灰令她咳嗽起来。
在京城住了这么久,她的身体也被娇养了许多,竟一时无法适应以前的环境。
荷香见状,抄起院子里的扫帚就开始打扫,把院子扫出片空地后,她搬出两个凳子擦了让梅清臣跟兰秀娘坐,自己将头发系了条巾子,再次进屋打扫,那随梅清臣而来的侍卫白义也跟了进去。
兰秀娘也要进去,却被梅清臣拉住。
“该喝药了。”
“……”
“坐下。”
梅清臣说完便去了马车,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暖炉和煎药壶。
用惯了这些无烟的木炭,兰秀娘真有点接受不了乌烟瘴气的柴火了。
以前怎么生活的?她都快想象不出来了。
炭是梅清臣点的,药是梅清臣煎的,但沏出来的药非要交到她手上,由她来喂。
兰秀娘麻木的用勺子喂他,他矜贵的小口喝着,眉头都没皱一下,而兰秀娘闻到这药味都快要吐了。
正喂药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
很快,一大队人走了过来,像是官员。
兰秀娘一看便知道是来找他的,她放下勺子,站起身,将碗放在梅清臣唇边,命令:“快,全都喝了。”
梅清臣在她不算温柔的灌药中喝完,又拿出手帕沾了沾唇角,动作优雅,兰秀娘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
而这时,外面的人也到跟前了。
为首的青衣官服的官员上前自我介绍,“下官见过大人,见过夫人,下官乃青山县新任县令王进簿,大郢崇辛元年恩科进士,听闻大人归乡,特来看望。”
说罢,王进簿命手底下人将一些日用食品送进来。
“都是些普通用物,自比不得京城,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兰秀娘看着一地的物品,都是急用的东西。
王进簿扫了眼周围,安排了手下进去帮忙打扫布置,很是有眼力见。
梅清臣都默许了,他邀王进簿坐下,王县令未敢坐。
“大人,下官以前只听过大人清廉有德的名声,礼贤殿有幸亲眼见过丞相后,下官便为之倾服,听闻大人归乡休养,下官特意用俸禄买了些人参,聊表心意,还请大人一定收下。”
梅清臣略微点头,让白义收了,又抬抬手,白义便拿了一袋银子递给了王进簿。
王进簿不肯要。
梅清臣淡道:“拿着吧,你难道想侮了我的名声。”
这罪孽就大了,王进簿不敢不拿。
随后,本地的乡绅也送上东西,金银财宝等物,梅清臣一概不收,只收了村长拿来的两床新棉被。
之后,还有不少人想与梅清臣交谈,梅清臣咳嗽两声,王进簿便敏锐察觉,对众人道:“大人身子不好,又旅途疲劳,各位还是别再打扰。”
随即,他便对梅清臣夫妇告辞离开。
兰秀娘望着王进簿的背影,心里不免赞叹,懂得察言观色,不谄媚有礼仪,日后定然是个可造之材。
“看什么。”
梅清臣走到她身边,兰秀娘不用回头,就知道他眼里一定积着黑云,习惯了他有病,好像也就这样了。
“这个王进簿不简单。”
梅清臣皱眉:“别在我面前夸赞别的男人。”
兰秀娘甚是无语,要不他还是继续装吧。
在这么多人的帮助下,小院焕然一新。
奔波多日,虽条件不差,吃住总是不安稳,现在终于落了脚,兰秀娘心里格外舒适。荷香炒了几个菜,白义将桌子搬了出来,几人在院子里用了晚饭,兰秀娘端着饭碗,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时父亲还在,他们也常这样在外面用餐,有时父亲不来,就只有他们小夫妻两人,食髓知味的年纪,身子又格外敏感,一顿饭常吃着吃着就吃到了床上。
梅清臣的余光瞥到了兰秀娘嘴角荡漾的笑容,不禁也弯了弯唇。
只是……那药。
还是跟她说吧,暂且忍耐些。
吃完饭,兰秀娘在院子溜达一圈,又在房子里走了走,沐浴之后,回了东间睡觉。
荷香住在晞光以前住的西间。
白义住院里的大槐树上。
这里条件自然比不得京城,梅清臣就着兰秀娘的洗澡水洗好后,也回了东间,一路上,他在想如何跟秀娘说,他还需吃段时间的药,半个月不能行房,只需半个月,他便好了。
她会不会误会,以为他不想。
正纠结着,他推开门,却见秀娘已经躺在床里侧睡着了,他的担心完全多余。
门口案几上昏暗的灯光,恍然间,梅清臣觉得这一幕极其熟悉,这七年里,他做过多少次推开这扇门回家的梦。
梦里,她有时是这样睡着了,有时是笑着看他,有时是怒问他死哪去了……
感慨万千,梅清臣握着灯走到床边坐下,一滴热泪从眼中掉落。
他终于,回来了。
次日,兰秀娘醒来时,身边已没了人。
她看着顶上的鸳鸯戏水图案,又看看周围陈设,才认为自己真的是回来了。
明明京城的日子富贵,可她也没嫌弃这出小院,这里有她跟家人的记忆,有晞光成长的痕迹,还有她多年求生的过活,但要跟相府比,她还是坚定不移选相府。
富贵迷人眼啊。
她舒服的起床,荷香在打扫家里,她走到院外,见梅清臣穿戴整齐,白义手里提了不少东西,有一坛酒,还有祭祀用的烧猪什么的。
梅清臣见她出来,道:“秀娘,我们一起去看望爹吧。”
兰秀娘心口一动,是啊,她的确好久没去给爹扫墓了。
“行,等我一下。”
兰秀娘迅速洗漱后,和梅清臣往山上去。
出门不远处是流经村里的小溪,两人沿着小溪,往上再走一段才能过桥。
以前见惯的光景,现在看,竟有几分新奇,兰秀娘四处望着,都快忘了身边还有梅清臣。
忽然,溪边传来女人的嬉笑声,她看过去,见底下那几块光滑的石头上正有几个女人浣衣,看着面生,像是新嫁进来的娘子。
“你们猜为什么阿喜这么早就来洗衣裳,因为她相公怕她被别的男人看到,怕别人抢走了她。”
一个高嗓门的女人喊道,随即就传来几声大笑。
这一声让兰秀娘蓦地想起他们刚新婚时的样子,初一成亲,兰秀娘就决定做个管得住相公的悍妇。
所以,积攒了一盆子的衣裳后,她把叫过梅清臣来,让他去洗。
听了她的命令,梅清臣神色有几分怪异,反问:“我去洗衣?”即便是为官落魄时,他的身边依然是有张耽、刘嬷嬷这些人伺候的,从未洗过衣裳。
兰秀娘的点头,还扯谎,“在我们村,男人都要洗衣做饭的,再说,如果我去洗,手会变糙的,这怎么行。”
梅清臣当然不信她的话,但倒是没再说什么,他想起她柔嫩的手心,觉得这里的确不该粗糙,便携盆去了。
兰秀娘躺回床上睡回笼觉,睁眼就看到模样清俊的相公在外面挽着袖子晾衣裳,心里美滋滋的。
直到后来有次她去爹那边,路过溪流,看到正在浣衣的梅清臣,他将袖口撸起,露出小臂,袍子也撩起别在腰间,宽松的裤子掩不住他修长的腿型,更可怕的是,她从未见过溪边这么多女人洗衣裳,一个个都往她相公那乱瞟。
梅清臣洗衣,明明就是那些动作,他做出来的却别有一番风味。
兰秀娘的脸都气绿了。
她喝退那些村妇,强行命令他回去,对他提出新要求,让他早上或晌午人少时才能去洗衣裳。
梅清臣也没说什么,他也不太想被那些女人们围观。
回想这些,兰秀娘忍不住浅笑。
其实那时候的梅清臣也挺让人怀念的,没那么强的气场,能让人捉弄的,还很有趣。
兰秀娘不经意的笑落在梅清臣眼中,他亦然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时,他已经决定跟她在这个村子里度过余生,所以,他很努力的学做一个好相公。
此时正是这儿收获的时节,偶然见几个黑壮的男人在田里忙活,即便是天有点冷了,他们仍打着赤膊。
跟梅清臣成亲后,梅清臣主动包揽了地里的活,后来兰秀娘却不让他干了。
那时正夏种,梅清臣在地里忙活了一天,扛着农具回到家中,兰秀娘见了吓了一跳。
她那白皙貌美的相公竟然晒黑了,还惹得满身臭汗,他却不在意似得,舀了水缸里的水喝了一大勺。
那一瞬间,兰秀娘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喜欢他了,默默后退了好几步。
梅清臣喝完水才发觉她眼神不对,低头嗅到味道不佳,面色微红,立马去洗。
晚上睡觉,即便是他往身上搓了三遍澡豆,秀娘对他依然不如以前热情,都不亲亲抱抱他,而他靠过去,她竟躲到最里面。
梅清臣轻声问:“怎么了。”
“你黑了。”
好一会,兰秀娘才吞吞吐吐的说了这三个字。
梅清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也是那时起,他认清了娘子的对他喜欢的本质——他的脸
他郁闷的不吭声。
兰秀娘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翻身过来质问,“你耕地时也打赤膊了?”
梅清臣道:“不都这样吗?”
兰秀娘顿时悔恨不已,他肯定被那些女人给看到了。
第二天,她就找到爹,让他继续雇别人种地,再不让梅清臣下田。
好在,梅清臣在房里捂了几日,又白回从前,重新获得了兰秀娘的喜爱。
梅清臣却依然不怎么高兴,他以为的情根深种,竟然只是肤浅的喜欢他的外在罢了。
还好,这附近十里八村,鲜少有好颜色比得过他的。
一路两人都没说话,思绪万千。
走到半山腰,兰秀娘停住。
“怎么了?”梅清臣问。
“有点记不得路了……”
兰秀娘后悔怎么把爹埋那么高的地方。
梅清臣莞尔,往上看了看,“我大约记得,走吧。”
他们便是在爹的坟前重逢的。
兰秀娘半信半疑跟上,好在,他确实带她找到了两座坟头,一座是爹的,一座是他的。
梅清臣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那道坟上,上面写着:亡夫梅清臣之墓。
奇怪的是,他的墓前和爹的墓前,都有许多祭拜的痕迹,特别是梅清臣的,木板做的碑上挂满了红绳,红绳上坠着密密麻麻的竹牌。
兰秀娘走过去,随便拿起一块竹牌来看,上面写了“金榜题名——赵阿四”几个字,又看看其他的,不是“保我生子——王宝素”,就是“赐我富贵和男人——布三妹”,合着村里人把梅清臣这墓当成神仙来拜了,然后顺便给他爹也扫扫墓,烧烧香?
“这群人,天天做梦!”兰秀娘生气的就要把他那碑给拔下来,却被梅清臣按住了手。
“留着吧。”
兰秀娘看向他,不解。
“以后我死了,就埋在这儿,陪爹在一起。”
“你还真把这儿当故乡啊!”兰秀娘嘴角一抽。
梅清臣认真看着她,“是,从我在这儿成家立业,我便把这儿当做我的家了。”
他说完,唤过白义来,跪在了她爹的墓前,一一摆放好祭品,然后点燃三支香,认认真真叩拜之后,插在坟前。
“爹,不孝女婿回来了。”
她看到梅清臣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在爹的坟前浇下一杯酒。
“今日,小婿向岳父大人请罪。”
“爹救了我的命,又教我医术,嫁我女儿,而我却没能在岳父大人病床前尽孝,身为儿子,我有罪。”
“辜负爹的期望,没能护佑我妻秀娘顺遂无虞,让她一妇人在乱世艰难求生,而我半点帮不上忙,甚至无法传信给她,身为丈夫,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