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鸣摆手冷笑:“倒跟我没多大关系,本来按照你这种作法,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没想到歪打正着,把陈年老血给排出来了。如今你已大好,就是有些上火,一大早的,火气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本是嘲讽,梅清臣却不以为意,坐下来悠悠道:“这还得亏道长昨日开的方子。”
秀娘出去后,他问过敬言了。
害他一晚消受美人恩。
麒鸣看了他一会,发现了他脸上的巴掌印,发自内心的痛快,恶人自有恶人磨,终于有人可以治得了他了,他知趣没提这个话题,省的被他报复。
“鹤崖,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敢拿命去拼一个结果。”
两人曾是世交朋友,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很了解。
梅清臣沉默着。
“你就没想过,你若是没这么幸运,真死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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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苏轼-留别妻】
“连自己的生死都能安排?你这苦肉计用的真烂。”
梅清臣看向门外,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沙沙的扫雪声。
“也不是。”
如果真能死在她怀里,她兴许可以一直记得他。
麒鸣身为他的挚友, 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眉,他忽然明白过来了,鹤崖这是要……
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 他是明白的,鹤崖的妻子俨然成了他生存的信念,不然那些年,该如何渡过。
麒鸣想起昨日女人的哀求, 劝道:“我看她心里也不是没有你,别让她太担心”,他一顿,道:“少耍些心眼。”
梅清臣神色淡淡,有些事不足以为外人道,秀娘心里有他没错, 可不只他一个。他又怎么能向人说, 他的妻子为别的男人分了心,他不用些手段拉回她的注意,万一被她抛弃了怎么办。
他看得清楚, 秀娘的摇摆不定,她与萧无砾有一段他不知道的羁绊,秀娘在感情方面单纯,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多少都为萧无砾动了心。
一想到这些,妒火灼烧他的脏腑,心里仿佛有千万蚂蚁在噬咬他, 痛不欲生。
他眼神阴郁的端起桌上浓黑的一碗药,品茶似得喝了几口:“不够,总要让她长长记性。”
麒鸣抽了抽嘴角,是了,如果不用手段,他就不是梅清臣了。
玩弄人心,谁能比得过他,真希望哪天能被那妇人发现,好好教训一番。
他转移话题,谈起朝堂风云。
“五殿下被接回宫去了。”
梅清臣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你早就开始布局了。”麒鸣看他表情便懂了,“你其实看不上太子,也看不上韩王,你看中了五殿下。”
“我不希望我亲手缔造的大郢,变得乌烟瘴气。”
他说这句话时有几分狂傲,平时都被他掩藏的极深。
麒鸣叹服:“如今,朝廷上下,再无人敢反驳你。”这也不好,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接下来我会进宫,向皇上请求休养病体。”
麒鸣睨了他一眼,沉默,他就不该为他忧心什么,谁能比他想的周到,走一步看百步的人,幸好这种人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梅清臣笑道:“这些年太过劳累,我身子不好,是时候好好养养了,再者,我子嗣单薄,总要再添几个。”
作为出家人,麒鸣真不想翻白眼,除非忍不住。
“再请道长赐我个药,吃了脉搏大乱,有将死之兆的那种。”
麒鸣瞪他一眼,连皇上都敢算计,实在是……
这种人实在可怕,谁能斗过他。
“一会派人去宝相观取。”
麒鸣深深吐出一口气,“你既然决定休养,那我也不担心了,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了。”
“多谢。”
梅清臣起身向他作揖。
麒鸣再次看了眼他脸上的巴掌印,强忍住没笑出来,严肃的走了出去。
兰秀娘听到动静,从厢房出来,追上麒鸣。
“道长,我相公他……”
“他已渡过危险期,幸好夫人的精心照顾,他才恢复的这么好,但他身子仍然虚弱,后期要慢慢养。”
兰秀娘放下了心。
“那就好,多谢道长,宴席已备好,请道长留下来用个素席可好?”
麒鸣停住,回头看她,有备而来?
“道长,我想知道我相公以前的事。”
看来找回发妻这么久,鹤崖也不曾谈起他那些过往,也是,以鹤崖高傲的性子,怎么会说呢,不过打碎了牙和血吞,还是对他万分珍重的妻。
不妨他好人做到底,为他们夫妇两人解开七年的疙瘩。
“那贫道便打扰了。”
梅清臣在窗户看到了秀娘与麒鸣出去,眼神淡漠。
他自嘲一笑,以今日清晨的情况看,如若他在和离书的事上再多说一个字,她就敢真卷钱离开,毕竟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离开他的准备。
还是不够,不够她怜惜自己、永不离开他的本钱,他只能再多加些筹码。
把自己以往的耻辱、难堪、身不由己,告诉她,求得她更多的怜悯。
萧无砾受了伤她担心不已,他呢,他也想要啊。
梅清臣披衣,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病容又夹带着愁绪,几乎没有血色的唇与过分苍白的脸,几乎要与雪融在一起。
敬言在夫人走后,入了内院,刚才大人派丫鬟来叫他。
他见大人单薄衣衫站在门口,立马让人取来大人的裘皮大氅,为他披上。
梅清臣拢了拢大氅,步入东间的内书房。
敬言在后面跟着。
梅清臣问了府上这几日的情况,既然要离京,他要先安排好后面的事。
正与敬言谈着,外面传来通报,说是小公子来了。
梅清臣撑起几分精神,让敬言出去。
敬言一走,梅晞光便走了进来。
昨日,他目睹了娘对爹的关心,及时调整了态度,看来日后还是要指望爹的。
今早见到娘,娘说爹已经没事了,他命林平去买了几样自己爱吃的礼记淡口点心,提了盒子来看望他。
他穿了件红色白狐毛的斗篷,帽子上还绣了虎头的纹样,甚至还缝了两只耳朵,雪白的毛裹着他的小脸,梅清臣一见他,心里就不由得柔软几分。
还好,他与秀娘,存在这样一个牵绊。
“爹,你怎么样了,孩儿好担心啊。”梅晞光摘下帽子,将盒子放下,走到梅清臣身边,焦灼询问。
内书房没有地龙,梅清臣命丫鬟多端几盆炭火,他直接将小人揽抱起来,放在怀里,裹紧他的斗篷,生怕他冻着。
“我没事,不过太操劳罢了,爹休息休息就好了。”
晞光清澈的眼眸仰头注视他,“爹爹不要那般劳累,你若是有什么事,我跟娘该怎么办。”到时候偌大的丞相府,不就是他们母子的了。
“爹听说宫变那日,晞光盯着府上的布防,还一直保护着你娘,你做的很好。”
“不过是向爹爹学习罢了,那日孩儿真是紧张极了,不停让林平去打探情况,生怕爹爹出事。”晞光眨巴着眼睛说着,他这样强调,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要深究,为何每半个时辰就差林平去打探消息,以防被他发现异常。
梅清臣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起码小的还是与他建立了浓厚的父子之情,他也不算白费力气。
恰在书房,晞光在他桌上寻了一本书,缠着梅清臣给他讲了一则,然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虽然孩儿很想和爹在一起,但娘嘱咐孩儿,爹需要更多的休息,孩儿便不打扰爹了,等明日孩儿再来看您。”
“好。”
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月门,梅清臣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
敬言从门口走进来,内心有些挣扎,有件事,他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说吧。”
不知何时,梅清臣已经将他细微的表情察去了。
敬言内心叹息,只好道:“林平那里,跟我说了件事,他说宫变那日,小公子让他不停打探大人消息的同时,他还有……一个异常的举动。”
敬言狠了狠心,直言道:“小公子将银子都存在了钱庄,那日他拿了所有的银票,待在夫人身边。”
他说完,是久久的寂静,寂静到梅清臣都听到窗外有簌簌飞雪的声音。
不知何时,晴日已被乌云遮掩,灰沉沉的天空又飘下雪来,轻盈的雪花落在万物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又下雪了。
今年的雪,真是特别多。
梅清臣笑了一声,自嘲一般,原来如此,晞光这小子竟把他也给骗了。
他拿着银票,待在兰秀娘身边,又时不时打探他的消息,怕不是关心他,而是看他有没有死,若是死了或被牵扯其中,他们母子就要携款逃跑吧。
真……不愧是他的儿子,这小子。
梅清臣气郁。
可他又能如何,他脸色不佳的对敬言道:“告诉林平,他往后全心全意跟着晞光,只听他的话,不必向我汇报。”听了也是烦心,还不如不知道。
他余光瞥见晞光送来的礼盒,随手打开,盖上,谁喜欢吃这些不必多言。
“把这些点心也给小公子送去,告诉他,他爹不爱吃小孩饭!”
敬言垂首应下:大人还生上气了……
梅清臣走出内书房,命丫鬟给他取来官服。
他要进宫。
麒鸣醉心医学与道学多年,本以为当年的事已在他心里已掀不起什么波澜,没想到开口便是涩然。
“我与鹤崖,本是世交子弟,自幼一起长大,当时旧陈王朝官僚腐败,宦官当权,民不聊生,我和鹤崖有相同的志向,发奋读书,励志考取功名,万分幸运,我们同年考中进士,鹤崖更是位居榜首,要知道,当时的科考掺假严重,在那种情况鹤崖仍能得榜首,含金量有多高。
刚入朝那会,我们意气风发,有改天换地的决心,鹤崖慧根天成,超群脱俗,在我们同批新晋官员中遥遥领先,只用一年便做了兵部侍郎,他写就一篇天下闻名的《七思疏》,提出革新朝政的七条举措,我们还是低估了当时朝政的黑暗,那奏疏根本没机会呈到那昏君面前,把持朝政的阉党拦住了奏疏,还把鹤崖兄带入诏狱。
那时,鹤崖才不过十六岁。”
兰秀娘震惊不已,她从未听他提起过他以前的事,当初她也好奇他的过去,但他就是只字不提,她以为是他终究是与她不亲近,原来都是些沉重的往事。
“他在狱中一个月,被当时的世家之首郭明歧给保了出来,我们去接他,他浑身是血,路都走不成,可唯独眼睛是亮的,我还记得他说‘吾愿以血灌乾坤,祈得天地共鉴之。’”
“郭明歧惜才,引导我们要隐忍,还说陈朝国运已尽,不值得再为之奋斗,让我们得过且过,等待时机。
鹤崖不再那般激昂,我当时都被郭明歧说动,觉得应该等待新朝明主,陈朝已不值得再费力气。
民不聊生,四处起义,朝廷却连个带兵的人都找不到,隐忍了许久的鹤崖站了出来,主动请缨出去平反战乱,当时阉党故意戏弄他,给了他五百兵员,让他去抗击万人的叛军城池,这无异于让他送命,但鹤崖却有着非凡的智慧与毅力,他以少胜多,时间一长,他的五百人变五千人,叛军首领弃城而逃。
这次战役后,昏君知晓了,加封鹤崖兄为左冲锋,去抗击当时最强的势力,红巾军。鹤崖深知腐败的朝廷军不是红巾军的对手,攘外必先安内,他出征后并未出击,反而收集了阉党与红巾军的交易内幕证据,阉党的眼线到处都是,我们拼命的帮他把证据交到昏君手里,可一个个都遭了阉党的报复,我们都领教了诏狱的滋味。
那时,救过鹤崖一次的郭明歧,自鹤崖自请出战,就不再管他,连鹤崖的父亲,为了避免被波及,也公然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将他从族谱上剔除,那时,其实只要鹤崖的家人拿些钱来赎他,他是可以早些出去的。回想那段时日,我仍胆战心惊,出来之后,我再无锐气,只想活着……我佩服鹤崖,进去了那么多人,出来都丧失斗志,只有他仍然坚守初心。
之后我不再理会朝政的事,每日在家研究医道,而鹤崖拿着阉党卖国罪证逃跑,阉党篡改圣旨,将鹤崖列为逃犯派人追杀,当时旧友为了自保纷纷与他划清界限……我各处打听他的下落,听说阉党已拿回了证据并摧毁,而鹤崖身中数箭落入悬崖,幸好,他遇上了你。”
原来是这样……
兰秀娘大为震撼。
刚救回他时,他总神情淡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常在屋檐下看外面,一看就是一整天。
问他有什么意思,他说没意思。
原来那时候,他万念俱灰,已不想活了。
他们父女将他救了,自以为是恩情,于他而言,恐是重入噩梦。
才不到二十的少年,满腔抱负,却被陈主抛弃,被家人抛弃,被朋友抛弃,最后,他自己也抛弃了自己。
原来,就是那样一个厌世的少年,以他清冷疏离的气质,和雪玉松山般的容颜,深深的吸引了她。
而这美好的背后,是他不忍回看的疮痍。
兰秀娘泪已成行,麒鸣谈起这些,也忍不住叹息,“夫人,鹤崖他是极为看重你的,他曾对我说,你是他苟活下去唯一的信念。”
兰秀娘终究忍不住哭出了声,呜呜咽咽,不能自已。
原来年少时不可得的,她已经得到过了。
“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兰秀娘掩面哭泣,她隐约猜到他不告而别的原因。
“夫人,鹤崖手握阉党头目的罪证,即便是鹤崖已掉落悬崖,因为没见到尸体,他仍挂在通缉令上,赏金万两,附近驻守的官兵一直在找他。当初,他并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被他们抓去了,他不敢跟你留信,怕把你牵扯进去,也没有机会给你留信。”
竟然是这样!
她猜到过他身份不凡,觉得他是从未把与她成亲的事当真,才能说走就走,不留一点讯息。
经年累月,这个想法逐渐占据所有。
“夫人还想听后面的吗?”
兰秀娘闭眼,热泪落下,她涩道:“请道长继续说吧。”
麒鸣顿了顿,才道:“这七年,鹤崖面临的,比以往更痛苦。”
兰秀娘眼睫颤了颤。
“他升任到现在这个位置,可谓是千帆过尽。”
“头四年,他是在牢狱中度过的。”
兰秀娘死死咬住了唇,捏着手绢的手指发白。
“那四年,鹤崖几乎都在度过同一天。那时阉党头目已换了人,旧陈君主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甚至连吃奶的孩子也被抱到了皇位上,阉党再也不怕,鹤崖的威胁也变低了。他没有细说,但我想,一开始,他是受了不少刑罚,后来许少了一些。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四年,也非常人可以忍受。”
“四年!你是说他被关在牢里四年……”兰秀娘痛心道,当初在县狱不过呆一日,就已让她受够,而梅清臣竟然被关了四年,他是怎么熬的,她不敢想。
“没错,鹤崖以前的日子,真的凄苦良多。牢里阴寒,他的肺疾,便是在此时落下的。”
麒鸣惋叹一声:“第五年,鹤崖获救了,之前救过他一次的郭明歧找到他,与他谈判,让鹤崖做他的幕僚,随他去寻找未来的天下之主,就能让他出狱。鹤崖答应了,但他向来思量甚多,不敢轻举妄动联系你,他随郭明歧投奔当时势力中最强之一的吴兴,也就是郑国公夫人吴凝华的父亲,他为郭明歧出谋划策,得到重用,偶然得知了郭明歧的意图。郭明歧背后是盘踞千年的世家大族,他看出鹤崖是旷世奇才,一旦新朝兴起,必然大展宏图,可这样,郭明歧便无法实现重振世家的愿望,所以,他一直在寻找鹤崖的软肋,想要紧紧的捏住他,不然,到时就会杀了他。以鹤崖当时的情况,不敢光明正大联系你。”
兰秀娘喝了一口茶,苦涩的感觉弥漫口腔,上苍不公,怎会让一个人频繁遭遇苦难。
“第六年,郭明歧给鹤崖牵线,让他与周逢春的女儿周瑛成亲,想以此牵制住他,甚至请了皇后娘娘来主持,但鹤崖当众拒绝穿喜服,宁愿受罚也不愿与周瑛成亲,还道出他已有妻子的事。郭明歧终于发现了鹤崖的软肋,但他已经没机会了,鹤崖早与柱国公周逢春暗中联合,冲破了郭明歧的牢笼,辅佐皇上得到吴兴的势力,并以此为基础,快速攻下半壁江山。鹤崖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期间,他给你写过信,也去找过你,但没找到,音讯全无。”
第六年她在做什么,在萧无砾那儿……他找过她,他竟然找过她,兰秀娘茫然的想。
“第七年,他已是皇上身边第一智囊,他将郭明歧及背后世家连根拔起,再无人敢威胁他。建国之前,东征北伐,是极其繁忙的,天下刚定,他便迫不及待的回去找你。”
“夫人,这就是鹤崖这七年。
贫道说这些,并非让你可怜他,他让你一个妇人带着幼子在乱世漂泊七年,犯下的罪孽是不可饶恕的。
贫道想说的是,鹤崖他真的无可奈何又身不由己,但作为一路看着他走来的朋友,我知道,你已经刻在鹤崖的骨血中,是支撑他这七年的力量源泉。
夫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兰秀娘不知他是何时走的。
更不知天上何时又落下大雪。
她独自在饭厅坐了许久,眼前时而是她的七年,时而是他的七年,终究是造化弄人。
她其实早就不怎么计较他的离去,时间太久。
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她唤了荷香进来,洗了把脸,敷粉遮盖了眼下的红肿。
看着荷香,兰秀娘想起自己给她下蒙汗药的事,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荷香,是我不好,给你下了迷药,不如我给你磕个头赔罪吧。”
她说着就要跪,死活不管荷香的阻拦,荷香急红了眼,一把抱住她,大喊一声:“你若真的拜我,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兰秀娘一听,回抱住她,两人相视一笑,喜极而泣。
接下来,她要好好心疼下那个什么苦都只想自己吞的狗东西。
回到内院,兰秀娘没找到梅清臣,问丫鬟才知道他进宫去了。
进宫了?
他昨日吐血晕倒,今日刚醒来,就进宫去了,这命还要不要。
气的兰秀娘跺脚,回来一定好好收拾他。
刚结束一场政变,宫中羽林军戒备森严,巡逻人数是以往的数十倍。
御书房。
萧东君面前摞着高高的一堆折子,这些折子几乎全都是状告废太子萧伏伽的。
他看一本又一本,无论是他利用自己的未婚妻牵绊韩王,还是第一回科考,他故意放任李梓在礼贤殿闹事,奸杀臣妻、陷害忠良、侵吞赈粮……罪孽无数,看的他太阳穴突突的疼,他惊恐的发现人心难测,连最亲近的人他都不了解。
丞相病了,政事堂的折子都送到了他这。
萧东君还发现了几本参梅清臣的,什么酒楼狎妓,龙阳之好,拉帮结社……虽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但这背后却显示出他的丞相过于随心所欲,甚至要无法无天了。
邓为从门口进来,通报:“陛下,丞相来了。”
“让他进来。”
梅清臣走了进去,病体初愈,天寒地冻,加之吃了麒鸣特制的药物,他走的极慢,脸色苍白如雪,仿佛枯叶一般,邓为见了他,不由得上前扶他一把。
梅清臣淡笑谢绝,进去之后作揖。
“微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气色这样不好,眼下也无大事,梅爱卿何不多休息两日。”萧东君想起参他的折子,莫非他觉得他的天下,已经离不开他,笑话。
“微臣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奏,所以不得不来了,请陛下见谅。”
萧东君低头继续翻阅奏折,“说罢。”
他猜许是参他的折子有关,所以他急急过来解释,这朝廷,到底是在他这里,还是在他梅清臣那儿。
萧东君的内心逐渐刮起风暴。
“微臣病重,请陛下垂怜,准微臣回乡养病。”
第50章 第 50 章 黑心肝
萧东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听见他说的,直到他忽然醒悟,刚才梅清臣说了什么。
他翻折子的手顿住, 锐眸猛地射向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梅清臣重复一遍,刚一说完, 一道折子化成飞鸽砸在了梅清臣身上,梅清臣俯首跪好。
“莫非就是因为这些参你的折子,你跟朕耍脾气,说不干了。”
梅清臣并未看折子, 他声音虚浮,带着轻喘,气息不足道:“陛下,微臣病了,并非因为什么折子。微臣身体不好,病灶已入肺腑, 时日无多, 无力再为陛下分忧,微臣空占此位,实在惭愧, 还请陛下允微臣去吧。”
说着,梅清臣咳嗽起来,他拿手绢捂住嘴, 拿开时那抹鲜红没有逃过萧东君的眼睛, 他心里慌了一瞬,在他来之前,他想怎么也要敲打敲打他, 最近他实在狂傲的很,但没想罢黜他。
而现在,他的丞相说身子不行,不干了。
他才多大,与自己的儿子般大,怎么就病入膏肓了,不过是恃宠而骄的借口,顶多有些肺热之症罢了。
萧东君冷哼一声,“邓为,传太医,朕要看看丞相到底病成什么样,竟然要罢官归乡。”
若是让他知道是装病,他必然给他个沉痛的教训!
太医院院长曹德嘉领着两个大夫前来,叩拜之后,给梅清臣看诊。
曹德嘉一看他咳血,便心惊不已。
萧东君环胸道:“看清楚他那手绢上是花汁还是人血。”
曹德嘉拿过细细辨认,颤颤巍巍的回:“陛下,是人血。”
萧东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诊脉。
手一搭上梅清臣的脉搏,曹德嘉便吓得一哆嗦,此等脉象……
诊脉之后,他转身跪拜道:“陛下,丞相他脉搏如循刀刃责责然,如按琴瑟弦,得此脉者,危在旦夕,陛下,丞相他的确有重疾,已经……危在旦夕。”
“大胆,如何敢诅咒丞相,你们两个,也给丞相看脉。”邓为适时出来,替皇上说话。
萧东君没阻止,等那两个太医诊完,说的结论与曹德嘉的一致,他仍不敢置信。
他向邓为看去。
邓为明白,唤了人来,指着那小太监道:“说,昨日陛下吩咐你去看望丞相病情,到底如何?”
那小太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奴见丞相一直昏迷,呕血,今晨才醒来。”
开元帝内心已动摇。
他重新看向梅清臣,眼中情绪复杂。
在他来之前,他勾画了他们君臣二人还要携手十几年的光景,没想到……
梅清臣伏地,悲痛欲绝:“陛下,臣虽愚钝,然随陛下之后,亦算竭心尽力。陛下乃天命所归,臣目睹陛下众望所聚,终得天下,万民同欢,臣虽死亦无憾矣。臣蒙陛下错爱,以斯年、斯历而登丞相之位,日日惶恐,唯恐有所不力。臣本欲为陛下鞠躬尽瘁,奈何身子已废,难再侍奉陛下左右。近来微臣常忆南岭时日,陛下礼贤下士,未以臣之出身而弃之,反予重任。那时,陛下英姿飒爽,臣心向往之,愿随其后。每遇人诘难于臣,陛下必偏护之,此恩此德,臣铭刻于心,没齿难忘。”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拿着手绢的手颤抖的捂在唇边,揩去血迹,鲜血把失去血色的唇染的鲜红,看到这一幕,萧东君心里突然刺痛,他上前一步,抬起来手,想将他扶起来。
邓为作为他一手提拔的大监,已领会他的意图,上前搀扶起了梅清臣。
萧东君转身,大手一挥:“赐座。”
他闭上双眼,眼中微热,梅清臣刚才诚挚的声音尤回荡在耳边。
梅清臣平息之后,呼吸声很重,仿佛说着能闭过气去,“陛下,请让臣归去吧,在臣苟活的每一日,臣会日日感念陛下的恩情。”
萧东君一掌拍在案几上,邓为立即跪在地上,梅清臣也闭上了嘴。
他低吼道:“梅清臣,你太让朕失望了,为何不早告诉朕,难道你说,朕还能不许你休养,为何非得熬到油尽灯枯!”
梅清臣亦然想起两人初见时,他便知道此人会君临天下,也预料到他一旦登基成为真正的帝王,两人必然疏离,这是帝王之术,无可奈何。
而身为臣子,亦也要有避其锋芒的手段。
“陛下知道微臣的过去,当时臣能苟活下来,已是万幸,哪敢求福寿年高,能追随陛下至此时,微臣已心满意足,只求陛下应允微臣携妻儿归乡养病。”
“你觉得你走之后,谁可以接替你。”
“微臣斗胆向陛下推荐三个人:御史台右御史王易星、政事堂长史林致远、刑部侍郎张愚芳。”
萧东君闭目,沉息良久,声音疲倦:“你走吧。”
梅清臣哽道:“谢陛下。”
“但是,你只带你夫人去,你的儿子留下来,朕会帮你照顾他,他依然会在国子监上学。”
梅清臣按在地上的手指倏地收紧,他微微抬头,看着上方高大的帝王身影。
“别紧张。”萧东君站起来,面上表情似揶揄,“朕听你那儿子梅晞光,虽养在乡野,却是凤雏麟子,郭淮跟朕说,其才华不输你,日后定是大器之才,梅爱卿,你虽不能再为大郢贡献,那就让你的儿子替你为朕效劳吧。”
梅清臣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却见帝王面色严肃,伸手阻止了他。
“此事你不必多言,就这么定了,等过些日子,朕便让他进宫做陪读太子。”
“你走后,除去你的丞相一职,其余一切称号、俸禄照旧,朕赐你的相府你继续住,哦,是你的儿子继续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