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燕跪坐在案后,目光如炬,紧紧审视着眼前的对手。
他看到的是一个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她坐在那里,温润如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温和了起来。
她的一双眼眸澄澈地叫你看不出一丝杂念,却又带着通晓世事的无尽之意。
项燕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就好像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没想到……”
项燕忽然自嘲地一笑,声音沙哑却仍带着将军的威仪,“我项燕纵横沙场二十余载,竟败在了你这么个……病秧子的手里。”
赵九元并未立即回应。
她将猫儿轻轻放在腿上,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酒,酒气微醺,驱散着帐内的湿寒。
一杯酒下去,总算不那么冷。
“将军非败于我之手。”
她终于开口,声音十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将军代表的是楚国,而楚国败于时,败于势,败于贪婪,也败于天下厌战求安之心。”
项燕冷哼一声:“好一个时与势,你用管仲之术绞我楚国命脉,以流言坏我军民士气,这也算时势?”
赵九元压制住喉咙上的痒意:“兵者,诡道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她抬眸直视项燕:“将军善攻城,九元不过略通伐谋之道,将军事楚,而我事秦。不过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行事罢了,如今成王败寇而已。”
此言一出,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项燕瞳孔微缩,沉默良久,项燕不得不面对事实。
“秦王得了你,犹如猛虎添翼,楚国因你,气数尽了。”
赵九元将面前的酒盏向项燕的方向轻轻一推:“将军是我敬佩之人,这杯酒敬将军。”
项燕端起那酒,刹那间,酒香进入了他的鼻息。
“楚王昏聩,奸臣当道,氏族把持朝政,君臣上下皆为己私,毫无上进之心,整个朝堂乌烟瘴气。若没有我,楚国同样会气数会散尽,而将军依旧会战败。”
赵九元抬眸:“我的存在,不过是让秦国灭楚的大损失变小了而已,将军以为呢?”
秦师如虎狼,秦王性情刚烈暴虐,没想到秦臣里却出了个以柔调和之人,秦国有赵九元,便行了刚柔并济之势,再加上上下一心,秦国如何能不更加强大?
楚国之所以败,败在己身,项燕不可能不清楚。
帐外寒风掠过,呜咽如泣。
一败一胜,两相对坐,中间是无声流淌的家国命运与时代更迭的苍凉。
项燕最终没有饮下那杯酒,他的目光越过赵九元,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我孙儿项羽,可还在?”
“在。”赵九元语气很轻,“他是个极好的苗子。”
项燕似乎心愿已了,拿起一旁的陶罐往地上一砸,帐外之人听到声音,立刻冲了进来。
只见项燕捡起地上的陶片要往脖子上划。
“将军,等一等。”赵九元阻止了项燕自戕,而后食指微动。
小小的项羽被带了过来。
“大父!”项羽见到了祖父,立刻冲了上去,抱住了项燕的大腿,“大父……”
项燕瞪大了眸子,项羽紧紧抱着祖父的腿,小脸上满是倔强:“他们说大父打了败仗,我不信,大父是楚国最厉害的将军!”
赵九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手指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帐内火光跳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帐布上扭曲变形。
项燕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赵九元:“你是何意?”
“将军以为我要让这孩子亲眼见您自戕?”赵九元轻轻摇头,“九元虽为秦臣,尚不至于如此残忍。”
她起身踱步至帐门,望着外面在寒风中飘荡的旗帜:“将军愿意赴死,不过成全汝一人之气节,却让这未来可能的将星陨落于微时,将军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的吗?”
项燕的手紧紧护着孙儿,眼神复杂:“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亡国之臣,何谈未来?”
就在这时,小项羽突然挣脱祖父的手,冲到赵九元面前,小拳头攥得死紧:“不许你欺辱我大父!”
赵九元微微一怔,竟真的弯下腰来与孩子平视:“你如何知我欺辱他?”
项羽眼中闪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定是你说了恶话!”
项燕急忙拉回孙儿:“羽儿不可无礼!”
赵九元缓缓直起身来,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咳咳,好一个锐气逼人的雏鹰……”说罢,她缓步离开帐篷。
项燕久久不语,只是轻抚孙儿的头发,项羽安静地倚在祖父身边。
“大父。”
孩童忽然抬头:“先生教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哪位先生?”
“就是方才威胁您的女先生……”项羽低下了头去,他不得不承认,先生是个极好的人,他在先生身上感受到了母亲一样的温暖。
项燕浑身一震,眼中闪过震惊、挣扎、最终化为深深的疲惫。
他蹲下身,认真地看向项羽。
粗糙的大手扶住项羽稚嫩的肩膀,项燕目光沉重如铁:“羽儿,你记住,楚国气数已尽,从今以后楚国尽数归秦。若是日后秦王有道,你便追随秦王,若是秦王无道,你当想起你楚人的血脉。”
项羽的眼中涌出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大父,你是不是要离开孙儿?孙儿不要你走!”
项燕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他轻轻擦去孙儿脸上的泪痕:“项氏子孙,流血不流泪,记住大父的话,活下去,看清楚这世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赵九元的确是位好先生,你跟着她,不亏。”
他站起身,整了整战袍上的褶皱,那上面还沾着沙场上的血污与尘土。
项燕最后深深看了项羽一眼,仿佛要将这稚嫩的面容刻入灵魂深处。
转过身,他目光决绝地掀开帐帘,寒风裹挟着丝丝血腥之气直冲他的面门。
项燕大步走向王翦的主帐,步伐坚定如他率军出征时那般坚毅。
“大父!”项羽追了出去,一旁的兵士拉住了他。
王翦帐前守卫的秦兵见来人是他,顿时警觉地举起长戈,项燕却视若无睹,在距离帐门十步之遥处停下。
“王翦将军!”项燕声如洪钟。
帐帘掀动,王翦快步走出,见到来人面色微变:“项将军这是何意?”
话未说完,项燕快步而闪,拔走了最近的秦军将士腰间的短剑,那剑泛着冷冽寒芒,一如他此刻决绝的眼神。
“楚虽亡,楚魂不灭!”项燕高喝一声,剑锋毫不犹豫地划过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在地上洒开一片刺目的红,项燕挺拔的身躯缓缓倒下,目光却依然望向远方。
“大父!”
项羽挣脱拉住他的士兵,哭喊着冲向那片血红,他扑倒在祖父尚温的躯体旁,小手徒劳地想要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王翦默然站立,他缓缓摘下头盔,向这位宿敌致意。
赵九元缓步走来,向项羽递去一张白手帕,用来遮盖这位楚将刚毅的面容。
项羽抬头看她,声音冷得吓人:“先生,我记住今日了。”
“好,你当记住,你的祖父是个英雄。”赵九元的语气很轻,却令人觉得很有力量。
项羽或许现在还不明白,等到了未来某一日,他看到了真正的死亡之后,才恍然明白,当初先生为何会说他的祖父是个英雄了。
“上将军,我等在俘虏营中发现了昌平君的尸身,军医已经过去看了,昌平君用绳子勒死了自己。”副将前来禀告道。
听到这个消息,赵九元闭上了双眸。
昌平君在秦时,虽有私心,不怎么安分守己,但也的确没有做过对不起秦国的事。只是他终究不甘于在秦王之下,稍加引诱威胁,便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之路。
从他至陈郢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在史册上要留下这样悲剧的结局。
只是这一次,他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手,不算健全之人了,又受到赵九元的扰动,没能像历史上那样登上楚国的王位。
他至死都只能算是秦国的叛臣。
当初那一箱子饼,真的是咸阳特产。
若是昌平君留意,便可领悟她的意思:记住你的衣食父母,秦国坚不可摧,莫要误入歧途,误了卿卿性命。
果真是一念之差,便万劫不复。
“既如此,那便厚葬了吧。”王翦痛心道。
“上将军,此间事了,我也该启程回咸阳复王命了,后续便交给上将军安排。”赵九元对王翦拱了拱手。
王翦对赵九元行了个军礼:“送南山侯。”
赵九元虽来了营中,却从不对他的战术指手画脚。就这一点,王翦对赵九元便是服气的。
赵九元将樊哙留给了王翦,灭楚之战中,樊哙表现得十分勇猛,如今已是百夫长。
王渺率五千精锐一路将赵九元护送至咸阳城外。一路上,赵九元除了解决生理问题外,几乎没有下过马车。
她整个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醉青把一切能使的手段都使尽了。
几个孩子更是担忧不已。
项羽这个小别扭也对赵九元关切起来了。
“先生身子一直都这样吗?”项羽好奇地问。
阳滋解释道:“先生总是惧寒,先前还因重伤而昏迷了三个多月,至此以后,先生在冬季便更难过了。”
吕雉听后,心里仿佛揪住了一般。
“大王!大王!南山侯入咸阳了。”内侍匆匆禀告嬴政。
嬴政眼神顿时亮了:“人可还好?”
“似乎不太妙,夏医师等人已经在南山侯府候着了。”内侍小心翼翼道。
嬴政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带翻了案几上的奏折也浑然不觉:“备车,去南山侯府!”
当嬴政的车驾抵达南山侯府时,府内已是灯火通明。
夏无且正为赵九元施针,醉青在一旁协助,几个孩子被拦在门外,个个面露忧色。
嬴政看着门外五个孩子,顿时头大。
赵卿出去一趟,就为了拐这几个孩子?
阳滋一见自家阿父,立刻扑上去:“阿父,先生她..……”
嬴政拍拍女儿的肩膀,目光却紧紧盯着内室方向:“夏无且怎么说?”
“医师说先生寒气入骨,旧伤复发,加上连日劳顿……”阳滋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阿父,先生会不会和上次一样昏迷不醒啊?”
“休得胡言!”嬴政低声喝止,他的手心已然沁出冷汗。
内室中,赵九元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夏无且施完最后一针,摇头叹息:“南山侯这是拼着一口气撑回咸阳的啊。”
就在这时,赵九元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竟睁开了眼睛。
她目光涣散了片刻,最终聚焦在夏无且身上:“夏医师……我没事,你可别给我开药啊,我不用喝药的。”
夏无且见赵九元精神起来了,又惊又喜:“快闭上嘴,别说话,待老夫再给你诊脉。”
“喝药才会好,不能不喝药。”
夏无且制止了赵九元无理的要求,半眯着眼仔细给她探脉。
赵九元却微微摇头,目光转向门口:“大王来了吧?”
嬴政早已按捺不住,闻声立即步入内室,见到赵九元虚弱至此,他素来冷硬的面上难得现出责备之意。
“赵卿,以后不许再这样胡闹了,不过是几个孩子,你一句话,寡人为你寻来便是,何须你亲自去?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真当寡人的心是铁做的,不会担心,不会痛吗?
赵九元心中腹诽:抓来的,哪有自己去拐的香?
张良终于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赵九元回来了,他也就无需再扮作赵九元在府中装病了。
只是这回,赵九元是真的病了。
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几个月,白日筹谋计划拐人,晚上点灯画造船细节图,即便是铁人也要废啊。
最终又扎了几针,直到赵九元不再咳了,夏无且才收针,提了东西去门外,将空间让给秦王。
她活动了一下手臂,而后对嬴政道:“大王,您看,臣真的没事……”
赵九元话音未落,忽觉喉头一堵,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她下意识抬手掩口,却已然来不及。
殷红的鲜血自指缝间溢出,滴落在素白的中衣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色。
帐内顿时一片死寂。
“赵卿!”
嬴政玄色衣袍带起一阵风:“夏无且,快给赵卿看看,她为何会吐血?”
守在门外的夏无且闻声疾步而入,一见赵九元襟前血迹,脸色骤变:“快扶南山侯靠着。”
赵九元却摆摆手,强撑着想要说话,却又是一口血涌出。
“……”还有完没完了,赵九元想要开口,嬴政制止道:“别说话,当心呛到!”
嬴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他亲自上前扶住赵九元颤抖的肩膀。
夏无且连忙施针止血,醉青早已泪流满面,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只赶紧递上温水布巾。
这一番折腾下来,赵九元直接躺平摆烂了。
这口血,你是故意来的吧?
就算病了,也不至于这般严重,虽然不疼,但很吓人啊。
施针后,夏无且紧缩的眉头不敢有半分松懈,他半晌才收回把脉的手,对着嬴政深深一揖:“大王,南山侯此症来得甚是凶险,乃忧思过度,心血耗损之兆,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劳神动气。”
嬴政似松了口气,又似更加忧虑:“可有生命之险?”
夏无且想了想而后说道:“暂无。”
他替赵九元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语气仍是责备:“听见了?给寡人好好静养,朝中之事,不必再虑,有什么让李斯他们去做。”
“诺。”这声音,似有几分委屈。
待人都走尽了,赵九元赶忙观察了一下四周,她长舒一口气,顺手将窝在腿边打盹的猫儿捞进怀里,伸手捶了捶猫儿的屁股。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系统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宿主,这个,这个……”
“我要听实话,事到如今,你再隐瞒还有什么意义?”赵九元披散着的发丝铺在枕上,青丝变白发,她的白发又多了些。
系统沉默良久,而后弱弱道:“用通俗的话来说,是天道。”
“一些历史的发展有运行的轨迹和法则,宿主改变这个时代的历史,便是在与这种力量对抗,除了这个,还有未来法则。”
“你又是从何而来?”
“系统来自未来。”
“未来世界的人改变了历史,未来岂不是不存在了,这样做有意义吗?”
“您说得对,宿主,从逻辑上来说,这确实构成了一个悖论,改变过去,塑造新的未来,那么原本送我们回来的那个未来基础就不复存在了。”
“但存在本身,并非一条单一的、笔直的时间线,它更像是一片文明交织的河流,无数可能性并存,宿主不是未来之人。所以未来法则会作用在宿主身上,系统极力地在阻挡,可宿主仍然要承担一部分。”
赵九元敏锐地抓住了系统字里行间的意思:“我不是未来之人?我从哪里来?”
系统最终吐露道:“宿主没有过去和未来。”
“既然我不是未来之人,为什么要选中我来承担这一切,你们这是绑架!”赵九元语气中尽是责难。
“不,宿主您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偶然,或许将来您便会知道了,现在知道对您很不利。总之请您相信,系统会不惜一切代价护您周全。”系统没来由地说道。
赵九元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一缕垂到胸前的白发,那或许是与天道、与新旧历史轨迹对抗留下的刻痕。
天道,只是这种力量的一种符号性质的称呼。
房间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赵九元望着跳跃的烛光,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带着点嘲讽:“可笑,真是可笑,难道我真的不存在吗?”
“真真假假,你到底说了多少真话?”
千古名臣,注定要垂范后世,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未来呢?
是因为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里根本就是平行时空,而不是她原本所处的历史空间。
改变历史需要付出的代价无法估量,这意味着要对抗的不是少数人,而是整个世界的运行法则,稍不注意,便会万劫不复。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寿终正寝呢?所以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她就注定了只有一个结局。
这回,系统干脆装死了。
良久,赵九元的声音缓缓荡开:“我的时间不多了,对吗?”
第263章 楚国灭
猫儿的耳朵扭了扭,而后一个挺身攀上赵九元的肩膀,用毛茸茸的前肢搂住她的脖子,而后将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里。
赵九元只感觉精神一震,寒冷侵袭之下,她似乎没那么冷了。
片刻,赵九元察觉到脖子上凉飕飕的,一摸,竟然是泪水。
猫儿竟然哭了。
她翻了个身,搂住猫儿,缓缓闭上了眼。
其实,她已经习惯并且爱上这个世界了。
南山侯病入膏肓地消息一下子飞了出去。
实际上,赵九元本人安然无恙地窝在被窝里撸猫,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病重。
她吐了两口血后,甚至能正常起身,在院子里活动了。
这在夏无且看来,简直是个奇迹。
李斯来时,正见赵九元在院子里煮茶吃饼。
“你倒是悠闲,可怜了我李斯,大冬日的到处奔走。”李斯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赵九元的对面。
李斯抬眸,一眼便看到了赵九元花白的头发。
“你的头发……”李斯顿时起身踱步到赵九元跟前,“你怎么变得和我一样,头发花白了呢?”
明明几个月以前还不是这样的。
李斯不等赵九元回答,鼻头顿时酸了,他迅速背过身去。
他先前还说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这人头发白了,他还送啥?
怎么会这样呢,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只不过出去了一趟,怎么就白了头?
李斯眼眶也酸了,但到底还是掩饰住了泪意。
“斯兄怎么和见了鬼一样?我这头发,你不觉得很好看么?”赵九元语气轻松,嘲笑李斯道。
好看个鬼!
李斯用袖子轻轻点了点眼角,而后仰头转过身来,跟着一起笑:“的确好看,这不成了老太太了?”
“有我这样的老太太?”赵九元指了指自己光滑洁净的脸,鹤发童颜不过如此了。
“放眼整个大秦,确实没有,你是头一份。”李斯的笑中暗藏着悲伤,他只觉得赵九元在强颜欢笑。
试问有哪个女子不爱美的?
就连男子也爱,谁愿意年纪轻轻就白了头?
那一瞬,李斯险些绷不住。
那些想要责备赵九元不辞而别,孤身一人离开咸阳的话全都说不出口了。
九元……九乃无极之数,元为初始,这名字起太大了,要是叫赵小猫,就好养活多了。
李斯在心里叫了数声赵小猫,希望赵九元能长命百岁。
两人沉默着,好似道尽了千言万语。
开春之前,蒙武大军直破寿春,杀死楚王负刍,楚士人再也不敢起来抗击,至此楚国灭。
北方,李牧大军直破匈奴单于大帐。不仅给大秦增添了河曲之地,还将大秦的版图扩展到了河曲之外。
两桩喜事堆在一起,嬴政不可谓不激动。
今年这个冬日,赵九元的情况甚至比之前还要好。她虽不怎么理事,章台宫小会却没怎么错过。
“大王,楚国已灭,齐王惊惧不已,齐国朝臣分两派,一派主张抗击我大秦,一派则……选择躺平,不抵抗,我大秦的确有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临淄的机会。”说到躺平二字时,李斯专门看了一眼赵九元。
这两个字实在精辟。
“先生有何见解?”嬴政笑问。
李斯拱手道:“齐国上下此刻必定坐立难安,若要让他们彻底失去理智,就得出其不意。”
“大王可令王贲、李信由楚北上,至齐国之北,给齐人我大秦要攻打燕辽的错觉,实则转头南下,一举拿下其防御薄弱的北方城池,齐王必定会因此吓破了胆。”
“彩!就依廷尉所言,命王贲、李信北上,由北攻齐。”嬴政拍手道。
他又看向赵九元:“赵卿可有何要说的?”
“廷尉此计甚妙,齐国地处东方,临海,无退守之地,若要防我大秦便只能在西部高唐设防,臣估测其会使军三十万驻守高唐,二十万护佑临淄,我大秦不容小觑。”
赵九元说罢,看向姚贾:“在场之人,姚贾上卿最是了解齐王,不知齐王可是主战之人?”
姚贾被点名,从容拱手:“据臣所了解,齐王建此人优柔寡断,耳根极软,向来缺乏孤注一掷的胆魄。昔日五国合纵抗秦,齐便因瞻前顾后而作壁上观,以至诸国离心。如今我大秦兵威赫赫,楚地尽收,齐王内心惊惧,远甚于战意。”
“这么说来,齐王并非主战之人。”赵九元道。
尉缭道:“当初齐太后去世之前,嘱咐齐王说朝中哪些人是可用之人,然齐王却想要拿笔将其记录下来,太后见状,直言自己已经忘记了,可见齐王毫无主见,甚至愚蠢。”
愚蠢到连睿智的太后在临死前也不愿意再继续帮扶齐王。
“不思进取,玩物丧志,空谈误国,重商抑武轻农,便是齐国弱小之重因。既然如此,劝说齐王投降的概率极大。”赵九元看向李斯。
“南山侯所言精辟。”李斯肯定道。
“寡人欲以五百里土地为诱饵,劝齐王投降。”嬴政听了众人的议论后,总结道。
“大王英明,此举便是给了齐王一个台阶。”赵九元赞道。
一张针对齐国设下的天罗地网正笼罩在齐国上空,给齐国带去无尽阴霾。
齐国,临淄。
早春还没至,齐国朝堂上下一片寒寂。
齐王建坐在上位,眼神有些涣散,这些时日,他因焦虑和恐惧而彻夜难眠。
“禀大王,秦王命王贲、李信率三十万大军出征。”齐公子间拱手道。
“嗯?三十万大军?”齐王听此,瞌睡虫一下子被吓飞了。
“可是冲我齐国而来?”
齐相后胜道:“大王,王贲、李信所行方向乃辽东之地,料想是冲着燕王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不是我齐国就好。”齐王建猛得松了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态势。
“大王,我齐国也不能因此放松警惕,秦国吞灭天下之心尤盛,虎狼之师,不得不防啊。”后胜继续道。
“那你说寡人该如何?”
后胜悄悄侧眸看了一眼公子间,而后对齐王道:“臣以为,当派三十万大军驻守高唐,以防秦军主力,二十万大军退守临淄,以保宗庙。”
第264章 躺又躺不平
后胜最开始是躺平派,极力阻止齐国出兵援助楚国。但现下楚已灭,他只能守着齐国过日子。
想一想赵国宗室贵族的下场,那可真是惨不忍睹,齐、秦之间非一战不可了,否则秦人绝不会放过他。
“三十万人够吗?”齐王建神色忧虑,快步到后胜面前:“丞相,三十万大军果真能够挡住秦虎狼之师吗?”
后胜语气不确定道:“臣想,大抵是够了,我大齐三十万大军驻守高唐足以震慑秦国了。”
整个齐廷陷入一种粘滞的沉默,一片萎靡,仿佛连空气都沉重得难以呼吸。
齐王田建左右摇摆,他不想战,可也不想简单地降。
太后留下来的绥靖思想已经刻入了他的骨髓。所以在齐国危急存亡的时刻,他支棱不起来了。
后胜是已经去世的齐太后的族弟,其执政思想与齐太后有得一拼,以至于整个齐国上下都没有反抗意识。
反正列国都亡了,齐国又能怎样呢?
还不如思考今天晚膳吃什么好,秦军又不会践踏庶民的田地,甚至还会给他们发新的粮食种子,教他们如何让田地产出更多粮食。
至于商人,更是高兴了。
秦国的布匹、精盐、琉璃、药材,那可都是列国中最好的。若是齐国归了秦,商人之利岂不更加充实?
“大王,臣请往咸阳,以探明秦国虚实。”公子间道。
齐王大叹一口气,满面愁容:“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去吧。”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挣扎。
田间到了咸阳,几年不曾来秦,他发现咸阳又大变了模样。
原先是农田的地方竟然扩展出了好几条街道,这就算了,街道上纤尘不染,还种有绿树。
甚至有人临街设点摆摊。
秦人交易不是有固定的地方吗?怎么能临街摆摊?
正当他疑惑时,一驾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帘掀起,姚贾跃下车来,笑着拱手:“公子,别来无恙否?”
田间回礼道:“在下一切安好,上卿这是?”
“在下自然是来接公子的,还请公子屈尊上我的座驾。”姚贾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间第一次来到南山侯府,自论道台一别,已是多年未见赵九元。
他也想不到,那台上舌战群生的,竟是女扮男装之人。
听闻前些时日她病得颇重,难不成现在快不行了?
赵九元坐在院中亭下烹茶,今日只她一人见公子间。
“公子请。”姚贾将公子间领到院中,而后自己飘然离去。
“先生一路舟车劳顿,可来饮一杯茶?”赵九元侧身看向田间的方向。
公子间上前几步,果见到了女子打扮的赵九元。脸还是那张脸,病容还是那个病容,却少了几分当日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垂暮之态。
一个人的变化怎么能这样大?
她看起来分明还是当日的模样,可气质却天翻地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