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谢知易苏醒,神态全然变样。
他的眼?底是一潭死水,望向?她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宝诺屏住呼吸,不知他记忆停在何处,对当下的情况认知有多少。
“这?是我租住的院子,还记得吗?”宝诺轻轻地开口:“你哪里不舒服?饿不饿?先吃早点吧。”
谢知易慢慢低头,撩开衣袖,看着胳膊愈合的疤,显出些许茫然:“我怎么还在?”
宝诺一听,瞬间心?往下沉:“不然你想去哪儿?”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吃食, 起?身就要走。
“站住。”宝诺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饭还没吃,你?要做什么?”
谢知易面?色麻木:“回客栈。”
“不行。”她态度强势:“你?现在这副模样回去只会吓着大家,就在我这里住下, 其他的以后再说。”
谢知易仿佛早已做好应对她的决心?和打算,心?里筑起?厚厚的防御墙, 难以撼动。
“我不想和你?相处。如果大家害怕,我可以搬去外面?住。”
宝诺眼皮子猛跳:“你?生病了, 不能?一个人待着。”
谢知易垂下暗淡的眸子,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我知道你?们?担心?谢随野, 他可以照顾好自己……”
“谢随野和谢知易是同?一个人。”宝诺打断他的话,视线毫不动摇地望住:“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啊。”
谢知易瞳孔停滞片刻, 随即别开脸, 冷静而平和地开口:“我不是。我本就不应该存在,没有我, 大家都会过得更好。”
他用一种?完全认命、接受的态度面?对这一切, 自己将自己丢进深渊,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帮助。
宝诺也看出来,哥哥这是把自己贬低到了没有一丝价值的境地,只求速死, 别无他想。
“不会更好,只会要我的命。”宝诺:“哥哥以前说的那?些话全忘干净了,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吗,怎么舍得丢下我?”
谢知易沉默片刻:“有谢随野在就行了,你?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什么能?再给你?的。”
宝诺胸膛起?伏:“我说过了,你?们?是同?一个人, 哥哥。”
谢知易忽而转头看她,放弃纠正?,直接挑破:“你?放心?,我会找到合适的方法,在不伤害谢随野性命的前提下尽快消失,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话语未落,宝诺忍无可忍,抓起?桌边的碗,起?身狠狠砸到地上。
“哐当”巨响,白粥四处溅洒,瓷碗支离破碎。
宝诺双手不住地发抖,瞪着他的双眼冷冽而泛红,肩膀僵硬,鼻息深重。
把她逼到这步田地的人却无动于衷,他整颗心?麻木空洞,对现实的一切丧失真实触感,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谢知易挪开视线,隔绝所有情?感冲击。
宝诺死死攥紧拳头,差一点哭出来。
她拼命告诫自己,哥哥现在生病了,他的言语和行为都不是出自真心?,他需要引导,需要帮助。
“从今天起?,”宝诺调整呼吸:“你?哪儿都别去,在家待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知易:“我用不着你?陪。”
“这由不得你?。”
说完,宝诺推开凳子,自顾整理地上的狼藉。
谢知易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愤怒,头昏脑涨。
为什么连他消失的权力都要剥夺?
为什么他这辈子都得以谢随野的意志为主,生非自愿,灭不能?自主,他到底是什么?谢随野的影子?附属?替代?品?
就算以前是吧,可如今厉濯楠已经死了,他这个承载痛苦记忆的灵魂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应该一并消失才对啊。
谢知易消失,谢随野的人生才能?重新回到正?轨,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一个累赘,负担。
他不想成为谢随野和宝诺之间的障碍,更不想苏醒过来面?对她失望的眼神和排斥的反应,只要想想那?个场景都让他窒息,痛苦到难以承受。
唯有彻底消失才能?摆脱这痛苦,才能?解脱。
剧烈的耳鸣响起?,谢知易的脑袋仿佛四分?五裂,眼睛看不清东西,瞬间被混沌吞没。
他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宝诺把昏迷的哥哥扛回屋放到床上,纱帐放下来,遮挡外面?日渐刺眼的阳光。
她把院门从外面?锁好,然后去了药铺和香料铺子。
接下来一段时日两人在一起?生活,她不太会做饭,于是去附近的酒楼,向掌柜的预付一个月的酒菜钱,让他们?每日送两餐去家里,每顿变着花样,菜式她先挑好,全是哥哥爱吃的。
忙完也到了晌午,宝诺拎着药材和香具回家,走到院门口,愕然呆住。
她的锁被劈成两半,门框边沿也有刀剑削掉的痕迹,跟进贼了似的。
宝诺心?里暗叫不好,大步进屋,果然床上没有哥哥的身影,他跑了。
“……”
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那?么浑啊?
宝诺赶忙出去找人。她第一时间回客栈,二姐见她突然出现在大堂,怪道:“老?四,衙门放假了?”
二姐这个反应,说明哥哥没有回来。
宝诺暂时不敢让家里知道哥哥的情?况,回后院找了一圈儿,确定没人,她赶忙骑马出门去找。
可是偌大的平安州该从何寻觅?
宝诺想到他那群朋友,先去游宗熙府上打听,无果,又找了另外几位朋友,然后突然间惊醒,这些公子哥都是谢随野结交的,并非谢知易的好友。
宝诺几乎从未听谢知易提过什么朋友,甚至连二姐、三哥和伍仁叔,他都觉得是谢随野的家人,而他唯一可信任的,亲近的,无话不谈的,好像就只有宝诺了。
我真该死啊。
宝诺这才体会到他的绝望。
他在这个世上的羁绊只有她,只剩她。
可她率先投入谢随野的怀抱,无异于将他抛入深渊,弃之于荒野,否定得彻底。
“哥哥。”
宝诺一屁股瘫坐在石桥边,落日余晖仿佛要将她融化,马儿原地踏了两步。
水波粼粼,炊烟袅袅,疲倦的鸟儿归巢,平安州的灯火就快亮起?。
“四姑娘。”
一个男子走近,站到她跟前,微微颔首。
宝诺已经筋疲力尽,麻木地抬起?头。
“宗主找到了,您快回小院子吧。”
宝诺见过此人,对他的大胡子记忆深刻,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偶尔会到多宝客栈送茶叶,和哥哥在茶室说话。
她直起?背:“你?是詹亭方?”
“是,永乐宗的暗枭会在暗中?保护宗主,他上午出门时命令不许人跟,可我担心?他出事,派人远远看着,不敢松懈。”
宝诺立刻起?身上马:“你?们?从哪儿把他送回去的?”
“城外一间废弃的荒庙。”
“他去荒庙做什么?”
詹亭方不敢言语。
宝诺心?下猛地一震,血凉个半透,没再多问,踢踢马肚子,飞快往家赶。
黄昏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散尽,掌灯时分?,平安州的夜色降临。
宝诺回到家,跳下马直奔卧房。
谢知易被安放在床榻上,脸色惨白,不知昏迷还是睡了过去。
宝诺气喘吁吁心?跳如雷,点灯站在床边盯他半晌,他的颈脖多出一条勒痕,青紫,触目惊心?。
宝诺浑身发颤,瞳孔干涩而酸胀,胃部剧烈抽搐,疼得冒出冷汗。
这就是他现在的沟通方式,以这样极端的做法宣泄痛苦,表达他的绝望。
宝诺也深受折磨。
她不能?接受哥哥的行为,这是往她心?里戳刀子,钝刀子,来回地割。无论他是否知晓这一点,宝诺已经快受不了了,她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让他知道后果。
谢知易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宝诺的屋子,他这个意识竟然还在。
命运可笑的捉弄,他不由自主发出嘲讽,等待窒息再度将他吞没。
屋外有人影走动,应该是宝诺。
谢知易想起?身离开她的床,胳膊突然被扽住,他仰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左手腕被镣铐钳制,拴在了床头的木栏杆上。
“……”
他难以置信,用力扯动,架子床结实,只微微晃了晃,稳如泰山。
“惊鸿司的刑具,没有钥匙打不开,别白费力气了。”
宝诺端着漆盘进来,搁在桌上。
谢知易:“我是你?的犯人吗?”
“我也不想这样。”宝诺转过身,目光直视,仿佛要将他穿透:“是你?逼我的。”
他别开脸,看着冰冷坚硬的镣铐锁链:“游影的手段我见识了。”
宝诺略笑道:“妹妹的手段你?还没见过。”
她说着走向梳妆镜,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
谢知易没什么反应,猜测她难道想用匕首把他牢牢钉在床上?
利刃拔出鞘,宝诺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划的?”
“不记得了。”
宝诺点点头:“是这样吗?”她说着,将刀剑抵住耳朵附近,然后朝着下颌角用力。
谢知易瞬间瞪大眼睛扑过去制止,可惜他被镣铐拴住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侧脸割出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直淌。
“你?疯了!”他厉声呵斥,额头青筋暴起?。
宝诺站在梳妆镜前面?无波澜地看着他:“跟你?学的呀。”
“谢宝诺,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我以哥哥为榜样,你?做什么我就学什么。往后只要你?身上多一道伤,我也往自己身上弄一样的伤,如此才叫手足至亲嘛。”
谢知易喘着粗气,苍白的脸色仿佛结了层雾蒙蒙的寒霜,冰渣子不断碎裂。
她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敢做这种?蠢事……
面?对他的惊愕和震怒,宝诺反倒十分?平静,掏出帕子擦擦脸上的血,接着将一张榻几放到床上,再把饭菜端过去:“你?先吃饭。”
她有条不紊,转身去处理刀伤,敷药止血,再用纱布缠起?来,脑袋顶上打个结。
谢知易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宝诺洗干净手,坐到床上:“你?不吃的话,我也不吃,大家一块儿饿肚子。”
“你?真是疯了。”
“彼此彼此。”宝诺挑眉:“谁让我们?一脉相承,血浓于水?”
谢知易被她气的绷紧嘴唇,胸膛如潮汐起?伏。
宝诺低头拿起?勺子,喝了口粥,味道不错,又舀一勺,喂到他嘴边。
“趁热。”她冲着他笑。
谢知易垂头用力闭上眼睛,强自忍耐澎湃的情?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居然拿自己来威胁……而他竟然没有应对的方法,只能?被迫屈服。
宝诺知道他很不痛快,于是换上温柔的面?孔,耐心?哄他吃饭,就像以前自己每次生病哥哥哄她那?样。
夜里洗澡,宝诺烧好热水,解开镣铐放他去浴间。
谢知易洗漱完出来,发现她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就这么守着他。
“把安神汤喝了,我找大夫调配的。”宝诺往铜炉里洒了两勺镇静助眠的香粉:“你?每晚至少得睡四五个时辰,休息好了心?情?自然也会好转的。”
谢知易盯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难闻得很。
“喝完漱漱口,再吃一颗蜜饯就不苦了。”宝诺早已准备妥当,东西都给摆在床边。
她说着话,又给他戴上镣铐,然后拿干净衣裳去梳洗。
“……”谢知易看着自己被铐起?来的手,不明?白她怎能?做得如此自然而然。
这算什么?妹妹囚禁哥哥?
谢知易很困惑,他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不多时,宝诺沐浴完回屋,坐到镜台前换药。她脸上的伤恐怕得十天半月才能?痊愈了。
就着昏黄烛光,谢知易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哪有女孩子用刀割自己脸呢?她真是惊世骇俗,总能?做出一些让他震撼又无法抵抗的举动,然后深深地沦陷,自掘坟墓。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谢知易无法挪开视线,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不去看她。
宝诺换好药,从镜台前起?身。
他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
她把灯烛吹灭,脱鞋坐上床,放下纱帐。
蔷薇胰子的香气笼罩弥漫,好奇怪,他们?分?明?用同?样的香皂,可谢知易却能?分?辨出她身上的味道,那?么特别。
愣怔的当头,她的唇吻了下来,贴着他的嘴。
谢知易屏住呼吸,心?跳停滞。
什么意思?
她在亲谁?
这是她和谢随野的睡前习惯吗?
因?着同?样的躯体,同?样一张脸,所以她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
谢知易脑中?混乱的猜测突然被打断。
宝诺亲完,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就像他们?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谢知易瞬间攥紧拳头,黑暗中?浑身绷住,心?跳如鼓。
宝诺翻身躺在他旁边,贴近,搂住。
到底什么意思?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难道这个亲昵的动作?已经不是他独有的了?
“放松。”宝诺忽而轻声开口,柔软的手掌缓缓抚摸他的胸膛:“亲一口而已,你?不是连死都不怕么?”
谢知易喉咙滚动,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扰乱,全然失去章法和判断。
安神汤的药劲上来,焚香袅袅,他的脑子仿佛被秤砣拽着往下坠,不由控制,很快沉入梦乡。
梦里却并不安稳。
他梦见厉濯楠还活着,阴沉灰白的一张脸,鬼魂似的站在角落盯他。童年可怕的记忆再度侵袭,他变回那?个幼小的孩子,被厉濯楠抓住,逼他去杀人,分?尸,美其名曰磨炼意志。
小知易不肯,厉濯楠走近,漆黑的身影像巨大的怪物将他吞没,他被丢进棺材,和一具腐烂的尸体关在一起?,直到他肯服从为止。
身临其境般的恐惧让他崩溃,拼了命地推开棺材盖,爬出来,谁知却看见了宝诺和谢随野。
小知易大声呼唤,喉咙压抑,怎么也喊不出声。
“诺诺……妹妹……”
那?二人忽然回头,看他一眼,似乎叹了声气,就此彻底摆脱累赘,不再停留,越走越远。
谢知易半夜惊醒,后背渗透一层冷汗,瞳孔在黑暗中?睁大,胸口压抑,无法呼吸。
心?里荒凉到了极致的境地,连绝望都被吞噬。
可宝诺就在身旁,依偎着他熟睡,哪儿都没去。
谢知易慌不择路,迫切地与她贴近,闻她头发的香气,触碰她皮肤的温度,呼吸她吐出的气息。
别离开我。
别抛下我。
翌日清晨, 宝诺外出买早点回来,见哥哥靠坐在床头,面色憔悴, 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昨晚没睡好?”她打开提盒摆放早饭:“大夫说了?,刚开始喝安神汤反倒会引发噩梦, 过几日就好了?。”
谢知易抚摸手腕的镣铐,默不作声。
宝诺:“做了?什么噩梦, 说给我听听?”
他不语。
“是不是梦见我把你丢下?,置之不理??”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
宝诺略笑了?笑, 走到床边看着他:“我要是那么干,死无全尸,下?地狱永不超生, 行吗?”
谢知易眉尖蹙起?:“你喜欢诅咒自己?”
“我也想好好说话?, 可是你听吗?”讽刺的意?味。
他噎住。
外头天气正好,不冷不热, 早饭过后宝诺提议出门散步, 晒一晒太阳。
“我想去市集买东西,一个人拿不了?,哥哥帮我干活儿,好吗?”她笑起?来比太阳还?明?媚。
谢知易看着她包扎起?来的脑袋, 像只?兔子。
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宝诺当即拉他出门,走到大街上,她牵住了?他的手。
谢知易有点烦闷,牵手而已,心脏怎么又在乱蹦跶?
没过一会儿,宝诺调整姿势, 改为十指相扣。
这下?他彻底没救了?。
平安州有东南西北四?大市集,清早正是热闹的时候,人烟稠密,到处热火朝天。
宝诺今天没穿官服也没带佩刀,寻常女子的打扮,轻罗裙衫,发钗好像是从聚宝阁顺的古董,很衬她这身丁香色的衣裳,只?是脑袋裹着缠带,古怪得很,路上招来不少侧目。
宝诺视若无睹,不把别人的目光放在眼里,拉着他四?处闲逛,对每个摊子都感兴趣。
“你看,芍药花。”
宝诺停下?来琢磨:“我那个小庭院光秃秃的,一直想布置些花草,我看芍药就很好。”
她做决定很快,这就掏钱买了?袋芍药籽。
谢知易忍不住开口:“放着现成?种出来的花不要,你买种子?”
宝诺自有道理?:“亲手培育长大才有成?就感嘛。”
“你还?有做花农的本事?”
“我没有,你可以呀。”
他愣住,想了?想:“我会种花吗?”
“不会可以学?嘛,回去慢慢摸索。”
谢知易不明?所以:“我为何要摸索?我又不养花。”
“可是我需要啊。”宝诺理?所当然:“满足妹妹的心愿不是哥哥的职责吗?”
“……”怎么会有如此霸道的人?而他竟然无从反驳。
“走,去前面看看。”她拽他快走两步。
市集有人卖刚破壳没几天的小鸡,两只?大箩筐里边装满了?,叽叽喳喳,惹来不少孩童驻足。
“这我小时候养过。”宝诺被吸引过去:“哥哥还?记得吗,我们初见的时候。”
谢知易怎么可能忘记:“你不会想买吧?”
“嗯。”宝诺点头:“放在院子里多好玩儿啊。”
她一口气买了?六只?,小贩用竹编的提篮装好递过去,谢知易接住。
“这些小东西就交给哥哥照顾了?。”
“什么?”
宝诺:“可怜见的,你要是不管,它?们很可能活不过三天。”
谢知易:“我何时答应照顾它?们?”
宝诺收起?钱袋子,重新牵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胳膊:“算我求你啦,行吗,哥哥?”
他屏息不语。
整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消磨,逛得差不多,宝诺带他走进一间喧闹的酒楼,谁知在这里碰见了?游宗熙。
“你、你俩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一个脸上有疤,一个把脑袋裹成?兔子。
宝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和我哥打架,谁都没落着好。”
谢知易看了?她一眼。
游宗熙招呼他们二人落座,满是疑惑:“大猫何时回来的?昨日四?姑娘到我府上找你,我不在,听管事的说起?,姑娘急得满头大汗,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谢知易没有精神应付,宝诺笑着调侃:“吵了?一架,他突然离家出走,这么大人了?,你说可不可气?”
游宗熙飞快眨眨眼,视线来回扫视这对兄妹,有些意?味盎然的样子。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游宗熙逐渐热络:“家母前些日子提起?四?姑娘,想给她说媒,只?是顾及她在惊鸿司当差,老人家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易的目光冷了下来,对方并?未察觉。
宝诺倒很乖觉:“这叫什么话,逢年过节游夫人都记着我,待我如同自家孩子,她若有吩咐,我这个小辈哪敢不听从?”
游宗熙受用极了:“好妹妹,你真是我亲妹!”
谢知易拧紧眉头,嫌恶地瞥过去:他在发什么疯?
“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一定让我娘细心挑选,把最好的青年才俊送到你面前。”
宝诺果然思忖起?来:“嗯……说来也简单,高大英俊,家财万贯,能文能武,用情专一。重要的是对我包容宽纵,凡事以我为主,以我为先?,把我视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游宗熙嘴角抽动?,难以确定她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这种夫婿上哪儿找去……整个南朝都凑不出半个吧……”
宝诺摆摆手:“我的要求也没那么高,他也可以有很多小毛病,比如阴晴不定,敏感多疑,钻牛角尖,患得患失,这些我都能应付。”
谢知易握住茶盏,手指微顿。
游宗熙张嘴愣怔,转而询问他的意?见:“你觉着呢?”
谢知易深呼吸,神态平静:“她长大了?,自己决定就是。”
游宗熙摸着下?巴思忖:“等我回去问问母亲……”
宝诺打断他的话?,笑道:“游二哥当真了??别叨扰伯母,我有心上人,不必为我费心张罗。”
“啊?谁啊?果真如你方才所说的那么好吗?”
“是呀,”宝诺双眼亮晶晶地:“不过他这会儿不想理?我,我再加把劲,哄他高兴。”
“还?得你哄?!”游宗熙叹为观止,望向谢知易:“这你忍得了??咱们四?姑娘可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个不长眼的男人竟敢如此怠慢她?”
宝诺托腮轻叹,少女怀春的愁索爬上眉间。
谢知易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却早已被她弄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在对他造成?影响这方面,她真是天赋异禀,炉火纯青。
谢知易从来没有如此讨厌过游宗熙,从他开口要给宝诺说媒,整个人就像在酒罐里泡肿的死麻雀,喋喋不休,吵得人头疼。
“吃饱了?吧?”
“嗯?”
不管她什么反应,谢知易一手拎起?竹篮,一手拉她离开酒楼,没有理?会面目可憎又一头雾水的游宗熙。
宝诺心下?暗喜,摸了?摸鼻子,清咳道:“还?没跟游二哥打招呼,这样不好吧?”
“你还?想和他聊天?”
眼看哥哥脸色发沉,宝诺见好就收,没再继续刺激他。
“今儿太阳真暖和,回去睡个午觉肯定很舒服。”宝诺问:“我的床你睡得习惯么?”
“将就。”不冷不淡的语气。
宝诺晃晃他的胳膊:“要不要换一床褥子?下?午得空我回客栈把你的衣裳搬一箱过来吧?”
正说着,迎面走来两个带刀的游影,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谢大人,你,你受伤了??”
谢知易看出这是她的下?属,当即想抽出手,岂料却被她用力握紧。
“一点小伤,你们要上哪儿办事?”
她并?未摆出上司的姿态,只?是随意?询问交谈,那二人虽然好奇,却无半分揶揄戏谑,对她十分尊重。
“还?没吃饭,正想找地方祭五脏庙。”
宝诺闻言点头:“快去吧。”
“再会,大人。”
谢知易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又看看她自然而然的神态,没有一丝勉强和别扭。
她和谢随野也这样么?
“你真是长大了?。”他忽然开口。
宝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谢知易没有解释,只?觉得她和小时候的冲动?截然不同,已经学?会逢场作戏和忍辱负重。
回家的途中他毫无预兆地再度失去意?识,苏醒时窗外夜幕低垂,天色黑透,宝诺坐在镜台前换药。
头痛欲裂。
记忆的丢失加重他的病情,心绪犹如浑浊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先?前几次三番尝试让自己消失,均未成?功,谢知易猜到其中的关键,他这个多余的灵魂一旦出现,恐怕此生都不可能再消失了?。
宝诺必定也知道,她害怕谢随野受伤,所以才哄他,稳住他,不让他伤害这副躯体。
如若不然,她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谢知易记得很清楚,分别三年,他满怀期待地回到多宝客栈,以为终于能和她团聚,可她是怎么对待他的?抗拒、排斥、疏离,拒之千里,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磨他。
这些他都能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他以为宝诺只?是赌气,只?要让她发泄完,迟早都会被他哄好的。
可谁知她竟然转向谢随野,对着她曾经最讨厌的人敞开心扉,冲他笑,与他夜游宴州城,一起?对付蒲察元挥父子,还?跟他滚到了?床上。
为什么偏偏是谢随野?
倘若宝诺真的在意?他这个哥哥,怎么可能忽略他的感受,去投向谢随野的怀抱?
难道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等同于背叛和丢弃吗?!
“……”
随着起?身的动?作,铁锁链发出冰冷的剐蹭声,谢知易看着手上的镣铐,霎时怒火中烧。
宝诺回过头:“哥哥,你醒了??”
“闭嘴,别叫我哥。”谢知易冷冷咬出几个字警告。
宝诺屏住呼吸僵硬下?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起?身走向床榻。
谢知易缓缓抬起?泛红的双眼,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做困兽之斗,遍体鳞伤却凶性毕露,若非镣铐控制,他早就朝她扑了?过去。
宝诺猛地停住脚步,没敢靠近。
“钥匙给我。”他说。
宝诺胸膛起?伏,心跳堪比惊雷,仿佛突然间不认识他,陌生感带来强烈的恐惧,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给我!”谢知易狠狠扯拽铁链:“真当我是你的囚犯?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要剥夺我所剩无几的一点点自由,让我彻底沦为你们的奴隶!我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把我踩在脚底下?这样践踏!”
宝诺瞪圆了?眼睛,鼻尖通红:“哥哥,我……”
“我说了?不许叫我哥!”谢知易全然失控,一瞬间对她恨之入骨:“你别想拿这个身份心安理?得作践我,你和谢随野玩的好计策啊,在我失去意?识没有知觉的时候,你们背着我谋划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宝诺攥紧手指,尝试往前靠近:“冷静点儿,你现在太激动?了?,我说什么都是错。”
“立刻放开我。”
“大半夜你想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谢知易冷道:“不必假惺惺地关怀备至,我不需要你施舍。”
宝诺整个头昏脑涨:“非把我往坏处想,这样你就心安理?得自暴自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