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应该稍作收敛,别再引人注目。”
谢随野捻起酒杯,抿了口,眉头皱起,难掩嫌恶之色:“这么难喝的酒也摆上台面,裴家要垮了?”
“……”
华灯初上,天?已黑尽,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新郎新娘,宾客们颇为困惑,小声交头接耳。
裴父裴母也已入席,催促小厮去路上瞧瞧,并向?众人解释说:“定?是甄老爷舍不?得女儿,那?可?是他的掌上明珠,放在心尖上疼的珍宝。”
谢随野:“既然如此应该招个?赘婿,何?必把女儿嫁出?去。”
宝诺道:“世?间男子都认为入赘女方是屈辱吧?”
“分情况,底层以生存为主,没精力琢磨屈辱。如裴度这般家世?背景才会?将赘婿视为奇耻大辱,毕竟背弃了宗法制度,破坏男婚女嫁的秩序,整个?家族都会?抬不?起头。”
宝诺想了想:“未必都是利益驱使,尹瞳姐姐和她?夫君就很好?。”
谢随野瞥过去:“怎么,你也想招赘婿?”
“周围的人都在成亲,我也该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他轻笑?:“行啊,有了人选让我掌掌眼。”
宝诺问:“我的夫婿,需要经过你的认可?吗?”
“不?然呢,辛苦养你这么大,白白跟人跑了,像话吗?”
宝诺继续试探:“那?如果你一直不?满意,我就得一直待字闺中?”
谢随野转过头来看着?她?,神色变得认真:“这么着?急,你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吗?”
宝诺默然片刻:“还没有,不?过早晚会?有的。”
谢随野垂眸思忖,莞尔挑眉:“行啊,我拭目以待。”
宝诺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若是从前,谈话推进到这里她?就会?停下,双方算是打个?平手,但现在的她?经过惊鸿司的训练,并不?满足于这个?层面。
“哥哥认识那?么多青年才俊,没想过替我物色么?”
“你说那?群狐朋狗友?”谢随野脸色漠然,冷淡的双眸透出?几分讥讽:“你看上谁了?”
“谁也没看上。”宝诺托腮轻叹:“有你在旁边,把他们衬托得一文不?值,我能看得上谁?”
谢随野略微怔了怔,瞥过去瞧她?,眉梢轻扬,冷脸转晴,嘴角几乎压不?住。
“知道就好?。”
她?的审美总算有点儿提升。
两人沉浸其中,忘了这是喜宴,宾客应该关注新郎新娘。
“不?好?了!”
小厮突然进来喊:“老爷夫人,少爷他、他逃婚不?见了!”
裴父裴母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将那?小厮叫来跟前:“你讲清楚,什么叫不?见了?他不?是去接亲了吗?姝华呢?”
“少爷在去接亲的路上突然策马往城外跑,我们追出?城不?见他踪影,只找到丢弃路边的婚服和帽子……”
“啊……”裴母闻言站立不?稳,往后栽倒,被丫鬟婆子接住。
“如何?是好?啊老爷?”
甄府那?边等不?到新郎官,听说他逃婚,甄老爷已气势汹汹过来问责。
“派人去城外找!”裴父面色如铁:“一定?得把他给我找回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宾客不?知所措,新郎逃婚这种事?,在平安州闻所未闻,更别提这样大的排场,全城皆知,如今直接从喜事?变为闹剧,不?日还将沦为全城笑?柄。
“裴公子怎会?逃婚啊?”
“这也太奇怪了,乡试夺魁,抱得美人归,天?大的喜事?,有什么想不?开的?”
“诶,难不?成他是与人私奔?”
“对了,我听闻裴公子有一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莫非……”
宝诺翻了个?白眼。
“不?对不?对,人家好?好?坐在那?儿呢,别瞎猜了。”
“……”
谢随野凑近:“得亏我拉你来吃酒,如若不?然,裴度逃婚,你必定?又成罪魁祸首。”
宝诺喃喃地:“真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决绝之举。”
“没事?先向?你透口风么?”
“没有,我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喜酒喝不?成,留下看热闹也不?合适,他们离开裴宅,乘着?月色走路回家。
人烟稠密,街上密集的灯笼把脸烘得柔软恬静,她?眼帘低垂,一路没有说话。
“担心裴度?”
“嗯,有点儿。”
“他不?会?为了反抗父母而?走极端吧?”
宝诺狠狠瞪过去:“别咒他,行吗?”
谢随野嗤笑?,神态十分不?以为然:“许多人不?敢违背父母,一生受孝道规训,压抑自己,痛苦不?堪。裴度还算开窍,虽有些愚孝,但能悬崖勒马,倒也不?是无药可?救。”
宝诺叹道:“甄家是平安州的名门望族,裴度逃婚让他们颜面尽失,裴家将来恐怕不?好?过了。”
谢随野挑眉:“裴度的父母在选择联姻时就该考虑清楚风险,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买卖,只盯着?收益,不?做失败的打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嗯。”
“好小子,出息了!”谢司芙简直惊掉下巴, 在她眼中?裴度就是一个听爹娘话的书呆子,读书人以儒家纲常为?立身之?本, 怎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呢?太不可思议了。
次日?一早,逃婚之?事果然传遍平安州, 裴度一夜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裴母哭得?肝肠寸断。
甄姝华把自己的卧房给?砸了,甄孝文怒不可遏,与甄氏族长一同到裴家兴师问罪。
裴父也不知如?何交代?, 只说裴度向来温和恭谨, 从未出过这种状况,恐怕是被?人下了降头, 神志不清……
甄孝文根本不理会这种说辞, 放出话来,让裴度三日?内上门磕头谢罪,否则裴家休想在平安州立足。
裴父裴母只能继续加派人手出去找,甚至让裴度的书童到多宝客栈询问宝诺是否知其下落。
谢司芙和谢倾立即将书童围住, 反而向他打听内情。
“你?家少爷为?何在接亲途中?变卦,难道没?有?任何预兆吗?快说!”
谁知书童揉着眼睛哭起来:“老爷夫人已经审过我了,我当真不知道呀。少爷平日?外出不让我跟,他能去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谢司芙没?想到把孩子吓成这样,于心不忍,赶忙安抚:“没?事没?事, 我们随便问问,瞧你?这鼻涕……可怜的孩子,来,早饭吃了没?,刚出笼的小笼包,快尝尝。”
书童饿着呢,晓得?谢家二姐亲切,于是也没?怎么客气,当真吃起来。
“慢点慢点。”
谢倾怪道:“裴度的亲事已经定下三年,他若真想反悔,为?何偏偏选在大婚这天??”
书童说:“我们少爷这三年来其实提过很多次退婚,尤其中?举之?后,他觉得?对老爷夫人有?了交代?,婚姻大事自己应该能够做主,可老爷夫人根本不许……”
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娘爹面上有?光是一回事,可要给?他自由却?万万不能。
谢司芙怪道:“裴度考上举子,能独当一面,做父母的减少辛劳还不好吗?为?何反而抓得?更紧?不嫌累的慌?”
宝诺与裴度交情深,对他在家中?的境况比较了解:“有?些父母将孩子当做炫耀本钱,越成功,越听话,越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书童道:“我们少爷从来不做忤逆长辈之?事,一直都很孝顺,为?了退婚多次与老爷夫人发生争执,已经很出格了……就在前几日?,婚期将近,少爷再次提出退婚,老爷大骂他不孝,夫人哭着要去寻死,少爷一声不吭,大家以为?他终究还是屈服了,却?没?曾想会在婚宴当日?突然发作。”
宝诺想起昨日?裴父裴母看见?她时不自在的表情,问:“这里头有?我的事吗?”
书童犹豫:“有?的……老爷夫人始终不明白少爷为?何不肯娶姝华小姐,追问他是不是因为?谢四姑娘……”
谢司芙恼火:“还来?”
宝诺道:“你?家少爷不是不愿娶姝华小姐,他是不想成亲,与人无关。”
书童:“是的呀,少爷就是这么告诉老爷夫人,可他们压根儿不信。”
谢倾冷嗤:“真够固执的。”
宝诺:“他们不了解自己儿子,也不愿走进他心里看看,只想要他服从。”
谢司芙摇头轻叹:“阿度也可怜。”
书童小心翼翼询问:“四姑娘当真不知我家少爷去向么?”
“不知。”
书童吃完包子回去复命。
谢司芙感?叹:“你?们说裴度能去哪儿呢?这么多人找他都找不到。”
伍仁叔突然一激灵:“会不会直接上京城了?”
“对呀,春闱在即,他很可能直接赴京备考了啊!”
宝诺听着这些猜测,没?有?言语,起身回后院。
谢随野正坐在石桌前换药,瞧见?她的人影便将她叫了过去。
“怎么,裴家找你?打听裴度下落?”
“隔这么远都听见?了?”顺风耳么?
“阿贵告诉我的。”
宝诺坐在他身旁,拿起桌上的小瓷瓶,将药油倒在他淤青发乌的手背,然后慢慢搓开?。
“嘶,”谢随野拧眉:“轻点儿。”
“我没?用力。”
真怀疑他是装的。
谢随野视线落下,她没?有?留长指甲,剪得?短短的,两只手因为练刀和弓箭而磨出薄薄的茧,蹭着他手背的皮肤游走,有?些痒。
“你知道裴度在哪儿,对吧?”
“嗯。”宝诺低头专心抹药。
“不打算告诉裴家?”
“我想让阿度清净两天?,他做出这种决定并非易事,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谢随野挑眉轻笑:“还真是知己。”
虽然知道她和裴度没?有?儿女私情,只是至交好友,但眼看两人如?此?默契,如?此?体谅,谢随野心里涌上一股烦躁,非常不爽。
视线从手指挪到她的颈脖,今日?她没?有?穿毛领的袄子,掐痕几乎淡得?看不见?。
“你?脖子好了么,用不用擦药油?”
“不必,我已经擦过了。”
“是吗?”谢随野忽然倾身逼近,偏过脑袋,凑到她颈窝的地方,缓缓深嗅。
宝诺身体僵住,尤其脖子那?块地方被?他若有?若无的气息喷洒,瞬间酥麻至极。
“怎么比我用的药香?”他问。
“不知道。”宝诺声音平得?过分,如?此?反常,倒有?些欲盖弥彰,她自己也发现了,于是手上用力,谢随野吃痛,当即退了回去。
“作死呢。”他眯起眼睛盯她。
宝诺拿过桌上的纱布:“包起来么?”
“药油还没?吸收,再揉揉。”他又把那?只伤痕悚然的手伸到她面前。
宝诺有?点后悔刚才对他动粗,因为?这大片淤紫实在触目惊心,没?有?伤筋动骨只能算走运。
她揣着几分愧疚,轻轻托起他的手,掌心几乎贴在一起,这样冷的天?,他是热的,她有?些凉。
宝诺继续将浮在皮肤上的药油推抹轻揉。
谢随野胳膊支在桌面,漫不经心打量她,享受这一刻。
宝诺神态认真专注,几乎擦得?差不多,忽然那?修长的手指猛地颤了下,好似从梦中?惊醒般抽搐。
宝诺茫然抬起头,黑瞳疑惑地望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好温柔的一句话。
他喉结滚动,看看她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时间难掩困惑。
宝诺反应过来,没?有?说话,低头对着淤痕吹了吹。
谢知易瞬间丢失呼吸,后背脊梁僵直,喉咙干涩。
“关节处已经消肿,不必再缠纱布了。”她盖上药瓶:“今晚记得?热敷一下。”
谢知易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给?谢随野擦药。
两人从何时开?始走近的?
他们不是水火不容,互相看不顺眼吗?
她怎么能如?此?温柔地捧谢随野的手,为?他按摩伤处?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宝诺淡淡开?口,神情也与刚才不太一样:“我脖子没?受伤,也没?怪你?意识混沌失控,哥哥实在无需自责。”
正于心中?翻江倒海焦躁不安的谢知易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我还没?说话,诺诺怎么认出是我?”
宝诺不答,垂眸碰他的伤,问:“还疼吗?”
谢知易不大自在,收回手,藏于袖中?:“不疼,我……”
他砸手的时候处于失控情绪,这么可怕的伤暴露在她面前,她会怎么看待他?一个控制不了暴戾之?气的疯子?
谢知易极其后悔,他维持多年的好兄长的面貌难道就此?坍塌?
宝诺看见?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面会有?多嫌恶?
宝诺在他抽回手的瞬间确实有?些失落。
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发现谢知易身上的伤,一定要探个究竟,他那?时不给?看,她会非常霸道,死乞白赖地扒开?他的衣裳,不管他愿不愿意。
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了呢?
现在谢知易若是往后退一步,她会立刻退两步,绝不打扰。
“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收起药瓶,宝诺起身上楼。
“刚见?着我就要走吗?”谢知易冷冷看着她。
宝诺顿住:“什么?”
他复又垂下头,鼻梁笔直,下颌线条瘦削凌厉,从她的角度只看见?他黑压压的眉眼,看不清双眸情绪。
“我打扰你?和谢随野相处了。”谢知易这么说。
宝诺眉尖微拧:“没?有?,那?药本来就快擦完了。”
“是吗。”
宝诺很不喜欢他这样反问,充满不信任。
而谢知易也没?再吭声,两人再次陷入无言以对的境况。
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太像木头桩子了,宝诺转身回房。
她走了。
谢知易看着自己遍布淤青的右手,不由自主幻想猜测,她和谢随野是怎样相处的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意识的空白里,发生了什么他无法掌控的事情。
这感?觉实在过分糟糕。
谢知易和谢随野共同拥有?一副躯体,从发现对方的存在,经历过极度敌视排斥的阶段,将对方视为?入侵者和沉重负担,内部处于内战状态,适应了很久才慢慢接纳现实。
宝诺的出现让他们之?间的平衡被?打破。
尤其当谢知易得?知谢随野想丢下宝诺,而被?她用簪子戳出几个血窟窿这种极端的事,他写下一封信,警告谢随野善待妹妹,如?果将宝诺丢弃,谢知易会采用自残自毁的方式报复。
谢随野的回复就是在那?封信纸上留下一个大字:滚。
那?个时候谢知易和宝诺紧密得?像麦芽糖粘在一块儿的两只小人。
然而三年的分离和隔阂让一切都变了。
宝诺的成长昭示着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两人之?间相依为?命亲密无间的感?情已然变质。
这是谢知易的恐惧所在。
可谢随野没?有?这层顾虑。他和宝诺的关系本就恶劣到谷底,没?有?再恶化的余地。他们的那?点儿亲情也不存在盘根错节、复杂交织的羁绊。
谢随野不会对这三年杳无音讯产生丝毫愧疚,他依然我行我素。
这是他的天?然优势。
宝诺也开?始发现他的有?趣之?处了吧?
谢知易坐在院子里发呆,不知不觉间漫天?小雪飘落,洋洋洒洒,翩然纷飞。
平安州今年的第一场雪。
西厢二楼的窗子推开?,宝诺倚在窗边看雪。
谢知易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双眸,时间仿佛静止。
他在深渊挣扎,看见?了月光,想伸手去够,却?怕自己丑陋的藤蔓会将她缠紧,越缠越紧,直至将她逼走,离他远远的。
对吧,宝诺?
翌日?天?色微明,雪又下起来,宝诺匆匆梳洗,换了衣裳,去厨房找吃的。
难得?谢随野早起,和她打了个照面,两人一起在厨房灶台前等着玉米煮熟。
宝诺觉得?古怪,时不时瞥他两眼。
“看够了吗?”
她撇撇嘴:“你?起这么早?”
谢随野打个哈欠,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还不是谢知易害的,一晚上不睡觉,连累我也失眠。”
宝诺嘴唇微动,想问什么,没?有?说出口。
“你?要出门?”看她这身装束,谢随野问。
“嗯。”
“去哪儿?”
“出去一趟。”
如?此?明显的回避,谢随野心知肚明般笑起来:“见?裴度?”
宝诺讶异于他的洞察力:“你?怎么知道?”
“动动脑子,不难猜。”他兴致盎然:“我陪你?一起。”
“为?什么?”
“嗯……自然是要保护你?的安全,万一遇见?意外状况呢。”
宝诺眯起眼睛,他那?副神情分明就是想凑热闹:“裴度未必愿意见?你?。”
“我管他愿不愿意。”谢随野挑眉:“外边下着雪,这么冷的天?,我妹妹冒着寒风出门,身为?兄长不跟紧,是失职的表现,你?说呢?”
宝诺懒得?跟他计较。
吃完玉米,天?色熹微,两人骑马出城,风雪迎面扑来,越下越大,斗篷落满洁净的白雪。
出了城,策马疾驰,谢随野不时转头看她,大红斗篷在冰天?雪地间盛放,她单手握缰绳,另一只手握刀,衣袂飞扬,真是英气妩媚,飘逸飒爽。
“看什么?”宝诺察觉了他的目光。
谢随野说:“后面有?尾巴。”
宝诺没?有?表现出意外:“我知道。”
谢随野挑眉:“何时知道的?”
“从客栈出来就发现了。”
他笑:“不想办法甩掉么?”
“不必,随他们去吧。”
闻言他愈发觉得?有?趣:“看来你?很清楚被?谁盯上了。”
宝诺不语。目前除了裴度的父母,还能有?谁盯她梢呢?谢随野自然也能猜到。
路程不算远,不多时他们来到城外的宝华寺,将马儿拴在古树下,两人走入山门。
“裴度躲在寺庙里?”谢随野笑道:“是够清净的,不过他能躲到几时?还不如?直接去京城备考,反正做官得?避开?原籍,以后也不用回来,一劳永逸。”
宝诺有?种不好的预感?:“阿度并不喜欢做官,他参加科举只是为?了完成父母心愿。”
“是吗?”谢随野倒起了好奇心:“那?他想做什么?”
宝诺抬头走上青苔遍布的石阶,僧人早课的诵经声密密麻麻,融入漫天?风雪,在古刹间盘旋萦绕。
大雄宝殿就在眼前。
裴父裴母遍寻儿子无果,无计可施,唯一的指望便落在谢家老四身上,毕竟她是裴度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裴度很可能会和她联络。
遂派人盯着多宝客栈的动静,谁知次日?一早便有?了消息,谢宝诺天?未亮骑马出城,冒雪直奔宝华寺,必定是去找裴度。
裴父裴母立即乘马车杀了过去。
“果然是她!”
仿佛证实多年来的猜想,裴母怒不可遏:“阿度口口声声说与谢宝诺无关,这下我看他俩还怎么赖!”
裴父也气得?面色发白:“谢宝诺竟然还敢到我府上吃喜酒,简直无法无天?欺人太甚!她与裴度必定早就商量好逃婚,否则怎知他躲在宝华寺?!”
“哼,他们两个这是准备私奔呢,老爷。”
“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们立刻过去当面对质,看他们还有?何面目狡辩!”
马车跑得?飞快,颠簸着直奔宝华寺。
到了地方,裴父裴母怒气冲冲直闯山门,跟来的小厮、丫鬟和婆子也气势凶猛,郑春荣混在其中?,等着看一场撕扯大戏,完事好回去禀报老爷小姐。
裴父裴母一路积攒了滔天?的怒火,背叛、欺骗,逃跑,给?裴家惹来这么大的灾祸,且看他如?何面对爹娘!
登上石阶,果然,谢宝诺站在大雄宝殿外,果然是她!
谢随野也在,这是送妹妹前来私奔??
呵。裴父裴母对视了一眼。
他们原本忌惮谢宝诺游影的身份,谁知她竟敢勾搭裴度逃婚,还是在大婚当日?!如?此?蛇蝎心肠,难道还有?理不成?
夫妻二人以为?抓住了宝诺和裴度的错处,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将新仇旧怨一并发作,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郑春荣看着那?抹身影,记得?很清楚,当初在翡君山她是如?何振振有?词,面不改色地谈论与裴度的君子之?交。
虚伪假面终于要撕破了。
整个平安州都该知道她的真面目才对。
“谢四姑娘。”裴父冷声讥讽:“风雪交加,你?怎么在这儿?”
宝诺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面对大殿,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阵仗。
裴母忍不了,大步逼近的同时厉声斥道:“我儿裴度不会也在这里吧?他丢下妻子父母与你?在此?私会,可还有?半分礼义廉耻?!”
谢随野倒是回头瞥了眼,嫌他们吵,脸色不太耐烦。
众人涌入大殿门前,裴父裴母盯死宝诺,疾言厉色道:“裴度呢?让他出来!怎么,做下这种丑事,不敢面对父母吗?!”
宝诺面无表情看了看他们,没?有?理会。
一位师父开?口:“佛堂乃庄严之?地,不可喧哗。”
大殿内围坐着乌泱泱的僧人,正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
裴父裴母处于盛怒当中?,根本不理会佛门那?些规矩,只管逼问宝诺要人。
“谢四姑娘,做人要厚道,我儿不会无缘无故逃婚,你?究竟给?他灌了……”
“破嘴放干净点儿。”谢随野出言打断,低沉严厉的嗓音明显带着警告意味:“你?儿子不就在大殿跪着,眼睛瞎了看不见?吗?”
闻言,夫妻二人猛地转头寻望:“在哪儿?阿度?!”
大殿中?分明只有?一颗颗光头!
谢随野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冷笑道:“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难怪他要剃度出家。”
话音落下,裴父裴母凶怒的神态转为?愕然,不能相信,再往殿内搜寻,只见?中?央的蒲团前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住持方丈亲自为?他剃度,黑发落满周身,刚刚剃个干净。
唱经结束。
师父说:“裴度,你?既决心向佛,皈依三宝,从今起,便要舍弃俗家姓名,为?师赐你?法号觉真,愿你?在佛法中?离苦得?乐,求得?真意。”
“多谢师父。”
裴度虔诚跪拜,随后站起身,双手合十,慢慢走向大殿门外。
裴父裴母与裴家一众仆人皆是目瞪口呆,惊讶的表情仿佛天?塌地陷。
宝诺看见?他那?颗光秃秃的圆脑袋,眼圈儿一下子通红。
知道他自幼喜爱佛法,也猜到他会躲来寺庙,但绝没?想过他会直接出家。
谢随野抓住宝诺的胳膊,谨防她脚软站不稳。
“阿度,”裴父满眼骇然,不可置信:“我的儿,你?怎么……”
谢随野瞥过去,似笑非笑道:“恭喜裴老爷,你?们家要出一位高僧了。”
“……”
惊世骇俗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卯着劲准备找他算账的父母完全呆在原地。
怎么不是私奔?
怎么会是剃度出家?!!
他是乡试魁首啊,前途无量的平安州举子,会试在即,他怎么可能出家为?僧啊?!!
裴度平静地看着众人,告诉他们:“我与凡尘俗世再无瓜葛,诸位施主请回,莫要在此?打扰师父们清修。”
裴母一头栽倒,昏厥过去。
住持方丈立刻出来处理:“快把裴夫人和裴老爷送去厢房,给?他们吃两颗护心丸。”
丫鬟婆子手忙脚乱,闹哄哄,不得?安宁。
裴度等着人群散去,走到好友跟前,抿了抿嘴,说:“宝诺,替我高兴吧。”
宝诺喉咙酸堵,眼睛鼻子通红,眼泪几乎掉下来,她立马扬起嘴角,冲他笑着点头:“嗯!”
他终于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了。
风雪的天气里, 多宝客栈烟雾缭绕,这几日主打全羊宴,每天换着花样吃羊肉, 乳炊羊,羊蝎子, 山煮羊,烩羊肉, 盏蒸羊……香味儿飘到?半条街外都能闻到?。
宝诺从宝华寺回来,心神不宁, 中午谢随野和谢司芙的朋友过来小聚,雅厢内开着两扇窗,桌下有脚炉取暖, 酒菜摆满圆桌。
“冬日吃羊肉赏雪, 就是舒坦。”
众人聊着平安州的趣闻,近来最轰动的莫过于裴度逃婚又出家为?僧这件事。
“才一上午就传遍了?, 甄小姐亲自跑去宝华寺要人, 被住持拒之门外,裴家都乱套了?。连知州大人都震惊不已,想让裴度的老?师劝他三?思?而行,那可是解元啊。”
“唉, 我看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裴老?爷裴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去年多么风光,这才过去多久,人生起伏如此跌宕,惊煞我也。”
“想不通啊想不通,读书人最大的欢喜莫过于考中科举, 寻常男子最得?意的莫过于娶得?娇妻,他两个都占了?,正是人生最风光之时,怎会通通丢弃,跑去做清苦的和尚?”
“此言差矣,各人志向不同,怎可以己度人?裴度虽年轻,但能乡试夺魁,必定极有思?想,他选择出家绝非一时兴起,说不定人家追求的是比功名利禄更高?远的境界,我等?凡夫俗子不能理?解罢了?。”
“我看甄家小姐也是可怜,闹得?满城风雨,今后如何自处?”
“人家是世家千金,花容月貌,这桩亲事没了?,再寻良人便是,难道还怕找不着好的?”
宝诺一声不吭吃酒,听他们谈论裴度,心里空落落,温过的暖酒下肚,灼烧着喉咙和胃,脸颊发热。
“四儿,吃点菜。”谢司芙给她夹鱼籽:“伍仁叔特意给你做的这一盘,杀了?好几条鲫鱼,鱼没上桌,专门取鱼籽红烧,知道你爱吃。”
她心情不好,没什么胃口,不停地喝酒,已经有些醉了?。
“二姐,我想吃那个。”宝诺筷子都快拿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