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嵋刺最适合女子使用,灵巧轻便,隐蔽性强,只是面对长兵器容易吃亏。”
宝诺听见身后的谈论,心里倒不这?么想,虽然男女之?间有一些天生的差异,但?武器不应该区分男女,只要自己喜欢,用得顺手,勤加练习,女子也?可以用力量型的兵械。伍仁叔曾提起一位侠女,她的武器便是足足百斤重?的擂鼓瓮金锤,没人能顶得住两下。
“精彩。”教官连声赞扬:“贴身绞杀如玉女穿梭,奇险奇诡,连环追刺如流星追月,招式耍得相当漂亮。”
“可惜灵动有余,刚劲不足。”另一教官道:“惊鸿司游影用刀,还有人会刀吗?”
这?下大伙儿齐刷刷转向宝诺。
女队中不可能只有她用刀,但?选择韬光养晦者亦不在少数,宝诺出了一次风头之?后再想隐藏于人群已不现实。好在她想得开,并非扭捏纠结的性格,事已至此,不如大大方方地出去。
一号五号攥拳为她呐喊助威。
宝诺取出雁翎刀。
刀法招式比剑简洁,气势更加刚猛,注重?心意?合一。
缠头、裹脑,劈、砍、撩、挂,横斩、崩、抹,守如缠丝,攻如疾风,宝诺勤加苦练数月,有伍仁叔这?位高手陪她对抗实战,虽不至于速成武士,但?已掌握基本功和核心技法,拿出来展示很能唬人,力量与美感兼具,打得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
“好!!”
“四号!四号!”
这?下何止小出风头,从里到外,连大营周围树上打瞌睡的乌鸦都晓得她这?号人物了。
才第?一天。
倘若伍仁叔得知她如此高调,必定焦急叹气,用无?可奈何的表情。
天色渐晚,众人散了,宝诺去浴房洗澡,沿途遇见的人都用赞赏的眼?神望过来,她怪不好意?思。
沐浴的地方有隔断,方寸之?地,每人只能用一桶热水,且洗漱不能超过一盏茶的功夫。如此紧张的环境,自然不如在家里那么便利,但?宝诺适应飞快,以前在家喜欢泡澡享受,磨磨蹭蹭悠闲懒散,可是现在也?能跟上苛刻的节奏,迅速把自己搓干净,利索痛快,感觉也?不赖。
沐浴完,换下的脏衣裳放在桶里,拿去浣洗处清洗,一天下来早已被汗水浸湿,每日都得勤换。
宝诺刚提着水桶走出浴房,倒是和郑春荣打了个照面。
谁也?没理谁,宝诺自顾往水槽方向去,感觉身后有道目光死死紧盯,没带几分善意?。
夜里大伙儿又聊得热络,宝诺犯困,早早上床休息,养精蓄锐。
亥时初刻熄灯,营舍逐渐归于沉寂,幽冷月光从纸糊的窗子映照进来,熟睡的姑娘们仿佛形态各异的陶瓷,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就在万籁俱寂之?下,郑春荣悄悄爬下床,鬼鬼祟祟的手朝宝诺的靴子探去,摸了会儿,顿住,心下又惊又喜,笑意?攀上脸颊——原来如此,好好好,她终于找到机会替姝华小姐出气了。
次日清晨,照常跑完步,所有人在大营前集合。
根据昨日的表现,教官突然宣布了几名淘汰者,够残忍,七日一考,但?淘汰名单随时产生,促使大家绷紧神经?,时刻不得松懈。
“太可怕了。”五号听完名单,没有自己,暗松口气:“被刷下去还不能立刻走人,得等?到山门打开……留在此地看?我们训练,他们得有多煎熬啊。”
宝诺没有搭话。
郑春荣瞥了她一眼?。
今早起床时,郑春荣似笑非笑地哀叹,对她说:“你也?不容易。”
宝诺不知所谓。
郑春荣忽然举手。
“敢问教官,选拔标准和淘汰标准为何?”
听见这?话,秦臻眉尖微蹙:“前日已经?说明选拔标准,你没有听吗?”
郑春荣抬头挺起胸膛:“考核针对骑射和兵器的掌握程度,我听见了。”
“那你还问?”
“不明白方才淘汰的人有何不妥。”
教官板着脸:“体力太差,四肢不协调,不可能成为游影。”
郑春荣正色道:“至少他们还是健全的正常人,跛子尚未淘汰,为何身体毫无?缺陷的常人却?率先?出局?”
宝诺转头看?着她。
“跛子?”
教官们纳罕,男女两队也?面面相觑。
“哪有跛子?你说的是谁?”秦臻冷声问道。
郑春荣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嗓音高亢嘹亮,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我身边的四号!”
“啊?”
“什么?”
众人闻言咋舌,纷纷露出疑惑的神色。
“胡说八道什么呢?”一号不忿:“报告教官,三号不遗余力针对四号,把私人恩怨带入大营,唯恐天下不乱,严重?影响我们训练,该淘汰的是她!”
郑春荣冷笑:“教官还没发话,你倒急着出头,怎么,只许你们结党营私孤立我,不许我说两句真话?”
一号震怒:“什么叫结党营私?你少给我扣帽子!”
无?数双探究的目光朝宝诺射来,将她上上下下端详个遍,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揣测从四面八方席卷,风浪般铺天盖地。
宝诺在这?样?汹涌的审视之?下静默无?言,垂眸看?着地面,脑子是空白的。
“四号哪里像跛子?”教官不相信:“她能跑能跳,射箭耍刀灵活无?比,甚至强过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半分跛足的迹象。三号,你如何解释?”
郑春荣自信无?比:“她的靴子里塞着脚垫,就在左脚,让她脱鞋一看?便知。”
“简直欺人太甚!”一号怒指她:“凭你一句话便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证,这?般羞辱,简直其心可诛!”
郑春荣无?动于衷,勾起嘴角笑道:“倘若她不是跛子,我主动退出选拔,如何?”
教官望着沉默的宝诺:“四号,你……”
宝诺松开攥紧的手,挺直背脊,抬步出列,平静地开口:“三号说的没错,我的左腿比右腿稍短,鞋子里有特质的脚垫,用以平衡双腿步伐。”
此话一出,偌大的营地徒留死寂,方才替她抱不平的一号张嘴愣住,愕然望着她。
宝诺对一号感到有些抱歉,冲她挤出干涩的笑,转瞬即逝。
秦臻扶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副官也?惋惜:“怎么会这?样??”
郑春荣大功告成,挑眉低头抿嘴,勉强克制,以免自己乐出声。
原以为事情尘埃落定,谁知宝诺突然镇定地抬头:“报告教官,我虽有些长短腿,可是并不妨碍日常行动,这?两日训练我从未落后,是符合你们选拔标准的。”
秦臻略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竟还会争取。
可在郑春华眼?中不过就是垂死挣扎。
教官们递换目光,各有各的想法,低声讨论:“确实是个好苗子,况且咱们又没有明文规定不许跛足者做游影。”
“不错,只看?表面,谁能看?出她两条腿不一样?长?”
秦臻忽而心下一动,却?和众人唱起反调,不近人情地告诉宝诺:“你行走正常是因?为鞋垫的缘故,游影任务繁重?,经?常遇见突发情况,倘若你的靴子突然丢失,还能自如行动吗?”
宝诺屏住呼吸:“教官想看?我脱鞋之?后的状态吗?”
“嗯,你就光脚从原地跑到东边的老槐树,再跑回来。”
宝诺目测距离,再转头望向秦臻,沉静的瞳孔略微颤动。
站在旁边的五号汗流浃背,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敢看?四号,哪怕余光偷瞄都不敢。眼?下的情形过于恐怖,她都不能想象此事若发生在自己身上……打住打住,不行,光想想都要晕倒了。
“怎么,很为难么?”秦臻像个魔鬼,失望地叹气:“我不勉强你,果真为难就算了。”
宝诺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脱去黑靴,连同袜子也?丢掉,就这?么将自己不算健全的双脚袒露在众人面前。
“真要命,我们家老四怎么这?么可怜?”
那年?逃亡路上,宝诺刚成为谢家老四,夜深时分,谢司芙轻轻握住她的腿,并拢脚后跟,目测左腿比右腿短了约莫一寸。
谢知易没有说话,宝诺假装熟睡,一动也?不敢动。
当时她心里那个害怕呀,真怕他们嫌自己跛脚,权衡过后就会把她给丢了。
毕竟连亲生父母都嫌弃她是个跛子。
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大怒,失控一般,揪住小宝诺,将她硬塞给她娘,恶狠狠地斥责:“你生的瘸腿,自己带走,总不会连女儿都舍得丢下吧?!”
这?对怨侣已撕破脸,平日里不会说出口的恶毒言语都在此刻爆发,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再无?伪装。
母亲瞥着小宝诺,用近乎冷血的语调回击:“留在乡下好,不会丢人现眼?,我另谋出路已经?很艰难了,带个跛脚丫头更不好过。”
“呵,妨碍你改嫁?”
“我还年?轻,得为自己考虑,不能受你们拖累。”
宝诺父亲突然大笑:“听见了吧,你娘嫌你是个累赘,你聋了还是哑了?快哭啊,快求她别抛弃你,说话呀!”
好凶的声音啊,宝诺被吼得发愣,脑中徒留空白,僵硬的身体被推来推去,她哭不出来,看?见母亲厌恶烦躁的脸色更加哭不出来。
“这?就是你的命。”母亲最后对女儿的忠告:“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不值得,别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你将来要恨的事情多着呢,想开些,好好活吧。”
后来父亲娶了周氏,整天骂她瘸子。
“长得倒挺乖巧,你亲娘为何不要你?”周氏特意?提醒小宝诺:“还不是因?为你瘸腿呀!晓得吧,一个瘸子连嫁人都难,你说你还有什么价值?养你就是浪费粮食,以前你们家富裕,吃得起,现在不一样?了,你看?周围谁家养得起吃干饭的女儿?”
小宝诺害怕再被父亲丢弃,那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于是她只能勤快干活,拼命干活,表明自己是有用的,不会白吃干饭。
“可怜见的,”谢司芙温柔的声音里带几分哽咽:“又瘦又小,还跛脚,我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就想哭。”
宝诺惶恐不安的心慢慢平复,原来不是嫌弃,她还有些不习惯。
那晚谢倾一直没吭声,坐在灯下忙活半夜,次日清晨,宝诺下床穿鞋,发现鞋子里多了一块精致的脚垫。
“三哥昨夜亲手给你做的,怎么样?,合脚吧?”
恰如其分。宝诺低头拎起裙摆仔细打量,一样?高了,两条腿竟然一样?长了!
不仅尺寸正好,谢倾还用锦缎做面料,还给绣上花纹,十分精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谢倾抬着骄傲的下巴:“纯粹只是技痒,让你见识见识三哥的手艺。”
谢司芙笑他:“藏在鞋子里的东西,你还给刺绣,真是好兴致呀。”
谢倾不以为然:“小姑娘用的东西本就应该精致,可不能跟你一样?粗糙。”
后来谢知易找过许多大夫给宝诺治腿,虽然有一点效果,但?终究没能完全治愈。
可是宝诺一点儿也?不自卑,因?为她有了好多漂亮的脚垫,皮革的,丝绸锦缎的,软木的,每双鞋子配有不同脚垫,每次添置新衣,大哥都会特意?找人定制新脚垫,以至于宝诺在平安州生活数年?,压根儿没人发现她是个跛子。
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也?都看?见了。
正值槐树开花的季节,营地那棵古槐有些年?头,辛香扑鼻。
宝诺早已习惯脚垫的存在,她先?前做的所有训练都是在穿鞋的情况下,这?让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有残疾的人。
此刻光脚踩在发烫的地面,刚跑出几步便发现不对劲,左脚越来越吃力,右腿膝盖负担更重?,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明显,极不协调。
窸窸窣窣,咋舌声,嘀咕声,嗤笑声,宝诺跑到老槐树下都听见了。
没了脚垫,她果然如同废人。
连基本的跑步都成问题。
太可笑了,这?就是昨晚备受吹捧的好苗子,这?就是女队之?光,出尽风头,受众人夸赞的四号。
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宝诺看?着自己狼狈的影子,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算了吧,不嫌丢人吗,何必再让他们观赏你的丑态呢?
宝诺抬起头,无?数双眼?睛正望着她,阳光下看?不清那些面孔和神情,但?即便没有表情,几百道目光的注视已经?足够把人压垮。
每多跑一步,即是给人提供多一份笑料罢了。
何必呢?
回家去做四姑娘,开开心心吃喝玩乐,客栈从上到下都疼爱她,尊重?她,不好么,何必在这?里吃苦遭罪,受人侮辱呢?
宝诺听见自己粗糙的喘息和凌乱的心跳。
回家是好,家里什么都有。
可她难道今后每次遇见挫折都躲回客栈?
一辈子做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受他们庇佑,躲在他们身后瑟瑟发抖?
笼中鸟虽安逸,她更想做广阔天穹下翱翔的老鹰,会猎食,会流血,每一口肉都是自己挣来的,展翅便能高飞,遨游天地俯瞰山河……宝诺想做那样?的老鹰。
所以,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她脑子里突然说不。
接着双手攥拳提至腰际,上身微微前倾,膝盖弯曲,原路跑了回去。
不过二十丈的距离,如此漫长,如此艰难。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两颊汗湿,眼?里的难堪是有的,但?被更加坚定的东西盖过,秦臻看?懂了那东西,三个字,不屈服。
回到起点,宝诺挺直腰背,目不斜视。
原本两队里看?戏的揶揄声逐渐消失,谁都没再说话。
五号张嘴望着她汗湿的背影,心下是说不出的震撼,方才替她尴尬的心绪荡然无?存,不知该怎么说,就是震撼。
一号胸膛起伏,鼻息沉沉。
教官们也?静了会儿,秦臻背着手:“先?把靴子穿上吧。”
宝诺听命,迅速穿戴整齐。
“根据方才的测试可以看?出,你的身体条件不具备游影资格。”秦臻说。
宝诺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胸口很闷。
“可是教官,她……”
一号下意?识张嘴,秦臻锋利的目光霎时瞪过去,警告的意?味,让她屏息敛声。
郑春荣笑了。
“甲组四号淘汰。”秦臻正式宣布:“三号也?淘汰。”
“……”郑春荣笑容僵住,不可置信:“为什么?!”
面对质问,秦臻显得尤为冷静:“举报队友,出卖同伴,这?不是惊鸿司的做派。游影出生入死,必要时可以把命交给对方,而你的行为显然背道而驰。”
任谁都能听出此话背后的意?思,郑春荣脸色发白,梗着脖子争辩:“你们事先?没有提过这?个规则,临时变卦,这?不公平!”
秦臻却?愈发缓和,淡淡道:“不错,规则随时补充,惊鸿司不招十全好人,但?也?不收狡诈之?徒,此话并非针对三号,而是告诫你们所有人。”
郑春荣双手发颤:“我讲实话也?有错?四号隐瞒自己跛脚,倘若进入惊鸿司,岂非祸患?我事先?揭发有什么不对?”
秦臻道:“怎么,你揭发她,难道是为了惊鸿司,而非自己的私心么?”
“我……”
“骗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秦臻语气平稳:“或许你与四号有旧怨,或许将她视为竞争对手而选择检举,自利乃人之?本能,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可厚非,但?惊鸿司不行。昨日你们还是队友,齐心协力共同作战,今日就能揭发举报,往后你依然会为了利益出卖别的同伴。我不知道你为何想做游影,但?我可以告诉你,惊鸿司不是你想象中的冷血武器。这?里每个教官都有自己偏爱的下属,而我不喜欢损人利己之?辈。三号,你很不幸,分在了我管制的一营。”
郑春荣僵硬的肩膀不断颤抖,死死盯着秦臻,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秦臻没再理会:“准备开始训练,淘汰者离开队伍,不要妨碍大家。”
“……”
淘汰下来的人不仅得离开队伍,连原本的营舍也?不能再住,需得搬到三营之?外的简陋茅草屋,等?待开山门。
宝诺回营舍收拾行囊,郑春荣瘫坐床沿,四肢仿佛被抽掉力气,颓然垂丧。
“谢宝诺,你心里一定骂我活该,对吧?”
“你确实活该,但?我没功夫骂你。”宝诺背上行囊拿起腰刀,转头就走。
茅草屋那边更是死气沉沉,淘汰的人四仰八叉歪在炕上,百无?聊赖。
结束了,轰轰烈烈的游影选拔,才刚开始就惨淡收场,一败涂地。
到了晚上, 十来个男女?围着火堆吃酒,郑春荣东倒西?歪,醉醺醺地自嘲:“我?哥科考失利, 爹娘希望我?能混个一官半职,将来替我?们老爷出力……这下好了, 灰溜溜回去,还不知如何交代呢。”
七十六号轻笑?:“谁让你?揭发?四号, 人家招你?惹你?了,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
郑春荣也懊悔, 打个酒嗝:“还不是为了我?家小姐……”
“怎么,你?们果?然有恩怨?”
郑春荣借着酒劲把那点事儿说?个七七八八,听完, 男队被淘汰的十九号语露讥讽:“真看不出来, 四号竟是这种人啊。”
“小声点儿,她就在屋里呢。”
“好像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就睡?明日?又不用跑步训练, 她睡得着啊?”
“估计受打击太大, 不愿面对吧,我?等淘汰不算意外,她昨日?那般风光,转眼成泡沫, 谁受得了啊?”
清晨天微亮,号角吹响,宝诺立即起身穿衣穿鞋,束紧头?发?,推门离开茅草屋。
“谁出去了?”其他人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不明所以。
“听错了吧,外头?吵死了, 你?们别说?话,我?困着呢。”
早起比训练还可怕,既然已经淘汰,谁还愿意吃那个苦呢?众人倒头?继续酣睡。
晨跑的土路环绕一座小山坡,副官们提灯站在坡上各处,沿途监督。
忽然有人发?现队伍最末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四号!”副官惊讶地叫住她:“你?做什么?”
宝诺停下步伐:“跑步。”
“你?不是淘汰了么?”
宝诺点头?:“是啊,但我?还想跟着训练,不记成绩,不影响考核。”
副官张了张嘴,愕然望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秦臻走近,居高临下,目色淡淡:“可以,但只?能在列队之外,不能影响其他人。”
“是!”
宝诺得到许可,与队伍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晨跑。
她今天没有塞鞋垫,跑得有些吃力,姿态也不好看。可她想训练自己脱离鞋垫之后的行动?能力,要练到像正常人那样才?行。
望着跑远的背影,副官转向秦臻,笑?道:“这孩子挺倔的。”
“不甘心嘛,难免。”
“我?还以为正中您下怀。”
秦臻慢慢收回目光:“心性是否坚定,得看经不经得起撩拨,人受周遭环境影响,很难违背多数者意愿,鹤立鸡群要付出代价,这才?第一天,看看她能坚持多久吧。”
宝诺跟在队伍后面训练一整日?,此举激怒了茅草屋大部分?落选者。
今天又有七人惨遭淘汰,其中竟然包括甲组五号,那个笑?眯眯的圆脸姑娘。
傍晚,副官拎着两坛子酒过来给他们加菜,顺便安抚一二。
“再有几日?就能下山回家了,各位安心住着,权当踏春游玩。”
这群人对惊鸿司颇有怨气,但副官一改平日?刻薄面孔,笑?盈盈闲话家常,他们也不好摆臭脸。
“山中风景甚好,只?是不敢随便乱走,怕打扰你?们训练。”
副官十分?随和,拍他的肩:“你?们不受约束,照自己喜欢的来便是,没有人会指手画脚的。”
七十六号笑?道:“淘汰的人没有价值,自然就不管我?们了。”
副官随之笑?道:“其实惊鸿司没什么了不得,刀口舔血,任务重,晋升难,况且这次在平安州招募的人不会带回总部,只?是留在地方任用,远离朝廷中枢,干再多的活儿也入不了天子的眼,更别提我?们办差不招其他官员待见,唉,也难啊。”
听他这样讲,众人心里稍微舒坦些,十九号鼻子哼气,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爹让我?留在家中打理当铺,我?不过想出来见见世面,经历这么一遭才?明白?爹娘的用心,有些苦就不该吃,惊鸿司游影的俸禄还不如我?家店铺一日?流水呢。”
旁人听出他显摆的意思,不甘示弱:“我?也就出来玩玩,家里不缺我?挣钱。”
副官适时附和:“游影挣几个辛苦钱,若有更好的去处,我?早就不待在这儿磋磨时光了。”
淘汰者们的失意被他的话安抚,愈发?纵情?喝酒吃肉,高歌欢闹,仿佛笑?得越大声,越能证明自己不是失败的那个。
宝诺没有加入狂欢,安静地吃完饭,拿换洗衣物洗澡去。
次日?清晨,她照常起来跑步,五号竟也加入,跟在她旁边一起跑。
“四号……我好迷糊呀,不是淘汰了吗,为何还要早起呀?”
宝诺说:“你可以继续睡觉。”
“我?是准备睡大觉来着,”五号喘着粗气:“可是你?一起床,我?不知怎么搞的,如坐针毡,睡不下去,见鬼了。”
不仅五号如此,其实茅草屋其他人也受宝诺影响,再不能安稳贪睡。
“真搞不懂她在装什么,想用这种方式让教官回心转意?”
“人家准备数月,费尽心力,肯定不愿面对淘汰呀。”
“也是可怜,情?场失意,选拔也失意,打击够大的了。”
经过一整日?繁重的训练,五号身体疲倦,精神?却大好,落选出局的失落消解殆尽,就是肚子饿得快,她回营地吃饭,只?见茅草屋众人齐刷刷盯过来,目光十分?不善。
“还当自己在甲组呢?”男队十九号说?:“如此殷勤,教官正眼瞧你?了么?”
五号脸红尴尬,摸了摸鼻子,傻呵呵笑?:“闲来无事,练练筋骨罢了。”
十九号:“这鬼地方吃不好睡不好,我?等急着下山,你?倒挺留恋的。不就游影选拔么,瞧得上我?才?来,这几日?看教官训练也不过如此,说?好听了吃朝廷俸禄,天子臂膀,其实不就是鹰犬爪牙么。”
“没错,我?在老家随便找个活计都比在这儿舒坦。”
“有些人啊,见识浅薄,以为是什么体面的金饭碗,却不知自己拼命抓牢的样子有多狼狈。”
五号涨得耳根子通红,下午跟着宝诺一起参与训练的其他两三?人也被讥讽得面红耳赤,不敢言语。
这时宝诺洗漱完回来了。
十九号乘胜追击,愈发?用轻蔑的语气打压她的气焰:“装给教官看看便罢了,在我?们面前不用装积极了吧?你?说?你?家里也不缺钱,削尖了脑袋想进惊鸿司,图什么呀,就那么稀罕?”
所有淘汰者的目光聚焦于宝诺脸上,等着看她找什么理由和借口应对。
“我?是很稀罕呀。”宝诺自然而然地说?。
众人愣住,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你?不稀罕么?”宝诺反问。
十九号嗤笑?:“谁在乎这个?不过一时兴起凑个热闹,我?又不愁吃喝,干嘛非得受这个罪?”
“哦,是吗。”宝诺道:“可我?来这儿不是凑热闹,也不是玩耍,我?很认真对待这次选拔,我?想进惊鸿司,想做游影,否则费劲巴拉上山作甚?”
十九号的脸僵硬片刻,随即讪笑?道:“真替你?惋惜,你?已经被淘汰了。”
“你?不也淘汰了?”
“我?无所谓。”
宝诺:“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人真奇怪,一边说?无所谓,一边挂在嘴上拼命强调自己有多无所谓,欲盖弥彰,莫名其妙。”
十九号的脸由白?转青,像是被拆穿假面之后恼羞成怒,难看至极。
“呵呵,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难怪人家裴公子和甄小姐定亲,你?还敢送屏风撩拨,今日?可算领教手段了。”
宝诺闻言转而望向一旁的郑春荣,她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给裴度送屏风的事,郑春荣如何得知?裴度不会说?,定是裴母为了讨好甄夫人和甄姝华,拿此事当笑?话给她们取乐,不知里头?添油加醋掺了多少揣测。
十九号仿佛抓住她的痛脚,阴阳怪气地笑?道:“给定亲的男子送鸳鸯屏风,做出如此纠缠的姿态,怎么能算品行端正呢?”
“朋友定亲,你?不送鸳鸯难道送棺材?”宝诺瞥了眼郑春荣,面不改色道:“我?与裴公子自幼一起长大,友谊深厚,倘若真有儿女?私情?,不必等到这个时候才?开始纠缠。世间男女?并非只?谈风月,也有高山流水兰蕙之交,见心见性罢了。”
十九号闻言大笑?:“说?得真好听啊,男女?之间谈什么君子之交,你?骗三?岁小孩呢?!”
郑春荣摇头?轻嗤:“什么叫伪善,大家看见了吧?”
宝诺眉尖微蹙,冷道:“所以你?们二人相谈甚欢饮酒作乐,是看上对方了吗?”
话音落下,十九号和郑春荣双双变了脸色,乍一对视,顿觉毛骨悚然,笑?也笑?不出来,立马就想否认,嘴巴却似打结,无端词穷。
宝诺没有理会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嫌脏眼睛,自顾回屋。
第五日?清早号角吹响,宝诺雷打不动?早起,屋内其他人其实也醒了,窸窸窣窣,只?听见一个人穿衣穿鞋的动?静,好似昨夜那些讥讽嘲笑?全不存在,更不对她造成影响。
怎么能这么倔啊……五号死死闭紧双眼,心里万般纠结,她也想跟宝诺一起出去训练,可她害怕被大家嘲笑?,害怕那些目光,昨夜几句话已经让她招架不住,太可怕了,一道道鄙夷嘲讽的眼神?……
宝诺穿戴整齐,回头?看了看,昨日?和她一起训练的几人没有起床的迹象,她略微默了会儿,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