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祝愿冷蓁下辈子能投胎到个好人家,有爱他的父亲母亲,不再误入歧途。
辰时法师过来为冷蓁做开光仪式,她跟着丫鬟去库房领纸钱,路过灵堂见尹渊在里面,她放下纸篓走进去。
“你衙门的事办完啦?”
尹渊站在香案前,手里拿的香燃了少半,从顶端飘出袅袅薄烟,掠过男人低垂睫目。
“嗯。”
“冷蓁的在天之灵若是能看到你来给他上香,还办了这么隆重的葬礼,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
他将手里的三柱香插进香鼎之中,回眸冲她浅笑:“这里风大,与我去别处休息吧?我让他们备了热茶。”
“不了不了,”冷翠烛赶忙摆手,“我还要去帮忙呢。过来找你,只是和你招呼一下。”
男人略有不畅:“那些事,你不必亲力亲为。”
“我是孩子的家人嘛,为他料理后事,应该的。”她拾起桌上素缟麻衣,披到男人肩头,“你风尘仆仆地过来,一定累到了,上完香就好生休息会儿吧。我待会儿来找你。”
“泠娘。”男人叫住她。
“怎么了?”她停下来,回望他,“还有什么事?”
男人同样望定她,目光她在身上游离,死寂的眼眸移动起来并不顺畅,时不时就辍止,停下来凝定许久。
“无事。”
“你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
见男人愣神,她掩唇笑笑,挪步走到他跟前,附耳道:“那可怎么办啊。”
她勾唇,吻过男人脖际,在他的肌肤之上印出鲜红唇印。
男人却没像她预料的那般红着脸,羞赧不已,反而眉心聚起沟壑,愁怨到无以复加。
他垂下眼帘,伸手抚过脖间红痕,凝着指尖红迹,整个人仿若被冷水锈透。
尹渊这是又怎么了?她觉察到不对,开口提醒:“这样,我可以走了吗?”
他盯着她:“嗯。”
冷翠烛去库房领了一箩筐纸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往灵堂赶,路遇易音琬带着下人过路,不慎撞到个小厮,箩筐掉下来滚到不远处水塘,筐中纸钱全数湿透。
她瞪大眼:“哎!我的——”
“冷娘子!”易音琬把她往回拽,边拽边笑眯眯瞪眼,“哎呀,别管了,过来和我玩玩呗,我带了藤球,我们趁这个空荡来耍球呗,我扔你捡。”
“欸不是——”
她想跑,奈何易音琬力气实在太大,轻轻松松就将她拽着走,更别说身前身后皆有下人看护,她简直是插翅难飞,只能任易音琬拉她去别处。
待到了一处空屋,易音琬屏退下人,将她拉近了些。
易音琬:“你去看你儿子了没?”
“啊,”冷翠烛点头,“去了,刚出来。”
“不是,”易音琬啧声,“我是说,亲眼所见他的尸首没?”
“这倒没有……”
这些时日,棺材始终摆在灵堂,但她没掀开去看过一次,一是不敢去瞧冷蓁的死状,怕自己看到那张脸会红眼眶;二是,那些下人好像很在意她是否接近棺材,每当她站到了棺材边,要么被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给支走,要么被几个丫鬟拉走。
易音琬挑眉,意兴盎然:“身为冷蓁的亲生母亲,你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的呀!”
“可是……有人很抵触我去见他。”她垂头,攥紧衣摆,“我也怕因为这个惹出什么乱子,给别人添麻烦。”
“唉!”易音琬唏嘘道,“娘子,你咋这么怕事?”
“想看就去看啊,再不去看,以后可就再也看不到了。不用怕,我已让他们将灵堂周围干活的下人给支走了,不会有人打搅你们母子的诀别的。别因为一时的懦弱而抱憾终身啊!”
“好、好吧……”
她将易音琬的话听了进去,抱着不让自己留遗憾的心态,孤身往灵堂走。
确如易音琬所说,灵堂内里乃至四周皆无人迹,偶有几只乌鸦飞过,落定在挂满白绸的光秃树梢,地上每走两步就摆了白烛和香案,不但熏的慌,薄弱的烟气弥漫在她身边,将她裹挟,与身上乳白的披风相融,沾染上香气。
她还未走到灵堂前的石阶,就觉着头晕,迷迷怔怔扶住石柱。
“怎么回事啊……”她眼前直泛白光,殜殜用指甲去掐人中,还真好了些,起码站得稳。
她想着应是没用早膳体虚,便没甚在意,稍作休整后往灵堂里走。
堂里也没人,香案上的香燃尽只剩暗弱火星,顶上挂的白布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她重新给冷蓁的灵位上了三柱香,仔细在香鼎里插好,正襟走到棺椁前,抚过光滑细腻的棺木。
“蓁蓁,我来看你了。”
她喃喃细语:“夫人说,我作为你的母亲,无论往日你在世时与你有多少矛盾折磨,都该来见你最后一面……我想着,也是。”
“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好,还希望你下辈子自由快乐……”她取下头上木钗,“这个钗子,是你十二岁时用攒下来的钱给我买的,这些年,我一直保存着,不光这个,从前你送我的其他东西,我也仔细收好。”
她摸了摸发钗上的划痕,沉声道:“之前你和我吵架,说你为了给我买这只给肉摊老板打了好几月的黑工。我把这个钗子还给你。”
她去拉棺材板,试了一次,单手拉不动,便将发钗揣进兜,双手用力去拉,猛地将棺椁拉出个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是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庞,是血肉模糊的一滩。
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糜烂的血肉夹杂碎骨、不可名状的器官。
一颗血红的眼珠正盯她。
“这……”她瞪大眼,视线下移,瞥见挂在棺材暗处的灰褐皮毛——是那只兔子。
冷翠烛甚至连尖叫的气力都无,捂住嘴,一口气没喘上晕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清晰地感触到,自己并未重重摔在地上,相反,后仰的身子被牢牢接住,麻胀的双腿也被抱起。
抱她的那人,身体僵硬,连吐息都极为细弱,仿若冰冷的木偶。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却动不了丝毫。
冷翠烛醒来时, 窗外正下小雪,稀薄的雪花飘进来,落在陈旧地面。
她揉揉酸胀的脑袋, 双手在床铺抻直想坐起身, 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还垂头整张脸摔进软枕之中。
“怎么回事啊……”她倒在床上, 恍恍忽忽环顾房间各处,只觉陌生。
再转眸, 与门口男人对上视线。
“官人, 怎么回事呀?”
男人移开眼。
“你出殡那日晕倒了, 我担心你, 让人将你安置在这等你醒来。”
“这……”她问,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尹渊不咸不淡:“你晕了半月, 冷蓁早下葬了。”
“啊?”
目瞪口哆,翻身想下床, 依旧使不上气力,裹着被子整个人摔到地上。
“唔!”她浑身骨头痛得很,自暴自弃般瘫卧在地,面目扭曲。
男人徐徐走到她身边。
她抬头瞪他:“我的身体怎么回事?为什么使不上劲了?”
“是药效。”男人蹲下身,将她抱起,“你一直不醒, 我怕出事,就让医师给你用了些上行头目的药材, 再施以针灸……”他指向她头顶。
她抬手一摸,果在天灵盖上摸到根细长银针,不禁打颤儿。
“哦……你把我抱回去吧, 我再睡会儿。”
男人将她放回床上,捡起地上被子掸了掸,盖到她身上。
她问道:“那这药效要什么时候才过?”
男人给她掖被子:“后天。”
“后天?”她睁大眼,“怎么要这么久?”
“……明天。”
“你什么意思?明天也很久啊,没有能让它快点消退的法子吗?”她咬咬嘴皮,“劳烦你给我叫点水吧,我要喝水,快些把药残排出去。我忙着回去喂鸡呢……”
“你的鸡,我让他们帮你养,家里的其他也帮你照顾好,每日给你做洒扫,”男人扭头,“行吗?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
她仰头盯天花板:“这里是哪里啊?”
“……”男人低眉,缄口不语。
“尹府吗?”
“嗯。”他这才答。
她觉着尹渊应是为了她好,毕竟她受了那样的惊吓,不好好调理恐落下病根:“好吧,我就在这里待着休息。这个时辰……你是不是该去上值了?还是说,今日休沐?”
她问什么男人就答什么:“嗯,今日休沐。”
“那你也没有其他要忙的事?”
“嗯,没有。”
“哦,这样啊……”她打了个哈欠,合上眼。
缩在被子里的指尖倏地一凉。
然后是指根、手背。
她睁开眼。
男人将右手伸进了被子里,无声去握她的手。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慌促移开眼,蒙在被子里的手只缩了下,而后就又向她的手靠近。
她盯着他:“我想休息了。”
“嗯。”
“你可不可以出去?我不想睡觉时还被人看着,很渗人。”
“嗯。”
男人句句有回应,但就是无所行动,仍牢牢握住她的手,摩挲起她手背。
她咬咬牙,忽地想到:“对了,出殡那日……我打开棺材看了一眼。”
“为什么冷蓁不在里面?”
“防人偷视,对尸首做出侮辱之事。”尹渊淡淡,“所以,我将真正的棺材藏到了别处,灵堂里的那个,只是障眼,待到出殡的时刻,就又将真棺材给换回来。”
“下葬那日,掀开棺材板检查过冷蓁的尸身,完好不缺,你若担心,我可以将目睹过的师傅叫来询问。”
“不用。”男人的话完好无瑕,让她找不出丝毫纰漏,“尹渊,我相信你。”
“你问心无愧就好。”
男人阖眼:“……嗯。”
之后的几天,她一直待在屋子里,从未出去过,吃食皆是由人从外面送进来,她趁机瞧过外面,外头是一大片雪地,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殿堂楼阁、亭台桥榭。
她的身子仍是和刚开始一样,使不上劲,甚至状况还比原先恶劣几分。
“我想出去逛逛。”
尹渊抬眸,放下茶杯:“你现在站不起来,不适合出门。”
“不能坐在四轮车上,被人推着出去吗?”她话说得急,吸了冷气,咳嗽连连。
男人坐到床边,将她从床上拉起,给她拍背抚肩。
“外面冷,你昨日才受了风寒。”
她执拗道:“我多穿点就好了。”
尹渊:“……不行。”
“你凭什么困住我?”她奋力推开男人,质问说,“过了这么久我还下不了床,是你在从中作梗吧?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毒?没有你……我的身子肯定早好了,说不准压根不会晕这么久!”
她话说太急,吸了许多冷气进肺,才闭唇就喉间发痒想咳嗽,她又是个倔强的,紧闭住嘴,偏不要咳嗽出声,到最近憋得满面通红,眶中蓄泪。
尹渊不理睬她的争辩,抓住她胡乱挥舞的双手,冷声道:“你不能出去。”
她挣扎道:“你放开我!”
他只是复念:“你不能出去。”
“我让你放开我!”她猛然从男人的束缚当中挣脱开来,往床尾退去,“你出去,别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待我离开,你就想办法走?”
“好,我会离开这里的,”他怅惘点头,手探至腰间去解腰带,将那皮制的蹀躞带解下缠到臂上,“但是你不能走……,至少今天不能……明天也不能……”念叨着,他往床尾走去。
冷翠烛见男人接近,哆哆嗦嗦复爬向床头,比不上他眼疾手快,被男人抓住脚踝,拉了回去。
“你又发什么疯?”
男人不语,抓住她双手就将腰带往她手上缠,连缠好几圈,勒得她手背失血僵青,指尖刺麻刺麻的疼。
她咬紧牙关:“松开!”
男人睨她一眼,又缠了圈,将她双手捆得更紧。
尹渊不听告诫,她也没心思与他多费口舌,猝然低头,咬上男人手背,直咬到鲜血淋漓,男人承受不住缩回手。
她被撇在床上,大喘粗气,唇梢带血。
男人手背被她撕咬得过猛,破了层皮不断往外溢血,少顷就顺腕骨滴下,将床褥染透。
他撕下一截袖口裹扎手背,沉声道:“只要你别走,我就不控制你,这样我们相方都不必受折磨。”
尹渊究竟是怎么回事?冷翠烛垂睫。
他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或者说,想算计她。
“好,我不走,”她蹭去唇梢血渍,“那你过来给我把手解开,我要解手。”
“……嗯。”
男人照她说的那样,走到床头将她从床上捞起,让她靠墙坐着,蹲下身给她解捆住双手的腰带。
她默不作声盯着眼前人,倏地抬腿猛踹他胸膛,将他踹倒在地,拾起手边腰带,用尽全身力气爬向他,趁男人头昏脑涨,抓住他的一只手,用腰带将他的手绑在床腿上。
待尹渊意识清醒过来,她已将他绑好,为了不出岔子,还用汗巾将他双目遮盖住,让他看不见又动不得。
男人愣怔住。
“……泠娘?”
她倒在地上,心满意足地大喘气,对他的呼唤置之不理。
怎料男人伸出那只未被束缚的手探找她,不偏不倚就摸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
“……抱歉。”他收回手,“我有点,看不见。”
这下,换他去求她:“能不能把眼上的布条解了。”
她抽空答了句:“不行。”
男人垂头,半晌冒了句:“你自己又出不去。”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挑衅,回呛道:“那你也别想出去!在我的身体好之前,我就这样一直绑着你,让你日日夜夜都留在这陪我好罢!也别去弄你那个公事了,反正干这么多年都没干出个名堂!”
“好。”他点头道是,“好。”
“……你就在这儿待着吧。”她扭头爬回床。
床尾男人仍在喃喃自语:“我们待在一起,哪里都不去。”
酉时下人进屋送饭,见到屋内光景吓了大跳,手上端的食盘差点没拿住摔地上。
“老、老爷……”
男人坐在地上,背靠床腿,一只手被绑住,一只手安安静静地搭在膝弯,听见人声,他翘首循声去瞧,可惜双目被粉布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他鬓发稍乱,衣裳也乱,但还是端坐着,维持仅存的体面。
“饭来了?”冷翠烛从被褥里探出个脑袋,眼里终有了光彩,挥手道,“端过来,端到这里来。”她敲了敲床边与床齐高的矮桌。
下人收回视线,努力抑制心中好奇不去偷窥,给她摆好饭菜,开口问:“娘子,还要再添一副碗筷吗?”
冷翠烛正剥虾,闻言瞥了眼面前碗筷,又去瞥地上男人:“不用。”
“你出去吧,辛苦你来为我送饭了。”
她吃完饭,就像往常一样躺着发了会儿神,天一黑就盖好被子睡过去。
夜里冷风吹得窗牖呼呼作响,她被吵得受不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缩进被子里,捂住双耳。
差不多后半夜,风小了些,听不见吵声了,她劫后余生般探出头,已是捂得满头大汗,边拭汗,边拭着从床上坐起,这次是能坐起来了,不过才坚持一小会儿就又倒在床上。
休息的间隙,她借着月光瞧见手臂上的针孔,暗忖定是尹渊趁她晕厥不备时,给她下了什么类似软骨散的毒药,让她浑身瘫软,使不上劲……简直毒夫。
她正想将手凑近些去看,手臂肌肤猝不及防的异动吓了她大跳,赶忙放下手。
那只手像着了魔般颤动不已,手臂青筋暴起,逐渐僵硬。
她愕然抬手,正好见到臂上蠕动的那团鬼物往她手腕爬,在她的肌皮之下横冲直撞。
“呃……”
这症状,她最熟悉不过,定是体内的蛊毒复发。
冷翠烛顶着钻心剜骨的痛,翻滚到床尾,伸手去探靠在床腿的男人,恰好摸到他面上汗巾,迅速扯下。
尹渊闭目缓了瞬,而后抬眸凝住她,怕她跑了似。
她咬唇,复往床腿靠了靠:“尹渊……”
那只覆在男人面颊的手,往下探了探,摸摸他喉头,又伸长去抚他胸膛,往他衣领里钻。
男人垂眸盯紧胸前作乱的手,心烦意冗:“……你不舒服?”
她从齿间挤出声应答:“蛊毒犯了。”
他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忧悒:“你能下来吗?我身上流血,脏,而且……腿僵了,动不了。”
她颔首作答,原本打算走下床,可身子实在难受等不及,索性翻身滚下床,翻进他怀里,火急火燎去吻他,双手抚遍他胸膛。
一滴凉透的泪,蓦地落在她唇瓣。
她抬眼去瞧他的瞬间,男人适当其时地移开眼。
“你不是很着急吗,”他说,“不用做这些……就坐上来吧。”
他乜斜眼去看她,欲言又止,僝僽复述:“坐上来……”
第94章
体内蛊毒暂时抑制住后, 冷翠烛翻身从男人脸上下来,靠在床边大喘粗气,抖抖瑟瑟理衣裙, 抿抿干涩双唇, 扭头瞟身旁同样靠床席地而坐的男人。
见他满脸湿润淋漓,抱膝思索出神, 将手头汗巾塞给他:“你擦擦吧。”
男人眨眼回神,偏头望定她, 倓然接过汗巾, 攥在手心。
她皱眉提醒:“擦一下脸。”
“……嗯。”尹渊这才有动作, 将汗巾仔细叠好, 垂头默不作声地拭脸上水迹, 目视前方,望得出神。
“你刚才是哭了吗?”她冷笑连连, “明明被困住快一个月的是我,你哭什么?真可笑……”
“泠娘。”男人抬眸, 怅然若失,“你的蛊毒,我会想办法帮你解的。”
她原还想出言讥讽他,被男人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撞得不知所措,所有刻薄的话语咽回喉咙,化作一声:“为什么?”
“不想你被这些困住……”
“可是尹渊, ”她哑然发笑,“束缚我最深的, 是你。”
“我知道。”
沉默许久,他道:“因为我爱你,而你不爱我……我知道, 你对我失望之后依旧不与我分别,不是因为你真的想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是你没办法离开,你需要从我这得到你要的自由。你想要的是那一纸契书,不是我。”
“我知道……”
冷翠烛瞪大眼,她没想到尹渊会将此事戳穿,她以为他不忍心,以为他至少会给他们相方都留点余地,留些体面。
可他就是狠心地,将那最后一层遮羞布给揭开,让他们两人都没了尊严,成了任心撕扯的野兽。
“所以呢,”她长吁短叹,“你知道了,打算要拿我怎样,要如何去报复我……”
“噢,你已经困住我了,大人好谋算。”
男人则声“……我会放你走的。”
“但不是现在。先治好你的病,再谈此事。”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治这个毛病,”她抱紧双臂,念念有词,“也是因为爱吗?你何时变得这样痴情,这样无私。”
男人眉心沟壑愈深:“不是……”
相反,是因为自私。
一见钟情,到最后兰因絮果,争吵到两败俱伤……这样老套的剧情,他却不想终止。
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无私,因为自私。
如同深嵌在血肉之中的琉璃片,那份带锋利的昳丽,长久下去与血肉交融,成为一体,每次相拥,就嵌深几分。
“反正,我会治好你的病的。”
“那你呢?”她偏头问,“你的那些毛病,也要去治吗?”
“不治的话,也无所谓了。”从前他的那些伤人的话、他的沉默与冷视,往她身上扎得多了,她也就麻木了,或者说,是不在乎了。
尹渊说要帮她治蛊毒,她便给他解开束缚将他放走,独留自己日复一日地待在房中,等着他有朝一日来到。
那一日倒是来得快。正好,她身子恢复得差不多,已能下地走动。
“这就是你说的法子?”她杵在门口,环臂侧身给丫鬟让路,目光落在丫鬟手里端着的药汤。
“你去哪里寻得的?这药真的能治蛊毒?没这么容易治吧……”她原以为尹渊是在与她耍笑,没料到他是认真的。她原还打算就与体内的蛊耗一辈子,看谁先耗死谁……
“坐下喝药吧。”尹渊别过眼,未加多言。
她稍有疑惑,但还是坐到床头,接过丫鬟递来的药碗。
她嗅了下,就是最寻常不过的中药汤,止不过带了稍许腥味。那腥味独特,不似药材那般腥涩带苦气,是腥中带甜、带酸,难以言喻。
“这真的有用?”
男人目移:“……你可以不喝。”
“泠娘,你可以不喝,要不要喝,全在于你。”
她翘首叹道:“没事,我喝。”
说着,她仰头将药水往喉里灌。
男人陡然瞪大眼。
未等到她将那碗药喝完,男人拂袖,将药碗掀翻,摔碎在地,余下药水瀽倒满地。
“这不是治病的药,”她狠瞪着男人,手背揩去唇梢药渍,“这是毒药,对吗?”
“我就知道,你哪有那么好心,愿意同我妥协。还说什么不想我被困住……呵。”
她翘首等着毒药发作,等着男人原形毕露地扼住她咽喉,却只等到一句。
“泠娘,不是毒药,”尹渊拧眉,声音暗哑,“就是治病的药……”
“治谁的病?”她站起身,“你的吗?”
男人惶惶:“我不知道……”
她张唇正想质问他,手腕倏地一暖,迅速热起来,热感从腕间遍及全身,如天降甘霖般润泽她形骸每一丝每一寸,使她不禁抿唇嘤咛,扭头往床上坐去。
她撩开衣领,露出手臂,抚过肌肤之下逐渐消退的鼓包,骇异抬头:“这……”
竟然真的是解蛊毒的药。
男人眙目凝她,寂然转头,抬手拭泪。
“泠娘,你可知,那碗药是以何物作引?”
几个小厮抬柜进来,当着她的面打开柜,将其中蜷缩的男子搬出。
“冷蓁!”
冷翠烛跪倒在男子身前,不停晃动他肩唤他姓名,怎么也叫不醒,见冷蓁面色惨白浑身僵冷,才陡然意识到,起身扑向尹渊。
“是你杀了他!这一切都是你的谋划!”她揪住男人衣领,满面惊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疯了吗?”
尹渊任她推搡,抬手拭去她眼尾不断溢出的热泪:“他就是药引。”
“他?”她捂住唇,脑袋里一片空白,垂头喃喃,“他为什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解毒的引子……”
男人冷眼相看她自言自语,勾唇轻笑:“泠娘,父债子偿。”
“作为一个永久见不得光的野种,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父债子偿。
她将唇瓣咬得破皮出血,嘶哑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那你呢?”男人阖眸,声音发颤,“你何尝不狠心。”
“你不是说,从前你是爱我的吗,为什么又骗我呢……那份爱也是假的吗?从一开始就是蓄意图谋,没有一丝真情?”他沉声,“当初你说,能和我有孩子是你这辈子遇到的最幸运的事。原来,不是幸运,是迫不得已。”
“我竟帮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亲生父亲,甚至以此为寄托……”
尹渊从何得知此事?
她竭力抑住恐慌,连连摆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背叛你……”
“没有背叛?”
“若无背叛,冷蓁的血又是为何能解你的蛊毒?”男人恍然,“信上说,唯有下蛊者本人与下蛊者血脉相连之人,能解此蛊。”
“泠娘,你告诉我,冷蓁为什么能解。”
“……信?什么信?”她睁圆了眼,“你不要道听途说!你听我解释……”
“你还想怎么骗?”
男人接过下人递来的信纸,展开念道:“小烛姐姐,见字如晤。”
他顿了下,抬眼盯她,复念道:“吾与汝总是无缘。未逢汝之时,孤身一人,混吃等死。既遇汝后,却命不久矣。吾自知罪孽深重,既害汝,又负汝颇多。是以,待吾死时,炉鼎中所存之房产地契,悉归汝掌管。再者,冷蓁乃一良善之子,亦为吾于世之孤脉……汝若欲解蛊毒,可取其心头血。”
“这是他留给你的遗书,我未多念一字,你不信,可以自己看。”
“心头血?”
她猛地扒开冷蓁衣领,果真瞧见他胸口肌肤糜红溃烂得不成样子。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冷蓁并非你所出,你也不能这样残忍待他啊!你还有没有良知?你一点都不顾及相处十几年的情谊吗?”
“你承认了啊……”男人喃喃,“原来我在你心里,只有情谊,只是可以利用之人。”
冷翠烛闷头抱着冷蓁,一时语塞。
“蛊毒既已治好,就没必要再费心与我纠缠了。”尹渊垂睫,“噢,对……还有身契……你的身契还在我这里……”
他说着,拂袖让下人出去,半蹲在她身边,手背轻抚她吓白的脸颊:“病治好了,不用再受欲望驱使对我虚与委蛇了,唯一能牵得住你的孩子也没了……你一定,迫不及待要离开我了吧?”
“尹渊……”
男人转过身,不听她言。
稍顷,下人端着银匣回来,尹渊打开锁,从里拿出一封积满尘土的纸契,展平在桌。
“当初为你赎身所用去的白银,我会退还给你,当作你的盘缠。除此之外,再给你三百两移迁费、五百两安置费,四百两……”
她打断道:“你就非要赶我走?”
男人抬头喝道:“是你偏要闹到如今的地步!”
话毕,见她失神错愣,他又垂头敛眉,寂然别过头。
“抱歉,我实在是……无法接受。”他叠好纸契,“反正你也不爱我,同我委屈了这么多年,我们这样纠缠下去,双方都不会有善终。所以,是时候做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