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手中纸契,将纸梢靠近烛火,任纸张燃烧,逐渐化为灰烬。
“你走吧,给你的银两稍后会让管事送到你手上。”
“尹渊。”她站起身,想对他说些什么,视线下移落在他撑在桌面,颤抖的手,臂上的一道道伤痕,终是合上唇。
“这些年,是我负了你,”男人叹声,“让你受累,受苦……不过,你也骗了我,我们之前勉强算是一笔勾销。”
“一辈子还很长,三十多岁,尚有大好年华。泠娘,从此以后涤故更新,莫重蹈覆辙。”
冷翠烛攒眉,闷头出屋,走入漫天雪地。
走到一半,双腿陷进绵软的雪里,她边拔腿,边回过头。
男人伫立在屋中,碧透雪光映在他面庞,眼泪似的淌了满脸。
自那之后, 冷翠烛就彻底与尹渊断了联系。
她离家时没带什么别的,就将菟丝子和尤恩带走了,还收下了尹渊让人送给她的盘缠。
久不经人事, 这下离开她所熟悉的一切, 在新的地方,与新的人打交道, 让她一时适应不来,整日郁郁寡欢。
后来尤恩提议隐居, 去住在远离人烟的地方, 她想着不错, 就带着一鸟一鸡跋山涉水, 挑了处藏在山林里的僻静草屋住下。
说来, 多亏她之前节俭下了很多钱,那笔钱不但能满足他们三人的温饱, 还让能他们过得很舒适,再加上她手里的那些铺子, 每年给她带来几百两银子的收益,生活自是极为滋润的。
因住在山林里很难采买得到日常用具和新鲜果蔬,她便雇了几个下人每日出山采买,又雇了几个长工在后山的空地种一些时令蔬果。
而她,平日就和尤恩赏赏花、喂喂鱼,和菟丝子上山采蘑菇、拔竹笋。
这样的日子, 若是过一辈子也不错。
可……时间越长,毛病就愈加无可掩饰。
菟丝子和尤恩发病的次数愈发多, 还愈加重了,特别菟丝子,一开始只是像之前那样骨痛发热, 到后面咳血、晕厥,几乎是好两天病三天,几年下去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不复往日那般欢乐。
“我想着,明天再找大夫过来给你们看看。”她抬眼去瞧桌边扒玉米的二人,“听说这个大夫从前是宫里的御医,诊病开药很准,别的大夫治不了的,他都治得了。说不定,这次就能治好呢……”
“我觉得……”菟丝子拧眉,恹恹放下玉米,“还是算了吧。”
“若能治好,这几年看了这么多医生,早就治好了。所以,不是医生医术的问题,就是我,还有尤恩的问题啊,我们和这个世界的人不在同一维度,受到的限制,自然也不是这个维度的人能理解的。”
“就像那些人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害怕,觉得我们是怪物……”
“谁说的,我就能理解你们。”她走到二人跟前坐下,伸手去摸他们颜色各异的头发,“不就是毛的颜色不一样嘛,那有些人还没有毛呢,比如和尚。”
“你们不想看大夫的话,就算了罢。”她强撑着笑,“我们活在当下。”
可是待她孤身出了屋,她还是无可控制地掉眼泪。
照这样下去,她真害怕这两个小的先一步走,独留她一人在这世上。
而且,不知怎的,她最近梳头发,发觉白发少了许多,眼角皱纹也渐渐变淡,上街收租,掌柜们都说她生得越来越漂亮,看起来像个二十多岁待字闺中的姑娘……可是,她都快四十了,再怎么恭维她也不得夸她像二十吧?莫非她真在慢慢变年轻?
她正思索,尤恩从屋里出来,唤了声:“小姐。”
“啊,”她扭过头,“是你啊尤恩。我正打算去后山看看地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尤恩轻点头:“好的。”
正是秋日丰收的季节,田地里种的稻谷皆金灿灿的,俟待收获。
她下地吩咐了长工几句,让他们收稻谷时注意些,莫被蚂蝗咬了,后回去与尤恩一块儿绕着水田信步。
“那病不治也好,”她微笑道,“说不准,哪天自己就好了呢。”
“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啊?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
尤恩颔首:“是有一事。”
“我担心,我和菟丝子的病症以后会波及小姐。停留在同一个世界过长,且毫无进度,宿主和系统的身体都会出问题,比如说,逆生长,从成人慢慢退化到婴孩。”
“啊?”她想起自己近来异样,惴惴不安道,“那,怎么样才能有进度……”
“一般来说,就是按剧情走,直到剧情结局,”尤恩垂眸,“但,尤恩从前与小姐试过了,将故事的主要人物消灭,或是让他陷入无可转圜的境地,也可以。”
“……消灭主要人物?这,”她低声喃喃,“就是把这本书一开始的主角,尹渊和冷蓁弄死吧。冷蓁已经死了,还剩个尹渊……可我与他五年未见,要怎么想办法杀他?而且他不想见我,我也懒得见他,一见到他,我就联想到之前过的苦日子,还有冷蓁这孩子是如何死的。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准再过几年就寿终正寝了呢。”
她忸怩道:“我们还是再观望几年吧。”
她与尤恩在后山逛了一个半时辰,见天色不早,加上下起迷蒙小雨,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回走。
冷翠烛妆被雨淋花了,忙着回去洁面换衣裳,就走的快些,匆匆将尤恩摔在身后。
她走到院门口,管家正在那等,见她回来忙过来给她撑伞。
“小姐,有客人过来,点名道姓说要见您。”
“啊,”她眨巴眼,“那李叔,你先去招待招待客人吧,给他们泡前不久租户送的顾渚紫笋,我回去更衣,等会儿再来。”
她给管事安排好事做后,忙撑伞回屋,待回到屋里,先是褪下湿透的衣裙,再用热毛巾揩身子,揩完过后在衣橱里挑了几件得体适合迎客的端庄衣物,走到床边的落地明镜前更衣。
“唔……”菟丝子从棉被里钻出脑袋,哈欠连连,“你回来了啊。”
他未着寸缕,全身只由被子去遮,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堪堪搭在肩头的被角随动作一动,就滑落至脊背。
她边穿衣边扭过头:“你身子好些没?还痛不痛啦?”
他认真回答:“休息一下就好很多了,没今早那么痛。”
“你是要去见客人吗?”
“是啊。”她说,“你再睡一会吧,等我见完客我们再开饭。”
菟丝子听话地钻回被窝,嘀咕道:“那个客人我看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呢。想不起来是谁了……反正你快一点嘛。”
她穿好衣服,转身在床头蹲下,手一伸他的头就凑过来,她笑着揉了揉:“好吧。”
她跟着管事去了宴客厅,前脚还未迈进门,就被里头的吵嚷声吓得后撤。
“呸!什么破茶啊,都发霉了还煮来给我喝,这么穷酸就不要装大款行吗?去外面扯点草都比这破霉茶来得体面。”
“呃,这……等一下。”冷翠烛恍然,退后好几步。
“冷翠烛,我看到你了。”里面女人道,“快点给我进来。”
“额,好的好的。”她讪讪往里走。
几年未见,易音琬的脾性倒还与从前一样。
她让人将易音琬的茶撤下,换作温热的蜂蜜水,还给他们都加了床毛毯,盖在膝上。
“不知夫人……是如何找到我的?”
冷翠烛仔细回顾这几年,自己并未与易音琬那边的人有过联系,或者说,她鲜少与除尤恩菟丝子外的其他人交流,只不过偶尔与卢妙莲去外地赏光。
“嘁,”易音琬冷声,“这当然是不会告诉你,只能说,妹妹啊,我为了找到你,可费了好大的工夫。”
“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易音琬:“你跟我回去。”
她指尖捻过杯缘水痕:“回去见尹渊。”
“啊?”冷翠烛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行的啊,妾身不能跟夫人回去,妾身一届罪人,哪里有脸去见……”
易音琬靠过来抱住她,笑道:“冷娘子呀,别这么急着下决定,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又不会害你。”
“你不在的这几年,老爷的体质是一年比一年差,终日郁郁寡欢,头发白了大半,差不多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她话锋一转,“你现在和我回去,岂不正好合适?”
冷翠烛不解:“……什么意思?”
易音琬勾唇一笑,从袖袍当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搁在桌上。
冷翠烛与易音琬对上视线,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预感,扭头屏退下人,只留她们二人在厅中。
易音琬指了指桌上瓷瓶,抱臂道:“这瓶里,装的是世间难得的毒药,仅有这一瓶,无色无味,能做到杀人于无形。可惜,这毒难溶于水,要想发挥它的效力,需要以人做引。”
她对易音琬的企图一知半解,敛声去问:“夫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用这毒,去送尹渊上路。”
易音琬叹声:“虽说老爷的死期估计就是这几年,但尹渊这人丝毫不顾及我与他的夫妻情谊,竟只打算给我留一成遗产,余下九成全捐给官府,用来兴修土木!”说着,她猛拍桌子。
“他既不仁,我当然也就不义了。”
冷翠烛听得直皱眉头:“……夫人,我为什么要帮你。”
易音琬要害尹渊这事,她不在乎,毕竟也是好几年未见的旧人了,在乎他干嘛,她只是觉得,易音琬很莫名其妙,还不想再次牵扯进泥潭。
易音琬握住她双手:“冷娘子,只有你能帮我了啊!”
“老爷这些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对待其余一切都是淡淡的,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投毒的呀!”
“你放心,这事若真成了,你就是大功臣,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到手的遗产,你三我七。”
她沉吟片刻:“他手里,应该没多少钱了吧?”
之前她走的时候,尹渊给了她千两白银,再加上易音琬平日里花钱如流水,尹渊又是个对外人极为慷慨的……她不信一个四品官员的俸禄有这么多,多到足够支撑这么大的开支,尹渊那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性子,也不像会贪赃纳贿的。
易音琬呵呵直笑:“唉,哪能啊。”
“你是不知,他整日都泡在官府,近来又升了一品,风光得很,每天上门求他出面的人都踏破门槛喽。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怎么可能没钱,就算他没钱,也有人眼巴巴地给他送钱。”
“所以,娘子,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她拧眉:“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呀,”易音琬打断她说,“我记得,你们当初似乎闹得很不愉快吧?你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走了。我还是过后发觉你不在,跟人打听才知道你与尹渊决裂这事的。”
“蹉跎你十几年光阴,到最后不欢而散……这样狼狈的结局,你甘心么?”
“你一定很恨他吧?”
她恨他?
她恨他吗?
松快的日子过太久,对于从前受到过的辛酸折磨,冷翠烛淡忘许多,尹渊、姒青……那些男人,如过眼云烟一般,逐渐在回忆当中湮没。
从前,她一定是恨的他,她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话咒诅他,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可惜她当时奈何不了他,还要包容他的所有骄傲与脆弱。
冷翠烛深知,她不能替当初的自己去原谅尹渊。
她倒是能为当初的自己报雠雪恨。
“音琬,”她垂首,轻答了句,“我会同你回去的。”
第96章
冷翠烛想着, 还是没让菟丝子和尤恩与她一道回去,这毕竟是她与尹渊的恩怨,将他们牵扯进太多, 对相方都不好。
她便只同他们说是南下去与卢妙莲办事, 要在那住上个十天半月。
“你不能早一点回来吗……”菟丝子环抱住她,有些委屈地仰起头, “那个什么小莲,就这么让你牵挂?你不在家, 我都没心情打扮了。”
“哎呀, ”她忙摸摸菟丝子的头, “如果事情处理的比较快, 我就会提前回来的, 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菟丝子:“那你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国庆吗?”
“呃,你说的是中秋吧?”她点头, “那时应该就回来了。”
“尤恩,以后的日子就要麻烦你多操劳, 若是在收账上遇到什么难以处理的,就去找李叔,他在这方面有经验。”她将手中账本递给床边男人。
“好的,小姐。”尤恩点头,接过账本,瞟了眼窗外月辉, “天色不早了。”
闻言,菟丝子像得了软骨症般瘫在床上, 哈欠不已。
“唔……今天是不是该我了呀?”他边蠕动身体往被窝里钻,边嘀咕,“快点睡觉吧宿主, 你明天还要早起出发呢,可别耽误喽。”
“欸你不是昨天才……”
她抬头与床边男人面面厮觑。
尤恩柔声:“小姐,那我走了。”
“等等,”她倏地叫住他,扭头瞥了眼偌大的床铺,“这床蛮大……其实可以三个人一起的。”
“我不同意!”
“哦,好啊,”她挑眉,“那你就睡这里吧,好好休息,我和尤恩换间房睡,别打搅到你。”
“唉别!”菟丝子拉住她衣裙,扭扭捏捏,“一起睡就一起睡嘛。那你睡中间哦。”
三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冷翠烛睡在中间,被身边的两个人拥着,有些挤。
菟丝子抱了她一会儿,笑眯眯往被窝里钻。
她半阖上眼:“早些睡吧,都很累了。”
说着,迷迷糊糊翻身往尤恩怀里钻,嗅他枕上发丝。
菟丝子倏地掀开被子,睁圆了眼:“你不是说要——”他想到什么,合上唇,羞愤不已。
躺回去后,复想抱她,她却已缩到了别人的怀里,只能愤愤扣住她肩头,两只清亮的眼睛瞪来瞪去。
冷翠烛:“你们在家里,一定要好好相处哦,少打架。”
“特别是菟丝子你,别那么好斗,别总是在别人面前犯贱,打又打不过……以后背上的毛被薅秃了可就没人帮你敷药了。”
菟丝子白眼,但还是乖乖答道:“知道啦。”
“我一定和尤恩哥哥好好相处,绝不打架。”
尤恩微笑答道:“我也会的。”
翌日天未亮,冷翠烛就与易音琬一道上了马车,启程回尹府。
因尹渊升职,尹府便从县城搬到了京城西郊,那条街所住的要么是皇亲贵胄,要么就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京城和县城比起来可远的多,那么长的路程,少说也要花上个十天半月,正好,易音琬与她有充足的时间为接下来的计划筹谋。
“这毒,我先匀少半给你,让你适应适应。”
她接过瓷瓶:“这,怎么适应?”
“服下去,毒会从内里蔓延到皮肤,你与他亲密时,他就会在无意之中服下你肌肤上的毒。”易音琬说,“这也是我非要找你襄助的原因,毕竟只有你能近身。”
“当然,这毒对你的身体会有一定损伤,但不多,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可以重新谈条件,或是……”她转眸瞟了眼车窗外不断掠过的秋景,“你好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吧?”
“没事。”她摆摆脑袋,“夫人,我接受得了。”
“噢……”易音琬上下打量她了遍,“果然呢。他们都说你在深山老林里和妖精同吃同住,抓过路人吃,看来是真的啊,我说怎么瞧着,你比当初还年轻。吃人肉真的会让人返老还童么?”
易音琬说的对又不对,她自知自己辩解不出个所以然,回答说:“……应该吧。”
“罢了罢了,”易音琬叹声,“我不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莫到时候又怯场。”
“京中关系错综复杂,你就不要对外宣称自己从前与尹渊的关系了,恐惹人非议,我对外就说,你是我的远房表侄女,反正你现在看着这么嫩,没人会起疑心的。”
“那尹渊那边……”冷翠烛蹙额,“也要这么介绍吗?”
“说当然是要这么说,不过……”易音琬勾唇笑道,“大家都心知肚明嘛,他也当然认得出是你。”
“实不相瞒,你这种长相的女人好找,我也找过几个和你长得相像带到他面前相看,他每次都摆出一副家里死了人的晦气模样……然后难过地撇下所有人,也不管具体是什么场合。这种整天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男人真可怕,特别不懂得什么叫做体面、分寸。”
“所以后来我就放弃了,转而委托人打听你的下落。”
“这样啊……”
冷翠烛不是第一次受人委托做这种事,她自然明白,那些人找到她,央托她办事,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有多丰姿冶丽,讲起话来多温柔似水,无非因为她恰巧是那些男人心中的执念罢,无论怨恨,还是愧疚……只是她不明白,当初是尹渊非要赶她走,非不肯原谅她,为什么又要念她这么久。
比起痴情,她更觉得他蠢,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夺他性命。
而且,她也没见之前她受苦的时候他有多痴情,帮她提桶水都不愿。如果这些男人的深情是让心安的女人受苦的话,她宁可不要。
到了京城,易音琬先将她安置在客栈之中,给她付了三天的房费后,就带着她上街买衣裳首饰和胭脂水粉。
冷翠烛是第一次来京城,从前在县城哪见过京城这么大的排场,各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街上行人皆金装玉裹,富贵逼人。
“你带的那些衣服都太素且过时了,我带你去买几件今年时兴的成衣,再买几块料子以后裁衣。”
易音琬扭头,将停下来看杂耍的她拉拽着往前走:“我叫你紧跟着我啊乡巴佬!你这个乡下人连杂技都没看过吗?到时候走散被胡人骗走就好耍了!”
“对不起夫人……”她闷闷垂头,任易音琬拉着走。
她们在夜市街逛了好几个时辰,一直逛到摊贩收摊,耍杂技的也收拾东西准备歇业,才依依不舍地带着采买来的东西离开。
易音琬坐马车回尹府,她就抱着一大包衣裳首饰走回客栈。
回了客栈,她先是回房间将新买的衣裳首饰给换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不得不说,京城卖的衣服确实是和她以前买的那些不一样,样式好看,做工精美,价格还实惠。玫粉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雪白娇艳。
她梳了个慵懒的灵蛇髻,往头上簪了朵粉绒花,下楼觅食去。
即便时辰已晚,隔壁的酒楼依旧热热闹闹的,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忙碌的活计也多。
她在大堂挑了个偏僻角落桌下,接过伙计递来的菜单,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怎么了娘子?”
“没怎么,哈哈……”她冲伙计讪讪答道,“容我,琢磨琢磨……”
菜单上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
那字体于她而言很生僻,她只在钱币上见过,菟丝子说那是什么……小篆,也不知道他是咋认识的。
冷翠烛实在是没法子,想着这五湖四海的人吃的东西应该差不多,就在菜单上随手指了几个。
怕太贵付不起,就指了两个。
少顷,伙计端着一碟腌咸菜过来,身后跟了个乐师。
“娘子,你点的腌咸菜和古琴曲上齐了。”
“啊、啊?”她脸唰的红透,“谢谢。”
毕竟是她自己点的,也赖不了别人,她只能边坐着吃咸菜,边等乐师给她弹曲。
乐师抱着古琴,叹了口气,苦恼闭眼。
“娘子,可否让我休息下再弹,我胸口疼得慌。”
“没事,你先休息吧。”她颔首,“这么晚还要干活,真是辛苦你了。”
“谢娘子体谅。”乐师长舒口气,“我方才才从包房里出来,给郡王一行人弹了将近三个时辰的琴,中途没歇过,唉……”
“郡王?”
她问:“可是那个有好多房妾室,好多位女儿的郡王?”
“是啊是啊,听说最近又要嫁女儿了,正到处相看合适的有为后生呢,这不,今晚才设宴相看了一个从三品官员家的独子,正和他家长辈谈入赘呢。”
乐师愤恨捶膝:“这些有钱人还真是闲得没事做啊……简直和书里讲的一模一样,什么什么猪肉臭!”
“额,”她干笑几声作罢,“你先坐这儿休息吧,我再去点几个菜。”
她趁机往楼上去,边爬楼梯,边窃听过路人的话,得知郡王的包厢在六楼,忙不迭往楼上赶。
虽说已过去五年,但她仍记得安宁县主,并且夜里总是不安,对县主常觉亏欠。
就算她不能出面为县主雪耻,也想去见见县主的生父,若能向县主生父透露一下当年之事的内幕,这样,她心中罪孽也减轻几分。
上了六楼,她跟在一群女使身后,想着这么多人赶着去同一个地方,定是郡王的包厢错不了。
跟着跟着,她发觉不对。
自己竟跟着女使们进了盥洗室。
趁女使们忙着卸妆,她匆匆出了门,还未看清眼前路,就撞到过路人身上,撞得头昏脑涨,额间生疼。
“啧,走路看路啊!”男人骂道,“我搁门口抽个烟,你急火火就往我身上撞,烟头把你烫到了算谁的?我可没钱给你。”他身上有烟气,还带了些醉人的酒气。
她弯腰,道歉连连:“这位官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自己走路不看路,不算你的,算我的……”
“当然算你的!”
男人掐灭手头卷烟,睇见熟人,举手挥道:“尹兄!我在这、我在这!”他嗓门大的很,一开口整个过道的人都转头齐刷刷盯他。
尹兄自是不例外。
尹渊站在栏杆边,垂眸凝视楼下来去匆忙的行人,听见唤声,疲惫地抬起眼帘,在目光望定那瞬陡然愣住。
而后,寂然的眉目有了神色,只不过是空寥寥的,漫无边际的悲戚、惆怅。
“尹兄!”男人忙跑到尹渊跟前,发觉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原处,困惑扭头,瞧瞧冷翠烛,复瞧瞧他。
“尹兄和这位娘子认识?”
没想到竟这么猝不及防地与尹渊再见面,冷翠烛低头吸气,尚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不认识。”尹渊答了句,转身往回走。
“欸!等等我呀尹兄!”男人赶忙跟在他身后。
冷翠烛被撇在原地,她愣怔抬头,盯着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走过拐角消失不见,稍稍松了口气。
尹渊应和那个在过道抽烟的男人一样,都是来这应酬的吧?说不准赴的就是郡王的宴席。
看来,此地是不宜多待了,郡王可以以后再找,若是被尹渊抓到打她个措手无策就不好了,易音琬再三提醒过她一切行动都要先商量再实施。
她回了客栈,问掌柜要了几块白面饼简单填饱肚子后就回屋沐浴了去。
她才在浴桶里泡了一小会儿澡,客栈小二就在外面叩门,边叩边道:“娘子,有客找您,他好像还挺着急的啊!”
“啊?”她暗忖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半夜来找她的只会是易音琬,说不准是什么要紧事,便答,“好的,我马上来,劳烦她等等。”
她从浴桶里出来,来不及擦身,随手挑了件浴袍穿上,拢紧衣领。
“易……”她推开门,“尹?”
她瞪大眼,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趁这个功夫男人已关门走进房中。
他尚且什么都未说,就俯身抱住她,深埋在她肩颈。
“我好想你。”
温凉的泪顺着颈窝,滴落进她胸口,与半干的水痕混杂。
“我……”她展眉,顺势去说,“我也想你。”
“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因为我想你,我舍不得你,”她柔声细语,“我不想再离开你,以后,就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不要再赶我走,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再没有那么多光阴能去蹉跎……”
他瞵着她眉眼,半晌才答:“我要你发誓。”
“嗯,我发……”
言之未尽,犹如狂风骤雨般的吻就落了下来,从唇畔到脖际,再扯开衣袍,去吻她颤动的背,直到腿根。
她倒在榻上,仰头望定房梁,眉梢微颤。
在沐浴之前,她将那小半瓶毒药服了下去,现在差不多也到见效的时刻了……
-----------------------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之后就隔日更。[竖耳兔头]
第97章
卯时, 从窗外透进来微微的曙色,冷翠烛喉头发紧,起身找水喝, 却被男人从后揽住腰, 不让她走。
“天亮了,”她回首, 眉眼盈起一捧温软的笑意,“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呀。”
尹渊眼下乌青抽动, 抿了抿稍白的唇:“再待片刻。”
他将她揽回怀中。
冷翠烛靠在他肩头, 把玩他颈间斑白的发, 将其缠绕在指, 绕了一圈又一圈, 抬睫眈视着她。
男人借着曦光扫过她面庞,手背轻抚她细腻没有一丝褶皱的肌肤, 魂不守舍地垂下眼,竟不敢去看她双目。
“你还是那么姣丽美好, ”他收回手,“不再年轻的,是我。”
“是啊,”她勾唇,握住他的手,引他去抚她面颊, “官人,我的容颜和当年与你初次见面的比起来, 应相差无几吧?”
“你在我心里,也同当年相差无几。”
此话一出,他更为悲戚, 毕竟,容颜的苍老肉眼可观。激情时分,他可以心无旁骛,满心满眼都是她,待到爱欲褪去,赤裸的现实就逐渐呈现在他眼前。
“你同我回去罢,”他道,“我会让他们对从前发生的种种……守口如瓶,不会伤害到你丝毫。”
“是我对不起你,”她攒眉,“大人,妾身没脸回去,妾身是罪人……”
“泠娘,”尹渊叫住她,“你固然有错,但之前的事,我也难辞其咎。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与我也不会分别许久。”
“我现在只想同你相陪,此前种种,此后桩桩,皆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