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七领命而退,长橙在一旁研墨,上好的端砚,石面滑腻如玉,墨汁随磨随出,浓淡随心,凝而不滞,崔彦从笔架上拿起一支尖头奴在宣纸上慢慢展开。
每当心烦的时候他便喜欢练字,尤其是金刚经写了不下上千遍,每一遍都能凝神静气,思绪也会变得更加清晰。
而他方才却没有写金刚经,而是写了一副对联,一副先帝写给胡益田参知政事的挽联。
“白简风生台阁气,青编月照圣贤心。”
他这一字一笔下的特别重、特别慢,仿佛还记得五年前他奉命去西夏督军,国家凶险、前途未卜之时,胡副相在城外的十里亭摆席给他送行,临走前折了一枝柳稍给他道别道:
“彦博,此去凶险,万务保重,替天下老百姓守住这后宋万里江山。”
他至今还记得他那时雪白的发丝和眼底的苍老,那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对这个国家命运的担忧和凝重。
只是可惜他一生为官清廉,修渠治水平冤案,深得先帝褒奖国之栋梁,多有体恤照拂之恩才准其子胡观澜以举人之身恩荫入仕,三年前当今令他撤回江宁之时,也未必没有胡副相的影响在内,只可惜胡观澜不类父多已!
这几件事情堆起来,胡副相的这一身风骨怕是难得再有继承之肄了。
良久他才从惋惜之中回过神来,疲惫的对长橙道:
“想办法让王昭珩明天来见我。”
长橙领命,又拿了巾帕给他擦手,瞅见一旁木匣子里的信封道:
“世子,这封信你这会儿看不看?不看我就先收起来了。”
崔彦只瞥了一眼就懒懒的摆头,他知道这其实是一封家信,无非是宣国公又在操心他的婚事,催着他与纪太傅家的娘子早日订婚。
一想到这里他便又想到了母亲,每年也就只有母亲的忌日时,宣国公才会催他催的特别急,因为当年那件事情后母亲并未怪过他,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看见他能早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可是那件事情摆在眼前,那时他还那么小,亲眼看着母亲就那样消逝在眼前,他又怎么能毫无芥蒂的娶妻生子?
长橙看着崔彦这个模样也是心疼,好好的国公夫人怎么就这样撒手人寰了,丢下爷一个人。
可惜他也毫无办法,只能去膳房给他弄点吃的,毕竟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身体可受不住。
他晃悠悠的走到膳房,幽暗的烛火下,只见沈黛站在灶台旁,刚从锅里盛出一碗香喷喷的鸭汁鸡汤面来,面条根根如细丝,汤汁金黄泛着点点青绿色的葱花。
长橙一下子就勾起了馋虫,视线在灶房里转了转道:
“沈娘子,这你自个儿做的吗?膳房的厨工呢?”
“他们到点下值了,我让他们准备的食材,我自己动手做的。”
沈黛也是才知道膳房的这些厨工都是有手艺的技工,跟一般的奴仆还不一样,他们跟府衙签的都是做工合同有严格的工作时间的,就跟现代的用工合同一样,只有专门伺候人的下人一般是签的卖身契。
不过他们下值后,府衙还是会留下一两个那种签了死契的婆子,以备临时之需。
不过她们这种厨艺一般就不怎么样了,于是沈黛干脆让他们烧火,自己动手了。
长橙看了这个情况也明白了,得了,今晚是不能有啥好吃的了,便一脸讪笑的跑过来跟沈黛道:“沈娘子,世子今儿一天也没吃。”
“那我给他也下一碗?”沈黛试探道。
“好嘞,不过不用麻烦,这碗就够了。”
说着就接过沈黛手里的面,好脾气的对她道:“沈娘子,你再给自己下一碗,别饿着自己了。”
呵,他怎么来的这么巧,早知道先吃一口了,他还好意思要?
可是心里怨归怨,想着自己今天下午干的蠢事,崔世子也没有为难她,她便好想了几分,又开始给自己下面,想着长橙跟着崔彦一日,崔彦没有吃饭,长橙必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便干脆多下了一碗,留一份给长橙吧。
长橙端着面条来到书房,本来还有些忐忑的,这个面条虽然看起来和闻起来味道都很好的样子,但是确实有点廉价了,心里还怕世子不能接受的,没想到崔彦用筷子淡淡夹了一口后,眉眼都舒展了不少,接着又夹了一筷子,直到面条都吃完了,他用勺子一勺一勺的摇着汤水,眼前水汽迷蒙,他似是尝到了小时候母亲的味道。
“鲜!”
长橙眼睛亮了亮,要知道世子对食物的挑剔程度有多疯狂,能得他一句“鲜”的评价,足以说明这沈娘子的手艺不凡了,哪怕是宫里的厨师也不一定及得过。
难得爷饿了几天,终于能吃上称心如意的食物了,他决定了以后爷的膳食就交给沈娘子来把关了。
他还不忘给沈黛美言道:“爷,这碗面是沈娘子做的,小的一去闻到这味就知道爷会喜欢。”
崔彦闻言也是讶异的抬头,笑道:“那她除了会睡,还是个会吃的”。
“那倒是。”
长橙憋着笑收拾了托盘碗筷赶紧出去了,他怕自己再不出去就要笑岔气了,不知道为什么沈娘子留给爷的印象是这样的。
他回来膳房的时候,沈黛的面刚刚下好,一看她盛出的两个碗,才知道还有自己的一份,顿时对沈黛的印象又好了不少。
“我说沈娘子,你果然是个有福气的,爷把你下的面都吃完了。”
“这是哪门子的福气?”沈黛纳闷,这不是更辛苦了。
“爷对吃食这一块一向挑剔讲究,他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你把他照顾的心里胃里都舒服了,那以后你想要什么,那不就是他松松手的事吗?”
“真的?那我如果求他什么事情都很好办吗?”比如说打工期满攒一大笔钱,然后恢复自由身,当个美美的小地主。
“当然,这世上还没有爷办不成的事情,前提是他得愿意。”说完还特地用筷子点了点她。
沈黛仿佛看见了美好生活正向他招手,崔彦确实不失为一条好大腿,今儿早上他也见到了他对食物的挑剔程度,如果他抱紧了他这条大腿,好好给他当个厨子,等把他这个老板伺候好了,等他把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再求他许自己一个自由身应该没问题吧。
况且,他似乎是真的对女色不敢兴趣,当厨子这条路确实不失为一条好路。
总比当间谍好,起码不用费脑。
作者有话说:
----------------------
注:参知政事副宰相。
吃完后,沈黛在院子里转了转消了消食,才回到了卧房。
屋里面燃了沉香,有凝神静气之效,崔彦已经梳洗完毕,正靠在迎枕上看书。
“世子。”沈黛叫了一声。
他一手执书,拿眼瞟了下她道:“睡吧,夜里安静些。”
沈黛知道他在说昨儿的事,连忙道:“妾晓得了。”
只是沈黛再躺下的时候,小榻里面已经被人加了一层薄石板,一点都不软,躺在上面腰也不酸了,就跟睡床上差不多的。
也不知道是长橙为了投桃报李,让人给弄的,还是床上那位良心发现让人弄的,她也懒得想了,闭上眼睛酝酿睡意,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不过可能因为白天睡足了觉,晚上她还是睡的比较浅,待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到崔彦沙哑的声音:“水、水。”
她也不敢耽误,赶紧起床点了灯,从八仙桌上拿起茶壶倒了碗茶快步走到床边,递了过去。
崔彦俯起身,看清面前的女子,白色的寝衣扣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截修长莹白的脖颈,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得一张小脸更加清瘦。
他接过茶碗仰头喝了一口,刚入口就皱了皱眉,这水是冷的,他胃一向不好,以前下面伺候的人晚上必定是会在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热水就等着他晚上醒来喝。
只是沈黛见他这表情,还以为是水有什么问题,连忙小跑过去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喝了一口,感受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世子,是这水有什么不妥吗?没毒的。”
崔彦就那么撑在床边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笑了。
她似是总与别人不同,如果他觉得水有毒,她跑过去喝一口又能解决什么问题。都说关心则乱,她倒是挺着急他的安危。
“无事。”
他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拿着茶碗一饮而尽,落手时却发现她赤着一双脚,那一双小脚在月色下随着裙裾翻飞显得那么小巧灵动。
他赶紧收回了眼,沉了几息才道:“赶紧睡吧。”
“嗯。”
这位爷混熟了确实没那么难伺候,沈黛赶紧快步去熄了灯,回到自己的小榻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也没有多睡,瞅着崔彦起床的时间,她也起来了,去灶房准备早膳,昨儿长橙也跟她说了,崔彦在江宁这边的膳食还得她多看顾着点。
她也觉得是该发挥她这个“中层管理干部”价值的时候了,不然多少有点不安心。
所以当崔彦打完拳,看着案桌上摆放的菌菇青菜鸡蛋面、清蒸鲈鱼、凉拌玉兰片、莲子百合粥、松仁鸡油卷、炒三丝、发面蔬菜肉包等七样膳食,还是讶异了一瞬。
“今儿膳食与往日倒是不同?”崔彦道。
长橙立马给沈黛表功:“今日膳食样式虽比昨日少些,但都是沈娘子亲手做的,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胃口?”
“哦?”
这倒是勾起了崔彦的兴趣,他于美食一事上向是上心,想起昨晚的鸭汁鸡汤面,他便先尝了一口菌菇青菜鸡蛋面,虽没有昨晚的鲜美,但是却独有一股蔬菜的清甜之味道,这一道简单的面确实锁住了食材的鲜美。
他接着又试了后面的菜,每一道都是浅尝一小口,搞的站在一旁的沈黛都有点着急了,像是等着首长老师检阅的小兵,一脸忐忑。
直到崔彦微微抿唇,露出满意的微笑道:“甚好”,她的心才落了下去,就连旁边的长橙也跟着捏了一把汗。
“坐,一起吃。”
崔彦心情不错,但是话仍然少,沈黛听话坐在他对面享受着自己烹饪的美食,确实很好吃,是她来这里吃的最好吃的一顿了,不禁嘴角翘了翘。
哎,真想每天都能吃到自己做的美食呀!
崔彦看着她的小表情却没有说话,他一向“食不言,寝不语”,待足足品尝了半刻钟后,才悠然放下筷子,这时候沈黛也吃好了。
“辛苦沈娘子了。”
崔彦说的很是客气,他对于自己有用的人一向不吝啬夸奖、施恩,但是若是对他没用的,他也会毫不客气的当场贬斥、甩脸子。
沈黛受宠若惊:“世子,客气了,是你给机会我才有发挥的空间。”妥妥的职场官话。
崔彦轻扯嘴角,他确定这个沈娘子的脑回路确实跟别人不一样,不过他很是受用。
“那以后要多辛苦你了。”
几句简单的寒暄就把他往后的膳食都托付出去了,真是个用人高手。
“为世子效力,谈不上辛苦。”
沈黛一脸恭谨,回答的很是得体,而且此刻她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崔彦的得力下属,就试着跟老板唠唠家常:“世子,前天那个老叟女儿被俘虏的案件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末了还加了一句:“大家都十分关心。”
谈起这个案子,崔彦便皱了皱眉,他今日还要出去处理这件事,便先对长橙道:
“备好车架,一会儿去趟北瓦。”
长橙便明白了,世子昨日在府衙受了挫,今日这是要去白行首那消遣。
说完他才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个面若芙蓉的女子,其实昨儿一早他在江宁这三年的行程轨迹就全部到了他那,说是三年却只有短短一页纸,主要是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三年都活的跟个透明人似的,在一方小院抱着书本啃,被奴仆欺压也是一声不吭,直到最近这段时日才有些不同,竟然为了几个银钱,放下身段研究吃食,和下人婆子在集市当街叫卖。
他大概也能猜想到这三年来,他不闻不问,下面的人吃拿卡要,能到她手上的月例没有几个,才导致生活过的确实有点艰辛了。
即使现在见到了他,也是不哭不闹,没有什么抱怨的。
是个省心的,也确实从来没有和胡观澜那边有任何联系,但是她既然关心这个案件,他还是忍不住多想几分:
“你和那老叟是什么关系?你很关心。”
其实他这话就已经是在暗暗点她不要多管闲事了。
而沈黛压根没听懂,还殷勤的回答道:
“我跟那老叟倒是没关系,就是担心他女儿,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如果就因为官府之间的推诿被歹人给糟蹋了,我心里会难受。”
“你倒是个心善的。”崔彦的声音不辨喜怒。
想到自己也是突然猝死,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道在现代难受成什么样,沈黛的心里就一阵心疼,忍不住眼里有了水雾,缓了缓才道:
“谈不上心善,只是同为女儿身,深知女儿本来就生存不易的道理,才多了一份体会,世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了,江宁府的人都在等着你能解救她。”
“女儿本来就生存不易。”崔彦在心里反复摩挲着这句话,脑海里想的却是母亲的样子,确实女子本就生存不易,这一刻他竟也多了份感悟。
难得语气温和道:“放心吧,我必定会把她救出来的。”
“谢谢大人。”沈黛会心的笑了。
作者有话说:
----------------------
有点伤心,中间因为一些事情断了下,后面要好好更新!
第12章 (捉虫)拐卖妇女儿童死……
北瓦,是后宋勾栏瓦舍的一种,坐落在江宁府的北边,里面有十几座勾栏,是江宁老百姓娱乐聚会的场所,里面不仅有杂居、说书等表演,也有才艺出众的女子在那以歌舞、曲艺见长。
白行首是琵琶大家,卖艺不卖身,一般只有达官贵人邀请的时候抹不开面子她才会外出作陪,大多时候她都是在北瓦表演。
她是江宁排名第一的花魁,每天慕名前来的人络绎不绝,但是崔彦到的时候,白行首已经推掉了所有演出,一脸欢喜的把崔彦迎到了雅间。
美酒佳肴,琵琶笙箫,崔彦难得的有点放松,斜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撑着额头,双腿翘放在对面榻壁上,一手端着酒杯垂下大片锦袍宽袖,样子极其恣意风流。
白行首看的有点痴了,慕她美貌、琴艺的人不少,但是像崔彦这样的气度的人,她真没有见过。
“大人今日怎地没有胡大人作陪?”她语带调笑。
崔彦觉得好笑,他来这儿还不是专程做给胡大人看的么,却故意佯怒道:“胡大人公务繁忙,我这一个闲人想出来消遣难道需得他批准不成?”
“大人,讨厌,奴怎的是这个意思了,自从上次在画舫见了你,就日日盼着你来,又怕大人身份高贵嫌弃妾蒲柳之姿,还想着跟胡大人那打探一番大人什么时候来看妾呢。”
白行首语带含羞,一双春水般的眸子痴痴看着崔彦,莲步轻移跪坐在他腿边,想给他捶腿,崔彦却摆了摆手道:
“你弹吧。”
不是这个意思,多少也能证明胡观澜在她心中的分量,在江宁老百姓心中的分量。
白行首眼底闪过一丝的失望,但还是听话去弹琴,她们这种女子说好听点是行首、大家实际上也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江宁府的那些达人贵人谁不是拿她们在交际场撑个场面,她就是对客人再中意,也忘不了自己的身份。
一曲完毕,崔彦也倦了,放下酒杯,用巾帕细细擦着手指,让她下去请几个说书的先生过来。
她刚出门,长橙便领着王昭珩进来了,他一身小厮的打扮,跟这瓦舍的伙计差不多。
“微臣,参见崔大人。”
“起吧,这是在外面就不用多理了。”
时间有限,崔彦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道:
“绑了李老叟女儿的那群绑匪在江宁还有哪些恶事?”昨儿晏七就已经将绑匪的相关信息都报送给了王昭珩。
“启禀大人,微臣昨日查看了所有卷宗,这群贼匪在江宁拐卖妇女、贩卖儿童不下五十起,光微臣治下江宁县就有十几起,但是每次定刑发往路衙时总是以证据不足等各种理由给释放了。”
“可是真证据不足?”崔彦嘴角轻抽。
“他们犯案手段比较隐蔽,确有瑕疵,但也不是不可定罪。”
“如果定罪的话,按宋律最高是何刑法?”
“宋律拐卖罪至高可判流放、充军。”王昭珩道。
“呵!”
崔彦一声冷笑,不知为何他的脑海突然冒出今儿早上沈黛在他面前说的话,女儿生来不易,这些个贼人就这样糟蹋了这么多妇女、小孩,最终却只得个流放、充军的刑罚,这让他如何服气!
“他们既然不要拐卖罪,那就按抢劫、强盗罪定。”
崔彦淡淡的一句话确实让王昭珩心口一凛。
“可宋律...”别说现在连拐卖罪都定不成,还如何定抢劫、强盗呢。
可他话还没说完,崔彦就已经冷冷打断了他:
“这案子还和杉木乡乐尔村的铁矿案有关,明儿晏九会把人带出来,我会把案子发还给江宁县,你连着那五十多起案件一起按抢劫、强盗罪去定案,务必死刑,也不要打草惊蛇和铁矿案扯上关系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大人...”王昭珩还想问他如何给别人定抢劫、强盗罪。
崔彦便已经起了身,缓缓走到他的身旁,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王探花,圣上可是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别让他失望了。”
临了又加了一句道:“时间不多了,你先回吧,不要太崩着自个儿了,没事也可以出去钓钓鱼。”
王昭珩直到出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左肩被崔彦拍过的地方似有千斤重。
他万万没有想到,崔大人竟然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竟然会无视律法,直接让他去钓鱼执法?
作者有话说:
----------------------
感谢橙子赠送的营养液
崔彦去了北瓦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胡观澜那里。
如今江宁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算崔三司使来了又如何呢,前儿已给各府衙门狠狠敲打了一遍,那些爱上访、告御状的刺头们早已被控制了起来,其他平头老百姓也都被警告过,谁还敢绕过他直接将状子递到钦差那。
这样想着反正今日崔彦也不会来衙门了,京里来的这些署官尽是在翻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账务,都是他们特地备好的,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不如早早下了衙回去舒坦一下。
庭院里,他正坐在青石筑基的攒尖亭中,六根楠木柱撑着顶,亭内方砖铺地,中央置汉白玉石桌,四围石凳,旁边是一个烧得正旺的三角铁炉和一个风箱,镂空的木雕外还系着一头肥硕的驴。
一个衣着讲究的老师傅正执着刀,一刀下去便从那驴身上削出好大一块肉来,那驴瞬间便鲜血淋淋,胡观澜走过去用他的胖手拿起火炉上的热烙铁直接按在那伤口处,顿时那伤口处便发出滋滋的声音,那血也便止住了。
胡观澜轻嗅着这特殊的烧焦气味,微微仰头,鼻腔里发出一阵满足的喟叹声。
等那老师傅将手中的驴肉一片片的切成薄片,又加入鲜美的调料在炉子上翻烤好后,放入釉质晶莹剔透的汝窑碟盘中,胡观澜才拿起木箸细细品尝起来。
“也只有这活驴身上的肉才能做出这种味道。”他发出满足的赞叹声。
见他满意,一旁的师傅似是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豪道:
“也只有大人才能想出这精妙的吃法,那酒窖的鸭子如今也已六日了,明日就可食了,那鸭肉也绝对如大人所说与豆腐一样鲜嫩。”
胡观澜哈哈一笑:“那还是多亏你想出的办法,用泥封住鸭脖子,只留鸭头在外面进食,坛底只留一洞供鸭子排泄,如此鸭子七天便肥大可食,肉质当然会如豆腐一样鲜嫩。”
笑止,那边却有幕僚前来议事,老师傅将烤好的驴肉精细的排列在碟盘中,便退了出去。
胡观澜点了点头,那幕僚便进来行礼道:
“大人,追缴那青田老叟的兵卫不慎失手了,那老叟和她女儿如今都在崔大人手中。”
“砰”的一声响,胡观澜直接砸碎了身前的汝窑碟盘,咆哮道:
“你们是怎么办的事的,一群酒囊饭袋,截杀地点都提前得知了,一个老者和一个弱女子都干不掉。”
那幕僚吓得直接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告饶道:
“大人,不是小的们不尽力啊,小的们虽已提前布置在路上截杀,只是崔大人手中的暗卫太过厉害,都是当年跟随宣国公大战西夏的精锐,以一敌百,小的们拼死都抵抗不过呀。”
胡观澜十分焦虑不停地围着汉白玉石桌转圈:“那杉木乡乐尔村铁矿的事情呢?”
“大人,小的正准备说的就是这事,幸亏胡大那匪徒这次拐卖的姑娘没有送到乐尔村那的,而是看见美色故意卡下来留给自己享用的,所以那铁矿的事情也还没有暴露出来,崔大人那边必然还当是个普通的案子来审理,所以我们只用暗中观察,一切按流程即可。”
胡观澜额头上的汗才止住了些,他用那带补丁的袖子擦了擦道:
“让乐尔村那边再仔细点,这段时日千万只能进不能出,等崔大人那边走了,一切再照旧。”
“是。”幕僚恭谨应道。
胡观澜又道:“这次就当给崔彦一个甜头,给他在江宁添点业绩,只是切不可再有绕过江宁的案件直接到他那的。”
“是,小的们必当谨慎传达其他官员。”
这件事情算是揭过了,胡观澜开始问起别的事情。
“魏一石最近怎么样?”
“他知道私贩盐铁的事情他那边是怎么都逃不脱的,几次都在想办法暗地里脱离我们的掌控,但是都被我们压制住了,我担心他已经料到了自己和前任首富一样的结局。”
“料到了又如何,他不想想是谁让他短短三年时间就坐上了江宁首富的位置,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三年他捞了多少银子,怎么会没有代价呢。”
“他似乎想跟崔大人那边搭上线,想走通他的路子,好保住自己的小命。”
“想绕过本官直接到钦差那,你让他试试,是早死还是晚死。”胡观澜阴狠狠道。
想起昨儿在魏一石那收到的一对玉瓶,幕僚眼睛转了转道:
“大人不如做个中间人试试,如果魏一石真有办法,崔大人退出江宁,大家不是皆大欢喜吗,如果魏一石没有办法令崔大人收手,咱们再把他推出去顶锅,反正咱们所有的交易记录都没有你的名字,而且魏一石三年前交的那投名状,他可不敢攀你下水。”
胡观澜思索一番,觉得幕僚所述也不无道理,便道:“这事儿得等青田案结束后,我再试探下崔大人的态度,如果可行你再通知他,别让他再上蹿下跳了,到时候影响了大家反而不美。”
幕僚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有长随在外面通报,江宁府米、面、酒、茶、油的大东家纷纷都递了银票,在外面等候会见。
......
却说崔彦在北瓦听了一天说书,其实脑海一直在排兵布阵,他要提前做好预设,进而预判到江宁府的下一步动作。
唯一让他放不下心的还是那个铁矿,京中迟迟没有信过来,说明局势复杂,圣上一时也不好抉择。
而他这边获得的信息又太少,少不得得在江宁耗一段时日了。
思忖间,天空就下起了细雨,长橙撑着黑色油布伞候在一旁粗伺候他下了马车,一路往府衙后院而去。
不巧左前儿那月洞门旁匆匆走出一个用桃粉宽袖遮着一栏子花瓣的女子,因挡住了眼睛,不小心就撞到了她肩上。
沈黛暗道一声糟糕,怎么一不小心就冲撞了人,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狭长沉静如墨的眸子,正静静盯着她,心里更加忐忑了:
“世子,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雨下太大没看清路。”
崔彦不悦的瞧了瞧自己被她撞上的袖侧,视线缓缓转移最后落在她的身上。
见她乌黑的发髻间飘落了几片海棠花瓣,又顶着一张芙蓉面,在这微雨中更显娇俏,只是身上都湿透了,那玲珑有致的曲线看起来就若隐若现的。
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声音也不自然重了几分道:
“这下雨天的,不在屋子里待着到处跑,还不快回屋去。”
沈黛听他这语气,连忙解释道:“世子,我只是去前面院子里采了些西府海棠,打算用盐水泡下晾干,明早好给你做海棠花蒸肉饼,谁知竟赶巧撞上了这大雨,冲撞了你。”
崔彦视线下移,见她手边果然是一栏子海棠花瓣,被雨水打湿了凌乱的粘在上面。
花瓣瓣瓣鲜嫩润厚,一看就是都挑选的适合入菜的,心里顿觉熨帖不少,对面前的女子也多了几分赞意。
“你倒是有几分玲珑心思。”
“只要世子喜欢,妾的心思才不算白费。”
这话成功愉悦了崔彦,他难得的抿唇淡笑了。
“还不快回去,别着了凉,爷等着你明早的海棠花肉饼。”
沈黛也笑着行礼而退,冒着小雨快步回了屋里,把海棠花瓣用盐水浸泡晾干好后,又给自己熬了碗姜汤,放在在小炉子上慢慢煨着,自己便去厢房,让人提了水来搬来了沐桶,美美的泡个澡。
水里泡着确实舒服,很多这两天没有思考的事情都自动浮现在脑海,也是今天下的这雨,忽然让她想起了她还欠那王公子的伞没有还,也不知道他今日有没有去书肆?是不是在等她?
哎,可惜她最近没办法出去呀,不是故意要失约的,他不会以为他要讹他的那把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