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尔by发电姬
发电姬  发于:2025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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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头瞧去,两侧瞭望台齐整,城墙巍峨高大。
拱形城门两侧,站着闲聊的官兵,本朝对民众流动管制,不算严格,只有可疑的人,他们才会拦下。
陆挚和云芹进了县城,中央一条大街,左右民舍鳞次栉比,云芹环顾,轻“哇”了一下。
几年前好似没这么整洁有序。
因为会穿过一片闹市,闹市不能无故走车马,他们先去车行存驴,再去买东西寄信,最后折回来取驴。
和村里不同,城内摊贩各异,卖胭脂水粉香囊扇子,肉包馄饨热茶烤鸡。
云芹身上揣着一贯钱,她将手放在口袋上,感受钱的重量。
能理解云广汉为何把钱藏在鞋子里了。
她问:“这个钱,我怎么花都可以吗?”
陆挚:“嗯,你怎么花都可以。”
云芹:“花光也没关系?”
陆挚:“没关系。”
云芹:“好。”
他见她行动谨慎,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缘故,说:“钱放在我这边,也行的。”
云芹摇摇头:“不用,我只是不习惯。”
她弯起眉眼,朝陆挚笑:“但我可以保管的。”
不由的,陆挚也笑了一下。
最后,云芹买了一板糖糕,这种和村里走街串巷卖的不一样,是桂花味的,还有一支莲花纹楠木簪。
她嫁妆里有纯银簪子,回门那天戴了,平时都是收起来的,须得再添置一支。
除了簪子,她买了一沓阳河纸。
陆挚看到时愣了愣,他都忘了他把最后一张阳河纸用完了。
最后,云芹在竹蜻蜓和一个彩线鞠球中,选了后者,知知有一个竹蜻蜓,以后可以和何玉娘的鞠球换着玩。
买完这些,才花了不到一百文。
陆挚提着轻巧的东西,问:“你买好了?”
云芹:“好了呀。”
她问能不能全花完,原来真的只是问问,陆挚却也以为她会花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说:“再买一样吧。”
云芹也不推辞,她转了一圈,嗅了嗅,指着不远处的烤饼摊,缓缓咽了下口水。
陆挚失笑。
烤饼摊位,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子蹲在那守着,云芹问了声怎么卖。
那女子突的抬头,眼神直勾勾盯着云芹,说话有点不利索:“云、云芹姐!”
云芹发现是熟人:“二丫?”
二丫跳了起来,手舞足蹈:“芹姐!”
她动作有些怪异,陆挚多看两眼,便知道她异于常人的地方,想来这女子和母亲一样。
云芹按住她:“你别激动,我是来跟你买烤饼的。”
二丫二话不说,掀开铁锅,又找几个纸袋子塞烤饼。
云芹:“三个就好。”
二丫和听不到似的,一个劲地塞,眨眼就塞到六个,陆挚便也出声道:“店家,三个就好。”
听到男子声音,二丫瑟缩了一下,果然停了下来。
云芹看到木板上稚拙的字,她不认识字,但简单的数字还是懂得的,一个烤饼五文,她数出铜板,要给钱。
二丫扭过头,收起手臂,不肯收:“不要钱,不要钱!”
云芹笑说:“我走了啊,要去寄信。”
二丫赶紧回过脑袋,案面放着几十个铜板。
她“啊啊”两声,两手堆起铜板,想去追他们,但回头一看,烤饼摊没人看着。
她这么一踌躇,云芹和陆挚已经走远了。

用绳子把几个油纸包穿起来,挂在云芹手指上。
陆挚伸手提走其他的饼,他没留心,拿到时,手臂突的往下坠了一点,沉甸甸的。
方才他看云芹拿,还挺轻松。
云芹双手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饼,吹了吹。
饼皮烤得焦香,一口下去,外酥里韧,扎实有料,面里和了一点盐,嚼起来甜中带咸,再配点温热的茶汤,能叫人饱上一顿。
陆挚问:“你们以前认识?”
云芹一边脸颊鼓着,声音模糊:“二丫以前住在我家隔壁,前两年搬走了。原来是搬到县里。”
以前,二丫的娘刘婶婶,会拿烤饼来和文木花换鲜嫩的青菜。
从她们搬走后,云芹就没尝过这个烤饼的滋味。
她喜欢,也想念。
云芹示意陆挚:“我们没买错,刘婶婶手艺好,烤的饼很好吃,你尝尝。”
云芹吃得香,陆挚也早就好奇味道,他“嗯”了一声,看着云芹。
云芹:“?”
云芹随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上的烤饼,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好吧。
她翻到没咬到的地方,撕了一块热乎乎的,递给陆挚:“喏。”
陆挚嚼着那口烤饼,脑中莫名浮起“虎口夺食”四字,不知不觉弯起了唇角。
他们路过酒楼,楼上冲他们来了一声:“拾玦!”
陆挚抬眼,姚益趴在酒楼二层的窗口,朝他们招手:“陆拾玦!”
云芹:“那个黑黑的人,是跟我们打招呼吗?”
陆挚步伐一顿,低下头:“不知道。”
姚益见陆挚不应,终是喊了名字:“陆挚!”
云芹:“是诶。”
陆挚无奈。
躲不过了,两人朝酒楼那走去,云芹疑惑:“不过,他刚刚叫你什么?石觉?”
陆挚回道:“拾玦是我的字,我父亲给我起的。老师同窗,都这么唤我。”
云芹听说外头男子到二十,就有表字,只是阳溪村太偏僻,大狗二丫,怎么顺口怎么叫,没人专门弄个这些。
想来陆挚来长林村前,也见过大世面。
她思索了一下,说:“那我也叫你石觉。”
陆挚:“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
云芹立刻想到最顺口的那个:“秀才?”
陆挚知道,她一和文木花说话,就叫他秀才,他鼻间轻哼:“还是叫我名字吧。”
姚益这时候也踩着台阶下楼,怒气冲冲:“好你个陆拾玦,假装听不见……”
说着,他目光落在云芹身上:“这位是?”
陆挚:“荆室云芹。”
云芹朝姚益轻笑颔首。
观其样貌,姚益震撼:“啊?啊这……”好一下才找补,加了一句,“见过弟妹。”
陆挚无言,这就是他不想搭理姚益的缘故。
姚益也知自己失礼,拱手赔笑:“早前拾玦娶妻,奈何愚兄当时冗事压身,日不暇给,否则,定会前去恭贺。”
云芹微笑,心说他说的都什么和什么,听不懂。
还好陆挚说话不会这样。
一番介绍,云芹方知姚益就是送鱼的东家,对姚益感观好了一点,毕竟那是条好鱼。
后姚益邀他们上楼吃茶,他故意落后一步,对陆挚挤了下眉头,小声:“弟妹不丑啊!”
陆挚蹙眉:“我从未说过她丑。”
姚益心内复杂,确实是自己瞎想,他甚至怜悯陆挚娶了村妇,是何等的明珠蒙尘。
现在他只想回去打自己一巴掌,脸疼。
倒也不怪陆挚不多说,他是真君子,他们认识以来,从未听说过陆挚点评女子,私底下亦然。
姚益偶尔会觉得他自制过度,但也羡慕这种自持。
酒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姚益有钱,定了一个最宽敞的。
雅间内,屏风仿古描绘汉唐仕女图,博古架上置着琉璃玉器,正中摆着红木葡萄缠枝纹方桌,放着四张红木官帽椅。
小二进来,姚益道:“上一壶西山白露,你们酒楼里,有什么茶果子都拿一些来。”
见云芹不解,陆挚低声说:“西山白露是名茶。”
云芹郑重地想,那她得多喝点。
待上了茶,姚益挽着袖子,亲自给陆挚和云芹斟茶。
清亮的汤色显在白釉薄胎瓷杯里,若流动的绿玉,带着兰花清浅的香,云芹喝了一口,眼前一亮。
和云家、何家那些解渴用的茶,果真不一样。
姚益同陆挚聊起私塾:“那个学生,你真要推了?秦老爷可出好多钱呢。”
陆挚品茶,淡淡道:“他孙子水平高于村里孩童,到时人家若认为我教得简单,耽误了他孙子,得不偿失。”
姚益明白了,道:“也是。”
延雅书院本也不为赚钱,就为了个口碑。
前几日,他和陆挚提过,员外老爷的孙子要进学。
他也奇怪为何不去县学要来村里,又心怀侥幸,毕竟陆挚名次在那,说不定就和秦聪说的,慕名而来。
但陆挚向来冷静,他的话,也让他彻底释然了。
他笑问:“对了,你上县城来做什么?”
陆挚:“给张先生寄一封信。”
姚益笑道:“估摸你不告而别,张先生那暴脾气,早就气疯了!是要告诉先生你新婚?”
陆挚啜了口茶,淡淡道:“是。”
姚益:“作为学生是该告知一声,可惜张姑娘一片芳心……”
他发觉自己说岔了,赶紧闭嘴。
陆挚眉宇也微微一跳,看向云芹。
云芹正在吃糕点,那是一个炸过的小酥饼,里面包着牛肉馅,一口下去,饱满多汁,配西山白露,咸香又解腻。
她按住打嗝的冲动,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们。
须臾,她把糕点推过去:“请吃。”
陆挚:“……”
显然,她全副心思都在吃的上面,压根没怎么听他们说话。
辞别姚益,陆挚也不明白,他与张姑娘清清白白,从未私相授受,缘何会在姚益提到后,会第一时间瞧云芹。
云芹心情却甚是不错。
这是她第一次吃酒楼,不是很正式的饭菜,但点心每一样都新鲜好吃,茶也好喝。
丈夫的东家虽然说话怪,人还怪好的,让她和陆挚打包走剩余的糕饼。
余下就差寄信了,已经过了午时,云芹一直在吃吃吃,并不饿,陆挚添了个烤饼,两人便往驿站去。
驿站在城北,陆挚进去,云芹在外头屋檐下歇脚。
她清点买的东西,看看还漏了什么。
上一次县城不容易,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
忽的,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云芹!”
云芹抬眸,喊她的人穿着朴素的衣裙,头发用布巾包着,她认出就是以前住在隔壁的刘婶婶。
刘婶婶身边还跟着二丫,她们满头大汗,两张脸通红,面上带着欣喜。
驿站外,多有旅人惜别,她们这样倒也不打眼。
刘婶婶跑来,喘着大口气对云芹说:“终于找到你了,我刚来驿站,没找到你,去城门口等你,怎么也等不到,我以为你回去了,还好我又来了……”
说着,她就哽咽起来,二丫看看云芹,又看看母亲,也哽咽:“云芹姐。”
云芹上去给刘婶婶拍背顺口气:“婶婶别急,你找我是?”
刘婶婶缓过一口气,把身上背的东西拿下来,都是一些吃的用的,除了烤饼,还有一匹秋布,两条腊肉,并两贯钱。
她把东西塞到云芹手里:“芹丫头,这些你拿走,你得拿走。”
云芹推拒:“这太多了。”
刘婶婶抹了把泪和汗,说:“如果不是你打跑那个无赖,二丫就没命了。”
“是我们对不起你。”
两年前,阳溪村。
临要下雨,天气阴沉沉的。
十四岁的二丫,坐在她家门槛上玩蚂蚁,一个满口黄牙的无赖,蹲下来:“二丫,刘嫂子在前面,叫你过去。”
二丫听说是母亲找她,不疑有他,朝僻静的岔路口走去。
云芹扛着铁锹挖菜,一边找蚯蚓给知知玩,瞧见二丫和无赖一前一后,经过她家门口。
那个无赖,在附近几个村游手好闲,爱打女人,曾娶过媳妇,给打跑了。
昨个儿她听知知提过,他喜欢摸小桃儿他们,大家怕他,见到他,都是撒丫子跑。
她思索一下,立时叫知知:“你先自己玩,数一下这里有多少叶子。”
知知领了事,吭哧吭哧数叶子,云芹把院门拴上,提着铁锹出门。
二丫蹦蹦跳跳,丝毫没发觉身后跟着的男人,等她发现岔路口没有母亲,还很疑惑,身后的男人,却突然要抱她。
二丫尖叫,男人朝她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骤然,一把铁锹从天而降,砸在男人身上,男人痛得大喊。
云芹跑过去捡起铁锹,就看二丫满脸眼泪和鼻血,瑟瑟发抖。
云芹拧起眉头,眼底烧起怒火。
她双手握着铁锹,又扇了那男人一下,打到他也满脸鼻血,一直求饶:“好奶奶,饶了我,我什么都没干……”
云芹又一踹,男人“啊”了声,顺势滚到一条小沟里,落荒而逃。
云芹打跑了无赖,但也成了村中茶余饭后的话柄,那日,刘婶婶和一群婆子在河边洗衣裳——
“谁家的?云家那姑娘?瞧着那么漂亮文静,怎么打人这么狠咯!”
“说不定是那男的错了呢?”
“那云大丫头打人就是不对,这就是悍妇!”
“……”
刘婶婶听着左邻右舍嚼舌根,迟迟不敢言语。
她是寡妇,带着一个傻子女儿,已是艰难,若被知道是为二丫打人,又是那样的无赖,想也知道,二丫的声名也毁了。
所以,她逃避了,骤地听到有人叫她:“刘嫂子,你说是不是?”
刘婶婶尴尬地笑:“啊?呵呵,嗯……”
啪嗒啪嗒,突的,僻静的小道里,身形薄削清丽的大姑娘,背着一捆柴禾走了出来。
众人闲话戛然而止:“芹丫头啊,回家呢?”
云芹点点头,又淡淡看了刘婶婶一眼。
这一眼,成了刘婶婶这几年的噩梦。

面对站在自己眼前的云芹,刘婶婶沉压几年的惭愧,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她颤抖着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没能为你说点什么,还迎合了她们。”
“对不住。”
愧疚是一条棉线,刚开始它不起眼,横亘在心脏下方,硌到心肉,有些难受。
然而时间越久,只要心脏一直压着它,有的线就断了,有的线则会嵌入柔软的心室。
那是比钝刀割肉还要痛苦的滋味。
刘婶婶开始彻夜难眠,尤其听说秦聪一家对谣言的不满,她越来越无法面对云家。
那是一个秋风飒飒的早晨,她收拾家当,与女儿搬离阳溪村。
这一走,就再没有勇气回阳溪村。
可是,当从女儿口中听到云芹来县城,刘婶婶追上来了。
她握着云芹的手,不敢看云芹的眼睛,任由眼泪嘀嗒落在胸口。
听着她说着那日洗衣时的场景,云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刘婶婶:“芹丫头,求求你骂我,就当是让我解脱……”
云芹肩头微松,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刘婶婶:“啊?”
云芹:“婶婶刚刚说的洗衣那事,我不记得了。”
说全然不记得也不是。
两年前,或许有那么一天,她砍了柴禾,走在寻常的山路上,有一群人在说着什么,又和她打招呼。
过于寻常,泯灭在记忆里。
刘婶婶突的茫然:“那,当时我那样,你不生气吗?”
云芹这回倒是没忘:“生气的。”
帮了二丫,刘婶婶求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但管不住那无赖的嘴。
无赖口中他十分冤枉,只是路过云家,就被狂揍了一顿。
文木花不信,问云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支支吾吾,因为告诉文木花真相,文木花必定宣扬得村里皆知。
这也就害得文木花狂戳云芹小脑瓜。
现下回想,云芹脑门还有点疼。
所以,便是能理解刘婶婶的苦衷,她也确实生气,无可厚非。
这一句,更令刘婶婶羞愧难当,有一刹都想跪下来:“都是我们娘俩的错……”
云芹扶住她:“可是都两年了,我已经不气了。”
刘婶婶:“诶?”
为了严谨点,云芹又问:“这两年,你们没再说过我什么坏话吧?”
刘婶婶赶紧说:“那自然没有!”
云芹:“那我更没必要生气了。”
刘婶婶呆呆地看着她,她无数次想象中,她忏悔后,云芹或许会责怪她、厌恶她,亦或者,会豁免她、安慰她。
然而对云芹来说,那是往事。
有些细节记得,有些细节不记得了。
生过气,但不生气就是不生气了。
她们只是故交,分享了一段回忆,没有谁高高在上。
刘婶婶抹了下眼泪,却不由傻笑,语气不是罪人自述,找回从前几分熟稔:“我差点忘了,你以前心就很大……”
云芹跟着笑了起来。
她觉着陆挚早该出来了,翻看刘婶婶送的东西,只拿了一条腊肉、两个烤饼,把其它的递回去:“婶婶带回去。”
刘婶婶:“可是这……”
云芹:“下次,我还要来你们摊子买烤饼。”
这明显不是要两清,刘婶婶蓦地又落下泪来。
二丫也说:“云芹姐买烤饼,不要钱!谷子弟弟知知妹妹买,不要钱!”
方才,娘和云芹说的那些,二丫听得很懵懂,她只记得当日,有个男的要抓她,打她,好痛。
是云芹姐把坏蛋打跑了。
可是,娘不让她说,娘说,她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就会死。
但是娘也说,要记得云芹姐的救命之恩。
她会一直记得的。
刘婶婶情绪经过大起大落,才留意云芹梳了妇人头,她心口一揪,小心地问:“你出嫁了。还是……秦聪吗?”
当年秦聪一家闹退亲,刘婶婶实在折磨,没来得及探听,就搬走了。
乍然听到这名字,云芹还有点陌生,摇头:“不是,是个秀才。”
才说到陆挚,就看陆挚提起衣摆,跨过驿站门槛,迤迤然行来。
云芹指给刘婶婶:“就是他,陆挚。”
刘婶婶但见此人俊目清逸,鼻梁高挺,身材挺括,她在县城卖烤饼这么久,没见过比他长得俊的儿郎了,且又是个秀才。
至此,刘婶婶心中,放下最后一块巨石。
几人浅浅见过一面,云芹和陆挚领了驴,要回去了,刘婶婶和二丫一路送他们到城门口。
她们在城门口挥手:“芹丫头,我们就住在这。”
“日后要通往来啊!”
云芹戴着笠帽,挥挥手:“好!”
陆挚牵着驴,望她眉眼轻扬,带着柔和轻盈的笑意。
仿佛对她而言,再沉重的事,都会化成一片白色的羽毛,微风一吹,晃悠悠飞到天上去。
就算是遇到那种事……陆挚不是故意偷听的,实在是他刚到门口,刘婶婶正哭得情真意切。
他不好搅了她们诉情,就躲在门口,不得已听了一耳朵。
所谓“悍妇”的真实情况,昭然若揭。
陆挚陷入自己思绪,忽听云芹语调柔和:“陆挚。”
陆挚抬眸。
云芹:“以后来买烤饼,不要钱,”又指着挂在驴身旁的腊肉:“今晚还能加菜。”
她笑着对陆挚说:“县城真好。”
陆挚:“……”
云芹的快乐,感染了他些许,然而这种轻盈,很快又掉落了,他脑中不自觉地将方才场景,又过了一遍。
秦聪是谁?
这个名字从第一遍出现,他就记在了脑海里,只是方才刻意不去想,现在一旦放松,它就冒了出来。
陆挚呼吸一窒。
既耻于自己非礼窃听,又不解自己缘何在意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忽而,一阵凉风从耳侧吹来,陆挚回过神,就看云芹摘下笠帽,给他一下一下扇风。
她微微弯腰:“天气热。”
陆挚:“我还好。”
云芹瞧秀才还是逞强了,明明就热得皱起眉头,还不承认。
她还是不拆穿好了。
他们一路满载,走得比来时要慢,渐渐的,路上的草木繁茂,蝉鸣又长又懒,傍晚的暖风拂面,熏得人昏昏欲睡。
云芹虽然有些怕从驴背上摔了,也忍不住偷偷眯了会儿。
忽的,远处一群小孩,追着一个风筝,又跑又叫。
他们中有男孩女孩,陡然看到云芹高高坐在驴背上,又起哄:“悍妇,悍妇!”
陆挚攥住驴绳。
云芹也来了精神,翻身下驴,朝他们比了比拳头。
小孩们跑了,其中有个小女孩,却还跳来跳去。
陆挚认出,她就是早上那个胆大的小女孩。
女孩挺起胸膛,拿着个小树枝,朝云芹打过来,眼神兴奋:“我要打败悍妇,我要做悍妇!”
不等陆挚出手,云芹毫不费劲抓住树枝,拍了下小女孩屁股,小女孩嗷嗷跑了。
其余小孩躲在远处笑她:“就你也想做悍妇!你根本不行嘛!”
“……”
孩童简单纯粹的笑声,充盈着整条寂静的小路。
陆挚蓦地明白了,小孩们喊的“悍妇”,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云芹坐在驴上,低头看着陆挚的手。
陆挚不止脸和身形好看,手指也好看,又白又修长,云芹看久了,就想起初春的新笋尖,脆脆的。
打从小孩喊她后,他就紧紧握着驴绳,手背鼓起青筋,山峦似的起伏。
她确实是和他们玩耍。
对二丫下手前,那个无赖没少欺负周边村落的小孩,她打跑他,小孩们都很开心。
他们喊她悍妇,是因为连无赖都怕悍妇。
只是,云芹也知道,很多人对这个词,嗤之以鼻。
她背地里和小孩玩玩没什么,如今却被陆挚听到了,早上那次就算了,还能装不知混过去,这次太明显了。
她面颊微红,小声哼哼:“他们乱叫的。”
前面有一段小上坡,陆挚擎着驴绳,专注看路,闷闷应了声:“我知道。”
须臾,云芹又问:“你不喜欢这个词吗?”
过了坡,陆挚抬眼看着云芹,他眼里含笑:“从前是不喜。”
“从此不会了。”
云芹不由垂眸,弯起唇角。
她笑得清澈,黑长的睫毛轻颤,面颊泛粉,仿若四月桃花花瓣层层渐染,腼腆灵秀。
陆挚手上攒着的劲,突然松了,指尖绷紧许久的血液,冲回心口。
心突的乱了一下。
那个念头,又莫名闯入他脑海——
他向来自持稳重,这次,他都来不及阻拦自己,就听自己问出来了:
“对了,秦聪是谁?”

第17章 你先别去。
且说几日后的黄昏,阳河县县衙大街对面,挂着“秦府”牌匾,在光下略显黯淡。
何大舅每回出县衙,都会看到秦府。
汪县令的宅邸也在附近,秦家能与官老爷住一条大街,可是排面,全因秦家祖上,是太。祖任命驻扎在阳河营的五品副将。
后来,阳河营将领去盛京受赏封爵,秦家祖父留在阳河县,攒下了基业。
如今秦家主事的,是年过知天命之年的秦老爷,花钱挂了刑部清吏司下的员外郎闲职,平日也是快活。
何大舅歆羡,若何家也有祖荫,就不必把儿子送去县学,死磕功名。
他知那些世家大族,孩子科考天赋不足,就早早让孩子入世,攒点经验,以疏通各层关系。
他由此又想到外甥陆挚。
他隐约记得二十多年前,何玉娘出嫁前,好像说了他妹夫陆泛是什么陆氏旁支。
当时以为妹夫能给家里带来造化,结果这妹夫是个体弱的,起先还和何玉娘过着隐居般的日子,一年年拖下去,他早就没祈盼了。
如今陆挚少年有才,偏偏又如此背运。
何大舅大叹,收起笔墨,今日他手上的活计,磨磨蹭蹭做完,天也黑了。
他日日做着重复的文书工作,此时口干舌燥,发现廨宇内茶壶空的,小吏也不添水,不由微恼。
待他提着茶壶 离开廨宇,不远处大门,几个小吏凑在一块,一人一包切片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瞧见何大舅,几人笑道:“老何,也就你还躲在屋里了,来看秦少爷给我们什么好的了。”
“可惜没有酒。”
“当差呢,大人管得严苛,你不怕死就喝。”
小吏口中的秦聪,正与他们站在一处,他束玉冠,穿一身宝蓝袍子,身姿还算风雅,朝何大舅作揖:“何典吏。”
何大舅喜欢旁人叫他典吏,而非老何,因而十分受用,也拱手:“浩然这个时候来,可有何事?”
秦府和县衙近,往来繁多,今日是秦聪问衙里借十来人,过两日要抬佛像塑金身,给秦老爷祈福。
大家吃秦家的东西,拿秦家的钱,无有不应,十分热络。
待秦聪走后,小吏们却换了副嘴脸:“塑金身都要弄出这么大动静,生怕人不知他孝顺。”
下值的何大舅加入这场八卦:“我瞧这小秦,倒像是秦家的真儿子。”
“别了吧,义子就是义子,哪里比得上亲生。”
“村里来的,真以为自己很风光。”
“要不是我不姓秦,这种好事能落到他头上?”
“……”
何大舅弄了点水喝,倚在门框,一边听大家说,对秦家的羡慕,也黯淡下去。
原因无它,秦家和陆挚一样背运。
秦员外就两个儿子,还先后出了意外。
二十年前,秦家大儿子去跑运河被浪打死,五年前,二儿子只是在家吃香瓜噎住,一口气喘不过来,活生生憋死了。
这才又了找了秦聪这个义子。
何大舅摇摇头,这么看来,秦家还不如何家。
突的不远处,有个人慌里慌张跑来,小吏们喊何大舅:“那是不是你家的邓大?”
何大舅一惊,怕又是二房做傻事,叫同僚听了嚼舌根。
他忙主动朝邓大走去:“二房那边又闹什么了?”
邓大“哎哟”两声:“快回去吧,你孙女出事了!”
——秦聪是谁?
当下落日熔金,树林婆娑,远处村落几缕炊烟,沟通了天际,饭菜香融进光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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