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太和春婆婆满心奇怪,下一刻,陆挚带来个坏消息:“家里人说出了事,二表侄女投河了。”
春婆婆惊骇,何老太扶着扶手跳起来,难以置信:“什么?”
她一贯不太喜欢、不太关注何桂娥,但她是她的重孙女,真出事了,她不可能毫无波动。
好在,陆挚话锋一转:“祖母莫急,昨晚桂娥和我娘一起睡的。”
何老太脑海嗡嗡,不解:“这又是怎么说?”
于是,陆挚两三句交代了来龙去脉,何老太扶着扶手,坐了下去。
她略一判断,昨天那个时候,陆挚根本不在家,是云芹的主意。
她目光射向云芹。
云芹吃着一盏粗茶,细细品尝,眉眼悠然。
要不是何老太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好茶,都要以为她手里端着的,是什么洪州白露、蒙顶石花。
倒是不见她惊惧。
陆挚提到:“祖母,这到底是一条命。”
何老太:“我知道,我还没老到糊涂,”当下,她想好办法,“你们叫桂娥偷偷来我这。”
又嘱咐春婆婆:“你去把韩大、邓三都叫来。”
韩银珠今日也起得早。
她右眼皮一直在跳,给何佩赟喂了饭,何佩赟还嚷嚷:“娘,大姐是不是死了啊,我要她的屋子!”
说是屋子,实则只是在韩银珠屋子旁搭的小木屋,一眼能望到底。
韩银珠烦,难得骂了他一句,何佩赟大哭。
就是这时,春婆婆来了,顺便告知:“老太太这几年脾性温和许多,你就闹出这种事,你好自为之吧!”
韩银珠惴惴。
何家谁人不知,老太太难缠得很。
没等韩银珠调整好心情,她到了何老太屋子。
屋内乌压压的,除了云芹和陆挚,还有邓巧君、李茹惠、何大舅妈、二舅妈,儿孙辈媳妇都在。
何老太不是请大家来吃茶的,房中透出一股沁凉。
韩银珠早知此事瞒不住,一进屋,就哭着叫了声“桂娥”,又指着邓巧君,对何老太说:
“要不是她污蔑桂娥偷东西,桂娥怎么会想不开,年纪小小就做出这么不孝的事!”
邓巧君回敬:“我哪知道会这样!那是你女儿,你又不上心……”
“嗙”的一声,屋中众人都吓一跳,原是何老太猛地一拍桌,那桌上杯杯盏盏,全都跟着一跃。
只一下,屋内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何老太甩出这么一掌,也不嫌疼,她是个老人家,却也是个做过半辈子农活的女人 。
当即,她箭步上前,攥起韩银珠衣襟:“哭哭哭,你以为挤出眼角这几滴马尿,就有个人样了?那是你女儿,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平时可见你曾心疼过你女儿!”
“你把好好一孩子,养成那样弱的狗屁性子,你怪邓三什么?”
关于何桂娥性子,何老太颇有怨言。
当年何佩赟出生,何老太瞧韩银珠偏心,想让她把何桂娥送到自己这儿。
韩银珠不肯,教何桂娥拒绝。
既如此,何老太就不大管,偶尔韩银珠过分了,她才会插几句嘴,结果这孩子如今钻了牛角尖,让她如何不气。
邓巧君瞧韩银珠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有半点庆幸,缩起脖子。
“还有你,”何老太甩开韩银珠,骂邓巧君,“平时偷奸耍滑,把全家人当丫鬟小厮使,好大的排场!”
“我何家人什么时候是你的奴婢了!”
她一手指划过去,指向李茹惠几人,几人完全不敢吭气,怕被殃及池鱼。
云芹心中却想,老太太好有文木花的风采。
当年,那些人讥讽她是悍妇,文木花就是这样,从村头骂到村尾,挨家挨户地把嚼舌根的人揪出来。
邓巧君惊恐:“祖母,我不敢……”
何老太:“这里有谁没受过你白眼,我忍你那对招子很久了,赶明儿给你挖出来!”
邓巧君好没脸,眼里蓄起一包泪,韩银珠也凄凄切切地哭。
这两人没了半点平日的威风,还真有些悔改的意思。
何老太见情况差不多,吐出一口气,便说:“春溪,把人带来!”
春溪:“诶!”
众人不解,只瞧门口,春溪带着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进了屋子。
小姑娘不是何桂娥是谁?
场上除了几个知情者,大家都以为何桂娥死了,骤然看到她人好好的在跟前,何大舅妈哭了:“你这孩子!这么叫人不省心!”
邓巧君一愣,随之大喜。
韩银珠也大惊,冲过去想扇她:“你死哪去了!”好在叫春婆婆拦住,没真往她身上招呼。
场上乱糟糟的,何桂娥低头不应。
何老太突的说:“桂娥昨晚是在我这儿睡的。”
云芹心内“咦”了一下,看向老太太。
何老太竟替她揽下了事。
不过,她也明白,老太太是为了陆挚,反正家里苦老太太“苛政”久矣,免了将来再生争执。
何老太:“昨个儿,春溪看她浑浑噩噩,我就把她叫来我这儿。鞋子也是我让放河边的,要不是这样,你们只管你们逍遥,怎么,有异议吗?”
邓巧君喜极而泣:“人没事就好。”
韩银珠喏喏:“没有。”
何老太要为重孙女出头,治治她们,她们做孙媳妇的,哪敢有别话。
万幸孩子没出事,否则,何老太绝不仅现在这样,不是她们能扛住的。
何老太又叫何大舅妈:“以后你也要留心你孙女,别让你儿媳给糟践了,不然我第一个问你。”
何大舅妈从前可不敢管韩银珠。
韩银珠叔父是韩保正,何大舅没本事,很不入汪县令的眼,却还是在县衙做典吏,就是靠韩保正打通的关节。
再者,她也不觉得孙女有什么重要的,但听得何老太警告,大舅妈堆着笑,说:“好好,母亲放心。”
何老太又说:“邓三,打从下次开始,你再叫别人替你厨房的活计,替一天,就出二十铜板。敢又随便使唤人,你就滚出去!”
邓巧君:“是是。”
狂喷这一通,何老太也倦了,挥挥手:“快让人都别捞了,歇歇。”
韩银珠、邓巧君终于得救,率先离开,然后是李茹惠等人。
轮到陆挚和云芹一动,何老太忽的说:“阿挚,你和你媳妇留下。”
李茹惠有些担忧,只是,瞧云芹气定神闲,似乎没有被何老太发威吓到,她按了按心口,先离开了。
屋内留下四人,春溪去关了门。
何老太果然还有气,对云芹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春婆婆为云芹捏一把汗,前头何老太好不容易攒了对她的些微好感,只怕要功亏一篑。
陆挚也开口:“祖母……”
何老太:“怎么,韩大邓三我骂得,云芹我就骂不得了?”
陆挚不愿挑动何老太的怒火,虽是闭嘴,却也蹙眉担忧。
突的,云芹道:“我们都爱幼,我帮桂娥一回,老太太救我一回,骂我也是应当。”
不得不说,云芹生得好,天然占了优势,此刻神情认真,说这话时,目光有种动人的真诚与关切。
何老太到嘴边的骂,突的停下。
总觉得,她要是骂云芹,就成遂了云芹的意。
何老太这一静下来,云芹也困惑,怎么就不骂了?
又想,估计是何老太刚刚掌控全场,喉咙累了,她新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祖母,先润润喉。”
作者有话说:
云芹:好亲切[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那杯茶,何老太到底没有喝。
淡色的茶水里,倒映出何老太的影子,老太太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
她下手重,力气大,但人生得是小小个,这时背脊佝偻,没了强悍的气场,多了几分老人家的可亲近感。
然而她的表情,可不是这个意思。
春婆婆回想方才种种,又惊讶,又想笑,碍于老太太的脾气,堪堪忍住。
突的,何老太步伐一顿:“这个云芹!”
余下的话,春婆婆作为多年陪伴的姐妹,替何老太补了:“真是伶牙俐齿!”
何老太:“你夸她做什么?”
春婆婆改口:“油嘴滑舌!”
何老太:“哼。”
何老太有点别扭。
当年主家靠山一倒,何家陷入泥潭,她和丈夫这一代撑住,才有这份在村里拿得出手的祖业。
她习惯了说一不二,做到了曾祖母的年龄,也常常大发脾气,算是勉强治住家中各人各种小心思。
她骂韩邓二人,也是做给云芹看的。
结果,云芹是认错了,却不像韩邓那样露出怂样。
按说何老太应有不悦,但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当时也莫名的,就不气了。
到底哪儿不对劲?
从何老太屋子出来,云芹和陆挚都浑身轻。
陆挚低低笑了几声,云芹也在眯着眼睛笑。
陆挚:“你笑什么?”
云芹抬眸,反问:“你呢?”
陆挚目光轻轻闪动,说:“我笑我多此一举。”专程告假,倒也没用武之地。
云芹走了几步,又窃窃一笑:“我笑她们被骂得好惨。”
陆挚:“……”
他看她笑得纯粹,不欲扫兴。
可他始终放不下心,他眉宇轻蹙,轻声说:“但愿没有下回,若再有,你要多想想自己。”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别人的家务事。
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韩银珠要怎么对何桂娥,就怎么对她。
陆挚方才看明白了,一家之主何老太想插手此事也难,这次倒是借着云芹创造出的机会,得以管教。
可是云芹是一片好心,他只怕被辜负。
实则,云芹决定伪造何桂娥假死现象前,就衡量过,以她的力气,对付韩邓加她们丈夫,都绰绰有余。
至于手段?她有得是力气。
不过,陆挚并不知道自己力气大,他担心得也没错。
云芹惯常听劝,“唔”了声。
他们回到东北屋子,邓巧君守在屋门口。
她昨晚没睡好,但比起早上,面色好了许多,或许是硌着心口的愧疚那条棉线,不再勒心,消失了。
经过这一遭,邓巧君十分疲累,想买个清闲,好好补觉。
她一副有事找云芹的样子,还未开口,云芹大大方方地朝她摊开一只手。
邓巧君愣住:“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云芹:“十三文,今天饭菜我包了。”
早饭邓巧君去了,虽然魂不守舍,没帮上什么,那钱云芹就不算了。
邓巧君被瞧出心思,带着点尴尬,还是把二十个铜板拍在云芹手里,转身离去。
云芹掂掂铜钱:“好大方。”
陆挚垂眸,温声说:“手。”
云芹伸出另一只手,下一瞬,陆挚轻轻放下一锭五两的银子,凉凉的,颇有重量,和铜板完全不同的质感。
云芹两眼大亮:“哇!”
陆挚弯了弯唇角。
银子是姚益给的。
他大半夜去找姚益,正好遇到席间,姚益在品鉴他那幅月季花,有人愿意花十两买。
姚益喝了酒,有点糊涂,怕陆挚现在有闲情,画得出来,不做私塾老师了,送他出来时,塞了一锭五两银钱给他。
陆挚想到家里的事,等云芹藏着何桂娥事发,少不得要花点钱赔礼。
他没推诿,收下了。
如今这钱用不上,当然就给云芹了。
云芹捧着钱,啪嗒啪嗒跑进屋藏钱。
陆挚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想起上回她的话,才缓缓挑起眉头,她是不是忘了说他厉害了?
云芹得了一个好“活计”。
何老太话撂在那,邓巧君无敢不从,因为新屋的事又紧紧牵挂着她,又几次没法去厨房,白白给云芹赚了百枚铜钱。
要说造新屋本也没那么艰苦,陆挚忙过文书地契,接下来给匠工做就是。
只是,邓巧君和何善宝在原定的两间外,擅自又添了两间,偏偏钱又出得不够,怕匠工减料,这才时常不得空。
何桂娥偶尔得空,会自己来帮忙,云芹就把二十铜板分一半给她。
新一月,因弟弟要吃糖糕,何桂娥去厨房要。
云芹打开柜子,掰下一块,问:“你的那块,要现在拿吗?”
何桂娥摇摇头:“不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云芹:“婶娘,我们房中的糖糕……也还是给弟弟的。”
对此,她心里很是羞愧,自觉辜负了云芹一片好心,有专程气人的嫌疑。
可是,她也不想欺骗婶娘。
她带了几分乐观,说:“当然,现在弟弟要打我,我可以跑去奶奶那儿躲。”
云芹没说什么,从自己买的糖糕里掰一块。
何桂娥赶紧摇头:“婶娘,我不要了,我现在不爱吃糖糕了。”
云芹:“你不爱吃了?”
何桂娥取了一块糖糕,边往外走,边道:“对,我现在喜欢吃绿豆饼!”
那些不分给她的糖糕,她一点也不馋了。
云芹终于展眉,笑道:“你是会吃的,那可是从县城酒楼带来的呢!”
酒楼的绿豆饼很有名气,是阳河县一大特产,送礼待客,或者留着自己用,都很上得了台面。
县城,秦府。
汪净荷守着小厨房,熬了一碗莲子银耳汤,装一碟新鲜出炉的绿豆饼,用红木托盘端去书房。
且说秦聪回了秦府,他擦了脸,坐在椅子上,以扇子点下颌,一声不吭。
和丈夫相处两年,汪净荷自知他的脾性,想来事情不顺。
她缓了缓语气,说:“浩然,琳儿今日会走路了,你可要抱抱他?”
秦聪回过神,压下心绪,应了声好。
儿子长得像他,还是有几分趣味的,秦聪逗弄完儿子,就让汪净荷抱下去了。
汪净荷说:“可是在为玥哥儿的事烦恼?”
秦聪郁闷:“父亲大人要我替他换私塾,跑了多少书院都不收,就连那新办的延雅书院,也不收。”
汪净荷:“那就再看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秦聪起身,汪净荷叫他:“汤还没吃,你去哪?”
秦聪步履匆匆离去:“父亲大人让我做事,我自然得继续做。”
汪净荷捡了个位子,坐下来,自己把莲子汤和绿豆饼吃了。
她的贴身婢女进来,掩门,小声说:“娘子,查到了。”
汪净荷放下勺子,问:“如何?”
婢女:“打听到了,爷从前在阳溪村,是有个相好,叫云芹,哼,生得妖妖娆娆,但性子差,没点好名声。”
婢女叨叨说了一堆,汪净荷只问:“琴瑟的琴?好名字。”
婢女:“芹菜的芹。”
汪净荷:“……好名字。”
另一头,秦聪已经骑着马,又去了一趟延雅书院。
路上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卖香瓜,秦聪掏钱买了一个。
他的义侄是秦老爷二儿子的孩子,就是那个吃香瓜噎死的二儿子。
这个孩子才九岁,却是“五毒俱全”,打人、惹祸、顶嘴、唯我独尊、无法无天。
偏偏秦老爷只觉孩子幼年失怙,实在可怜,分外疼惜。
然而私塾是读书的地方,哪里是给孩子玩乐的?
去了县里私塾被“请”回家,秦老爷也不管,要秦聪给他找个好地方读书。
秦聪跑遍了附近三十里地,愿意收秦聪的私塾,秦老爷挑出许多的毛病:太破太旧太远,但那些好的私塾,又听说了这小孩顽性难改,不肯收。
唯有延雅书院,东家是外地人,应是没听说这些糟事。
生怕书院不收,秦聪才说孩子的四书五经读完了,哪知就算如此,延雅书院也不松口。
实在怪哉。
秦聪知道,姚益不是个难说话的,几次都要答应,却碍于他雇的学究,一直没松口。
他想从这个学究这儿入手。
七月流火,天气些微凉爽,不过秋老虎也会在人不防备的时候,骤地跳出来。
这日天气闷,秦聪一边吃着香瓜,等了许久,终于在远远小路上,看着一个高瘦的男子,迎着阳光,疾步走来。
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的笠帽,没比簸箕好多少,走得快它会掉,他便用手压着。
秦聪有些好笑,心知也是个穷秀才,忙丢了瓜皮,迎上前:“敢问,可是延雅书院学究?”
陆挚闻声,取下笠帽:“我是。请问你是?”
秦聪所认识的秀才,大多二十七八以上,像何大舅那样的才是多数。
见他这般年轻,秦聪有点惊讶,方说:“在下秦聪,字浩然。”
作者有话说:
陆挚:[问号][问号][问号]
秦聪打量陆挚时,陆挚也正打量他。
在他自报家门前,陆挚已从第一眼,简单推断,此人应是个生活优渥的公子哥,自己并未结交过。
紧接着,听到“秦聪”二字,陆挚无声抬起眉梢。
一刹,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堪称无厘头的判断:这个秦聪没他高,容颜没他好,学识也没他厚。
当然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仿佛栖息在本能里的直觉,往往在主人没察觉时,就潜伏回去了。
陆挚便也拱手一揖,缓声道:“在下陆挚。”
不成想,秦聪在听到他名字后,也是一愣。
他没陆挚沉得住气,蹙起眉头:“陆兄……近来可有大喜之事?”
陆挚:“五月的事,想来并不算近。缘何如此问?”
秦聪抽出腰间别着的扇子,打开兀自扇了几下,方合起扇子,尴尬道:“没事……”
陆挚看了眼天色,淡淡道:“秦兄若无旁的事,私塾要开课了。”
秦聪心乱,忘了目的,只好侧身让路:“叨扰。”
陆挚越过秦聪,他是拘谨自重的性子,身形清癯,步态端正,疏忽间,晨风盈袖,行止翩然,一派名士风流雅韵。
云芹嫁给的,是这样的男子。
秦聪说不清他心底的情绪。
两年前,家里父母闹着和云家解除婚约,他茶饭不思,曾也堵住云芹,可对于打人的理由,云芹默不作声。
她只是看着他,说:“秦哥,若我们能成亲,我不会随意动手的。”
她一句话,就揭开秦聪家人藏在心底的恐惧,他们嘴上说娶“悍妇”是怕败坏名声,也不过是怕一个有力气、会打男人的女人。
虽然有力气,会打女人的男人,比比皆是。
“若我们不能成亲呢?”当时,秦聪反问她,“若我爹娘一定要退亲呢?我该怎么办?”
云芹疑惑地看着他,她心里想,他若拗不过他父母,又如何是她的问题?
她释然一笑:“那就退了。”
秦聪怔怔然。
云芹半点不可惜,还安慰他:“我听说,员外老爷是你远房伯伯,你家若认了他家,不是坏事。”
那一刻,秦聪心口猛地刺痛,他也算和云芹一道长大,曾和她一起上山找萤火虫,在泉水嬉闹玩耍……
种种回忆,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云芹对他的感情,和他的感情不一样。
她或许对谁都这样。
正好几年前,秦员外的倒霉儿子吃香瓜噎死了,秦员外悲痛欲绝,长随为哄他高兴,翻遍族谱,从员外祖上秦副将那一辈,找到秦聪家这一支。
论亲缘关系,可是远得不能再远,不过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秦员外来说,是个好消息。
彼时秦聪十六岁,有三分生得像秦员外的二儿子,秦员外顿觉是天意,他不信自己命里留不住儿子,动了收他做义子的心思。
只是上一辈,秦员外兼并阳溪村田地时,和阳溪村村民有过摩擦。
阳溪村保正和村民,私底下很是憎恶秦员外。
秦聪父母却早就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惜秦聪不答应,他们又不敢太逼着,免得闹出丑事,叫村里人看轻了。
而秦聪和云芹的婚事,是在他们十二三岁就定下来的,本以为如何都没法了,婚事却有了变故。
秦聪父母站在制高点,向云家发难,也借此和阳溪村村民分清楚,直奔富贵去了。
退亲时,秦聪全程没有出面,第一是怕被云广汉云谷堵住暴打,第二是他总想象着,云芹会后悔。
虽然以他对她的了解,几率渺茫。
后来,秦聪一家和秦员外攀上关系,搬离阳溪村,秦聪一举从村汉变成员外公子,他有了扇子,有了书房。
再半年,他依从秦员外,定下一门顶好的亲事,有了妻子,有了孩子。
日子明明已经过得很好。
可是午夜梦回,秦聪总十分烦躁,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什么。
直到这一年暮春时节,他外出办事,路过阳溪村,在春雨朦胧里,遥遥看到了云芹。
她在修屋顶,故意用斗笠逗屋檐下的云知知。
云知知“啊”了声,她倒是眉眼弯成一道新月,笑靥如花,气色丰润。
他走了后,她没有枯萎,而是繁茂生长,愈发清妍。
那一幕,在秦聪心里反复咀嚼,他终于懂他这两年为何总烦躁。
因为不甘心。
所以,他在远行之前,觍着脸主动去问云广汉,他现在有钱,养一个云家是足够了。
秦员外对他,也是只要他办到他要办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想和云芹“续前缘”。
他先告知云广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暗暗把秦员外拉出来压人。
这两年他早就学会要如何和村野之人谈话,光放低姿态不够,还得让他们忌惮。
云广汉一直沉默。
他本以为,云家多少会心动,苦日子不是谁都能过的。
结果,等他从外地办完事情回来,云芹已经出嫁了。
他的随从自作聪明替他打听,说云芹所嫁的,是长林村的何家的外孙,陆秀才。
秦聪自尊颇为受伤,不愿再探听,只专注为秦员外孙子秦玥读书的事奔波。
只他还存着一点微妙的念想。
等解决秦玥的事,他要和云芹再见一面,不管说什么都好。
然而这事,就卡在陆挚这儿。
秦聪站在简陋的茅屋外,小孩读《论语》声音清脆,陆挚在茅屋中,一边翻书,一边抽人来读。
这个年纪的小孩,玩兴很重,但没有谁敢在他眼皮下做小动作。
但秦聪久久逗留在私塾外,还是有几个小孩,注意力被吸引,悄悄看他,要不是陆挚在,他们都要交头接耳了。
陆挚蹙眉。
待得休息的那一刻钟,陆挚出了屋子,问秦聪:“秦兄是有何事?”
秦聪回过神,暂且压下旁的,只好声好气,提了秦玥入学一事。
陆挚倒没想到,原来是他一直撺掇姚益,收了秦员外的孙子。
他回到:“姚院长应当已和秦兄说清楚了,只怕耽误了令侄。”
“何况,”陆挚神情冷肃,“长林村到县里少说一个时辰,小孩若夤夜上路,并不好。”
秦聪微微笑:“若接下来几年能在延雅书院入读,秦家会在长林村购置别院,像姚院长那样,并不难。”
陆挚依然不为所动,直说:“某可否问,为何令侄不去县学?”
“借员外老爷的面子,县学理应去得,若说县学学究严苛,我并不比他松泛。”
他几句话,令秦聪面色微变,攥紧扇子。
他厌恶陆挚这种云淡风轻,秀才又有何了不起的,还不是没钱。
凭什么娶了云芹。
于是,秦聪语气发沉:“我也想问,陆兄是否知道,我和云芹曾订过亲?”
“……”
作者有话说:
陆挚:[666]谁急眼了
云芹张罗起家中的秋冬衣。
何玉娘穿的,不用她烦恼,春婆婆很早就为她缝制了,何家对她和她当姑娘时候,没太大差别。
倒是陆挚,只有两身冬衣,有一件袖口都破了一个洞。
云芹手指勾着那破洞麻线,“刺拉”一声,不小心把洞撕更大了,赶紧小心翼翼放下,抚平,装作无事发生。
确实该给秀才准备新衣裳了。
何家扯了一匹布送给陆挚云芹,加上云芹嫁来时带的兔皮,应当够顶这个秋冬了。
布料得等陆挚回来,才能知道做什么,兔皮不大,可以做个大概尺寸,早点安排。
云芹先带着兔皮去找二表嫂,李茹惠。
李茹惠在弄绣棚,听到外头女儿和云芹打招呼,她踩着鞋子,到门口:“弟妹,上回答应你的绣样,今天才要做呢。”
云芹笑道:“我不是来讨绣样的,是来请教嫂子。”
同何桂娥学过几回,云芹现在编的笠帽有所精进,她又自信满满了。
李茹惠女红极好,每次家里去县城,会拿她的绣样卖,后来甚至被汪县令家看重,上次那个莲花鱼纹,就卖了个不错的价钱。
一年算下来,她一个月能给房里添一两家用。
云芹承认,她十分垂涎。
她上门讨李茹惠吃饭的本领,李茹惠哼哼两声,却不藏私:“你若要卖绣样,县里那些夫人小姐,最喜欢的是莲纹。”
云芹把几条线捋顺:“莲花?”
李茹惠道:“是啊,佛祖座下莲,谁不喜欢,前阵子秦员外大寿,给佛祖贴金箔,塑金身,保佑长命百岁,好大排场。”
云芹:“那我绣莲花。”
二人坐在屋中理线,说说笑笑,李茹惠小女儿何小灵跑进屋中,摇头晃脑:“陆婶娘来啦!”
李茹惠赶她:“去,我和你婶娘忙着呢。”
云芹朝她扬了两下眉头。
小女孩“啊”了些,兴奋地躲到娘亲那儿,又偷瞧云芹。
李茹惠知道小灵喜欢云芹,本来在外面玩,发现云芹来了,就要找她。
桌上有一盘带壳的花生,李茹惠抓了一把,放进小灵手里:“拿去吃吧,我和你婶娘有正事干。”
小灵“噢”了声,却也没走,垫着脚尖挤上榻,开始咔哒咔哒啃花生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