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尔by发电姬
发电姬  发于:2025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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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芹满脑子都是吃的,骤然听陆挚问一句,轻轻“啊”了一下:“芹葱?”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说:“哦,秦聪和二丫一样,和我以前是邻居。我和他定过亲,后面他家退亲了。”
从云芹开始说,陆挚便屏气,结果一口气没消耗完,她就说完了,就这样的坦荡,毕竟都是过去的事。
愈发衬得他怪怪的。
他抿抿唇,压下心里的感觉,容色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忽的云芹笑了下,陆挚心内一跳,想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她却指着远处的云,笑眼盈盈:
“陆挚你看,那云像不像大舅和二舅?”
天际两朵云贴在一起,一朵又高又瘦,一朵又矮又肥,凹凸有致。
云芹一说,这云还真像描着两个舅舅的人影生的。
陆挚缓过来,有些想笑,只是他从未编排过长辈,觉得不妥,只说:“是有点像。”
一阵风过,云朵眼看着要化了。
云芹:“啊,哥俩走散了。”
陆挚:“……”他终究还是低声笑了笑。
天要黑了,他们没再耽误,回了何家。
因为烧饼、茶果子很多,现在也不是冬日,恐怕放坏了,云芹根据何家各人口味,给他们都分了一点。
加之前面的兔皮,众人也不好再白收,便也回送了些东西。
大嫂子韩银珠回送一袋子红豆,二嫂子李茹惠回送一件新上衫,照着云芹身段改的,她虽没替云芹量过,竟十分合适。
云芹最喜欢这衣裳。
三嫂子邓巧君才刚从娘家那取了不少钱,但建房子花得差不多了,就回了一个庙里求的多子多福石榴花纹陶枕。
还是没用过的,邓巧君觉得便宜云芹了。
不过,这陶枕太高,云芹和何玉娘谁枕,都像头被顶上天,干脆拿来当小杌子用,倒也适合,只留意走路别踢到,不然脚趾疼。
这日上午,她就是坐在陶枕上编笠帽,何玉娘在玩彩线鞠球。
这几天就到收麦子的季节,何家在村东有大片良田,虽雇佣了人力,奈何地方大,在家的两个表兄不闲着,连邓大都没空吃酒,成日去督工收麦子。
家里很安静,所以当一阵微弱、压抑的哭声,由远及近,就有些明显。
何玉娘也听到了。
她有些害怕,抱着彩线鞠球,跑到云芹跟前,张张口:“哭了!”
云芹牵着她的手进房中,说:“我去看看。”
说着,她轻移脚步,到了门口,未料到是一团瘦瘦的人影,她捂着嘴,哭得几乎断气。
云芹微讶:“桂娥?”
何桂娥抬起头,露出一双肿得和核桃一样的眼睛。
她脸上还有几个巴掌印,从袖子找出两个半铜板给云芹:“婶娘,这是我攒的钱,给你。”
铜板还有温度,云芹问:“这是怎么了?”
何桂娥:“我想走了。”
云芹:“你要去哪?”
前几日,云芹从县城酒楼带回的糕点,分了些给各人,县城的东西自是稀奇,大房那,韩银珠把儿子何佩赟叫来,糕点都给了何佩赟。
何桂娥就在旁边绣东西,何佩赟吃得吧唧响,听得她愈发馋嘴。
和以前光眼馋不同,她手里还有云芹给她的糖糕。
韩银珠没留意她,何桂娥装作要去茅厕,跑去房中,她枕头底下有个一个纸包。
翻开纸包,那块糖糕还有大半。
她舍不得吃,每天就吃一点点,要么就舔几口。
今天她把糖糕送到嘴里,骤地发现,糖糕不甜了,酸酸臭臭的。
馊掉了。
何桂娥难过,糖糕还有一半没吃,早知道就全吃了。
在她默默掉泪时,何佩赟在窗外看到了,兴奋地叫起来:“我就说你这几天怎么老偷偷去房间!娘!大姐偷糖糕!”
何桂娥大惊,韩银珠已经过来,果见她手里一块糖糕,扬手就是一巴掌:“小小年纪学不好!”
何桂娥赶紧说:“娘,这不是我偷的,是陆表婶给的!”
韩银珠:“我怎么不知道?”
何桂娥解释一通缘由,韩银珠拧着她耳朵:“邓巧君叫你替她做饭,你就替她?你是谁的女儿啊?”
何桂娥疼得簌簌落泪:“我、我……”
实则到这里,韩银珠几分信了,毕竟何桂娥向来胆小,邓巧君还是那种小姐性子,爱使唤人,糖糕估计就是那时得的。
不过,何佩赟一直在旁边闹:“就是偷的,就是偷的,她哪能吃糖糕!”
韩银珠又将信将疑,拉着何桂娥想去问云芹,才刚出西院,正好大门口,邓巧君跟工人结钱。
韩银珠叫住她:“邓弟妹,外头雇人做工都要给钱,你这么使唤我们桂娥,不好吧?”
邓巧君平时就不好惹,最近为了建房子,烦得满嘴燎泡,韩银珠还撞上来。
她当即也冷笑:“嫂子好诬赖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使唤她?”
韩银珠:“你没使唤她,她哪有机会去厨房得糖糕?”
邓巧君翻白眼:“我从没见谁给你女儿糖糕,谁知道她是不是不学好,手脚不干净偷的,还赖我?”
韩银珠被刺得火也上来了,拖走何桂娥,又扇:“你敢骗我!”
何桂娥哭着求韩银珠:“娘去问婶娘,真是婶娘给的!”
韩银珠:“你还要我到你表婶那丢脸?”便是不肯问,认定了是何桂娥骗她,又把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我要去哪……”听到云芹问话,何桂娥哆嗦了一下,眼神却逐渐坚定:“我要去死。”
云芹看着她,突兀地问:“你会编笠帽吗?”
何桂娥有些茫然,下意识答:“会。”
云芹说:“那你先别去,教教我编笠帽。”

何桂娥和呆头鹅似的,跟在云芹身后,进了东北角的小院子。
屋内,何玉娘见是何桂娥,松口气。
何桂娥声音沙哑,乖乖唤了何玉娘姑祖母。
云芹理衣裳坐在门槛上,将陶枕让给何桂娥,何桂娥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才坐好。
云芹把她编的笠帽给何桂娥:“我编的这个,没法戴。”
何桂娥:“这是笠帽吗?”
云芹眨眨眼:“这不是笠帽吗?”
虽然她也发现形状编坏了,和簸箕有点像,但她是冲着编笠帽去的,出现簸箕,应该是簸箕的问题。
她也不嫌丢人,说:“你帮我拆了,等一下,我去拿点新的竹条,你再手把手教教我。”
何桂娥抹了下眼泪,点点头。
云芹进了屋子,方才淡定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她抚着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何桂娥说想去死,她是紧张的,又有些难过,她十二岁时,甚至到现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得是天大的委屈。
没多犹豫,她就请何桂娥留下来做点事。
虽然,编不出笠帽也是真的。
云芹拍拍脸颊,在屋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上不仅多了竹条,还提溜了一碟绿豆饼。
云芹示意何桂娥:“吃绿豆饼。”
何桂娥只顾着拆手上竹条,摇摇头,不吃,她已经要去死了,吃这些也是浪费。
她三下五除二拆完了,就按照形态编起来,一边和云芹说:“婶娘你帽筒那儿,编歪了,要这样。”
云芹伸着脖子,认真看何桂娥怎么弄,也绕着竹条,开编。
好一会儿,何桂娥手上的笠帽,已初具雏形,而云芹手里的“簸箕”,也显现原型。
何桂娥:“……不对不对,你这里三步歪了。”
云芹:“唔。”
又过了许久,何桂娥手里笠帽都编完了,云芹也编完了,只是又编了个“簸箕”。
云芹试着戴了一下,笠帽掉了,她眼神清明,无辜地看着何桂娥。
何桂娥很不能理解,皱起小脸,一时也忘了什么死啊活的,比划道:“是帽檐不对,再来。”
云芹:“好吧。”
唉,她有些犯懒地想,要不就把这东西当簸箕用,不过一来房里不缺簸箕,二来孔洞有些大,存不住灰尘。
但何桂娥“屡战屡败”,比她更上心,她只好哼哧哼哧解竹条。
这次,何桂娥全程眼睛不错地盯着云芹。
原来,云芹每一步看似都对了,但都有一点点不对,这点不对,单独拎出来,不影响笠帽,积累在一起,笠帽的形就都歪了。
何桂娥发现这异样,赶紧说:“我知道了,应该这样子!”
她抓着云芹的手,勉强掰了回来:“这个从这里穿过去,到时候再锁边。”
云芹沉下心,也听话地照做。
终于,在太阳微斜的时候,云芹手里出现一顶还算能看的笠帽。
就是看着很粗糙,和何桂娥的不能比,何桂娥却比云芹还开心,小小跳了一下。
云芹也很有成就感。
文木花也教过她,就是耐性不够,看她编得乱七八糟,教又教不会,恨不得拿扫帚撵她。
通常得云芹唤醒她的母爱,才能逃过一劫。
所以,云芹这么多年,只学会编竹筐。
这是她第一次编好了笠帽,她也有些成就感,拿着一旁绿豆饼,自己咬了一口,这回没叫何桂娥,直接递了一个给她。
何桂娥没有多想,就接了过去。
她捧着绿豆糕,盯了许久,终于被绿豆隐隐的甜香吸引,咬下一口。
绿豆饼饼皮十分薄,绿豆馅研磨得十分细腻,咬下去又厚又软,却不过分甜腻,化在嘴中,豆香漾在唇齿,实在好吃。
不是馊了的糖糕,是好吃的绿豆糕。
何桂娥低头,极力忍着哽咽,憋不住想呼吸,突然,鼻头冒出了一个圆圆的鼻涕泡泡。
云芹被逗乐了,小声笑了一下,何桂娥大窘,赶紧侧过脸擦眼泪鼻涕:“对、对不起……”
云芹说:“没关系,”又补了一句,“你道歉什么?”
何桂娥:“我也不知道。”
她一直在道歉,习惯了而已。
云芹等她哭得够了,才说:“我会和你娘说,你没有偷糖糕。”
何桂娥抽泣:“婶娘,你不用说了。”
她还是想要去死。
她死了,她娘就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肯定会后悔打她,说不定,还会大哭一场,一辈子记得这件事。
云芹瞧着何桂娥,用笠帽扇扇风,突的道:“我有一个主意。”
陆挚这日比平时早了片刻回何家。
他一开始跑回来,有些拿捏不好节奏,现在慢慢习惯了,呼吸调节得好,也没出那么多汗了。
姚益得知他每天都跑回去,还赞叹:“乡试会试都得熬体力,那些体弱的甚至是从考棚里抬出来的,拾玦此计未雨绸缪,实在妙啊。”
陆挚见他误会,也没解释。
如果说他是与云芹约好早点归家,姚益定要说什么话。
陆挚进了家门,就觉氛围不对,穿过东边的小路时,遇到何善宝。
何善宝带着酒气,对陆挚挤眉弄眼:“你知道吗?家里出事了!”
陆挚:“什么事?”
何善宝说:“侄女投河了!就那个叫桂娥的,大房那边排老二的,啧啧啧。”
陆挚步伐一顿,声音微沉:“尸首捞上来没?”
何善宝:“没呢,就看一双鞋在河边,要不是二嫂去河边洗衣裳,这都一天了,没人发现,老太太是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大家就惨了,都得遭殃。”
陆挚想到在县学读书的大表兄,又问:“可曾通知县里那边了?”
何善宝:“才刚邓大去找大伯说了这事,大伯不让他找大哥,怕是耽误大哥读书。”
“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投河了,再养两三年就可以嫁了……”
一条人命,还不如读书重要。陆挚不合听,沉默着,径自去了屋里。
侧屋有些昏暗,何玉娘依然在老太太那边吃饭,房中只他和云芹。
陆挚在净手,云芹揭开扣着饭菜的竹罩,把饭菜摆好,她一只手捧着碗,有些呆呆的。
陆挚问:“吃不下么?”
云芹摇摇头。
夕阳斜落,家里很是沉闷,仿若狂风骤雨前的预兆,一个不小心被泼湿一身。
陆挚不是很有胃口,停箸。
云芹见状,小声问:“表侄女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挚:“嗯。”
云芹又说:“起因是我送她一块糖糕。”
她言简意赅,说了何桂娥受的委屈,陆挚皱起眉头,看不惯韩银珠的做法,然而,这不是他的孩子。
实话说,何家某些作风,他着实不喜,便是借住在何家,他也没什么归属感,就等还了姚益的钱,也要还何家的钱。
云芹嘀咕:“如果桂娥没死就好了。”
陆挚:“是啊。”
忽的,云芹也搁下碗筷,站了起来,陆挚疑惑,随她的动作,他微微仰头,只见她姣好的眼眸闪烁,藏着一抹狡黠。
就是在暗淡的天光里,也像是曜石一般。
她脚步一旋,撩起一旁隔开床和桌子的布帘。
何桂娥正躲在帘子后,怀里抱着一张烤饼,脚上踩着云芹的鞋,有些畏缩:“表叔……”
云芹瞄着他,小声:“桂娥没死。”
陆挚:“……”

云芹去找二表嫂李茹惠,李茹惠是大房的二表嫂,也住在西院。
何二表兄读书没天赋,家里也供不起两个读书人,他就管着家里田地,李茹惠素日不大出门,只爱做些绣活。
她比云芹年长好几岁,脸生得圆,性子温和,是云芹三个表嫂里最踏实的。
上次,云芹来送兔皮,李茹惠小女儿何小灵咬着手指,馋云芹没给春婆婆的那包兔肉。
云芹给她兔肉,袖子里掉了一条素帕。
李茹惠因为女儿讨食,很是不好意思,便问云芹是否喜欢素色。
云芹说:“不是,是我针线不好。”不然也想绣朵花。
不久后,云芹就收到簇新的上衫,用的湖绿地布料,针脚细密,绣着蝴蝶穿花的样式,很是精致。
云芹此时就穿这身上衫,挽着堕马髻,眉眼细腻昳丽,容色鲜亮逼人。
李茹惠对自己技艺十分自信,只是瞧着云芹,一时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衣裳,很是慨然。
不过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做这衣裳付出的时间精力,都值得了。
然而,这美人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李茹惠:“让桂娥装、装死?”
云芹:“对。”
李茹惠放下绣棚,踯躅道:“要是老太太发火了……”
云芹:“先不告诉她。”
李茹惠惊讶,还能这样啊。
不过也是,假若真出事,也是先捞到尸首,再告诉老人家,免得叫白白焦心。
李茹惠住得近,更知韩银珠如何偏心,三天两头,打得何桂娥想哭又不敢哭。
她本不想参与,毕竟作孽的是韩银珠,和她无关。
然而转念一想,她从来知道何桂娥实心眼,去找云芹时,恐怕真就有了去死的决心。
要不是云芹,家里就多了一桩白事。
李茹惠也算看着何桂娥长大,不至于铁石心肠到如此地步,要是何桂娥真死了,她也良心难安。
反之,她若能帮一把,就是给自己和孩子们积德积福。
况且主意是云芹出的,她只当不知情,火怎么也烧不到身上。
她心里已然同意了,还是好心提醒云芹:“你不怕这事过后,惹得老太太、大嫂不喜,以后难做吗?”
云芹缓缓摊手,笑道:“本来,她们也不喜欢我呀。”
她看得出何老太眼底的挑剔、韩银珠偶尔露出的不屑。
只是,她就算是珍宝,也不会所有人都喜欢。
李茹惠服气了,笑道:“好,我晚点去河边捡鞋子。”
且说下午申时三刻,李茹惠捡了鞋,捎给韩银珠,意有所指:“桂娥是不是从早上,就不在家?”
韩银珠半日不见何桂娥,心里窝火,还想着等她回来算,她见这双鞋,很是一怔。
家中找遍了,着实没人。
韩银珠骤地想起,她早上打何桂娥时,何桂娥落着泪哀求她的样子。
她从来不留心,此时,方觉那眼神不对。
鞋子在河边捡到的,脏兮兮的,大抵就是投河了。
韩银珠在房中坐了片刻,心乱如麻,怒气冲冲去找邓巧君。
邓巧君在看新建的房子,突然叫一双鞋子砸脸上,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韩银珠:“你诬赖桂娥是贼,桂娥跳河去死了,你就得意了?”
邓巧君怔住:“你说什么?”
韩银珠出了一口恶气,冷笑:“我就说是你使唤桂娥替你,要不咱们找云芹对一对?”
邓巧君哑口无言。
韩银珠:“桂娥都是因为你跳河,今日起你就欠我一条命!”
邓巧君气得脸胀红,啐她:“欠你娘个屁!”
话是这么说,邓巧君紧赶慢赶,跑得鞋子都掉了,去村东田地,把何善宝喊来,说了前因后果,让人捞尸首。
韩银珠也去河边找尸首。
若问她有没有一瞬的难过,那是有的,十几年,养一条狗都有感情。
但转瞬被不理解的情绪淹没,她供何桂娥吃喝,不说回报,竟然为这么点事,就去寻死,实在不像话。
只是看邓巧君吃瘪,韩银珠就好受多了。
因新屋就在东北屋子旁,云芹和何桂娥就在房中,听她们的争执,声音清晰可闻。
何桂娥蹲在地上,又大哭了一场。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好像“死”得好没用。
哭累了,何桂娥就想出去:“我怕我骗了我娘,被她打死。”
云芹拦住她,说:“反正都会被打死,你今晚在我这睡舒服了,明天再回去。”
何桂娥觉得有道理,咬着唇:“好。”
屋中点着桦烛,灯光颤了颤,隔壁邓巧君和何善宝压着声音吵架,不甚清晰。
到明天,这事自然瞒不住何老太,不过明天,何桂娥也会“死而复生”。
这一晚是难得的宁静。
云芹打水来,何桂娥擦过脸后洗脚,自己在脚丫那里擦下厚厚一层污垢,像又一层皮。
这是何桂娥第一次睡前洗脚,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脚这么脏,恨不得把脑袋插。进地缝,没脸见人了。
云芹正经道:“搓掉就好了。”
正经不过一会儿,她又笑了,一下一下俏皮的节奏,轻轻的从鼻间嗤着。
何桂娥耻意稍减,也羞涩地笑了。
不多时,云芹给二人铺了被子,让何玉娘和何桂娥睡一块。
二人躺下,何玉娘嗅了嗅何桂娥,觉得没有云芹香。
何桂娥望着云芹,昏暗的帘子内,云芹生得漂亮,面容凝着光华似的,她正在梳头,侧着脖颈,垂着眼眸。
那头乌发,比韩银珠最喜欢的绸缎还漂亮。
“婶娘……”何桂娥有很多的话想说,可话到口边,又不是要说什么了,眼角忽的又热了。
云芹抬手,摸摸何桂娥的脑袋,把她的头发往上捋,轻轻的。
何玉娘“啊”了声,把云芹的手抢过来,放在自己头上,让她摸摸。
“……”
外间,陆挚速速看完学生课业,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捏捏自己眉间。
一方面,他庆幸何桂娥没死,可另一方面,云芹插手太深了,这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
最吃亏的是她。
他们寄人篱下,本身外祖母就不喜欢她,这事往后,大嫂、三嫂,定会有许多的怨言。
他一日里泰半时候不在家,她们不敢冲着他来,却不会对云芹客气。
他尚未想出章程,云芹出来了。
里头两个小的都睡了,她穿着夏衫,肌肤温润,头发搁在肩头,叫他:“陆挚。”
陆挚看了一眼云芹,收回目光,道:“怎么了?”
云芹抱起方形素色陶枕,脸躲在陶枕后面,眼睫忽闪忽闪。
里头的床本就不大,睡两个女子倒也还好,三人是肯定挤不了的。
她道:“我想和你睡。”
陆挚:“……”
他看向自己那一块小小床板,他一人躺,还算刚好,但要是再挤一人,只怕得……
叠着他睡。
还没等他细想,云芹从捋起袖子,从门后,搬出一块板子,两个墩子,拼床。
陆挚回过神,忙上去帮忙,又有些疑惑板子哪来的。
云芹小声说:“我跟胡阿婆借的。”
不一会儿,“床”拼好了,不过加上那板子,两人就算平躺,也是手臂贴手臂,指尖掠过指尖。
云芹睁着大眼睛看屋顶。
她发现这个瓦片,因年久失修,衔接处,有点漏光,几道细细的月光,趴在屋顶。
不一会儿,眼睛适应黑暗,她缓缓朝斜旁瞧去。
陆挚鼻梁和山峦似的,他的唇峰原来是有一点点翘起,下颌也好看,到脖颈,喉结凸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忽的,他喉结动了动:“睡不着?”
云芹耳朵有点痒,她小声说:“唔。”
陆挚:“明天你等我,我同私塾告假就回来。”
云芹一顿,问:“为什么告假?”
陆挚:“大嫂那关不好过……”
一个月二两银子,告假一天就没六十多铜板,云芹心疼钱,屈起手肘,轻轻捅了下他,本意是想叫他没必要告假。
不成想,陆挚一颤,翻了个身,“嘭”的一声,掉到床板下。
云芹倒吸一口气,赶紧凑过去瞧。
陆挚一手撑起上半身,俊目微瞠,好像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云芹:“你怎么摔下去了。”
她趴在床板沿,细柔的长发,摇摇曳曳,落在陆挚心口。
隔着衣裳,痒得陆挚耳尖发烫。
他起身,云芹就窸窸窣窣缩回去,空出了一块位置。
陆挚坐在床板边,摸了下耳朵,若无其事般,接上刚刚的话:“……我在的话,兴许会好一些。”
云芹明白了,心里暖暖的,也是,如果云广汉、云谷在,也不会留她一人,毕竟自己这次“闯大祸”了。
她道:“好。”
陆挚缓缓躺下。
云芹回想陆挚那一摔,可她实在很小力的了。
她有些抱歉:“刚刚弄疼你了吗?”
陆挚:“……没有,不疼的。”
两人细细的话语一停,没一会儿,云芹睡熟了,呼吸温温的。
陆挚压下思绪,想到明天还有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四书,从《大学》《论语》,念到《中庸》。
终于酝酿出一丝睡意。
朦胧中,他做了个梦。
他如往常在桶里洗浴,一股熟悉的香味,混合在温热的水中。
他掬起水,流水从指缝滑落,一滴水珠飞溅,落到他唇峰上,他囫囵地记起这个味道。
那滴水珠曾也包裹过她。
他浑身紧绷,一种陌生的刺激直达尾椎骨。
陆挚突然睁开双眼,天色还黑,云芹睡相规矩,背对他,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他梦里嗅到的,就是她发间杂糅着皂角,和她体温糅合的香气。
他动了一下,察觉到某处一股凉意。

今天轮到云芹和邓巧君做饭,云芹早早醒了,陆挚却已穿戴好,换了身灰白襕衣,鼻挺颌瘦,愈发斯文俊逸。
云芹:“你天没亮,就跑去告假了?”
说着话,她细白的两根食指中指,模仿人跑的姿势。
陆挚视线随她手指动了下:“嗯。”
姚益惯常昼夜颠倒,陆挚寅时抵达“山有外山”,不算打搅。
当时姚益正约三两乡绅,品酒作诗赏画。
赏析的那些画里,就有陆挚的一幅,有人想出十两银子请姚益割爱,姚益还不肯,未料陆挚就上门了。
姚益知陆挚定是家中有事,一口应允,还不扣钱,他倒不缺这六七十文。
云芹再次:“你东家真是好人。”
很快,她发现陆挚把他昨晚的衣裳全洗了,包括亵衣,齐齐挂在绳子上,湿漉漉的。
她悄悄打量陆挚。
陆挚沉默片刻,问:“怎么了?”
云芹:“你不会路上掉坑里,衣服全脏了吧。”
陆挚低头看书:“……流了汗,才换的衣服。”
索性他身上无伤,也没必要扯谎,云芹便放了心,又想,摸着夜色亲手浆洗衣服的秀才,有一点新奇。
她去了厨房,邓巧君眼圈通红,模样憔悴。
这么久以来,邓巧君难得没有偷懒,就是蒸了一锅死馒头,胡阿婆心疼食物,忍着气没说她。
等云芹带早饭回来,何桂娥和何玉娘先后醒了。
何桂娥以为自己闹出这么大的事,如何都睡不着,结果一夜好眠。
天空露出柔和的蟹壳青,窗户半敞半阖,日光极淡,勾出一双清丽的影子。
陆挚倚窗借光,卷了一本书读,云芹在旁边整理竹条锁边笠帽,问他书里有什么。
他低声道了几句子曰,云芹打呵欠。
何桂娥怔怔盯着这一幕,眼眶一热,几欲落泪。
饭后,何桂娥知晓,如何也不能再赖在云芹这儿了,要走。
云芹却说:“不急,我和你表叔先去找老太太。”
老太太房间占何家正中,屋子近,没几步,他们就到了。
春婆婆出来迎他们,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笑眯眯同云芹说:“老太太吃了那个绿豆饼,很喜欢。”
云芹:“喜欢就好。”
相处下来,春婆婆对云芹多有好感。
她观察着,云芹是个淡性的,何玉娘待在她身边没出过差错,她送给何老太送的吃食,何老太都挑不出不喜欢。
只可惜,云芹从不过分殷勤,只做分内的事。
而何老太是个老顽固,还没过心里那一关。
他们进去日常问安,房中已撤下早饭,换了茶。
何老太问陆挚:“今日不是休假吧,私塾那边不用去么?”
云芹也抬头看陆挚。
陆挚一时没答,房中倏地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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